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窗上。客厅里那盏暖黄的吊灯明明灭灭闪了两下，才勉强亮起来，把墙上“福”字的金边照得有些发暗——那还是林漾昨天踮着脚贴的，浆糊没抹匀，右下角卷了个小边。
厨房飘来饺子的香气，混着奶奶腌的腊蒜味，本该是热热闹闹的年味儿，此刻却被客厅里低低的说话声搅得发涩。林漾正蹲在橱柜前数碗筷，青花碗沿磕掉的小豁口硌着指尖，像他心里莫名发紧的预感。
“漾漾，快来出来吃饭了，这里有你最爱的饺子。”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尾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却没掩住那丝藏不住的疲惫。林漾应着“来了妈妈”，抱着碗筷站起身时，听见客厅里父亲打电话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像根被攥得快要折断的铁丝。
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父亲背对着他站在电视柜前，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肩膀绷得像块石头。他穿的那件深灰色毛衣还是去年过年买的，袖口磨出了圈细细的毛边，此刻被他攥着手机的手扯得变了形。母亲坐在沙发边，手里还捏着刚剥好的橘子，橘瓣上的白丝垂下来，他却忘了放进嘴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的背影。奶奶坐在最里头的藤椅上。
“林志，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电话那头的男声像淬了冰，隔着老远都能听出那股子不耐烦，把这屋里仅存的一点年气冻得结了霜。
父亲的肩膀猛地一颤，握着手机的指节“咔”地响了一声，泛出青白的颜色。他转过身时，林漾看见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像被什么东西蛰了。“张哥，再宽限几天，就几天……”他的声音压得又低又哑，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我儿子……不，我这边实在是周转不开，等过了这年，我一定想法子……”
“几天？”对方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林漾手里的碗筷差点滑下去，“上个月你就说几天！林志，别给脸不要脸！下个月之前见不到钱，你就等着瞧！”那声音里的狠劲像带了根刺。
“啪”的一声，电话被狠狠挂断了。父亲举着手机愣在原地，屏幕还亮着，映得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只剩下灰败的苍白。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林漾这才发现，父亲的肩膀一直在抖，不是冷的，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颤。
“他……他说什么了？”妈妈终于把橘子放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他想去碰父亲的胳膊，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指尖在衣角上拧出几道褶子。
奶奶慢悠悠地站起身，藤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他走到父亲身边，枯瘦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那双手布满了老年斑，指关节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有些变形，此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别愁坏了身子，”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他说话时，目光扫过桌上那盘没动几筷子的饺子，蒸笼里的热气早就散了，饺子皮塌下来，像一张张没精打采的脸。
林漾端着碗筷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了。刚才的对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密密麻麻地疼。他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前几天夜里起夜时，看见书房的灯亮着。他扒着门缝往里看，父亲正跪在地板上翻那个旧铁皮箱，箱子里是他从小到大的奖状，还有妈妈的金戒指——那是当年奶奶给的聘礼，妈妈一直舍不得戴，用红布包了三层收着。那天父亲翻了很久，最后拿着个皱巴巴的信封出来，背影在月光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孩子他妈，”父亲突然抬起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看着妈妈，“我们不能再欠他的钱了。”
妈妈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把脸埋进手里，肩膀轻轻耸动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却异常坚定：“我们出去打工吧，”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去南方，听说那边厂子多，两个人干，总能攒够的。不然这样耗着，迟早要出事。”
“那漾漾怎么办？”父亲猛地站起来，又被妈妈按回沙发上。
“让他跟奶奶在家，”妈妈的目光落在林漾身上，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舍不得，又不得不舍得，“奶奶身体还硬朗，漾漾也懂事了，能照顾好自己。等我们挣够了钱，就回来，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塞到林漾手里。红包是去年剩下的，边角有点磨损，林漾捏了捏，里面是张崭新的五十块钱。往年这个时候，爸爸总会笑着把他架在脖子上，妈妈会端出一大盘糖果，奶奶则会拉着他的手，说“孙子又长高一截了”。
窗外突然响起烟花声，“咻”地一声划破夜空，炸开一片绚烂的光。那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父亲斑白的鬓角上，落在妈妈泪痕未干的脸上，落在奶奶布满皱纹的手上，也落在林漾攥得发白的指节上。红包里的五十块钱硌着掌心，像块滚烫的烙铁。
奶奶突然站起身，往厨房走：“饺子该凉透了，我去热热。”她的声音很平静，可林漾看见他转身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混着远处断断续续的烟花声，还有父亲压抑的叹息，在这大年初一的夜里，织成一张沉甸甸的网。
林漾把红包塞进裤兜，走到餐桌前，拿起筷子递给妈妈，又给爸爸摆好碗。他想说“我能照顾好奶奶”，想说“我可以少吃点零食”，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饺子热好了吗？我想吃奶奶包的白菜馅的”。
妈妈接过筷子，突然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漾漾长大了，”妈妈的声音闷闷的，“等爸妈回来，给你买新裙子，买最大的生日蛋糕。”
林漾点点头，把脸埋进妈妈的怀里，闻到他衣服上沾着的面粉味。窗外的烟花还在放，一片接一片的光亮映在窗户上，可这屋里的光，却好像比刚才更暗了些。他悄悄摸了摸裤兜里的红包，五十块钱的边角硌着肉，疼，却也让人清醒——这个年，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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