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诚然是一张当得起勾魂摄魄的面孔。遮住胎记后,这种美犹为突出。木头的面具盖在脸上,犹如包裹璞玉的山石,显得美玉更美。尤其是那一双眼,分明是两粒润杏,睨人时却发出野狐的艳光,底下两片红唇微微笑着,教人忍不住,巴不得上来阿谀两句,可一双媚眼却像能洞察一切,登时射出两道寒光,“咔嚓——”有如宝剑,将那点淫心斩断;却又忿忿地,不肯避退三舍,这样的一个美人,总有些舍不得的。再递上去,可想而知,就是热脸撞上冷屁股,穆秀林的嘴,对他们向来都是很毒的。
此后倒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起葡萄酸来。说看见那半边血呼啦似的胎记,自己定是要倒胃的。许多诋毁的酸话。他们心底想,再美丽的宝瓶,摔碎了也就不再惦念。
然而却不想,他就这么走过来,很乖地被顾予白牵着。张嘴就是“相公”,轻轻地,像只小猫儿依偎在人怀里,淘气地挠几记,却是不重的,只弄得人通体酥麻。不觉叫人想起清曲散人的话本,也是这样笨笨的一个美人,说起话来也是软的,水的,对丈夫百依百顺的。
美人从纸上演活了。于是在场人的眼光,或多或少,都落到穆秀林的身上去。偷睃一眼,骤染相思,平日里不见得是怎样多情的公子,然而此刻,或许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一眼,又不会折损什么本钱。好美人理应被人赏观,特别穆秀林那一张半阴半阳的脸,念及此处,理直气壮,这张脸能够得上人捧一捧,简直天外开恩。
为天,为天,可惜天外有天,九重天。一群人刚燃起熊熊的信火,待看到齐王在一旁如影随形。那种唯我独尊的气焰,顿然浇熄了。顾予白并没有看他们,他的心和眼,只在穆秀林的身上。然而却比直接逼视还要叫人胆战心惊。齐王二字有若千钧,穆秀林正得盛宠,再大的英雄豪气,此时此刻,龙作虎,虎变豹,豹化犬,犬落草窠,为虫为豸。
也有狂徒。埋伏着,等待伺机而动。
顾予白和他走到妇人们面前。她们一早就对着穆秀林招手,于是两个人便走过去。到了那儿,他坐定,晃晃人的手,对顾予白说:“你去玩一会吧。姐姐们要和我说话。”不等回应,另一头已经响起:“不妨事,”姐姐们笑眯眯地,把顾予白也按在坐凳上,“让他听吧。”这是有心要拿他们两个打趣。
顾予白的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他并不觉得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对。穆秀林在哪儿,那么他就在哪儿。这是一件合理的事。然而穆秀林却突感窘迫起来。他总觉得顾予白不应该坐在这里,立时三刻,他的相公很快要被人吃了似的。不过姐姐们不会吃人,她们呵气如兰,喜欢讲俏皮话。有时诚然也太俏皮,俏得人要面红耳赤。顾予白是一个老实人,一定会被姐姐们弄得脸红如白瓷盘里的桃花酥,花开五瓣,中间一点豆沙红。
桃花酥,桃花酥,哦,桃花酥!穆秀林眨眼,赶在姐姐们发动前在顾予白耳側轻声低诉,只见他点点头,接着离座而去。
“悄悄话说什么呢?”逃走一个,剩下的围住他,不叫他跑脱。穆秀林没有打算走,坐在那儿,如稳坐钓鱼台,对着人笑。孩子似的稚气的笑,脸也像小孩子,肉嘟嘟,看着比以前玉润珠圆。过去那一点下巴,总是尖尖的,剪子似的,没有肉,只有骨,虽然也是把精美的剪子,但总归不如现在顺眼。
倒也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给他吃糕饼,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朵,穆秀林一一接了,不拿,那些姐姐们就要说:“怎么要她的,不要我的?”做出伤心的模样骗他,真拿他当小孩子了,不过他也真是个孩子,信以为真,便说:“要的,都要的。”接着一个一个地吃。
姐姐们“咯咯”地笑起来,又拿他打趣,一会问“顾予白是谁呀?”,答:“顾予白是我的相公呀”,她们听了都笑了,接着又有人问:“那你相公怎么走了?”“我让他去拿点心了呀,”穆秀林说,“我想吃桃花酥。”
桃花酥这里就有。他这么做,无非是让他避免被她们玩笑。“这么喜欢呀?”她们又笑起来,这个时候却是欣慰的笑,在座的每一个,都有七窍玲珑心,都曾看破他的单相思史。
接着便有人捧过一束兰草同香花来。玩意儿是不缺的。穆秀林便坐在那儿开始编花环。很快编好一个,有人问他花环给谁,穆秀林想了想,说:“给静真”,接着又问“静真又是谁呀?”,答:“静真是我的小妹妹。”
一个男人走过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时倒不嫌脂粉堆里聒噪。“淑女们安。”轻挑的语气。“干什么?”一位夫人见他不怀好意,登时厉声呵斥。另一个与人打过照面,晓得他的底细,便笑一声,故作缓和道:“唷,这不是赵国公家的小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陪姐姐们说话。”那人笑眯眯,被点破身份,反倒叫他洋洋得意。话这样讲,眼睛却往穆秀林身上觑。果然一团傻气,他摇扇,若是个寻常呆子,倒也罢了,偏生是美人。为此不可不看。方才遮遮掩掩,看不真切,此刻近看,那小呆子见有人来了,便抬起眼望他,怯生生的模样,真是可怜可爱。一双杏眼水水的,眼角眉梢,还捎带着股纯真的媚意。若他是齐王,只怕也很难放过这样的美人。
于是便又继续往前凑去。
“好姐姐,赏我个位子。”油嘴滑舌,话说不过两句,女人们都嫌他,纷纷让开去。他却浑然不觉,只道自己魅力无边。摸到一个位子坐下,刚搜肠刮肚出些闲话想和美人调笑,却见穆秀林已经站起来,走到人群的后面。夫人们早已看穿了他,就在方才,便如曲水流觞,将他垂涎的这只玉杯,流到后头去了。
“哎!”
赵小公爷急得出声,眼见得他被一位夫人引走,正想起身,却也听得“哎”一声,一把绣花折扇压定他的肩,生生将他按了下去。
“不是说陪我们聊天吗?”红粉客轻笑一声,“那就聊罢,赵小公爷!”
穆秀林被那位夫人引着,去找顾予白。奇怪的是,跑了大半个场子,却都不见他的踪影。
“姐姐,”他对那个给他引路的夫人说,“你去歇息吧。我自己去找相公。”
“这怎么行!”那夫人很不放心,“我们再走走罢,说不定就能见到齐王殿下。”
两个人接着走到假山。穆秀林停下来,对着假山石后的水池探头探脑,“怎么了?”那夫人随他一道探头,“是齐王爷么?”
“不是,”穆秀林扶着山石走过去,“是衡言。”
五皇子顾衡言正蹲在水池旁边看金鱼,过几个月他就要行冠礼,可还是一副嫩嫩的娃娃脸,行动时有时还是带着几分孩子气。他听到有人过来,一抬头,原来是他的三皇嫂。
“三皇嫂!”他喊,礼数上他是最周全的一个孩子。可穆秀林却皱了皱眉头。头晕,不知是因为晒了太久的太阳,还是他依旧不习惯这个称呼。顾予白在府里,一向是不叫他“王妃”的,也不喊夫人,又或是娘子。那些称呼会让他喘不过气,好像沉重的枷锁,将他的一生都要压定。
好像他自己,变得不再像他自己。
顾衡言并不知晓。“三皇嫂!”他依旧热情地喊着他,朝他走过来。一声一声,那些喊叫犹如蚊蝇,在他的耳边“嗡嗡”地鸣,叫得他耳充血,神愈昏。他扶住旁边的山石,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怪病,顾衡言是一个好孩子,他不能苛责这样的一个好孩子。
于是走过去,他扶住山石,所幸还有山石。旁边隐约传来茉莉的香气,穆秀林勉强睁开马上要黏连在一起的眼皮,对那位引路的夫人说:
“姐姐,谢谢你。有衡言在这里,你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便从假山石边倒了下去。那位夫人吃了一惊,还没有等她反应,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伸了过来。在她的惊呼声里,顾衡言稳稳地把他的三皇嫂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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