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快亮时,军队抵达栾城。
护城壕铁锁放下,木桥通铺,城门大开,将一队人马放了进去。
栾城本地的城官得到消息,从边城战斗打响之初,就已做好准备,今晚更是等候了快一夜,及至皇帝率军退守栾城,城官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一应的准备和安排也都得以落实。
片刻之后,城署中掌起了灯。
众将守在议厅中,围着沈行约,喉咙里哽着千言万语,全都有话要问。
然而这阵子接连不断地交战,整整大半夜的守城,紧接着又是撤退、逃亡,众人都已是疲累不堪。
军师抱着廊柱,干脆昏睡了过去;不时有人打起哈气,困得睁不开眼,全都在强撑精神。
沈行约知道众将的心思,率先开口道:“今夜大家都累了,先各自找地方休息,等明日午后,再商议军中要事。”
听他这么说,众人纷纷开口道:“陛下……”
“行了,”沈行约道:“知道你们都想问什么,在战场上碰到了眼睛,一点小伤,不碍事。至于旁的话,等明日再问,先都下去吧。”
沈行约屏退了众人,来到城官为他准备的一间上房内,正要关门,忽而想起什么,抬声唤道:“王福——?”
不一会儿,王福一瘸一拐地循声赶来。
两人进到房内,将门一关,王福十分关切地上前,开始伺候沈行约更衣沐浴,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
“陛下……”王福为他擦身,哽咽道:“您这段日子,想必受了不少的苦,您这一身……”
王福是指他换下来那身破烂衣服,沈行约手臂搭在浴桶边沿,舒了口气,想也不想回道:“死人身上扒的。”
视线透过遮眼的白布,沈行约见他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想必这段时间,自己音讯全无,王福也跟着心急如焚。
“别哭了,”沈行约道:“朕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待会弄点吃的来,再不吃东西,人真要饿死了!”
天光彻亮之时,沈行约斜倚在榻前,只着中衣,头发披散,眼前蒙着白布,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点心。
或许是他昏迷时睡得久了,昨晚折腾了一宿,却一点也不觉得困。
王福命人将案前所剩,一点残羹剩饭收了,浴桶抬下去,犹豫着开口道:
“陛下,您、您这眼睛……?”
经他提示,沈行约咀嚼的动作一顿。
想了想,王福作为自己的近身内侍,这种事情不便瞒他,当下朝王福招招手道:“你过来点,别害怕。”
王福离近,半跪在他面前,面露不解。
沈行约知道,自己这副面目瞒得了一时,绝瞒不了一世,迟早是要见人的,当即决定在他面前卸下伪装,顺便试试其他人看到会是什么反应,便抬起手,扯掉了眼前布条——
随即,房间内响起王福惊恐的叫喊声。
沈行约:“……”
“别怕,”沈行约反过来安抚他,顺了顺王福的衣襟:“都说了,让你有点心理准备,怎么朕很吓人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时,沈行约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那夜,他在溪流前,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副模样,当时也是差点魂都飞了。
试想,一个你平日熟识之人,突然有天变得不人不鬼,目现浑瞳,两只眼窝深陷,就像在脸上豁开的两个大洞,黑黢黢的还反着光。无论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惊悚万分。
相较之下,王福这反应已算好的了。
这时,门外传来守卫的声音:“陛下!您还好吗?!需要小的们进去……?”
“无事,”沈行约道:“照常守你们的。”
安抚过守卫,沈行约回过视线,瞥了一眼王福。
但他此刻眼眸全黑,根本不辨瞳孔,自然也做不出‘瞥’人的动作,唯有两只黑亮的眼球转动,并折射微光,看上去十分怪异恐怖。
“陛……陛下!!”王福从最初的惊悚中回过神来,总算镇定了些,跪坐起身道:“您这、您这——!!”
“吓着你了?”
沈行约轻笑了下,继而板了脸,逐渐变得严肃,对着王福,作了个呲牙的动作。
他的表情一冷下来,漆黑的眼珠,配上露出呲牙的举动,活脱脱恐怖电影里的吸血鬼形象,顿时场面更加诡异。
王福更害怕了,连连后退,捂着心脏道:“哎呦!陛下……您别吓老奴呀!”
“朕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行约收起心思,不再吓他,而是问道:“你听说过吗?经历了什么,会让人变成这样?”
王福面露难色,渐渐接受了他这副‘新面孔’,深想过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就算了。”
沈行约本想召军医来看看,但又想到,这又不似寻常病症,恐怕这世上也难找出几例来,军医多半也是束手无策。
况且,眼下形势还不明朗,自己成了这副怪物模样,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再横生枝节。
“这件事你替朕保密。”
沈行约站起身来,一身中衣似雪,披头散发地走到他面前,直视王福:“你放心,朕不会平白无故咬人的。”
王福:“……”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来,王福又想起刚才那一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是……是,”王福道:“陛下您放心,今日之事,老奴定当守口如瓶,绝不敢向外吐露半个字,奴才若是食言……”
“行了,”沈行约摆摆手:“下去吧。”
王福从牙缝里挤出笑意,越看他心里越发毛,当下收了食案,脚不点地地告退了。
关门声后,房间里复又静下来。
沈行约走到桌边,迟疑着却没坐下。
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房内立着的一尊铜镜,镜中依稀照出一抹可怖的人影。
良久后,那道人影双手覆在脸上,落下一声低浅的叹息。
这日,在栾城城署中,众将各自寻了休息之地。
自从萧关兵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军队被燕军一路围追堵截,打散得七零八落。
前路未知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谁也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又将面对什么,他们这样拼死的坚持,意义又在哪里。
直到这夜,沈行约的突然回归,令众将再度看到了希望。
他的出现,为这支即将分崩离析的部队注入了无尽的信心。仿佛是皇帝一回来,队伍里又有了主心骨,令众将全都‘活’了过来,那种看不见前路、提心吊胆的日子全都烟消云散,成为了过去;又仿佛只要他在,他们的部队就能所向披靡,必将披荆斩棘,战无不胜似的。
落脚栾城这半日,是孙隆等人这些天里休息得最好的一次。
午后,众将在署内议厅集结。
沈行约一身王服流冕,鼻梁前系以三寸暗纹褚红布条,覆住双目,一手按于腰侧剑柄,稍稍挪后,在主位坐了。
厅下,众将整袍跪拜,齐声道:“陛下——”
“平身。”沈行约稍一抬手,示意众人随意落座,道:“长话短说,谁来禀报,现下军中情况如何?”
“陛下,”孙隆站出一步,拱袖作请示状。沈行约道:“先汇报伤亡情况。”
接下来,孙隆将当日另外两支军队的战况简要说了,又称:“此一役,当时埋伏、驻守萧关主关口、南段的两股兵力皆遭敌伏,我方士兵损失惨重,初步估计,近两万人都死在了这次战役中……首将梁猛战死,彭榷之父彭老将军重伤,还在修养……”
坐在首位的王座上,沈行约始终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朝彭榷道:“你父亲情况怎么样?”
“承蒙陛下关怀,”彭榷道:“开始时家父情况有些危急,后来军医之中,姜大人为其开了药方,这几日,家父情况稍有所好转。”
“嗯,”沈行约点了点头,转向孙隆:“继续说下去。”
孙隆继续向他回禀军中情况:
经此一败,沈行约麾下原本十余万大军,光是战死、叛逃的士兵总数,就已耗去三万以上。
余下,还有散落各处,与部队走失的部下,一直未能取得联系。
这当口,军中所剩,能够作战的兵力不到五万人。
交代完毕,孙隆回到座位,沈行约顿了顿,主动问道:“你方才提到逃兵,怎么现在队伍之中,还有人中途叛逃吗?”
孙隆刚说了一车的话,不免口干舌燥,正想喝口茶时,他的一侧肩膀受了箭伤,活动不便,这会儿又被叫住问话,动作便停顿了下。
沈行约示意他但喝无妨。
张衍接过话题,站出道:“陛下,关于逃兵一事,我军初次经历大败,一开始叛逃者甚多,再到后来,每逢交战,总会有逃兵结伙,实在难以防备。为了稳定军心,我等私下商议,只得对外谎称已找到陛下,现在军中养伤,近来军队中逃兵之数,倒是少了。”
“这朕知道,”沈行约是指他们假传消息,谎称自己伤病的事,道:“你们做得很对。”
座列之末,李肃一声不吭,目光始终看向主位。
“陛下,”孙隆喝过口茶,又要站起回话。
沈行约忙抬手示意他坐,让众人不必拘礼。
孙隆只得坐下回话,道:“那些叛兵降将,日后行军途中,可以慢慢归拢,至于失散的部下,末将也已经派出人手搜寻,想必不日就会有消息。”
王役适时地打断,一笑道:“孙将军,今早上刚得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说。”
孙隆转过目光,复又看向沈行约。
王役得了肯准,朝议厅中央王座的方向道:“陛下,据今早探哨回报,听说有咱们的一部兵马,都被困在了郑坻和构县夹角的一处山林里,郑坻这地方本就难以突破,这队将士足有两千人,粮草很成问题!若咱们不能派兵援助,这伙人只怕进不去也出不来,就要活活被敌兵困死了!”
沈行约听过后略作思索,唇角微抿。
孙隆朝王役确认道:“你这消息属实吗?哪一部的将士?会不会是……敌方设计好的陷阱?”
王役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便将准备好的信息上报,到最后,竟是连统领姓名也对上了,这下消息确凿无误。
众人将目光一齐投向王座,等着沈行约作进一步安排,却见他斜倚身子,手肘搭在王座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自额前摸过。
“眼下之机,恐怕咱们连自身都难保……”沈行约皱着眉,作出一副‘这事难办’的姿态,叹声道:“往郑坻发兵……不行!朕实属无力出兵营救,这两千人……生死看天吧!”
闻言,军师视线一转。
众人忙道:“陛下……”
“行了,”沈行约清咳一声,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随即问道:“还有什么没说的?”
在一阵欲言又止沉默气氛中,赵驻经身旁人提醒,忙站出道:“陛下,这是军中新制舆图,上面标注了边界变化,以及晋南之地,各城池的得失时间……”
赵驻正要呈上,沈行约却摆手道:“不必看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出苍岭山后,一路颠沛流离,沿途已将两方对峙的形势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目前可知,基本的情况是:
军队出绥应以南,全是失地,自然没什么可看的。
这新制舆图拿到手里,只会徒增头疼。
沈行约布置了新的城防,并下达军中令——万事以防守为先。
若敌兵攻至,守得住便守,守不住趁早卷铺盖往北逃;若敌兵不来,则万事大吉,军队也好在此修整,彻底地歇上两天。
至于募军一事,也被他以军需不足之名,给临时叫停了。
眼看议会完毕,众将之间相互看看,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先就这样,”沈行约整袍起身:“散会!”
众人无法,只得随他起身,人群之中,孙隆站出一步道:“陛下,还有一事……”
沈行约驻步,看着他。
孙隆神色肃正道:“陛下,张叱有反心!”
沈行约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孙隆:“早在我们一行人退往益陵时,就曾联系过张叱,请他派兵增援。然而,一直等到我们的军队退守到绥应,与南阳郡仅是隔水相望,可张叱却几次三番,拒绝驰援,此举岂非早就生出异心,想要坐观两军相斗,最后渔翁得利,占地称王?!”
沈行约听过后,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反应,只点了点头道:“此事朕已知晓。”
“那陛下何不亲自修书一封,向那南阳郡官施压?岂能容许张叱坐拥一郡之地,如此放肆?!”
孙隆忍不住追问上前,见沈行约敛起神色,沉声道:“孙隆,你莫要太心急了!”
“……是,”孙隆察觉到自己的逾矩,索性低下头,不再说话。
沈行约拍了拍他,缓声道:“都退下吧,你们辛苦了这些天,是该好好歇歇。”
众人应声,各自散去。
沈行约在王福的引路下转身出了议厅。
方才在议事时,李肃几次发愣,始终一言不发。
此刻众将都领命退去,唯他一人亦步亦趋,跟随在沈行约的仪仗后方。
“你还有什么事?”
沈行约问话间脚步不停,转过一处回廊,撩袍上了二楼。
在房门前,李肃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陛下……您的目疾可召军医看过?好些了吗?”
沈行约回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而进到屋内。
身后守卫站定,立在房门外。
王福打发了其余人退下,李肃在门口犹豫片刻,也随之入内,似乎对沈行约双目的情况,很是放心不下,刚一进门便道:“陛下,在末将的老家,治疗目疾……有,有一味偏方,末将是想……”
“嗯,”沈行约打断他道:“不必了。”
李肃皱了皱眉,略显局促地看着他。
这时王福入内,命人将里外两间,窗户全都打开,放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内。
“朕的目疾有些不同,寻常偏方怕治不好……”沈行约亲手为他倒了杯茶,递过去道:“你也别太担心,等它该好的时候,自然就会好了。”
李肃双手接过茶盏,十分受宠若惊,结结绊绊地道:“陛下,这……您折煞末将了!”
“没什么,”沈行约正色道:“李肃。”
“当日在战场上,多谢你。”
沈行约说着,抬起手,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肃顿时脸上通红,显得有些激动,又像不知该如何表现似得放不开。
“尝一口。”
沈行约朝他示意:“此地城官为朕备的,也算不上是什么好茶,解渴而已。”
李肃当即没二话,举杯一口喝了。
两人静对片刻,沈行约道:“若是没旁的事,你先出去?朕想一个人静静。”
李肃像是才回过神来,忙点点头,这时王福命人简单收拾过,侍者躬身退步,接连出去。
李肃道:“那……我先……?”
沈行约点了点头:“去吧,”又一抬手:“王福。”
众人全都退下,王福是最后一个走得,为他关上了门。
房门刚一掩上,沈行约顿时控制不住地烦躁,抬手卸下冠冕,一把扯下眼前布条,现出一双浑瞳,鼻尖微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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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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