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穆秀林便生了一场病。请了太医问诊伺药,等花映容来时已好了大半,却仍免不了他一顿骂。
“我原以为你是个靠谱的,”他对顾予白说,“他这样的形况,能离人吗?!也亏你忍心撒手不顾!”
顾予白不响。倒是一旁的顾衡言听不下去,开口道:“你这话说的,三皇兄待三皇嫂何曾不尽心?未成婚前,他就……”
“衡言,不得对客人无礼,”顾予白打断他,接着将他调离,“你去厨房,看看甜盅好了没有。”
又给花映容道歉。“容大夫,方才不好意思。”“用不着,”花映容挥袖赶人,“快去陪阿林吧,他现在离不了你,别在这儿蹉跎了。”
回到院子里,穆秀林此时正站在风口,手里捏着一支吉祥轮,六个风轮呼呼转动,红、黄、蓝、青、绿、紫、粉,六种颜色在风里交相辉映。
“呆呆。”
“相公!”穆秀林朝他跑过去,迫不及待地展示手里的新玩具,“衡言给我的!”
顾衡言买来给他赔罪的。尽管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于是买了一盒糕饼,一些玩意儿,提来看他的三嫂。
“进去吧。”顾予白说,没有一点责备他乱跑的意思,只说:“风口蹲久了,不好。”穆秀林则笑眯眯地伸手:“要相公抱。”
顾予白便抱他起来。二人步入内室。顾予白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穆秀林就顺势坐在他的腿上。
“相公,”他搂住他的脖子,天真烂漫,“和容容……还有衡言说什么啦?”
“说宴席上的事。”
“这样,”他点点头,“那你有没有叫衡言不要自责?”
“说了。”
“有没有叫容容不要怪你?”
“……也说了。”
“那就好,”他放心了,奖励似的地亲亲他,“他们不知道你当时在跟怀兴说话,也不知道你派了惊和蝉暗中保护我,特别是容容,他性子直,容易冲动……你不要怪他呀。”
“不会的,”顾予白拉过他的手,“你的朋友都很关心你,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穆秀林笑了,往他额上一吻,褒奖道:“你也是很好很好的相公呀!”
“呆呆,”看着他笑,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你也是。很好很好的。”
二人由此玩闹了一会。穆秀林便觉有些倦了,到底没有大好,还是精神短,于是靠在顾予白的胸前休息。顾予白搂着他,悄悄地说些两个人的小话。
“你那个时候,”顾予白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跟哥哥说话?”
“你猜呀。”
“我不知道。”
顾予白认真想了一下,最后老实告饶:“猜不出来。”
“嘻嘻。”
穆秀林很难得蔫坏了一回,他点点脸颊。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吻一百下也是在所不辞。顾予白依言照做,往他的脸颊上各亲了一下。
“怎么亲两个呀?”穆秀林笑眯眯地朝他的脸上也来了一记。
“还你一个。”
接着慢悠悠地告诉他真相:“你在同怀兴讲话的时候,我看见了呀。所以我才让引路的姊姊和我走另一条路去了。”
“你记得送礼物给那位姊姊了吗?”他突然想起,“要谢谢那位姊姊呀。”“送了,三日前,你叫我送一斛珍珠过去,”顾予白揉揉他的太阳穴,“还是你亲口告诉我,姊姊喜欢珍珠的,忘记了?”
经过他的提醒,穆秀林记起是有这么一桩事。原来如此。他点点头,既然送了,也就不用放在心上。顾予白却紧张起来:“你怎么了,怎么记性这样坏?”说着就要去请花映容。
“不用不用,”穆秀林连忙拦下他,“我没事。大概是病还没有好全……相公,我有点困了,你陪我去睡一会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其实并不十分困,只是不想顾予白去找花映容。容容一定会怪相公没有照顾好他。他想起花映容在他床前说的那些话。我不能再叫你出事,他说,一听到你有什么不对劲,我总是要想起几年前的事,我好怕,好怕你……他哭了,还是穆秀林替他揩去的眼泪,只是泪如泉涌,花映容像一口涌不完的地泉,穆秀林两手都湿尽了,最后是他按下他的手,自己用帕子擦完了眼角的水痕。
“你不要怕呀,”他反过来安慰他,“我不会有事的。”
穆秀林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的心底。他不能叹在外面,这样容容和相公就又会担心。
其实谁都没有哪里不对。虽然他脑子不太灵活,不过尚能明辨是非。
两个人都是对的,只是关心他,关心他。
但是太关心,也不好。两个关心的人撞在一起,就会变得乱七八糟。穆秀林想,于是他拉过相公的手,忙忙地把他往屋里拉。
所幸顾予白还顺着他。两个人便在榻上躺下。穆秀林赶紧把头靠在他的胸上,腿叠上去,尽管一切都是做惯的,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急切。
“睡吧。”顾予白将他搂在怀里。
怎么睡得着。穆秀林并不十分困,自然沉不进梦乡。他第一次觉得,睡觉是那么难捱的事。可他不敢睁眼,害怕被顾予白识破他这小小诡计。
“郁之。”顾予白喊他,穆秀林紧闭双眼,在心里默念,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
“有一只螽斯,”他说,“跳到窗上来了。”
“在哪里?!”
穆秀林睁眼时,正好对上顾予白的眼睛。和他一样墨色的眼睛,此时也聚集了许多的飞虫,遮住了他心灯上的光芒。
“在那里,”他指给他,“你看。”
对于穆秀林的假装,他并没有任何的诘难,也没有什么反应。不知道他是何时看破他的伪装,也许一开始就已经猜透,毕竟他是那样敏锐的一个人。只不过穆秀林想要如此如此,那么他便顺他的心意。
虫的声音透进屋里,穆秀林抬头,果然见到一个翠绿的蝈蝈儿跳到茜纱窗上,翘起的尾部黄褐,像只拇指大的金镶玉。
“真漂亮。”他赞美道,缠绕在顾予白身上的四肢不再那么僵硬,慢慢地放松下来。“像一片叶子。”“是啊,像树上的一片叶子。”顾予白轻轻地说,他没有看着那只蝈蝈儿,而是看着穆秀林。
我也是叶子。他继续说,悄悄地,在心底。是你身上的叶子。不想被风吹走的,一片小小的,带一点褐黄的叶子。
他知道他的时间正在流逝,无需任何预示,从他打算请来花映容治好穆秀林的那一天开始,那碧玉的、苍翠的、生机勃勃的叶子便开始沾染上象征枯萎的褐黄。
他一早就知道的。
是他选的。顾予白没想过让时间过得慢一些,正如他也没想过让时间流逝得更快一点。让时间随它自己的步调走罢。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问他舍不得么?那定然是舍不得的。不是“一点”,而是“很”,是很舍不得。他爱他,又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这是人之常情。
可这份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原以为,按妹妹的话本,动情的时候,理应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要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金风玉露相逢,才能胜却人间无数;又或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他千百度,才发现,原来就在灯火阑珊处。
可都不是。
那只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穆秀林躺在他的怀里,他搂着他,忽然想到如果以后都不能再拥他入怀,万般哀戚,便顿时涌上心头。
还有一个很寻常的午后,他们路过一个酥饼摊子,买了白糖,葱肉,梅干菜三种,接着又去吃了热腾腾的小馄饨,还有豆腐包、炸鹌鹑、汤玉绣丸……两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府的路上。那时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打在他们的背上,使得两个人的影子在前面并肩而行,那一刻,他被一种奇异的喜悦所包裹,想要路不完,一直走下去。
还有,还有。
他这才蓦然回首——原来哀戚和喜悦,原来每一个和穆秀林相处的瞬间,都是他动情的时刻。
一点也不轰烈。是很寻常,很寻常的时刻。那些过往,此刻正游走在他的身体里,挣扎,蠕动,原来它们是藏在身体里的暗蛹,蛰伏数年,振振欲飞。
穆秀林已经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两个人的手正相连着。也许这是最后相连的时刻。他举起他们的手。
过去他们常常像这样手牵着手去花田里捉蝴蝶,斗大的长尾凤蝶,就这么用两指一夹。
扑簌簌——
斑斓的翅在他的手里翻飞。
“郁之。”
难怪舅舅要给他这个表字。穆秀林就是蝴蝶翅上萦绕的一把兰花香气。他捏住蝴蝶,穆秀林则捏住他的手指。
扑簌簌——
“让他飞吧。”
穆秀林说。他看着蝴蝶翩跹远去,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顾予白躺在床上,平静得犹如一条河。倘若蝴蝶想要自在飞舞,他想,那么河水就不会打湿它的翅膀。
他会不急不缓地流淌着,等待终末的海,倒灌进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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