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萧拓纵马驶离邑野,深入南阳郡。
因手里有张叱这个‘活令牌’,一路抄近道南下,如入无人之境。
平义背负包袱,紧随其后,呼哧呼哧地疾喘,勉强跟上。
直至中途,平义愈感体力不支:
“王上……您……等等!等一下……臣有话说!”
萧拓勒马停下,转到他身旁:“怎么?”
“歇一下……”
平义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王上,臣……臣已年迈……”
“我先去,”萧拓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焦急:“你在后面慢慢跟着。”
“王、王上!”平义立马拦住他,道:“请等等,臣确实有话要说,容臣先、先缓一缓……”
萧拓只得驻马,这一路颠簸,翻山越岭,张叱被颠得七荤八素,倒挂于马背上,吐了个翻江倒海,已昏了过去。
“什么话?”
等了稍许,平义缓过了劲儿,萧拓看着他道:“你说罢。”
“王上,是这样,”平义坐在一块大石前,包袱放于腿上,平复了呼吸,与他理性地分析道:“您此行前往绥应,是为与燕王陛下相见,为他擒回叛将,并告知今夜战事,以及胡戎的投诚之心……”
“双方谈判,得到燕王陛下首肯,将邑野之地借与我胡戎,作为秋季转场之地……”
萧拓:“……”
“说重点。”
平义无奈摇头,点明道:“重点即是,您的身份。”
萧拓听后转过目光,现出少许的烦躁与疑惑。
平义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王上,您该为部族想一想。此行南下中原,您的身份已不再是胡戎的三王子,而是部族的新王,即便是身系要事,也不该贸然闯入燕王陛下的领地,而是应遣使者,事先前往告知,通传到燕王的驻跸之地,与之正式会面。”
萧拓一手搭在膝盖上,皱眉问道:“要这么麻烦?”
“王上,您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平义一脸深沉道。
萧拓回首望去,前方夜色下,现出南阳与绥应的分界。
此地往南,过了关隘,便是沈行约驻兵统辖之地,便知这才是平义叫停他的真实意图。
“黑灯瞎火的,上哪去找使者?”
萧拓重回马上,示意他歇够了就继续赶路。
平义则整袍起身,从随行包袱里翻出使者印信,一袭觐见的白袍,俨然是毛遂自荐的姿态。
城署的深院中,守卫森严的驿舍内,侍者尽数退下,唯余一片灯烛岑寂。
沈行约正对着一盏铜灯,神情落寞,身影沁在如梦似幻的温润烛光里。
“陛下……”王福轻声提醒,拉回了他的思绪。
“驿差回报,邑野的战事平息后,胡戎王陛下绑了罪将张叱,身边只带一名亲信,正快马加鞭,赶往绥应,自上次一别,直至今夜,终于得与陛下再见,”话头稍停,王福察言观色地看了他一眼,试探地道:“陛下……您难道不高兴吗?”
不久前,沈行约初听到这一消息,整个人如坠梦里,慌乱之余,又隐隐有些期待。
像是沉寂已久的情感,在某个脆弱的深夜突然爆发,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悄然滋长的隔阂,积压的些许埋怨,都在得知对方星夜赶来的一刻尽数消散,化为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思念。
沈行约在厅内踱步,老神在在地喝了盏茶,端了一会,随即表示不装了,忙召人来添了被褥,又是沐浴焚香,又在室内熏了香,传唤城署里值夜的厨子,备了一桌夜膳。
然而,这一切在他瞥见木架上,附庸风雅的玉盘摆件时戛然而止。
沈行约取下玉盘,对着上面映出的模糊人影,微微一怔。
一抹笑意凝固在脸上。
随后,厅内响起瓷器的碎裂声,王福入内回话时,正撞见满地狼藉。
玉盘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不过眨眼功夫,沈行约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脸色阴沉地可怕。
他将侍者全赶了出去,一个人跪坐在案几前,默然不语。
是以王福悄声过来,试探性地问话道:“陛下……您可是还在怨,胡戎王陛下的失约?”
沈行约良久沉默。
王福担忧地守在一旁,不敢再胡言揣测,直到看他突然转头,眉峰下眼窝深陷,现出一双浑瞳,一错不错盯着自己。
王福:“……”
尽管过去这么久,王福还是每日和他朝夕相对,接触最多的人,可面对沈行约如今的模样,突然来上这么一下,仍十分骇人。
王福下意识地有些畏缩,目光躲避。
“你也看到了。”
面对王福如此诚实的反应,沈行约牵动唇角笑了笑,显而易见的表情:“朕这副模样,怎么见人?”
王福一副难办姿态,知道这种时候,无论他怎么安慰都是徒劳,只得说:“兴许,胡戎王陛下,要比老奴的胆子大些……”
“大一些?”沈行约一手搭在案几上,身子往前:“是多少?这样呢?够不够?”
“陛……陛下!”王福捂着心脏,看着他漆黑可怖的双瞳离近,几乎倒仰过去:“您别再吓老奴了!”
沈行约收起促狭的心思,坐了回去,静默片刻,忽问道:“等等……你方才说,他身边只带了一名亲信,那么其余的胡戎兵马,全都已经退回浑北了?”
“这……没有,”王福便也坐起一些,答道:“驿差回报的消息,只说余下的胡戎兵马停于城外,等候他们王上的消息。”
沈行约略点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沉寂如水。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
从他身体发生变化,目现浑瞳之后,王福在御前伺候,每日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为了避免沈行约撞见自己这副模样而受到刺激,在他起居的卧室内,所有的铜镜都被王福差人给收了起来。
方才沐浴之时,有一只山纹镜被侍者收起,藏在了柜子底下。沈行约去取了来,躲在卧房的帷幕后面,跪坐案前,正对铜镜,看着镜中自己可怖的倒影,扬起下颌,缓慢地离近。
沈行约微微抬眼,眉头隐忍地皱起。
凝视自己时,表情介于一种极度的克制、理性与癫狂之间。
最后他将一截布帕咬于口中,眸中现出狠厉,一手高举,对准了镜子里,自己双眼的位置。
正要下手时:
“陛下——!”
王福匆急赶来,看到这一幕魂都快飞了,顾不得瘸腿,忙跳着闯入,跪地道:“陛下陛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王福惊魂甫定,看着沈行约手握白玉匕首,嘴里还咬了布,顿时生出难以言喻的后怕——他竟是想将自己的这双浑瞳生生剜出来!!
沈行约吐出布帕,也不看他,而是以匕首在眼前比对着,似是在寻找最佳的下刀角度:
“你来做什么?!”
“奴才、奴才前来回话……”
王福只盯着他,小心地绕到身后,勾住沈行约持刀的手臂,轻声劝道:“守将来报,胡戎王陛下已至城中,已遣使者来信,请求陛见,若您此时自剜双目,岂非要惹得众人担心,也再……”
王福一面看着他,一面尝试夺刀,然而沈行约死死攥着刀柄,骨节泛起了白。
王福小心地道:“也再看不见老奴,再见不到……胡戎王陛下……”
沈行约闻之恍然,看了眼镜中的自己。
“陛下,您想想……若您看不见了,今后又该如何带兵打仗?咱们的军队好不容易重新集结,怎能没有主帅?眼下……情况还没有到那么糟的地步……”
从那怔忪地失神中,沈行约渐渐清醒过来。
手劲松开,白玉匕首砰然落地。
王福赶忙顺势捡起,收在袖子里,暗瞧着他的神情。
扣上铜镜,沈行约深吸一口气,逐渐恢复了往常模样:
“使者的信呢?拿来我看。”
案几前烛影跳窜,藉着烛光,沈行约将信拆看过后,空洞的双目微微眨动,搁在案头的手缩回,无声垂了下去。
这时,门外守卫来禀,王福前去回了守卫,朝沈行约道:“胡戎王陛下已到城署前厅,等候求见。”
沈行约站起身,手里的信纸攥成一团,脸上是无悲无喜的平静。
王福低声请示:“陛下,您是打算……?”
正在此时,城署前厅,萧拓解了金刀,一身战甲染血,既不落座,也不喝茶,只在门口长身而立。
前厅内,由张衍出面,代为会客,在主位左首为其斟了茶。然而萧拓不肯入座,也不说话,一时气氛十分地尴尬。
张衍无法,只得忍着困意陪他站着。
静等了许久,从后门深院中赶来一人,到得厅前,呈上天子口谕:
“传陛下圣谕,使者听令:‘今夜,胡戎方面的请求,朕已知晓,暂允所请,待他日将遣使者往之密谈。’”
话音一顿,传话人作了个送客的手势:“胡戎王陛下,您请回吧!”
萧拓径自往前,没有理会传话之人,而是迅速绕过人群,直奔王福:“他人呢,我要见他!”
“这……”王福连连退步,为难道:“实不相瞒,我们陛下暂时,不便与您相见……”
“为什么不见我!”
萧拓揪住王福衣领,与他逼问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这话一出口,平义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当场头风病发,立马一个箭步冲上前道:“王上!王上……还记得咱们说好的?!”
平义死死扳住萧拓肩膀,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劝诫道:“这里是燕王陛下驻跸的城署,当着中原臣子的面,不好如此啊……”
旁侧,张衍见状也忙劝道:“胡戎王上!您此行前来不易,夜深露重,不妨饮盏热茶再走吧!”
面对众人劝阻,萧拓充耳不闻,只盯着王福道:“我要见他,带我去见。”
他目光中隐有愠色,说话时额前青筋迸起,一身铠甲蒙尘,战袍饮血,如同地狱修罗,随时都要暴起杀人一般。
看着这一幕,张衍等人在旁捏了把汗,而平义对此则十分汗颜。
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出使中原,跟着他们的新王,就闹出这样大的糗事,实感丢脸之至!直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
就在厅中形势胶着之时,李肃得知此事,未经请示便私自带了一队守兵前来。
“大胆——!”
李肃怒而拔刀,对着萧拓的背影道:“胆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放肆!来人——将他们都抓起来!”
在李肃身后,守兵分两侧涌入,顷刻之间,将前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拓放开王福,回身打量来人,烦躁地觑起双眼。
“李将军,你怎么来了?!”
张衍忙拦在两人之间,朝李肃道:“陛下交代,不可如此啊!”
平义也道:“王上,既然燕王陛下已经应允借地之事,咱们还是先回吧……”
“让开!”萧拓暴喝一声,抽出前厅旁侧,兰錡上装饰的一柄玉剑。
抽剑之时,屈指一弹,青玉剑剑身发出极细小的‘嗡’声,下一秒,竟是凌空碎裂成数段。
萧拓一招反手,运起掌风,碎玉如弹,以呼啸之势朝众人袭去,只这一瞬间隙,众人躲避过后,早已不见萧拓身影,在通往后院的暗门处,似有人影掠过。
平义怒其不争:“王上!您——!”
张衍:“这这这……!”
“追!”众人之中,当属李肃反应最快,当即喝道:“快将人截住!不能让他惊扰圣驾!”
另一边,驿舍内,王福匆急赶回,呼哧带喘道:“陛陛陛陛……陛下!”
“不用说了,朕知道。”
沈行约斜倚在案前,朝他伸出手:“拿出来吧。”
王福不解:“什么?”
沈行约乌发半散,身着沐浴后的外袍,眼前蒙着白布条,稍仰头看着他道:“那把白玉小刀。”
“陛下!”王福当即跪下,声音带了哭腔:“这万万使不得啊!”
“朕不拿它自残,”沈行约似是很累了,语气里带着疲惫,道:“你把它拿着,交给萧拓,告诉他……让他走。”
“陛下……”
沈行约皱了下眉,似有些不耐烦:“照朕说得去做。”
驿舍外的阶道前,平义飞跑过去,将横冲直撞的萧拓拦下,怒声道:“王上!够了!您今夜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已经是——”
平义不住喘气,心绪相当复杂,一时更难以想出,符合这一情境的具体描述,只觉自己在胡戎这么多年,混得一张老脸,就要在今夜给丢尽了!
正门前,守卫下来劝道:“我们陛下已歇下了!不论来者是谁,都请走吧……”
“我知道你还没睡——!”萧拓被平义拖抱住一侧手臂,只得不住挣身,朝驿舍内喊道:“让我进去!让我见你一面!”
身后,李肃带兵前来,高声道:“来人,将其拿下!”
“李肃——!”
这时,李肃及守兵后方,又有张衍叫了孙隆前来,孙隆上前呵斥守卫退下,又朝李肃喝令:“休得无礼!把刀放下,走!”
“我不走!”
李肃抽刀上前,直指对面二人:“你们——最好从哪来的回哪去!背约之徒!陛下他说了不想见你!还在这赖着不走做什么?!”
张衍拉住他袖子:“李肃,你别添乱!”
“我就在这——哪也不会去!”
驿舍的阶道前,萧拓挣出半边身子,被平义又拖又拽。
在这一刻,他的身上全无半点胡戎王的气势,倒像私会被抓包,遭棒打鸳鸯的情郎,扯着喉咙大喊:
“你若真那么厌恶见我,就先出来,让我远远看上一眼!只看一眼,确认了你无恙我就走!”
闻言,身旁的平义擎着一张老脸,简直又臊又怒,只恨不能将他的嘴给堵上。
其实若按萧拓以往的脾性,传召不成,早硬闯了,解决掉这些守卫,左不过抬手的功夫。
只不过,这次有所不同,两人许久未见,好不容易能见一次面,萧拓下意识地控制了许多,也因此前,自己失约的事,不想再惹他生气。
驿舍前,众人各说各的,场面一时极度混乱。
片刻过后,驿舍大门打开,数道目光一致望过,走出之人却是王福。
在一片注目之中,王福一瘸一拐,走下石阶,双手抱着案托,呈上一物道:“陛下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这……”
案托上,静静卧着一只白玉匕首,铜制的刀柄上,镶嵌的红玛瑙折射暗光。
萧拓只看了一眼便接过,拿起那把匕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王福现出难色,低声劝道:“要不,您还是先走吧……”
手中握着曾经送出的那把匕首,萧拓微微蹙眉,眸底闪烁波动,似有不解。
那一刻,仿佛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般,他不再有逾矩的举动,而是立在原地,怔怔望着掌心。
众人也都静了下来,沉默地等待着。
时间在一片诡异的寂静声中流淌而过。
漫长的沉寂后,萧拓点了点头,转身,提声说:“好……”
“东西我收着了!走了。”
驿舍内,沈行约眸底一片黯然,背脊撞在门上,嘴唇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总算尘埃落定。
然而萧拓走出半步,却是一个旋身的假动作,他趁平义等人不备,飞步跃上石阶,门口守卫猝不及防,当即拔刀:“退……退后!”
平义:“王上——!”
李肃等人:“快!将他拦住——!”
‘吱呀’一声,在萧拓距离楹柱近在咫尺,守卫抽刀即将砍出时,房门突然从内打开了。
白皙的指骨搭在门扉上,沈行约喑哑地开口:
“……放他进来。”
“……”
驿舍门外,守卫次序散去。
李肃握紧刀柄,眼睁睁看着那道房门打开,又复合上,死死咬着牙。
孙隆遣散众人,拍了拍李肃的肩,示意他也该走了。
张衍轻叹一声,却是难得顾及了周全,朝一旁杵着的平义道:“远道而来的朋友,前厅里略备了些薄酒,咱们不妨移步前厅等候罢……”
平义被他拉走,路上几次回头,终是隐忍不下,狠狠地一甩袖子,怒而前去。
偌大的驿舍内,只留了一盏微弱的铜灯。
在那昏室暗处,梁柱的帷幕一阵晃动,忽响起衣料摩挲的细响,以及唇|舌相接的啧啧声。
萧拓一脚踏入,门在身后关上,陷入到一片寂静里。
他先是发了疯般地抵身狂吻,抱着沈行约,在他身上囫囵摸了一遍,没摸到什么外伤,转而束紧了手臂,牢牢地抱着他。
而沈行约被他抱着亲吻时,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反手抱住,感受到身体传递过来熟悉的温度,带着草原上风的气息。
手刚一抬起,忽又想起什么,令他的双手悬在了半空,最后转为用力地将萧拓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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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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