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主动去了北山,探望山神。
择了立春后的第一个戊日,起早从宅邸正门出去,左右八个式神恭送,眺望她出行。在天尚且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水脉,于高野川净身,于贺茂川调息,于纸屋川告神。
三祓三告,但仪式从简,只带了一个流传下来的木钲。每条河流前,“咚——”“咚——”“咚——”地,敲上三下。
据说这个木钲已经传了几百年了,如果是真的,那还真是耐用。温厚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逆着河川而上,一直送到水流滴答的源头,给远方传去钟声,震动着山间的气息。
如此之后她才进山,沿路进入北镇船冈山,每行几十步,又“笃笃笃”,敲三下木钲。她走上北镇又下去,穿过紫野原,经过贺茂社,雲畑庄,贵布祢——三祓三告、又走了这么一段路后,已有法师与阴阳师在贺茂神社与贵布祢神社做晨间洒扫。偶有人察觉她经过,停下手中事务,远远向她行礼。她也都点头回了。
然后又到了山中,翻上鞍马山,察觉到林间有天狗被钲音吸引而来,但只在远处看着,并不靠近。她便也不理会,又下鞍马山。继续爬坡,总算终于到了花背峠顶。
穿过鸟居,迈上陡然精致的石板路,几处弯折之后进入神社,想见的神祇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重叠的黑衣,偏蓝的灰色长发,精致的青年容貌,半醒不醒地斜坐于神殿正中央,阖眼,撑着脑袋,一副仍在瞌睡中的样子。
阴阳师恭敬地伏身行礼。
“山神大人。”?
山神听到招呼,迷蒙地“嗯”了一声。然后合上的眼皮颤了几下,勉强的、缓慢地半睁。随后撑于机上的手慢慢放下,整个神灵一点一点地坐直了。然后才打量一下已经正坐回去的小小人类。然后才开口,言语依旧比人类的速度慢上一些。
“什么山神。”他说,“我只是这片山化成的精怪而已,没有那种神奇的神力,不是天照大神那样的存在。”
“这已经足以被人类尊为神灵啦。”
即使刚从长久的瞌睡中醒来片刻,山神也没有因为与人类的这个已习惯的分歧生气,望向她的眼睛堪称慈祥。
“麻生……抱歉,你叫什么?麻生……”
“麻生礼。”
“哦哦,礼。对,这代和我结缘的是礼。你是礼子。”
“正是如此。”
“上一代结契者,还好吗?”
“……”麻生礼委婉地说,“她已经化为风音,归于幽境了。”
“……”
一人一山都沉静了一会,然后,山神叹气,道。
“又死了一个啊。人类真是生命短暂。每次醒来,你们的容貌都会发生变化;再醒几次,就变成了新人。我才记住你的名字,你就已经变成青年;我才记住上一位的喜好,她便已然逝去,无从为她准备礼物了。你们的生命,真是短暂至极啊。”
“……嗯。是这样的。与亘古不变的您比起来,我们太短暂了。”
?
山神感怀了一阵。在他感知中只是很短的时光而已,在阴阳师身上则是实打实的半个时辰。阳光从正上变得开始歪斜,照进西侧的小窗中,于地上一格格地爬动。对于常人来说已经是正坐到腿脚酸麻的时长了,幸而她已经远超人类的身体,不然,光光是在这里陪非人哀思,都能折掉不少心力。
山神终于回过神来。
“瞧我,刚提完‘人生短暂’,就又忘了你们等不得这些时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那么,你不妨直说吧。这个时节叫醒我,是又出什么问题了?”
“并不算问题,只是春分已过,山上却还没有生息,故而来瞧上一瞧。”
她凑近了山神,说:“那么,得罪了。”
“请便。”
于是她捏住神明的脸,细细打量。又抓住祂的手臂,摸上他的胸腹,触诊脉搏和拟作的内脏部分。掀开衣服,观察部分皮肤有无异样。山神看她动作,想起了对他来说不算很久之前,但对于麻生族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在不算很久以前的时代,遇到了麻生家的某位先祖。那时它恰巧睡得不深,被来到它身上的灵力熏醒了,见到了自己身上的小人。那时它还没有人形,只是山本身,与人类的交流也是轰隆隆的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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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上的灵力——不错——”
“是吗?多谢您的肯定,我也欢喜它们。”那个声音颇为快活,与慢吞吞的自己并不一样,“您是这座山,对不对?好大的威压啊,我的脑子现在轰隆轰隆的。”
“轰隆——轰隆?”
“哈哈,山的声音对于纯粹的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厚重了。即使以我的灵力量,也不能扛太久。再和您直接对话几轮,我估计就要渗血了。”
“我——并无此意。有什么——办法——让你——不受伤吗——”
“有的!感谢您的理解!您愿意化成人形吗?化形成人类,然后只用代理的躯体和人类对话!我想那样就没有关系了!”
于是山在人类七窍流血地昏过去之前,成功化成了人形,也幻化了衣服。
那个自称麻生氏的家伙爽朗地笑,擦掉了眼鼻口流出的血:“挺好挺好,没死在这儿就很成功啦~”
“虽然——我对人类——并不熟悉——”刚化形的他还没有熟悉人类的声带,说话还是这么一顿一顿的,“但——你这种——不怕死的——人类、——好像——还挺——奇怪的——”
“哈哈哈,是这样吗?哎呀,连初次见面的山神都这么说啊。”
“山神——?不——我不是——神明。”
“人类把所有东西都当成神明哦。”
“是吗——?那——人类——真奇怪——”
“哈哈哈哈,或许吧!或许是因为人类实在太弱小了。”
“咦——你——不弱啊——”
“但是绝大多数人类,都是脆弱到一场天灾就会死掉的。”
?
人类解开包袱皮铺在地上,从中取出食物和酒,邀请山一同饮用。
“我相信您不需要吃这些。不过,既然化成了人形,要不要尝尝人类的食物呢?”
“好啊——”
于是山和人一同坐下去,学着人类的样子,捏了一个小团子样的东西,放入口中咀嚼。
“这叫‘饼’,是用糯米蒸熟捣成的。您这里长着糯米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人类、取的名字。”他细细咀嚼了一下,“也不太明白、你们的料理。只知道、你们、在用火、做些什么。不过、尝起来、好像有点相近的东西。”
“哈哈,没关系,总会慢慢知道的,下回我带根糯米来给你看。但是这个,这个您肯定知道是什么吧。”
人类掏出一个小罐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到另一个团子上,递给山。白色的团子上流动着金灿灿的黏稠液体。
“嗯!知道——蜂蜜、对吧?我听、来山里的人类、提到过。”
“是哟。人类挺喜欢蜂蜜的,它尝起来很甜。”
“‘甜’?”
山把浇着蜂蜜的团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味这个被称为“甜”的味道。拟态成人类的身体为这种味道欢喜。山只觉得奇妙,原来人类的味觉是这样的。
“说不定——你们——和熊——有相似味觉呢。”他说,“熊也——喜欢——蜂蜜——”
“哈哈,说不定呢?有机会我找只有灵智的熊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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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又随手从地上拉起两块泥土,一敲就变成了陶碗。向空中举起,水汽便凝结成了清水。吐出火焰烤热了水碗,从包里取出什么东西挤进去倒进去,然后递给山酱汤,说是鱼发酵做成的味道。
人边喝边说。
“我啊,其实是占卜到了很强烈的预言过来的。卦象说明,这里几百年后会是新的京城,所以我就来看看。”
“新的——京城——?”
“是啊,新的京城。现在的京城是飞鸟。之后会是奈良。再之后就是这儿啦,平安京。这里可是一直当了一千多年的首都呢。”
他随口说出了大秘密,不过这里的完全没有在乎这个消息的人,上天倒也没必要降下天罚刻意缄口。
“不过那是挺久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这里果然还是一片荒凉,并没有人在啊。”
“哦——哦——”
“不过,没有人在,但是有你在,也不算白跑了这一遭!”
“是——这样吗——”
“是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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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掉了一整个包袱的食物,分掉了两个竹筒的酒。酒并不算多,味道也与落在地上发酵的果子们相近。但在麻生氏的强烈要求下,山摸索着调低了这个捏造身体的酒量,感受了酒精带来的微醺感。
“真怪……”他迷迷糊糊地说,“地面……怎么在动?我在……乱动吗?”
“没有哦,一切正常,您不在地震,不在落石,没有泥石流!”
“但我……怎么在动……?”
“哎呀,这就是酒的奇妙之处了!”
山昏昏地睡过去,在临睡前听到人类询问,下次再来的时候给你带株糯米看看?山胡乱地点头,彻底睡过去,人形重新融化为泥土,五官抖落,落回了地面之中。
麻生氏瞧着一整个过程,对着地上闭着眼睛的人脸感慨。
“即使变化成与人类如此相像的外表,终究也还是非人之神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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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比平时还要更舒服点。是以当它从睡眠中醒来,感受到那股灵力,迷迷糊糊地捏了人形上来之后,被面前面目沧桑的人吓了一跳。
“咦——?咦——?你是、麻生?你真的是、麻生、吗?”
“是的——”
“咦、咦——?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面目沧桑的人答:“我在这山上呆了快三年的时间,自然变成这样了。”
“三年、就会、变成这样?——是了、你是、人类。咦、咦——?等一下、等一下——三年、了吗?!”
“是啊,三年了。”
山紧急通了一眼温泉,让麻生氏把自己泡干净,在硫磺的熏香中,听人类说这几年的事情。
原来上次麻生氏回去后不久,就等着糯米成熟,好揣着根杆穗给它来看。等到收割时,麻生氏便直接过来了,离上次拜访不过过了几个月时间而已。
然后,在这里试图叫出山,但是没叫出来。
“我们忘了约怎么把你叫出来。”麻生氏沉痛地说,“喝酒误事啊。”
麻生氏既不知道应该怎么把山脉叫出来,又觉得不能走。指不定什么时候它就出来了,要是到时候自己不在可怎么办呢?于是索性一直在山间呆着,画画山脉观观星来打发时间。
“欸——人类一个人、呆在这里?会很、辛苦吧?”
“还好啦,我挺强的。”
麻生氏把他带到了一个山头,给他看自己搭出来的小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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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大部分时间就睡这儿。”麻生氏有点自豪地说,“看着还不错吧?”
确实不错,比山上大部分动物的窝都要牢固广大。
“等等哦,我把东西拿出来。”
麻生氏灵活地跳上房梁,从上面拿下一个篮子,跳下来,站到他面前。
“锵锵!”麻生氏从中掏出一个东西,“看,是产糯米的糯稻!说到做到,我带过来了哦!”
山接过这个用灵力处理过,于是没有腐坏的植株。三尺多长的青杆,长而窄的青绿叶片,顶端金黄饱满的穗粒,举在手里时会沉甸甸地垂下来。
他下意识揪了两颗穗粒,扔嘴里嚼了。
“我——我知道这个。我身上也长——不过是野生的。”
“哇,那可真不错啊!”
“你——你就在这儿、等着?一直、等着?”
“欸?嗯。”
“明明、我没有、回应?”
“嗯……因为约好了嘛!你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没出现的,对吧。我怀疑这个原因是我让你体会了醉酒……醉酒就是会睡得久点啊。”
“要是、我一直不出现、呢?”
“嗯……到时候再说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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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有了人类的躯体吗?山此时无师自通了“愧疚”是什么感觉,脱口而出道。
“约个、叫醒我的、方法吧。”
“什么?”
“我说、让你等这么久、总归、不好。”山试图表达,“那么、约定个办法、叫醒我吧。你来的时候、注入灵力、然后、干点什么、约好的事,把我、叫醒吧。”
“可以吗?!太好了!”
一山一人商量一番后,就地取材,拿掉落的粗树枝,切磨了一个能敲响的东西出来。麻生管它叫“木钲”,说是“从和尚们那里学来的”,敲了两下展示声音。咚咚,笃笃,很圆润的音色。单论声量并不大,但配上麻生本人的灵力,就非常能引起山的注意了。以防万一,两人共同在这个木钲上施加了刻印,保证敲响后不会和任何一个其他木钲混淆。
“我们真聪明啊!从你身上长出的响器,再配上我的灵力加持,无论在哪儿敲,你都能听到吧?”
山点点头,又提出:“你可以、溪流边、敲。水是、灵脉、不费力、传得更远。”
“好!”
“见面地方、这里?你的、小屋。”
“好啊好啊。”
山迟疑了一会儿,露出沉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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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耐心等待。
麻生耐心不再。
麻生直接发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
“咦——?很、明显吗?”
“很明显!已经过去一盏茶时间了!啊,就和我们上次喝鱼酱汤的时间差不多。”
“鱼酱汤、很短啊?”
“作为人类的思考来说已经很长了——人类可是短暂的生物啊~~~”
“哦,哦。”
山又踟躇了片刻,在鼓励的目光中说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
“叫我时、多敲几下。我怕、没醒。”
麻生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啊,原来不止我早上会醒不过来啊。”人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好好,我会多敲几遍的。三遍行吗?”
“呃……”
“哈!我明白了,那我在经过的三条河前,各敲一遍?”
“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好,那我敲完那三遍之后,在进山的路上也走一段敲一段?走几十步敲三声?”
“嗯!”山点头。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扭捏一段,不好意思地说。
“上山、走慢点。我怕、太快了、还没醒透。没到这里。”
回答他的是一阵肆意的大笑。?
“好,好,那么约好了哦!”
“嗯、约好了。”
“我们算不算定下了契约啊?”
“嗯?嗯……算的、吧。”
“我们算不算定下了召唤你的契约啊?”
“唔……”山想了想,“算的、吧。”
“我们算不算定下了召唤你这个神明的神契啊?”
“诶……?不算、吧。”
“算的吧。”
“不算、吧?我、不是神明。” 那时他如此说道,“所以、只是一般的、契约而已。或许、也算召唤。”
“我倒觉得这毫无疑问算是神契哦。”麻生家的先祖道。
“我是、山的精怪,不是、天照大神、那种存在。所以、我、不是神、吧?”
“这已经足以被人类尊为神灵啦。”麻生微笑,“我们可是很弱小的生命哦,走在山间时,一条地裂、一颗落石、一次山洪,就能死掉了哦。”
山沉默一会。
山不可置信。
“别骗山!你怎么可能这么死掉啊!什么意外能杀掉你这种灵力量啊!”
“诶?连说话都流利了啊!”那个人类惊奇道,“不错不错,看来我还要继续激发你的情感啊,嗯嗯。”
“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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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因为面前的新麻生收回了自己的手,想来已经看完了。他微笑问:“如何,可放心了?”
“岂敢,您说笑了。您身上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
确实放心了,他是这座山的化身,只要他看上去没出问题,这片山脉就没事。
化为人形之后,北山及丹波山地的状况都投射到了此具身体上,可以用普通的医术作为判断。如果这是一具健康的人类躯体,那么这片山脉就也一切正常。
刚刚那一番摸索,阴阳师观察到他面色均匀,气息稳定,脉搏心跳妥帖,内藏触诊无事,皮肤均匀洁白,正是富贵闲人普通地捂了一个冬日该有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那为什么今年迟迟不见开山之动向呢?
“今年,您为什么醒不过来呢?真奇怪啊。”
其实醒不过来才是正常的,现在这种每年春天按时醒来的样子,才不是漫长山生的常态……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和小小辈说。
“天气太冷吗?”
“与去年前年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过度繁育吗?”
“应该没有,我没看到这类报文……何况真到了那种程度,您是有感知的,不是吗?”
“有人偷窃了地脉的灵力?”
“那么一定是个极为大胆的小偷了,居然能瞒过我的查验。不过我不知道有谁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阴阳师应答着,搞不清楚原因。不过,原因没有那么重要,北山丹波无事就好。?
她又道一声失礼了,上前,捧住对方的脸。
山神老爷爷微笑:“哈哈,确定吗?”
“我的灵力很充沛。”
“有山脉那么多?”
“有山脉那么多。”
山神阖眼,不再阻拦。于是她俯身上去,低头吻住了山神。
山脉中,相性极合的灵气肆意冲撞起来,惊醒了每处生灵。这种猛烈的灵力,使山神又一次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是如何被第一个麻生所吸引,如何莫名地开始了第一句对话。他闭上眼睛感知这份与记忆里相似的灵力,任凭它们涌进身体的每一寸经脉之中。于是草木花开,冬眠出洞,万物苏醒,涓滴的变成了流淌的,寒凉的变成了温润的,板结的变成了柔软的。鞍马山的天狗们飞来查验,于神社上飞了几圈回去。稻荷的狐狸向北方望去,“嗷嗷~”地叫了两声。贵布祢神社的净瓶涌满了水,满溢出瓶口却消散在空中,并无一滴滴落在地上。爱宕权现的祭坛火舍轰然腾起窜天火焰,布幡卷入却并无焦黑,神官与参拜者们一同惊异于此等玄像,有胆大的戳进木料、戳进衣物、戳进活物、又干脆伸进自己的手,皆丝毫未有受伤。
平安京内有几个人有所感,不约而同望向北边的方向。安倍氏拨着手腕上的数珠数时间,起初还在笑,后来就逐渐严肃起来,担忧地想,输送这么久这么多的灵力,真的没问题吗?
丹波边界的大江山上,酒吞童子察觉到了脚下的波动,迈出屋门,跪在地上,单手插入泥土之中感知了一下,挑眉,对身后的茨木童子说:“那家伙还蛮厉害的。”
“好大量的灵力啊!”茨木童子也摸了一把地面,“老大输给她不奇怪。”
“没让你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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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山神才略略后撤,感受着周身的灵气浮动,生长出来的绿色与岩感的灰一同在皮肤上流动着。
“不愧是一个麻生。”他闭着眼说,“那么今年也开山了。”
“是的,开山了。”
阴阳师略微有些脱力,很少有事情能把她消耗到这个程度,半倚靠在山神身上。山神搂着她,因为刚被灌注了整片山脉的灵力而清明,指节刮在她脸上。
“要看看你刚开的山吗?”
“什么?”
掌心摸上了她的额头,连带眼睛一起捂上。阴阳师正在黑暗中疑惑,听到头顶低声说了句。
“见通。”
她的眼中立刻出现万万之地面,皮肤顿时爬满亿万之生灵,风声啸叫嘘声踩踏之音露珠滴落,青草木重花香晒过的土地青苔的潮湿鹿狼的腥味——种种庞杂的感官通通在一瞬涌入了她的躯体,片刻之后她就无知觉地开始挣扎嘶吼尖叫了。
山神适时撤掉了共感,她的脑子一下腾空了,静谧重新回到她身边。
她控制不住地翻腾下去,不顾形象地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没吐出什么东西。今晨就净身没有吃饭,上山前还祓了自己三次,任何不洁都已经去除了。
不会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严令要净身三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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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记忆中纯纯慈祥老爷爷性格的山神,看见他正在笑。
“抱歉抱歉。”他说,“很久没有被一次性灌入这么多这种味道的灵力了,很怀念呢。你真的是一个很强的阴阳师,一个很强的麻生啊。”
怎么回事。怎么话也变快变多了,表情也变轻松愉悦了。
“但是,这才是‘山脉’每时每刻都会感知到的东西哦。如何,现在还‘有山脉那么多’吗?”
“没有了!没有了!是我之前自大了!”她恨不得收回之前的所有发言,“我不敢再以为自己可以和神明比较了!”
回答她的是哈哈大笑,从未在此山神脸上见过的那种。
“哎呀,哎呀。或许你们一直都没说错,和你们相比,我确实是神明。”他说,“你是现在最强的阴阳师,对吧?”
“是的。”
“我想也是,你的天赋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都算很高了。但是,这种程度的天赋,也只能撑上几息啊。”
多少有点输空了灵力的原因在……
阴阳师在心里嘴硬,但是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说出来了。
山神的抚过她的眼角、鼻下、嘴角,展示给她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五窍流血了,慌乱想要去擦。被止住了。
山神把手指上的血舔掉,随后,又把她脸上剩下的血液刮干净了,送入嘴中。在阴阳师迷惑之际,慢悠悠地给她上了恢复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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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治愈的权柄,毕竟,我可不是什么真正的神明。”他揉着阴阳师的脑袋,替她缓解刚才的疼痛,“但好在,只要是站在我身上的生物,就多少能对它们影响一二。”
“这好像不是真正的‘治疗’?”
“嗯,很敏锐嘛。这只是把‘生之气’送到了你的体内,最终长成什么样全看自身——好在你是身体十分强悍的类型,可以硬扛这种灌注,自发地利用它们修补。”
扛不住的会变成什么样……这种事情阴阳师就不会自己吓自己地问了。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阴阳师总算是恢复好些了,向山神道谢,意欲起身。神灵却不让她起来,还是把她搂在自己怀里。
“明明可以用普通的方式给我灵力,却使用了亲吻的办法。”神明调笑,手指抚过她的耳朵,摸上头发,在后颈处摩挲,“那我就断定,你想被我如此对待咯?”
“……”
本来是想的,但现在有点不确定了。
“哎呀哎呀,果然是害怕了。”见她默然,神明在上面笑,“好吧,逗弄过头吓到小孩也不好,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会护送你下山——”
谁害怕了。
“我的荣幸。”
“嗯?”
“我说,这是我的荣幸。”
后颈的手指停了停,挑开里衣衣领:“可以啊。
“让我了解了解此代的契约者。
“让我尝一尝,这——么主动的新娘。”?
………………
他的身体带着岩石的剐蹭感。
山神感叹着:“这么轻松就进去了。我的新新娘,之前很贪食呢?”
“不敢隐瞒。”
“哼~~~?嘛,总之,你不疼就行。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这个的。”
确实,这是能把一般人撞碎的力道。如同落石跌落碾压,如同地裂绞人坠落。一片山的压力落在她的肉身,然后被她扛住,变成带来恍惚的快感。
观察着她的样子,山神笑出来。
“麻生……”
“礼,麻生礼。”
“嗯,麻生礼,我记住了。”
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那么礼,和我在此处做更多吧。更多更多……更多……”
直到把这份思念和遗憾都射完为止。
……
?
但是。
但是。
这份思念。
这份遗憾。
心中的一切一切。
真的会有。
真的会有、真的会有、真的会有……
尽数消散的、一天、吗?
真的、吗?
真、的?
真——的——?
真、——……?
?
本代的小小小小小……麻生,睡过去了。
山神替她将裘被盖好,低头凝望了她好一会。刚才的调笑与戏弄全都消失不见了,他脸上是像山一样的无机质和漠然。
在月色透过窗格,落到熟睡的她脸上时,山总算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人形“啪”的一下解体,落在地上,几个蠕动后,地面抚平了,仿佛从未有过这堆土似的。
几乎是立刻,山就在丹波深处的一个小山谷中出现。这里并不是要道也并不起眼,还被山刻意覆盖了障眼的迷雾,驱赶了鸟兽蛇虫,甚至连植物的根系都被驱赶了,不准靠近此地。这里,只有岩和土,只有山本身。
这里埋葬着那位麻生,那个麻生,第一位麻生,……他的麻生。
他的麻生是寿终正寝的,作为人类而言,是值得庆贺的高寿。但即使如此,对山来说,也是快得惊异的速度。一眨眼就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一眨眼就从中年变成了老年,一眨眼就老得连灵力都流逝了,体内干瘪稀薄得如同到处扎出破洞的空袋子。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么快呢?
“因为——人类——就是这么——弱小——啊。”
“但是你和其他人类不一样啊!”
现在反倒变成人拖长了音调,一个词组一个词组地蹦出来,而山绕在旁边团团转了。
“嚯、嚯、嚯。”
人类像以前一样大笑,但是干涸的气息和掉光的牙,让人类只能发出大打折扣的漏气喉音了。
“我——说过的吧——。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哦——”
?
他的麻生死掉了。这么快活的人类,人缘当然很好,死前有很多人来看他,死后也有不少人来吊唁。他在灵堂上沉默地旁观,心想,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这人类究竟有多少家人朋友。又想,不愧是我的麻生,葬礼上有这么多真心伤心的人。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因为,不是人的我,也在为其逝去而悲伤啊。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
“人类的情感,是这么麻烦的事情吗。”
又立刻推翻了这个念头。
“不,因为是这个人,所以才显得如此悲伤。大家,都希望麻生能更长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啊。哪怕已经成了四处漏风的破口袋。”
他被自己的这个指代逗笑了,因为麻生本人听到这个比喻的时候,也在嚯嚯大笑,称赞“形容得真准确”。既然麻生觉得好笑,那就一定是好笑的,值得笑出来的。
嗯,一定是值得笑出来的。
笑出来啊。
笑出来……
笑啊。
笑啊。
笑啊……
笑啊!!!
?
笑不出来的山干了山生中第一件争抢之事。
他裹住了他的麻生的尸体,居高临下地告知:“我带走这个人类了。我会好好安葬这个人类的,不必担心。”
随后,理所当然的,立刻的,他卷入了第二件争抢之事。
他把在场来抢夺尸体的所有阴阳师和僧侣都一击摔地上了。
当然,没有死人,也没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势。他的麻生肯定不会喜欢自己葬礼上出现死伤。
第三件在人类眼中倒不是争抢了——虽然从他自己的视角来看,也算吧。
“吾乃丹波山地,与此逝者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合该葬于我处。”
“丹波……山地?”
“啊,是的,丹波山地之山……神。”他卡了卡,勉强吐出了‘神’这个字眼,“我与逝者曾定下召唤之契……神契。现在,我仍然承认与麻生家存在这份缘分。今日的逝者为一代契约者,二代契约者便是——”
他的目光锁定了角落的一个小姑娘。她是他的麻生的孙辈,最后日子里,这个小姑娘经常陪同一起到丹波山地来。
“你。木钲便是召唤的信物。你看过不少次了,知道怎么用吧?”
“是,是!三祓三告,慢行轻敲,徐行而入!”
山卡住片刻,没想到单纯叫自己起床的办法,居然能被他的麻生形容得这么正式而煞有介事,又想笑又想哭。但他把脸色板住了,严肃点点头。
“是这样。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吧。”
他一眨眼时间就离开了此地。小姑娘茫然地接受祝贺,心中想到,请等一下,那位山……神,好像并不是神明啊?至少,他从未在自己面前如此自居过。
换了……换了一个山似的。?
山携着尸体一路遁回自己地方,精挑细选了一个地方埋葬,刻碑。
一开始还施法护住尸体,让其不腐烂。如此过了三十多年,二代麻生也从小姑娘变成了中年女性,听到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吞吞吐吐地劝说。
“那个,我觉得那位大人,应该是,自然派吧。丹波大人,您想啊,那位大人不是一直以‘普通人类’自居,也从未真正依赖过自己的灵力和术法吗,那么我想,一个‘普通人类’,应当是期待自己能够普通地腐化、消散的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山考虑了一段时间,然后二代麻生也突然就死掉了。
当他又去吊唁的时候,发觉二代麻生的仪容也已经苍老得认不出那个少年小姑娘的模样,一时恍惚。又听说她的嘱托是薄葬,不必陪葬什么,不用铺张,普通地埋葬下去任凭腐烂就行,一时默然。
这次的尸体就不抢了,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只是回去之后又闭门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决定把那个人的屏障撤掉。
当他得出结论,总算又化成人形出来溜达的时候,被在麻生旧居前呆着的中年人吓了一跳。
“你是谁?”
“我是新一代契约者。”
这人恭敬地行了礼。
?
看着他的沧桑外表,山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嗯?啊……这个,倒也没有多久……”
“究竟是多久?”
“八,八年有余吧……”
“……”
完蛋了,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人类,真是太短寿了。
他吸取教训,学习如何表现得像个靠谱神明。学了两三代人才有成效,然后,他的麻生在一见面时就提到的,“这里几百年后会是新的京城”,这个平安京的时代,总算到了。
麻生家因为与他,丹波山……神的神契,一跃成为了第一的阴阳师家族,一直繁荣下去。与他的契约者也从之前挤不进本家的旁支们,变成了家主或者是本代灵力最强的麻生。
“就像、现在这个。礼、麻生礼。既是、你家现在的第一、又是、你家现在的家主。”山靠在墓碑上,底下隔着土地就是那个麻生的骨殖,“喂、我把她睡昏过去了、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他等待了一会。自然是没有回复的。
怎么可能有回复呢,底下那尸体,皮肉每一分的腐烂,骨头每一分的变脆,都是在它体内每时每刻感觉着的。已经死了好几百年,已经轮回不知道多少代了,怎么可能有回复呢。
?
“她和你、挺像的。庞大的灵力量、很像。被很多人和妖怪包围、很像、不过、不一样的包围法、就是了。她、过着、很**的、生活呢。”
“哎呀。真是。和你越像、就越不像、啊。”
他又停下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期不期待有人回答。
但是,这里是不会有任何声音的。这里连风都被自己禁止了,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但、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我可、没有、教坏、你家小辈、哦——反倒是、对她们——太溺爱了一点——吧——?”
他困了。勉强被喊起来,强行被灌入了整片山脉的灵力,被**浓度过高的灵力影响、亢奋地性○到深夜。对于他来说,属于远超舒适程度的活动分量了。
“还是不如——人类——有活力啊。不过——算了。山——太有活力——就该——地震了——吧。”
这让他迷迷糊糊地倚靠着墓碑睡着了,□□地靠在上面,毕竟,泥土中的人已经死透了,没人会让他“变成人形的时候把衣服套上”。
很快,他陷入了熟睡之中。泥土捏成的人体控制不住形态,软塌塌地落了下去,半人不人地糊成一团,勉强能区分出躯干和四肢。脸歪斜地挂在了墓碑上,挺吓人的画皮,还好这里被禁止进入了。
融入地面的部分下意识渗透下去,环绕着那具已经很脆的骨殖,小心地仿佛在拥抱,正如过去几百年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进入了梦乡,第无数次调出了那些清晰的记忆,于梦中重温。
几百年太短,不足以让他忘记开心的事情们。
麻生后代们:虽然看上去不像那种神明,但是万一是神明の谦虚呢?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三祓三告一定是什么敬神的仪式,小心恭敬地照做。
一代麻生:嘿,定三个闹钟叫我bestie起床!一路上持续骚扰让bestie保持清醒!给bestie留出足够时间打扮省得一进门看见一张融化的脸(况且沿路也都是我的bestie呀)!哼哼今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清理过肠胃好几次了,共享视野犯恶心了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此等惊世大智慧我一定要传授给别人让我琢磨琢磨怎么编——
山:怎么、突然就、有了神格、有了香火?怎么、bestie、突然就老了、突然就死了?怎么、其他麻生代餐、也死了?怎么、麻生代餐、已经死了几打了啊T T不行了、我得再溺爱点、麻生代餐们。全肯定、全包容、全满足。
山:哦哦哦!这次的代餐、有点像!虽然不很像、但很像!更多溺爱!什么、想睡我……?好吧!睡我一下、而已!
礼: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大胆的我不该对家族的守护神有非分之想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不是完全睡到了吗?是不是,下次可以更大胆一点的意思?
像啊,一代和礼,真的很不像又很像啊。
另外,山对于一代并不是抱有恋爱情感。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寿命论创了。然后在胡乱找代餐的情况下又被寿命论创了几十次。很惨了,因为按照他的反应速度,可能从飞鸟到平安再到现在都没治好ptsd呢……
这章字数修文修爆了。然后这章也砍了三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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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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