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博弈
包厢里其实有卫生间,可这时没人记得提醒林郁深,也没人敢出声提这一句。郑渡跟着林郁深,只见他一头扎进洗手间后就来到洗手台跟前扑水洗脸。
水珠四溅,林郁深的喘息声掩没在哗啦啦的水声中。
站在他身后的郑渡只能看见他上下起伏的肩颈,以及镜子里他低垂的脸,往上抬起瞪视着自己的眼。
郑渡一时说不出话来。
片刻,林郁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目光仍落在面前的镜子,却是从自己转到了郑渡,然后声音低哑地说:“你跟进来干什么?”
郑渡被噎了一下,忿忿地嘀咕了一句:“废话,我上厕所啊!”
林郁深看着镜子里的郑渡一脸郁闷地走过,嗤笑一声:“那你傻站在这儿?别是连放水都要我教你吧。”
郑渡脸色顿时黑得跟煤炭似的,一边放水一边磨牙切齿地瞪着洗手台前的林郁深,绞尽脑汁想回刺两句,又怕场子没找回来反而被损得更加跌面。
他可太清楚林郁深那张嘴了,简直毒死人不偿命,无奈之下只好忍了。
完事走过去洗手,林郁深已经恢复如常,神情漫不经心地站在一边,仿佛就真的只是一个专心等他的保镖。
郑渡忿忿然地在手龙头下搓着手,摸到自己手上还没散去的鸡皮疙瘩,被刚才的林郁深吓没了的尴尬怪异感一下子又回来了。
“你说,老头刚刚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渡回想起郑岑提起郑嘉亦上族谱那时候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觉得浑身刺挠,顿时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抓肩挠背起来。
与此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伴随而来。
郑渡用他不甚灵光的脑子强行摸索出了一个念头,越想越不妥,他有些惶然地转头去看林郁深,只见他双手交叉抱着胳膊靠在边上,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
“……他是不是在敲打我什么啊?”
林郁深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得了,别把自己给吓傻了。”
“可是说郑嘉亦上族谱的事儿,他看我做什么?他上不上难道是我能做主的吗?简直莫名其妙。而且我也没听爷爷说过族谱这玩意有多重要啊,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么一套老不老土……”
林郁深没搭理郑渡,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外走,转过头的瞬间寒意在眼里一掠而过又随即被压在眼底。
郑渡至少猜对了一点。
郑岑是在敲打,但被敲打的那个人——
不是郑渡,而是林郁深。
在场这么多人不是跟他有血缘,就是有利益关系的,而真正称得上是外人的只有林郁深一个人。
按道理林郁深这样不让人顺心的小喽啰大可以弃如敝屣,偏偏郑岑就是最不讲道理的人。比起丢掉,他更喜欢的是跟逗蚂蚁似的将林郁深玩弄在股掌之中,乐得看他像困兽一般在笼子里团团乱转。
他如此费心思就只是为了试林郁深的反应。
郑岑曾经说过他很喜欢在打麻将的时候琢磨人心思。
因为大多的人一心不能二用,聊到什么,总会下意识地将情绪表露出来。你一乱,牌就乱了,心思也就管不住了。
“这是一场博弈。”郑岑如是说。
可不巧的是,林郁深这些年练得最炉火纯青的就是以假乱真。
-
郑东盛说,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
林郁深后来才发现,这个时机就是郑嘉亦的到来。郑岑仍在世的儿子只有两个,一直都是郑岑独大。现在郑嘉亦回来,郑东盛借机分权给郑峻,郑峻得以趁东风造势。
一块饼就那么大,分出去的不是郑东盛的就是郑岑的。郑峻要分到一块肉,必然要从郑岑的嘴里撕下来才行。
郑峻以为手上添了砝码,殊不知是给自己绑了个定时炸弹。郑嘉亦就是那个点燃郑岑郑峻相争的战场的引子。
所以,郑嘉亦只是一个工具人,又或者是炮灰。
郑东盛心里清楚郑峻不可能斗得过郑岑,却可以转移郑岑的一部分注意力,而郑东盛真正的后手——
是林郁深。
“我不行的,我做不来。”林郁深摇头,声音艰涩地对郑东盛说,“你们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想掺和。”
“你逃不掉的。没有我,郑岑也不可能让你全身而退。他死了都要拉上一堆人陪葬,他那么喜欢你,怎么可能少了你?”
郑东盛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神情闲适地继续说着:“郑岑的性格我清楚得很,自以为能掌控一切,你越是反抗,他就越揪着你不放。和他硬碰硬讨不得好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么。”
他拿起一只麻将,用指腹慢慢地来回摩挲着,声音轻缓飘散:“人生啊,它就是场赌局。赢了,你就能浴火重生,输了的话……”
林郁深的声音冷得刺骨:“会死得很惨。”
郑东盛却垂头笑了笑,颇有深意地叹了一句:“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比死还让人痛苦的。”
说完把手里的麻将轻轻放下,冲林郁深摆摆手,“你回去考虑考虑吧,我们还会再见的。”
林郁深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嘴唇缓缓蠕动,微启,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最后,他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睛,转身离开。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把德盛交给阿峻和阿岑吗?”
郑东盛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林郁深没回头,继续往前走着,郑东盛又说:“下次再见的时候,我或许会把答案告诉你。”
话落下片刻,身后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响声。
林郁深没忍住回了头,只见郑东盛坐在自动麻将桌前,桌上的麻将零乱地铺了一桌。
然后他单手将麻将一个一个地码起来。
缓慢地,孤零零的,仿佛一个人被沉浸在被拉长了的时光里,停滞不前。
-
从洗手间回去,麻将桌上的人已经散去,全都落坐在餐桌前,享受一顿迟来的晚餐。
比起刚刚自助式的便餐,这顿显然要奢华得多,仿佛一场宴会隆重开场。
林郁深见状便止步于门口,这种场合他就没必要掺合进去了,能少点麻烦就少点。
“有事打我电话。”
对郑渡说完这话,林郁深本想和其他跟着来的跟班或保镖站在走廊上等,然而刚转身,郑岑的声音就响起了。
“阿深,过来。”
林郁深顿了顿,转过去将半个身子探进门内,沉默地看着郑岑。
只见他抬手虚空地拍了拍一边的两个空位,对林郁深笑道:“谈的事情跟你有关,过来听着。”
郑渡转头去看林郁深,后者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睑,抬脚往那边走去。
坐下才知道,他们已经从私事又聊到了公事,德盛置业的几个高层已经走了,剩下的都是正洋的人。
而他们聊的居然还是今天早上程浚然的事。
“今唐那边提出换人。”黄晟难得烦心地揉了揉眉头,“他们想要周纪南。”
今天闹了这么一出以后,黄晟依言将正洋和今唐影业的电影项目交给了程浚然的经纪人徐黍一来接洽,据说双方都聊得不错就差签约了,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晚饭时间今唐就突然变卦,提出要换人。
程浚然是黄晟的妻子徐黍一在带,在正洋分量不轻,而周纪南是黄晟手底下出来的人,年纪轻轻的却已经是个名利双收的实力派演员,名副其实的正洋一哥。
手心手背都是肉,难怪他左右为难。
“那就是给周纪南。”郑岑云淡风轻地说。
黄晟颔首,依然皱着眉头。
论公论私周纪南都是最好的人选,黄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今唐的要求。可现在问题就出在程浚然身上——到手的鸭子飞了,程浚然恼羞成怒,跟徐黍一闹完又找黄晟闹,死也不肯把今唐的那部电影让出来。
“不清楚自己该在什么位置的人,也没有必要存在了吧。”郑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看向林郁深,意有所指,“干脆让他消失好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林郁深一直低垂的眼睑颤了颤。
有人脸色惊疑地探问:“您的意思是……”
郑岑便说:“前些日子那边的人找过我一次,虽然不碰这买卖了,送个人出去随他们挑吧,就当是卖个人情给他们了,省得隔三差五来烦我。”
“郑总。”
一把声音突然想起,打断了郑岑的话。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林郁深直直地看着郑岑,眼神深沉而淡漠,连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对不起郑总,麻烦是我惹下的,我会处理好的。”
郑岑并没有说话,嘴角的笑意渐深。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缠绕成线,化作一道无形的弦在无声的拉扯中绷紧,折射出凌厉的寒光。
在场的人同样沉默相对,只有郑渡皱着眉头将目光在郑岑和林郁深之间来回逡巡。
“你们说的是什么?”郑渡忍不住打破这阵沉默,“……把人送出去?”
林郁深正要说话,却被郑岑抢先一步,只见他挑起眉头,笑道,“那阿深,你说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林郁深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不假思索道:“杀了,省得麻烦。”
郑渡的神色一变。
郑岑抚掌大笑道:“还是阿深够干脆,既然是他惹的你,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说完转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晋峰,又说:“随便找个事由,让人弄干净点。”
晋峰点头应了。
林郁深没有再说话,垂下眼睛,心里清楚这是郑岑不让他插手的意思。郑渡还想再问,见状只好将一腔不安和疑惑压了下去。
一顿饭吃得惊心动魄,谁也没再提起过程浚然三个字。这个名字自郑岑口中而出以后就轻飘飘地散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饭局散了后,众人各回各家,郑渡和林郁深两人走在停车场里。
郑渡微微探头看着走在前面的林郁深,只见他低垂着眼,刘海些许凌乱地散在额前,晦暗不清的灯光打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了情绪,只余一片沉寂的阴影。
郑渡张了张嘴,他想问林郁深郑岑口中说的买卖到底是什么,想问林郁深所说的处理好到底是怎么一个处理法——
然而如鲠在喉。
他无法忘记林郁深说的那句“其他有关你爸的别去打听更别去碰,碰了你就等死吧”,更无法忘记林郁深说这话时候的神情。
那不是讽刺也不是警告,而是咬牙切齿的嫌恶。
郑渡深呼吸一口气,把所有显露的情绪收回来,然后如同渡劫完毕似的松了一大口气,嚷嚷道:“可折磨死我了,下次说什么我也不来了。”
说完上前一把勾住林郁深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那一叠林郁深打麻将赢来的钱,一脸嫌弃,“这钱你赢的,给我做什么?”
林郁深双手揣在兜里压根没有接的打算,“你爸赏你的零花钱,拿着吧。”
郑渡“啧”了一声,给他肩膀一拳,“你他妈别趁机占我便宜。”
林郁深被他怼得往前趔趄了两步,反而笑出了声,冲郑渡比了个中指。
“那就赶紧用了,我们找个地儿潇洒一下?”郑渡跟拿着烫手山芋似的,赶紧报了几个夜场名字让林郁深挑。
林郁深一耸肩把郑渡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甩掉,兀自走了。
“挑个屁,你还记得你是个酒吧老板吗?回渡边待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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