丽季快步走进太史寮,往回望了一眼,见没人继续跟随,才找了张书案趴下来,抱怨道:“宗亲怎么都来了?他们就没有别的事要做吗?这一路寒风凛冽的,我从豳地回来已经够累了,还要应付他们,真是头疼。”
其他人也进了官署,巫祝和作册们掩上门。
才被敲打了一番,宗亲也不敢贸然闯进太史寮,只得三三两两、各自散去。
毕公高怒气冲冲地在丽季身旁坐下来,“我看真是对他们太过宽仁,就算阿诵还小,到底是王,当初虢公主事之时,宗亲也不敢对长兄如此啊。”
周公旦走到他身旁,“既然是从那时起就荣辱与共的同姓族人,你又想怎样处置他们呢?”
“我……”毕公高语塞,“可他们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啊,到底从什么时候起……?”
曾经他们居于那一片小小的周原,在上面劳作生息,血脉相连,共同应对戎狄的侵扰、商王的威逼。
如果过去未曾同心协力过,是不可能仅凭三代人的努力,就越过茫茫千里,成功到达商邑的。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白岄在外间与巫祝说了几句,才迟迟地返回官署,闻言道:“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天下吧?”
这个天下一直都是神明的天下,这片土地也一直属于巫术。
人们创造了神明,画其形,塑其身,向祂们虔诚祈祷,供养巫祝侍奉祂们,期待祂们能降下真实的庇护。
然后——祂们真的活了。
祂们有了自己的意志,希望永远将人们庇护于羽翼之下,囿于这一片温暖、昏暗的巢穴之内,祂们希望人们永远不要往前走,这样他们也永远不会被人们抛弃。
于是神明将天下当做诱饵抛给所有人,有人咬了钩,一心争夺权力,然后将最好的东西奉给神明,企求神明继续赐予无上的权力。
也有人对那种力量满怀畏惧,远远观望,不想、也不敢接受。
曾经有人想要对抗神明,可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人们败给了自己创造出来的,保护他们免受风雨侵袭的“神明”。
毕公高思索了片刻,摇头,“是这样吗?但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
白岄轻声道:“是啊,所以不用管他们,我们总是要往前走的。传说伊尹之母得神明相告,若见臼水出,便是灾祸将至,应立刻向东而去,不得回顾。”
“啊我也听典册讲过。”丽季直起身,加入了讨论,“据说她在离开的途中,忍不住回望了被大水吞没的家园,然后化作了水畔的一株桑树。后来采桑的女子发现桑树中有婴孩,将他带回去养育长大,就是后来汤王的重臣伊尹。”
那是被称为“禁忌”的巫术故事,在殷都的神官之间代代相传,或许是祖先希望告诫后人,离开的时候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是谁编出来的,或许是那位与汤王同列为神明的伊尹亲自所编,编造故事的人并没有说明,应当何时离开,又该离开何处。
丽季抬起头,对上了白岄的目光,猛地醒悟,“啊,我知道了——”
“内史。”白岄打断了他,“司裘和司服送了祭服过来,我们都已试过了。你们也去试一下吧,我去唤巫祝和侍从们进来。”
年终蜡祭,着白衣,素裳,缟冠,素屦,以送别万物。
“这有什么好试的?”丽季笑着摇头,也顺势岔开了话题,“每年都穿这一套,不就是他们从府库里找出来的吗?”
在这点上,辛甲倒也同意丽季,“不试的话,就温习一下蜡祭的流程吧?一年只这一次,又是年终合祭百神,有民众参与,可不能出差错。”
白岄摊开记录的文书,“此次蜡祭,由周公担任主祭,我为助祭,太祝为祝祭。王与公卿百官均着素服出席,农人则穿黄衣、戴草笠,以象草野之色,国人若要出席也可以,不做限制。”
辛甲从竹简堆里抽出一份,“酒正已将文书送至寮中,蜡祭当日所用的浊酒都已酿制完成,今年年成不错,因此比去年更多,想必不会有缺。酒正会在郊外筑起临时的屋舍,在蜡祭之前陆续将浊酒运送过去,以作暂时的存放。”
白岄顺着辛甲的话,详细说了一遍蜡祭的流程,“蜡祭当日清晨,巫祝会带着胥徒提前到达郊外,搭建临时的祭所,摆放几筵和礼器。人员到齐之后,首先由太祝诵读祝辞,依次祭祀以农神、谷神为首的八神,之后由乐师演奏豳地的乐曲,巫祝带领农人唱蜡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昆虫不起,旱涝不作。演奏所用的箫管土鼓均已修缮过,乐师和巫祝也练习了多日,我去看过了,十分用心。”
“祝书也写好了,依照往年的旧例,到时就由我先开始。”太祝展开祝书,“祝辞不长,用不了太久时间,之后就由我与巫箴共同引导周公主持祭祀,不过这是周公首次亲自主持蜡祭吧,因为要依次祭祀八神,流程稍显繁琐,抽出时间到宗庙先去排演一下吧?”
太祝说得起劲,见周公旦并未应声,走近了一些,“周公,你在听吗?”
白岄握着竹简在他面前晃了晃,“走神了吗……?”
“抱歉。”周公旦回过神,“在想其他事。”
丽季倚着桌案笑道:“真少见啊。不过也是,在豳地的这些日子,周公都没有休息好吧?回来又是一路劳顿,才到镐京的城门下又被宗亲给围住了,应付了许久才脱身。不如今日早些散了?大家都回丰京去吧。”
太卜笑着摇头,“内史你要躲懒,别拉着我们,寮中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
“哦,那我先走了……?”丽季起身,扯了扯白岄的衣袖,“阿岄,你陪我一起回去嘛。”
白岄皱眉,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来,正色道:“我们还要去宗庙。”
“去宗庙也同路啊,快快快,现在就走。”丽季觉得一点问题也没有,欢快地出去命人备车。
太卜笑了笑,满是对丽季的纵容,向召公奭提议,“内史去了豳地好些日子,想必有许多话要与巫箴说吧?我看,就依了他吧。”
丽季确实有许多话要说,闹着要与白岄同车返回丰京。
白岄坐于一侧,任由丽季在她身旁絮絮叨叨,轻声劝阻,“大家都看着呢,你别这么乱来,有什么话晚些时候去族邑里说。”
白葑为他们驾车,也劝道:“宗亲们正在不满,满心里想抓阿岄的错处,内史就别添乱了。”
丽季哼了一声,不满道:“这算什么错处?殷都的巫祝们一个个都傲得很,若有人能与他们亲近,可是值得夸耀的好事啊。”
“可这里不是殷都。”白葑望着街道上往来的人们,“周人看重规矩,还是谨慎一些才好。”
“唉,真是麻烦。”丽季坐了回去,斜倚着车壁,望着四四方方的城墙,只觉这城邑像是一座笼子,连鸟儿都飞不出去。
他看了一会儿,喃喃道:“阿岄,你有没有想过,等这次从中原返回,你又要去哪里呢?留在这里,一直做周人的大巫吗?”
白岄轻声道:“我的一部分族人已去了荆南,等完成了王上托付给我的事,内史要不要与我一同……算是返回家乡吧?”
“回家……吗?”丽季努力怀念了一阵,可惜幼时的记忆实在寥寥,“听起来也不错,那里气候温暖,雨水丰沛,不管怎样,总比丰镐好吧?”
途经白氏族邑的时候,丽季下了车,余下的路不多,白岄便带着白葑步行前往宗庙。
太祝已到了,正带着巫祝和礼官陈列祭祀的用具,周公旦站在宗庙的檐下,见白岄走来,问道:“巫祝似乎都很喜欢说故事?”
“太直白的语言无法长久流传,也很容易被反对者截获、干扰、篡入错误的信息,因此巫祝习惯将其付诸隐喻。”白岄接过巫祝呈上来的菁茅,熟练地捆扎成束,摆在神主之前,“周公还在想方才伊尹的故事吗?”
“那是特意编造出来的吧?”
“是的,那是追随汤王迁到亳都的巫祝们,在伊尹的授意下编出的故事,并且在巫祝和史官之间世代相传。”
“巫箴继承了他们的心愿吗?你夺取了神明的喜爱,如今已是丰镐和殷都的大巫,只要你以神明的名义发布命令,许多人都会无条件地听从。那么,你想要带着人们离开何处、又去往哪里呢?”
白岄放好最后一束菁茅,回头望向远处的天际,云层厚积,似乎酝酿着雨水。
人们毕竟要走出巫术的丛林,或许祖先们留下的殷勤劝告,便用于这座丛林的尽头。
但她并不确定,只是这样猜测罢了。
如同香醇的美酒,引诱着人一口接着一口地啜饮,那个充斥着神明、燃烧着巫术的世界,只要再看一眼,就会让人留恋到想永远沉溺其中吧?
所以祖先希望、并且留下了这样的告诫,当人们终于站在那座漆黑丛林的出口时,不管身后是洪水滔天、天火坠落,还是大地坼裂、那座丛林原地消失、林木尽毁——
总之,不要回头再看来路,而是去看前方初升的朝阳,看朝阳下延伸向未来的去路。
今日拓展阅读:禁忌巫术是一种消极巫术,认为触犯了某些事物或作出某种行为就会有灾难降临,因此禁忌接触这些事物或作出这种行为。“不能回头”作为经典的禁忌巫术之一,在中国有“伊尹生空桑”的故事,在古希腊有“俄耳甫斯下冥界拯救妻子,出冥界时回头功亏一篑”即天琴座的神话故事,在《圣经》中有“天上降下硫磺与火,罗德之妻好奇回望化为盐柱”的故事,其核心情节为神明明确告知“不能回头”,不听劝告回头的后果则是失去生命。这一故事在后世的文艺作品中也多有化用,但时至今日,我们还是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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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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