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手指搭在陆湄腕间,指尖随脉搏轻动。室内静谧,窗外檐角雨声滴落。
“小姐脉象细弱沉缓,气血不足又身子亏空,需得好生静养,不可劳心费神。”
女医抬眸看向坐在一旁的夫人,皱眉迟疑:“但这腹中胎儿脉象沉稳有力,搏动清晰......前番我开的药小姐这几日可曾服用?”
“自然每日都饮用,按你说的午后煎服,为何——”陆母攥紧手帕。
湄儿满身伤被他们接回来,夫妻二人心疼至极,好在女儿回心转意,发誓不再偷跑离家。
唯一的女儿,她已认错又受了罪,他们还能如何?自是帮她解决此事。
他们找来最负盛名的女医,开药不伤身地拿掉孩子。只要打掉孩子调养好身子,再过几年往事随风而散,无人会记得。
可一切竟然难在第一步。
湄儿喝了药,日渐消瘦,孩子却还稳稳地待在肚子里。
“孽种。”
女子斜倚在软榻上,乌发垂落颊边,眼尾因病气染上绯红,添了丝易碎的艳,她垂下眼眸看着小腹,声音又轻又冷,带着模糊的疲惫:“没出生就要我的命。”
她太平静了,等她说完陆母才反应过来女儿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面色微变:“湄儿!”
陆母气女儿不知避谶,又舍不得责骂,紧紧抓住她的手,“别胡说。”
女医心中叹气。
陆家是这溪阳县最大的粮商,夫妻二人只得一女。她被请来时以为给陆夫人调理身子,谁知是陆家小姐和人私会有了身孕。
这事倒也不难,陆小姐年纪轻,掉胎后再仔细调养几个月必然能恢复气色,她帮陆家解决了麻烦,也能顺带赚笔他们给的封口费。
可女医从没见过这么稳健的孕象,寻常妇人尚且需要她尽力保胎,陆家小姐用了落胎药后身子亏空得厉害,孩子却安稳如初。哪有这个道理?
这孩子简直像索命的,无所不用其极想活下去。
“陆夫人。”眼神扫过阖眸的女子,女医放低声音,示意二人出去说话。
陆父正在外面侯着,见自家夫人伴女医一起走出门,连忙迎上去。
“如何?”他小声问。
女医摇了摇头,叹气:“如今您与夫人需得做下决定了。”她不卖关子,接着道:“若要继续落胎,我可以再下重药,可药有三分毒,我不敢保证会不会伤了小姐身子骨。”
陆父皱眉为难。陆母追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那就看您二位办事的快慢。”
女医好财,也确实想为陆家解决这桩难事,低声道:“如今小姐月份小尚未显怀,您与陆老爷快些找个女婿,办下婚事,让小姐把孩子生下来当外孙好好养着,谁也不会晓得内情。”
陆家老夫妇对视一眼,凝眉细思。
女医见二人有了想法,便不再多说。行商坐贾见的世面少不了,用不着她说得太细。
卧寝,婢女添了碳火又离开,本分地守在门外。
陆湄睁开眼,盯着屋顶,记忆里的画面在脑中盘旋。
她会对一个不知身份的男子一见倾心,再见以身相许,然后痴心到带着腹中孩子千里迢迢寻找他?
陆湄想不通。
只知男子乃京畿人士,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她竟然就带着一腔孤勇上路,途中被人骗走盘缠,最后又碰上一群贼人,害她滚落山野。
若非命不该绝,她早已命丧他乡,尸身被野兽啃食。
醒来后,她找到人烟处请人帮她送信,才最终等来爹娘接她回家。
“嘶。”
脑袋突然抽疼,陆湄蹙眉,轻轻碰了一下伤处。她头上破了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郎中告知后她才知晓。
难怪找人送信时乡野百姓见她都面露惊色,想来被她染血的衣裳吓到。
彼时郎中感叹她命大,伤重至此竟然还活着,此话让陆父陆母听在耳中后怕不已。
“不仅我活着,它也活着。”陆湄抚摸平坦小腹,蹙眉喃喃。
这孽种和他父亲一样,只会折磨她。
受了这么重的伤吃了那么多苦汤药,它竟然还留在她身体里。
自己为何会痴心他的父亲?那男子形貌出众,言谈举止不似寻常人,可也不值得如此。
他一走了之,留她处境艰难。
多想一会便头疼,陆湄放弃思索,不为难自己。她不愿回忆那人模样,一想起就心生憎恶。
“湄儿。”陆母轻声唤女。
陆湄抬眼看去,娘亲站在门外,脚步有些踌躇,她听见爹爹催促:“去说吧,总要说的。”
“说什么?”陆湄坐起身,婢女忙上前为她整理好衣裳。
扶着婢女的手,陆湄踩着鞋缓慢走出屏风:“爹娘要与我说什么?”
“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陆父皱眉瞪了一眼婢女:“快将小姐扶回去。”
陆湄又被搀扶回房。
落座榻上,陆母将暖手炉塞进女儿手里,陆父让仆人们离开。
“人都走了,爹娘直说吧。”
陆湄垂眸看着精巧手炉,心里对两人的话有所预感。
“湄儿。”陆项松在老妻的示意下先开口,踌躇片刻,叹气一声:“这孩子与你有缘,生下他吧。”
他劝说:“爹娘给你找个夫婿,成亲后,就当是你和他的孩子。”
“娘会给你好好挑选。”看女儿低头不语,荣瑛忍不住上前搂住女儿,将她抱进怀里,“家里差点也无碍,必然对我湄儿好。”
夫妻俩也想过让女儿生下孩子,充作他二人老来得子。可陆父早年受过伤,有碍子嗣之事众人皆知,突然多了个孩子旁人必定生疑。
沉默半晌,陆湄轻启唇:“依爹娘所言。”这是最好的办法。
抬起头,看陆父陆母面露放松之色,陆湄抬眸望向窗外,面上没什么神色,肤色冷白,像蒙着一层薄霜的玉。
*
“临知,你这几日都没来义学。”
共学两年,关系虽不算很亲密,但到底有点情谊,同窗见叶临知下学后就要离开,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家里是不是……”
他之前听说叶家父母年前已去世,如今叶临知和兄嫂住在一起。
义学由官府出资兴办,供给他们这些贫寒子弟读书,学资收取得极低。
可束脩便是再低,对他们来说依旧要家里缩衣减食才交得起。
叶临知天资出众,叶家爹娘在时想尽办法也要供他就学,可如今当家的是叶家长兄。
他已娶妻生子,家中有两小儿嗷嗷待哺,怎么愿意为弟弟委屈自己的亲儿?更别说叶家爹娘在世时,他就抱怨过长辈不公。
同窗对这些心知肚明,心思转了几圈。在叶临知回头看来时,他哂笑地摆摆手,没再继续问下去。
若叶临知问他借钱怎么办?
他家中也无余财啊。
将书本收好装进布兜,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知晓怕是快要下雨,叶临知带齐东西,快步往家走。
路上,他不看收摊的摊贩,不看嬉笑打闹的渔家女子,不看坐在轿上从容经过的富商,垂眸看着前方的地面,一切于他如无物。
到家时,叶临知身上淋了点雨。
站在檐下,屋里传来热闹的说笑声,不过这与他无关。
叶临知快步走进灶房,准备生火做点吃食。自从年后,家中就不会给他留饭了。
“临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屋里的人竟然出来了。兄嫂满脸笑意走过来,旁边还站着一丰腴敦实的老妇人。
老妇上下打量叶临知,眼前一亮,笑着夸赞:“真是一表人才,你家弟弟好生俊俏!不愧是读书人。”
平时听到读书这种话,兄嫂必然脸色泛沉,按捺着不悦,可今日他们竟面色如常。
叶家兄长闻言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笑道:“这是自然,临知可是我家最会读书的,爹娘在世时常说他有才能,日后说不定能高中进士当个官老爷!”
叶家嫂嫂在一旁附和。
这一幕让叶临知默了片刻,他抬眸看向老妇,心中对今日异样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那代表着有福的圆脸老妇走过来,她把叶临知转圈看了一遍,笑眯眯道:“叶小郎君,有天大的好事要落你头上了,你可愿意和我走一趟?”
*
陆府。荣瑛搂着女儿,与她一起坐在屏风后。
这些日子他们已看了几个男子,大多数是在外面酒楼看的,不愿让他们进府里。但那些人别说女儿看不上,陆父陆母也看不上。
他们心里藏着秘密,想找入赘的儿郎,和媒人说的时候自然也放低了要求。
可那些男子有的貌丑,有的性子差,还有的太过魁梧,荣瑛怕五大三粗的男子伤了女儿,个个都不满意。
也有勉强可行的,但夫妻俩总觉得委屈,想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人。
今日媒人一脸喜色保证绝对符合他们的要求,是个极好的人选。
荣瑛虽尚未见到人,但对男子的身份还算满意。
读书人,斯文,模样不会差。历朝历代官员都有仪容要求,貌丑者进不了朝堂,读书人几乎皆可称一句美郎君。
读书人,还重视名誉。若哪日知道了女儿的事,他不敢四处宣扬,夫妻一体,女儿丢脸,他也面上无光。
至于双亲已亡、兄嫂不喜的事,别家嫁女可能会嫌弃,怕女儿嫁过去和夫婿一起被赶出家门。
但他们家不怕。
陆家虽说称不上家财万贯,可在溪阳县已是大户,自能供养女儿女婿自在度日。
“老爷,人到了!”
管家快步走进正堂,向主座上的陆项松恭声禀报,又向屏风的方向点头致意。他脸上带着笑,这笑让老夫妻升起了期待。
若不是个好人选,管家不会含笑暗示。
陆湄神色冷淡端坐着,虽是给她选夫,可她的心从头到尾都没有起伏。
陆父陆母以为她还在为情伤心,这几日常劝慰她放下过去,就当那人已经死了。
他们也见过那人一次,若非看年轻男子气宇轩昂不像坏人,他们也不会同意女儿收留他在郊外庄子养伤。
可谁知看走了眼遇到中山狼,害惨了自家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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