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风高,昨夜微雨淅淅沥沥打湿城道,秋风吹满启京城,桂花散香飘四道,城门处,几马蹄惊起几湿残叶。
此时不过卯时,点点人影穿弄街巷,百姓闻烈马嘶鸣不禁回头张望,只见棕红好马上一身披银甲的校尉策马飞驰,身后紧随着几名士兵,人人皆头戴盔,闪着粼粼白光。
堪过城门,马匹扬尾慢下步子,那领头的校尉厉声呵马,马镫猛地一踩,他扬鞭奋力抽去,一瞬如闪。
见此,沿路百姓慌忙避开,遥望去路,方知这行人是直奔皇宫。
孟旭一路颠簸,看见金光烁烁的宫宇不免欣喜,驰到宫门,他慌忙下马,挥手示意身后随从不必再跟,而后他高举右手的物什,朝宫门的左右侍卫展示符牌。
侍卫一见,收刀齐跪俯首。孟旭踏进宫门便一路低头疾走,生怕在走路上耽误一时半刻,宫道砖石齐展,他不敢抬头看四周所物,略略过去只余忐忑,毕竟如今天下谁不知新帝善疑,单单半月就有十条人命血溅朝堂。
还未至天子寝宫,孟旭便被宫女们引到偏殿,簪花的大宫女将他浑身上下用花泡水擦了一遍,直到把路途上浸透身体的汗臭洗去,她才低头退下。
孟旭安稳坐在檀木椅,静静等待帝王诏令。一盏茶后,一白净太监笑呵呵进门,他嘴角含笑,扯着嗓子道:“孟校尉,陛下在养心殿候着呢,跟小的走吧。”
那太监眼睛溜圆,细嗅可闻一股说不清的熏香味。
他一路随着内官穿过亭台水榭,宫殿华楼,过眼景色尽是人间难得,让一向不屑于世的孟旭也看晃了眼。太监转头放慢脚步,他亮腔:“校尉大人,贵人一向不喜误时之臣,望大人莫要在无关紧要的事上耽搁。”
孟旭抿唇,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加快步伐,心里不由开始想象他人传言的新帝。
新帝是先帝第三子,幼时与其母曾被帝王囚入冷宫,待总角之年才放出冷宫赐了封号。本是平平无奇的皇子,谁曾料一朝太子谋反被杀,二皇子自愿就藩,先帝又患病难愈,不出三月驾崩归天,这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命就这么落在看似平庸的三皇子身上。
新帝上位不顾手足之情,清剿拘捕太子党羽,帝王多疑,却又偏对丞相一派信任有加,任其半掌朝政。
雷霆手段远传城国,但边疆的戍军谁又见过新帝呢?有人说新继位的皇帝是个浑身长毛的怪胎,所以才不得先皇恩宠,又有人说他是昏庸无道的贪色暴君,所以才名声狼藉遭到口诛笔伐。
孟旭想着想着,手脚浑热,舌尖因为畏惧君威有些发麻。
他不知不觉就到了养心殿的门口,还未进去他便闻到一股香,非妇女家胭脂水粉味的腻甜,也非富贵人家熏得头昏的浓浑,隔着窗门空有几缕初露落土,冬夜寒梅的清芳。
那太监点点头,示意孟旭进去,孟旭顿了一下,他咽咽口水,细微抖着的手失力推开门,刚进去,孟旭就觉得脑袋充血,经脉跳个不停,他慌里慌张就跪下,哪还有校尉应有的样子。
他顾不得失礼,眨着眼好奇地环顾四周,正前方纱幔朦胧,香炉袅袅,几个端庄侍女站在枕榻边,手执金丝扇,低眸慢慢为榻上人扇动。传说中的帝王隐匿在叠叠纱幔后,玉明珠散发的光钻进层纱,光影勾勒出君王身形,他侧卧于榻,看不清神情。只听得一声轻嗤,帐中人捏出跪地端盘侍女头髻上的白玉簪,顺手挑过绸纱,这才露出眉眼来。
孟旭一看便低不下头,痴痴地望去,那人低眼舒眉,众女环绕于侧,恍眼却不过他,贵人玉质金相,墨发并未被束起,与上好羊脂玉般的肌肤相映衬,显得昳丽分明,再看其面,哪里是他人道的长毛怪,眼睫轻扇,眉头一敛,垂眼冷情,貌若好女。
一阵幽香冲鼻头,孟旭才猛然回神,他慌忙磕头,齿间颤颤巍巍溢出抖声:“罪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他头磕得发疼,扑通扑通的声音在大殿回响,他被侍女扶起时,额头早已血红,暗红色的血凝固,还有鲜红血液蜿蜒流下,孟旭腿有些发软,要不是侍女的搀扶,他恐怕就要再跪地求饶。
他不敢再看那位世人不敢提不能言的人,孟旭低着头,任凭温血没过眉头,血顺着鼻尖滴进皮毛里嵌着黑泥的靴。
这时,那人声音传进孟旭耳里:“你是玄虎军的人,已官至校尉为何还如此不通礼数?”
声音不大,语气淡淡还带有几丝位高权重者的慵懒,但在孟旭听来却是威严的质问,他理好舌头,尽力不吭不卑道:“罪臣难任校尉,请陛下降罪,罪臣此次奉将军之命,前来告捷前线战事,若只是简单告捷只用派信使至尊前,可如今与胥南战后,残兵不能果腹,众将士已驻守边关数年,思乡难耐,渴望圣恩布泽,将军特派我前来向陛下报告。”
崔夷这才抬眸,他眉微蹙,百无聊赖玩弄着白玉簪,他散退周围侍女,着身白袍,散发赤足,一步步走近孟旭,孟旭边上的侍女不动声色为崔夷披上衣袍,做完这之后便静静站在旁边。
崔夷慢慢在孟旭边上徘徊,墨发如瀑及腰,来回晃动勾人心魄,幽幽道:“也罢,你走吧,告诉你们的薛将军,朕会大摆筵席为凯旋的将士接风洗尘的。”
话毕,他淡淡扫眼看跪着的孟旭,随手扔了手上戴的一链红绳,红绳并不华美,没有珠玉装饰,甚至和奢华富丽的宫殿格格不入。
孟旭汗颜,他实在不知道这是何意。
“带给薛戎。”崔夷冷冷丢下这句话,再没其他解释。
白袍拂过孟旭脸颊,一触即逝,徒余孟旭发愣,衣袂飘然,竟让孟旭生了几分想偷瞄君王的犯上想法,但他很快就被这个恐怖的想法惊起寒颤。
等侍女将他请出养心殿,给他打手语告辞,孟旭才幡然明白刚刚唯一在大殿的侍女竟是喑人,孟旭手里还死死握着那红绳,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用力之大。
给薛将军,薛戎,红绳……他虽不甚通感情之事,但他也知道这根小小红绳绝非蕴含普通的君臣厚情。孟旭抿嘴,悠悠下了踏道,一股不是滋味的酸涩涌上心头。
等孟旭像被勾魂一样出了宫门,已等候多时的随从立即抱拳上前:“孟哥,万岁允了弟兄们回京的请求了吗?”
孟旭只觉自己像被麻雀围住,周围叽叽喳喳,好不惹人心烦:“陛下允了。”
随从们一听,乐得咧开嘴,开心道:“陛下仁厚,陛下仁厚……”
孟旭阴着脸翻身上马,其他随从见此也屁颠屁颠驾马准备回去分享这个好消息。孟旭没有过多言语,他扬鞭策马,在茫茫大道上最终汇成一个点。
碎星缀空,耀月万里。
越过荒荒野地,没过深深沙土,在密密枝叶下,终于看见燃着烁火的军营,孟旭一行人急急甩鞭,马尾摇摆狂飞,带起滚滚黄尘。
军营外将士围坐,中间篝火有冲天之势,打了胜仗的士兵欣喜万分,几人情不自禁哼起乡歌,在风中呜咽断续。
“弟兄们弟兄们!我们能回去了!回家!”突然响起的声音如利刃划破云霄,将士们纷纷扭头,只见期盼已久的身形近在眼前。
骑着马归来的士兵招着手,声音大得恨不能喊破嗓子。
“太好了!快去告诉薛大哥——”
孟旭飞快下马,脚刚一落地,就朝正要去主营的小卒喊道:“等等,我去叫将军!”
他大步流星,一点红从腰间锦袋冒出,看得出十分爱惜这个锦袋,上面没有一点泥垢,和风尘仆仆的模样形成鲜明反差。
孟旭越靠近主营,心里那份无名感情就越发强烈,营帐里灯火摇曳,隐隐可以看见身形,孟旭站在帐外,喊了声:“将军,孟旭拜见。”
他站了约摸一刻,帐内人才慢悠悠让他进去。
孟旭一进帐,就把**裸的目光放在正在拭剑的男人,他坐在木椅上,寒剑在烛火光下亮出一片白晕,那人整张脸都映在火影里,跳跃的火尖舔舐着刀剑,火星随风飘浮,燃灭,撩到男人肌肤时,他没有瑟缩,手上动作依旧。
他用帕子仔细擦拭着刀剑,良久才抬眼看孟旭:“找我何事?”
孟旭作揖,开口道:“陛下允了将军的请求,不日后便可班师回朝。”他默默打量着薛戎,只觉得平日里亲近的人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薛戎这才停下手中动作,起身将剑归鞘,薛戎眉目深邃,唇角勾起时星靥显现,莫名给这一张俊朗冷淡的脸添上几分俏皮。
“对了,将军,这是陛下托属下给您的东西。”孟旭掏出那红绳,在暗自里还细细摩莎那红绳,薛戎的眉头可察地狠狠皱住,那难得的笑意渐渐淡去。
“嗯,放在那吧。”薛戎声音很闷,像从嗓子里不情愿溢出来。
“臣告退。”
薛戎站在原地,半晌不动,只待火星洋洋乘风点在手背,他才伸手拿起刚刚被放在桌上的红绳,左右细细翻视,翻罢,他又把红绳攥紧,只剩一阵静默。片刻,他移步至床头,用粗重的钥匙打开木盒,打开时甚至连红绳都没舍得放下。
那略紧的红绳隐隐勾起他午夜梦回的往事,痛不能抑。
木盒上红漆剥落,上面颜色不一,浅暗交错,显得更为陈朴神秘。
咔哒一声,盒子开了,一熟悉的红映进眼帘,歪歪扭扭的线拧在一起成了手绳,无处不彰显着编者的手拙,再移开眼看红绳压着的东西,赫然是密密木雕,木雕神态各异,不甚好看,但无一例外的是,雕刻的皆是曾日的三皇子,如今的新临帝王——崔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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