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远,记忆近,我仍然未死心
——方力申《在你遥远的附近》
林解乐是被鸟声吵醒的,有什么动物在窗外咕咕地叫。
窗外天光渗进来,一只灰鸽子落在锈迹斑斑的窗沿上,歪着脑袋朝里看,是那只暴雨夜捡回来的野鸽子。
林解乐有些意外,他离家这么久,这小东西居然没被人抓去煲汤,也没饿死,甚至看起来还胖了点,绒毛蓬松,一副已经在这片混乱之地安营扎寨的坦然模样。
他刚想动,手臂却被沉沉压住。钟势安不知何时翻了个身,半个身子都挤了过来,脑袋几乎枕在他肩膀上。这人睡相倒算规矩,没抢被子也没乱蹬,就是像块甩不掉的膏药,总往他这边贴,像是在找寻热源取暖似的。
“起床。”林解乐刚睡醒,声音却已经清醒,喊道:“快点起来。”
钟势安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反而把脸埋得更深了些,林解乐加重了点语气:“你明明已经醒了。”
钟势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掀开眼皮,“我认床啊,在这里一点都睡不好,床板硬,夜晚又冷,还很吵。”
“所以叫你不要跟过来。”林解乐用了力,终于把手臂抽了出来,他下了床,走到窗边顺手推开那半扇天窗,让外面的阳光透落下来。
那只鸽子也扑棱着飞走了,飞向那一方狭窄的蓝天去。密密麻麻的违章建筑将城寨分割得支离破碎,晾衣绳像蛛网般纵横交错,挂着各色衣物,水珠滴滴答答落在下方不知谁家堆放的杂物上,楼下传来哗啦哗啦泼水的声音,还有女人尖利的呵斥孩子起床的方言。
“快点起来,”林解乐背对着他,语气没什么波澜,“我送你回去。”
钟势安慢吞吞地坐起身,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他环顾这间小的可怜的房间,目光扫过斑驳脱落的墙皮,还有一个奇怪的银色的箱子,被林解乐当作书桌用,上面摆着老式的玫瑰灯,钟势安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眼神落回站在晨光熹微里的背影上。
“急什么,”钟势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回去也是一个人,对着空房子,还不如找你玩。”他走到林解乐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那只鸽子停在电线上,鸽子歪头,也在看着窗内两人。
“你的宠物?”钟势安问,林解乐很轻地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只是收养了它几晚而已,但它就赖在这不走了。”
“命硬就是好,在哪里都能活下去。”
钟势安顶着一头乱毛,皱着眉在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的厕所里洗头,这里只有水桶,他冲洗得很艰难,林解乐只给他烧了一盆热水,剩下得他自己兑冷水。
他盯着那半桶水犯难,昨天他其实只是拿毛巾擦了擦身,今天不能不洗澡了,但他在家一直都是用花洒或者浴缸,水温恒定,浴室宽敞,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简陋的淋浴条件。
钟势安笨拙地弯腰,想提起那盆热水,但水盆边缘烫手,他只能缩回手,又尝试用两只手去端,盆里的水晃荡着泼出来,溅湿了他的裤脚,烫出一片红印,他低声骂了一句。
好不容易把热水倒进桶里,水温却把控不好,调得忽冷忽热。钟势安咬着牙,用旁边一个破旧的搪瓷杯舀水往头上浇。
过冷的水猛地灌进后颈,激得他一个哆嗦,手一滑,杯子差点脱手。水流毫无章法地冲刷着头发,白色的泡沫糊了满脸,辣得他睁不开眼。
“操……”他低吼一声,胡乱抹着脸,眼睛又涩又痛。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脖子上,又冷又黏腻,难受得要命。
他还想发脾气,却听见一阵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然后闻到了淡淡的炸物的香气,他知道林解乐就在一墙之隔外。
钟势安忽然不敢大声叫唤了,摸索着想再舀水冲洗,动作却更加慌乱,水泼得到处都是,脚下湿滑一片。一个重心不稳,他踉跄了一下,手肘狠狠撞在水管上,发出一声闷响。
“呃!”钟势安痛呼出声,又气又急,感觉自己像个在泥潭里打滚的蠢货。他狼狈地扶着湿滑的墙壁喘气,眼睛还火辣辣地疼,头发上的泡沫也没冲干净,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门帘唰地一下被拉开,林解乐站在门口,身上还围着围裙,他看见钟势安的样子,明显是愣了一下。
“你不要进来啊!”钟势安那总是张扬的脸此刻一塌糊涂,又是水又是泡沫,他捂着受伤的手,像只落了水的大猫。
“那我出去?”林解乐抿嘴,似乎想笑,但顾及钟势安的自尊没有笑出来,“你自己可以解决的吧?”
“别走!”钟势安只能请求,“我不会用这个。”
“低头。”林解乐言简意赅地命令到,钟势安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尴尬,他只能照做,僵硬地低下了头,把满是泡沫的后脑勺对着林解乐。他只觉得心跳莫名地有点快,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窘迫,还是因为此刻的靠近。
这个姿势很奇怪。钟势安暗自想着,眼睛进了泡沫,又疼又痒,迷蒙中他睁开一点眼睛,看见林解乐靠近他。
林解乐没说话,只是试了试桶里的水温。他用手搅动了几下,感觉太凉,又提起旁边还剩一点热水的盆往里兑了一些,再试了试,感觉温度差不多了,才舀起一满杯温水。
钟势安连忙闭上眼睛,温热的水流从头顶缓缓浇下,避开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林解乐的手指穿过他湿漉漉的头发,动作算不上温柔,水流顺着发丝流下,一件普通不过的事,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水流声和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钟势安低着头,能看到林解乐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和那双旧球鞋。
“好了。”林解乐顺手扯过旁边一块干净的旧毛巾,扔到钟势安头上,“自己擦。”
钟势安胡乱地用毛巾揉着头发,感觉清爽多了,眼睛也不疼了,他跟着林解乐走出厕所,桌上摆着两碗有些冷掉的面。
面放久了有些坨,凝固在一块,但汤还剩一些,飘着几片青菜叶子,面上还卧着一个煎得微焦的荷包蛋,蛋黄是半凝固的,尚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钟势安坐下,拿起筷子。这碗面和他平时吃的那些摆盘精致用料奢华的早餐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可以说是他人生中吃过的最简陋的一餐。但他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
然后他像饿死鬼一样,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所有的面,连汤底都喝完。
“很好吃!”钟势安两眼无瑕,看着林解乐,林解乐坐在他对面,正低头安静地吃着自己那碗面,闻言抬眼看了看他。
林解乐心里却觉得钟势安今天格外奇怪,不仅没嫌弃这环境,没继续抱怨睡不好,连这碗最普通的挂面都拼命说好吃,一句风凉话都没有。
“你不带我去逛逛吗?”钟势安的目光落在对面安静吃面的少年身上,似乎很是期待,林解乐放下碗,无奈道:“这里很危险,还是快点回去吧。”
他把一个包装整齐的盒子递给钟势安,轻声道:“你母亲的台灯,我给你包装好了,物归原主。”
钟势安却没有接过,只笑得惨淡,“你留着吧,现在的你更需要它,留在我家,只会不合时宜。”
“带我去走走吧。”钟势安歪头看着林解乐,眼神平静,头发未干,乖顺地贴合着他的额头,倒不复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
阳光艰难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楼房缝隙,在潮湿狭窄的街道投下斑驳的光影。钟势安紧紧跟在林解乐身后,他看见一只比猫还大的老鼠,从垃圾桶旁经过,一点都不怕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臭味,阳光无法照拂之处,似乎蜷缩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这与钟势安习惯的世界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而危险的混乱感。
“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钟势安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飘忽,“嗯。”林解乐应了一声,脚步却未停。
“我带你穿过这条巷子,就可以出城寨了。”
他们转过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拐角,眼前是一栋五层楼,楼体陈旧,外墙布满污渍和涂鸦,但门口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招牌,写着“鳳來閣”。几个穿着花衫、叼着烟的男人倚在门口,目光不闪。
林解乐不想惹事,他伸手拉住钟势安的手腕,就要带他绕路离开。
“解乐仔,这么早带朋友逛城寨啊?”
林解乐脚步一顿,钟势安顺声抬头望去,三楼临街的阳台上,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斜倚着栏杆,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宜,面容姣好,但眼神锐利如刀,嘴角吐出一点云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带了客人,不同我打声招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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