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萧拓来到居所的驻地外,在漫天星辰下,放飞了海东青。
距离两人上次分开,转眼间,已快两个月过去。
而自从王庭生变,萧关爆发战争,他与沈行约之间便中断了联系。现如今,他又被部落琐事绊住,暂时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南下,前往中原,仅凭这一封信,萧拓自己也没把握,对方能不能收到,并给他回复。
这段时间里,接二连三的变故,令萧拓时常有种麻木的不真实感,仿佛置身于一场大梦之中,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何日才是尽头。
尽管摄提格的离世,已过去一月有余,可时间并未将那伤痛冲淡分毫。
目睹至亲之人惨死,生死分别的一幕,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萧拓的眼前。没能救下兄长的内心谴责、绝望,无一刻不在提醒和折磨着他。
那种庞大的无力感一直延伸到梦里。
摄提格的死,已然成为了他内心深处,挥散不去的梦魇。
每次从王庭琐事的忙碌里抽身,稍一得空,萧拓总会想到兄长临死前的一幕,想起小狼顿毫无征兆地挥刀,朝摄提格刺去,又将此前,巴浮的入魔联系到一起,总觉得这二者间,或许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为此,萧拓派出人去寻找入魔的巴浮、车牧尸首的踪迹,迄今为止,却没有任何进展。
途经阿姞娅的住所,萧拓驻步,远远地看了一眼。
营地外,值守的甲兵跑来向他禀报:
“王上,今日送进去的饭食用了一半,比昨日还多些!”
萧拓点头,示意甲兵悄悄地回去,不要惊扰了帐中人。
夜色浓重,如一块化不开的墨,阿姞娅所住的那间毡房熄了灯,从外头看不到她对着空烛,独自流泪的身影。
有时,萧拓从她的住所走过,会听到毡房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他知道,那是阿姞娅在哭。
这段时间,她几乎快要把她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在摄提格刚去世不久,阿姞娅几乎生念断绝,曾几次寻死,想要追随亡夫。萧拓只得在处理王庭事物之余,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
到后来,阿姞娅渐渐也变得麻木,不再寻死觅活。
萧拓稍稍松了口气,得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王庭的职务上。
尽管不必再面对阿姞娅的整日寻死,可他也不敢松懈,专门派出人来看管着她,每日向他禀告阿姞娅的状态。
这么长时间以来,萧拓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阿姞娅。
这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萌生出恐惧的念头,本能地想要逃避。
如果说,能有什么方法,让他代替摄提格去死;或者为了赎罪,把性命交到阿姞娅手中,让她杀了自己,哪怕是千刀万剐,他都认。
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可他唯独不能直视阿姞娅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
“王上,胡泷军营的守兵已被带到!正等候在帐外!”
门外甲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不知不觉间,萧拓已回到了穹庐大帐。
这些天里,他时常在穹庐处理王庭机务,直到深夜。
“带进来。”萧拓稍敛神,从低沉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穹庐帐门敞开,几个守兵入内,跪地道:“王上!”
在胡泷靠近雪山,那建造了一半的军营中,一直留有胡戎的驻军。
这阵子,他忙于处理疫畜之事,没怎么顾得上北面的巡查。
“你们驻守北边的军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萧拓道。
“回禀王上!”为首的守兵答道:“属下带兵,负责军营当地的巡防,每日的巡逻、值守一切如旧,并未发现异常。”
“让你们驻守北面,不止是防备大叱来犯,”萧拓站起身,目光冷峭道:“胡泷雪山高处,冰川融出的活水,正是部落驻场饮水的源头。这几日,部落里病死了大批牛羊,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
萧拓缓缓踱步,脚步声在守兵身侧响起。
听着那道声音迫近,其中一人面露惊慌,不由得瑟缩身子,刚抬起头,便被首兵的一个眼神压了下去。
“回……回禀王上,”为首的守兵道:“连日来,属下一直派人严加看守河段上游,日夜巡防,不敢有丝毫懈怠!”
萧拓点了点头,少许后面露讥诮:“照你这么说,那还真是有鬼了?”
守兵们猝然抬首,神色惶恐道:“王上……”
“来人——把他们几个都带下去!”萧拓:“另外从王庭里调走一批守卫,负责北面军营的驻防!”
这些天里,萧拓始终在怀疑,大叱的使者刚一离开,随后部落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早前,他与荤忧在各个草场仔细地查看过,能够确认,不是草料的问题。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会导致牲畜大批地发病、死去。
而后,萧拓便派人去查附近的水源地,也没有发现明确的线索,思虑之下,忽然想到这么一招。
甲兵很快冲入,将帐内的守兵全部擒住,正要带离出去时,其中的一个守兵大喊道:“王上——不关我事!我说!我知道是谁出卖了部落!”
萧拓稍抬起手,甲兵将那人松开。
那守兵素知萧拓的手段,早已吓破胆,浑身不住颤抖,出手一指道:“是头领——!那天夜里,头领没有按时换防,而是在军帐里喝了一夜的酒!”
“你胡说!他在血口喷人!”
萧拓面色不耐,手拄在长桌旁,穹庐里顿时人声肃静。
“继续说。”萧拓朝地上跪着的守兵示意。
守兵得了赦令,当即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那一晚,头领擅离职守,根本没去接巡防的班,直到第二日清早,小人巡逻时,在山脊一处水源地发现了病死的盘羊,上报给头领,可他却怕被追究责任,擅自将那死羊转移,丢到了后坡的一处洞穴中!”
萧拓目光稍转,落在首兵脸上,对方那惊恐的神情已然证实了一切。
“把他们都带下去。”
萧拓绕步到武器架前,取来金刀,顺手取下王披,临走前朝那守兵一指,道:“留他带路,去找荤忧来。”
一个时辰后,北面军营附近,雪山脚下传来阵阵人声。
猎犬在雪山后坡,陡峭山壁间的洞穴内搜寻,又过了许久,忽然有人高喊:“找到了!”
众人赶至时,那只死去的盘羊安静地卧在石缝间,因雪山气温较低,尸体正在缓慢**,并散发出一股恶臭。
“全都退后!”荤忧捂紧口鼻,朝众人道:“离这里远点!这病怕会传染!”
景望将犬牵走,正想劝萧拓离开,萧拓却抬手,示意不妨,与荤忧围着那头死羊,仔细查看过后问道:“能看出患得是什么病?”
“不好判断……”荤忧道:“但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感染疫病的源头。”
一刻钟后,甲兵们用湿布勒紧口鼻,处理了死羊的尸体。
走出山洞,夜风迎面吹来,空气中带着干净的气息。
夏秋之交的玉泷雪山,山麓的冰雪尽数融化,在夜空下,冰川融水汇成溪流,泛着点点星辉般的光芒,蜿蜒朝山下涌去。
萧拓踏足高处,与那名守兵确认了最初发现死羊的位置,命人标注了这处水源地。
而后,他们在附近的碎石滩边,发现了投毒者留下的踪迹。
萧拓:“告诉北边牧区的牧民,草场的水源遭到污染,禁止人畜靠近取水。”
甲兵走后,荤忧才忍不住开口道:“三……王兄,按照守兵所说,有人将病羊投放到水源地,已经有两日了,万一疫病得不到遏制,在部落里进一步扩散,接下来该怎么办?”
上次,因为萧拓想要南下的事,两人闹得很不愉快,但如今时局艰难,危难当前,两人之间的那点矛盾,早就随着风波过去了。
萧拓在心底算了下时间,派出买药的货商差不多快回来了。
顿了顿,他朝景望道:“明日再去催,实在不行,让他们将药品分装,先分一批运回来。”
“是,王上。”
三人沿着碎石滩下游,往驻地走,荤忧跟在他身后,快到分别时,萧拓又道:“明日去找巫医,看看他有什么办法能消除疫瘴。”
是夜,绥应。
四更天过,天色依旧昏沉,驻军的边城之中,此时却无一人睡着。
城头上硝烟四起,飞箭杂乱,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嘈响。孙隆等人登上城楼,指挥守城作战。
城外大军压境,如卷起的潮水一般,前后两次发起猛烈的进攻,如此阵仗,城内早已陷入一片恐慌与动荡,无数流民、百姓慌不择路,趁乱逃出城去,以为只要出城远离战火,就能逃出生天,然而燕军早已在城外设下埋伏,以清缴之名,行烧杀劫掠之事。
整片城野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在死人。
乱战之间,西侧城墙马面上的驻兵相继倒下。
孙隆在中央高喊:“来人!再来人!补上缺口!”
与此同时,赵驻骑马带队,在哄乱的城内指挥秩序,调遣兵将:“快!再派一队士兵去救百姓!”
赵驻下令死守城门,并朝死死扒住角门,密密麻麻的人群反复告诫:“城外都是敌兵!大家听我一句!不要出城!”
火把映照下,姜成提个药箱,颤颤巍巍地爬上城楼,险些让人当成了活靶子。孙隆忙率人掩护,一把将他提了上来。
“谁让你来的?!”孙隆朝他吼道。
他的一侧肩膀旧伤复发,又中了敌箭,距离战斗打响,孙隆在城楼指挥兵将,进行了近两个时辰的殊死抵抗,此时不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濒近极限。
姜成跪地开始翻药,头也不抬地喊说:“张大人说——您受了重伤!让我先过来替您包扎!”
“伤不碍事,先别管我!”
孙隆一把将他推开:“去看那几个重伤的还有没有救!”
姜成伏身过去,查看倒地将士的伤情。方才那一番箭雨后,敌兵攻势稍停,看起来是在休整,准备开启下一轮更大的反扑。
孙隆死咬牙关,看了眼天色。
这时,负责传信的士兵来到,不敢登楼,只在缓台内侧向上张望。
传信兵报了时辰,孙隆喊道:“派往南阳的驿兵呢?怎么说?!”
“已回来了,驿兵带回口信,称:南阳郡拒不派兵支援!”
“败类!”孙隆闻言心头一梗,怒得以拳撼在墙上:“这个张叱!”
传信兵缩了缩脑袋,又朝上方喊道:“主将!张大人代我问您,要不要下令撤军?”
孙隆没有及时给出答复。
他看向城外整齐严备的燕军,目光深邃,眉头凝重地凛起。
而在此刻,城郊二里外,野地一片静谧。
不远处,一片火光忽闪,正朝着城北后山离近。
松动的黄土下,杂草晃动,一双眼睛趴在草缝里,小心地探出目光。
那人身后藏着十几个人,全是逃难的百姓和流民,他们埋伏在一个野坡后方,前后都是迫近的追兵。
“要我说,就不该让一个瞎子领道!”
人群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嚷道:“早知道这样,刚才不如死在北城壕沟里了,等仗打完,起码有人收尸!”
“别这么说,”身旁的妇人拿手肘??了他一下:“刚才他毕竟救了大伙一命。”
妇人口中的‘他’,是一个模样二十出头的瞎子青年。
青年着一身流民装束,虽落魄仍不掩其气质,他的身材修长,面庞十分俊朗,唯一让人感觉美中不足的是,这人是个瞎子——青年散乱的鬓发处,以三寸宽的白布蒙住眼睛,只露出白皙如削的下颌,鼻梁笔直,唇色红润。
与众人不同,他没有四处张望。当然,或许是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青年表现得比这群人里的任何一个都更镇定。
他背靠土坡,长久地沉默着,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是了!”男人冷笑一声,心知大难临头,反而豁出去想要撒气,出言讥讽道:“多活一刻少活一刻,还不都是个死?死在这荒郊野岭里,等会不是被野狗掏吃了,就是……”
“闭嘴!”青年终于忍不住开口呵斥,沉着的面庞上并不见明显怒气。
“你——!”那男人自诩年长,被他这样教训,当下反应竟是挥拳来揍,反正死到临头,顾忌全无。然而不等他的拳头落下,便见青年身手快如闪电,竟以单手扣住男人拳背,腕力一拧,男人嘴角抽搐,登时呼痛不止。
青年将他推开,退步起身,道:“你们在这等着,朕……我去看看!”
短短一瞬的变故,大伙全傻了眼,看着那青年的背影隐入夜色,只有男人抱着手腕,低声呼痛。
城北后山的山麓中,李肃带队经过。
方才,他在北门一里开外,发现了一群百姓的尸体。
这些死去的人衣衫不整,眼中满是死不瞑目的恐惧,李肃猜测,百姓们是在城后门的狗洞逃出,半路遭遇了敌兵,本想破财免灾,结果无一幸免,全部遇害。
这群人死后,敌兵在他们身上进行了疯狂的搜刮,这才造成这副惨状。
“分头行动!”李肃将队伍分开,朝其中一人道:“你再去那边看看,遇到敌兵尽量退避,不要发生正面冲突!”
首兵在马上答道:“是!”
两队人马即将分开之际,一道人影突然从后方闪出。
“李肃!”
马蹄停步,众人回过头来,首兵一手按刀,作出防备姿态。
那人空着两手,眼前蒙着白布条,并没有持武器,走到火把的亮光下,声音显得有些颤抖:“你还活着……”
待看清来人的一瞬,李肃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陛……陛下?!”
沈行约:“嗯。”
李肃一瞬间红了眼眶,胸中犹如波涛翻涌,飞步下马,冲上前只想把人抱住。
然而沈行约动作比他要快,截在李肃冲过来抱自己前,沈行约以拳相抵,在他肩头推了下:“做什么?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是……是!”
李肃咬了咬牙,拼命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看到沈行约眼前蒙着白布,很想开口询问,他这眼睛是怎么,受了什么伤?当日那种情况下,他又是如何绝处逢生,从那几乎不可能生还的战场上幸存下来。
李肃几乎能够猜到,从平饶到绥应的一路,他一定经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顿感心中刺痛,可沈行约并没给他发问的机会。
“还愣着干什么?看见朕还活着你不高兴?”
沈行约翻身上马,道:“去告诉孙隆,往栾城撤军,另外派出一队人,往北走半里路,救出那里的百姓。”
“是!”一队人马去了,李肃很快从那情绪的震颤中平复下来:“陛下,那您……”
沈行约眼前蒙着白布,然而并不影响视力,他拨马回身,道:“一刻钟后,从北门突破,你带出的这队人马先跟着朕,去往后山,引开埋伏在那里的驻兵。”
李肃点头,又像有些不放心。临分别前,沈行约朝身侧道:“拿个称手的家伙来。”
士兵们纷纷摸上自己的武器,争抢着递上去,李肃却折返回来,解下腰前佩刀,双手献上,道:“陛下。”
沈行约‘看’了他一眼,随手接过,朗声道:“走了!”
移时,由孙隆带队,众将士掩护着百姓,从北门杀出,有序地往绥应内郡撤离。
沈行约带领一队士兵,引开了敌军在城北后山中的驻军主力,到得高处,从那马蹄与脚步声中分析,断然道:“走!别恋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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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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