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我几乎小跑回家门口,我准备在门外坐一会儿,在魔音灌耳中先让头脑降降温。
我的情绪不正常,他更不正常,我们以为自己用一切对抗了现实,用血肉之躯撞出一个出口,在横飞的祸事中侥幸惨胜,如今撤掉高考的护盾,和现实直面,交手不到一个回合便自乱阵脚,更可笑的是双方家长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当年我那个脑子不很清楚的爸爸尚且和妈妈一条心,我们两个姑且称为优等生,一个智商高点一个情商更高,竟然为这么一点小事开始冷战,可笑不可笑?
手机响了,我连忙抓起——他想明白了?
不是他,是妈妈。
我不太想接这个电话,我怕自己一丁点情绪变化就得到妈妈“早知如此”的似笑非笑。我把手机扣在门口的楼梯上,想把头埋进双膝,做只鸵鸟。我越来越不像话。
“你怎么不接电话?”
身后的门被推开,妈妈的声音在头顶打转。
“哥哥!”“哥哥!”两个小孩一左一右坐到我旁边,小小的头颅从盘起的两只胳膊往怀里钻,像身体柔软的动物,最后他们分别顶开一个缝隙,就这么被我拥挤地抱着。他们越来越不见外也越来越烦人了。
“打了半天不接,结果手机铃就在门外响。行了,你舅舅让我们过去,赶紧换衣服,你们两个别闹了,过来梳头。”妈妈的声音没变化,对我的反常视若无睹,我总觉得她知道我遇到了什么,她正在心里笑话我。她不止笑话我,她还可怜我,因为她是妈妈,因为她的孩子什么也做不好。
“快一点。”她催促。
我不情不愿拿起手机,起身,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来电、短信、微信。什么也没有。
我烦躁地翻着班级消息,一个小时前他还谈兴大发,和班长他们讨论毕业聚餐,现在他就像消失了。一道视线扫过我,我看过去,果然看到妈妈一脸似笑非笑,看好戏似的。
我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故意把他拉进一个富贵家庭,故意送他昂贵礼物,让不协调的贫富感在我们身上生根发芽。我随即拼命抽打这些不要脸的念头,明明是我们的矛盾,怎么能转移给妈妈?以妈妈的性格,就算我们素不相识,她也会在高考后给丈夫的孩子一些锻炼机会,也许她从前就有过对他的教育上的建议和资金投入。而且,我不算爱花钱,妈妈却大手大脚,她哪里能精细地知道一件衣服就能引起轩然大波?知道的话她早送了。
我想问问她和那男人以前怎么相处,他们肯定免不了观念差异。想到她肯定幸灾乐祸,我才不问。不如抽空和招福聊聊,招福和他那个小男朋友不就是因为出身悬殊而摩擦不断?我刚想到这个名字,这个神奇的生物就发来一条惨兮兮的语音,描述他今天去找前男友游泳,结果被无情拒绝。
看来我没法从这个傻子身上得到任何经验,他比我还搞不清状况。他连为什么好心送一堆礼物最后却被嫌弃也搞不懂。
我对金钱不是没有概念,我知道家里保姆阿姨的收入,也清楚知道每次包多少红包既不会让她们变得贪心,又能恰到好处地表达鼓励,这是我从小到大习得性的金钱思维。妈妈从小便要求我记账,有时也要求我参与一些商业上的讨论,舅舅要求的那些宴会不乏商业交流,我耳濡目染,怎会不明白两件衣服的价值差别。我只是从来没有将自己的金钱考量代入到他和他妈妈身上,我一直喜欢他妈妈为他选的那些衣服。我仍然不理解他为何突然暴怒。
也许是我疏忽了。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吃饭时,他就特别留意有来有往的AA化,开房那段时间同样如此,再后来他觉得“反正快死了”,不再介意我选贵价旅馆,这段时间不算短,就实际体验来说,“死前”的每一天过得格外珍惜,所有细节历历如初,“金钱”从未在这段回忆里不值一分一毫。在生死之前,我们不在乎一切,在实际生活中,我们非要在乎这些吗?需要多在乎?
我坐在车上想这些问题,两个小孩照例——为什么我会用“照例”——一左一右靠着我。不但他们害怕去舅舅家,我也下意识抗拒。高考结束,舅舅应该会和我谈学校、谈专业、谈未来,对未来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不确定是否符合舅舅的构想。妈妈回头说:“等下你舅舅如果对你说什么,你……”
“我知道。”我打断她,“我已经想好了。”
没错,我已经想好了。奶奶留下的产业属于爸爸和他的孩子,包括我,但也有妈妈和舅舅多年的心血耗费,时至今日我不能任性地说一句“还给爸爸”或者简单地做个比例切割,等我大学毕业,这些财富就是我的责任,我需要公平分配的学识和能力。我不认为自己能胜任经营管理,但我要有基本常识和眼界。而我同样不打算放弃一直以来的专业偏好,想要两者兼得,舅舅说过的“多修一个学位”暂时是个好办法,我会这样做。
“你舅舅最看好的就是你。”妈妈说。
我没法接话。如果舅舅实在需要一个副手或者暂时的管理者,我责无旁贷,但我不可能有后代。只希望舅舅家里的孩子或者我身边的两个小孩有什么沉睡的商业基因,今后能接舅舅的事业。可这两个小家伙整天不是说悬疑就是说案件,最近似乎迷上了扮侦探。舅舅家的孩子我接触更少,只记得舅舅外贸较多,特别注意聘外教,孩子们的外语说的不错。说来他的外语口语流利地道,哪天家里人再反对,我们就私奔去国外吧。正想着,我听到一些更地道的外国口音。
舅舅家里坐了些外国人,妈妈低声说最近市里的引资政策有改动,很多外国人过来考察,我想起上次在医院电梯里也碰到过。舅舅一一介绍,原来这些人是舅舅留学时认识的朋友,舅舅很随意地介绍我,然后指定我从明天开始做为翻译负责跟他们的行程。这就是舅舅,这就是妈妈,他们从来想不到问问我的计划,以前我不会为这类事过于不悦,现在更明白舅舅想早日锻炼我的决心。
我和外国人交谈,说来也怪,可能因为从前我一到外国就要被动地不停说话,遇到外国人,我竟然显得健谈,这些不算年长的外国长辈也不断夸我开朗。如果他看到一定会笑破肚皮。这样说来,明天开始他就要单独去工厂那边或者跟着妈妈到处走,我又意识到我们情商上的天差地别,他和我妈妈独处,我毫不担心;我和他说话,多一句他都会提心吊胆。恋爱谈到这个阶段,是不是就到了消耗期?就像当年的王子要面对我外公,公主要面对我祖母,一个单纯一个高傲,不知有多少摩擦最后累积成爱人间的心结。
我不想那样。我必须明白我们之间的不同,然后想办法。
我开始观察这个客厅里的所有人。
舅舅家有专门的会客厅,外公以前喜欢邀人来家里谈生意,会客厅温馨考究,一群人围坐在沙发、地毯、小圆桌旁像一次聚会。有个外国叔叔特别健谈,幽默逗趣,就连一向严肃的舅舅和我也忍不住一再发笑,我不由想起某个我念念不忘的夜晚,他叫一群恋爱出现问题的朋友聚在一家小店,大讲特讲“喵喵喵喵”和“汪汪汪汪”,在场的人笑个不停,时不时有人踢他或给他一拳,还有人把炸鸡腿塞进他的嘴巴。现在的客厅气氛同样好,但就连小孩子也只是规规矩矩并排坐着。我们家对孩子要求特别严格,妈妈的小孩也好,舅舅的小孩也好,妈妈和舅舅也好,在有重要客人的场合从不吵闹,从不离场,也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出风头引人注意,那全是虚荣轻浮的举动,会被大人骂死。舅舅的这几位看上去不拘不束的朋友不知什么背景,舅舅、舅舅的妻子、我妈妈谈笑自若,小孩子们忍着无聊维持礼貌,整个客厅只有那个男人是沉默的,只在他人出于尊重抛过话头时,礼貌地接上一两句。无疑,在这个场合,男人格格不入。比男人更加格格不入的是外公后来的妻子,这位老人根本没出现在客厅。
接下来的晚饭倒是第一眼看到了她。她正给客人们摆各种菜品和小料,舅舅说他这些同学特别爱吃火锅,老人跟川渝地区有些关系,特意早早弄出不那么麻辣的红油,大桌子上摆了两个老式铜锅,冒着烟气水汽,几个外国人大概听舅舅说过她,围着她问东问西,她不会英文,神色有些惶恐。妈妈训我:“你舅舅刚才让你做什么?有没有眼力价?”我连忙上前帮双方翻译,一顿饭端茶送水拿各种小料,忙个不停,吃完舅舅去花园和朋友们说话,老人递来一碗搭配各种菌菇的细面让我吃。她细心又体贴,留意到我一直没怎么吃饭。我和她一向没怎么说话,不,我根本没留意过这个人,今天却想和她聊聊,她来自哪里?她的孩子现在如何?她在这个家孤独吗?我想这是他的疑问,他会想用谈话帮老人缓解一些不自在或寂寞,而我只想从谈话里得到一些解决问题的提示。我太功利,他太温柔。但我终究没有他令人亲近的气质和消除隔阂的谈话技巧,问了几个生硬问题便无话可说,还是老人问我高考的情况,说起当年妈妈和舅舅的优秀。妈妈也走了过来,她和老人关系一向好,在老人面前很放松,抱怨我“读书读傻了”,我动了心思,试探着说:“其实翻译也好,照顾人也好,再多一个擅长的人不是挺不错的?”
“想也别想。”妈妈冷笑,“我倒不介意,你想被你舅舅骂死就去提。”
我只好闭嘴。又想起舅舅平日对男人的态度,不由问:“舅舅对叔叔好像一直冷淡?”
“嗯。你舅舅……和你爸爸感情好。”妈妈说。
“什么?爸爸?”这个答案太让我意外了。舅舅为什么会和爸爸感情好?舅舅难道不是和外公一道反对妈妈乱嫁人?
“我和你爸爸谈恋爱时经常带你舅舅一起玩,他对你爸爸有感情。只是他清楚我们两个不会有好结果。”妈妈又一次似笑不笑地看着我,“你舅舅小我很多,也能看出这个,只有当事人认为一切能克服。”
“妈妈你不用指桑骂槐,我们不一样。”我立刻顶了回去。
“可能吧。”妈妈倒没生气,维持她可恶的笑,“你舅舅叫你等会儿去花园找他。”
“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失恋?”我忍不住问。
“是。”她承认,“希望你舅舅骂醒你。”
做梦。我懒得理她。
舅舅喜欢养花,家里有专门的园丁,花园是从老房子搬到新房子后自己和园丁慢慢弄出来的,从这个爱好看,他似乎是个悠闲自在有耐性的男人。实际情况完全相反,他雷厉风行,不容他人置疑,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舅舅明明年轻英俊,却眼神乖戾,气质阴郁,活脱脱一个无法捉摸的暴君。我很小时候舅舅在国外留学,后来父母闹离婚、离婚,我和舅舅几乎没有联系,直到妈妈将我接回家、他们姐弟也终于和好,我才偶尔见到舅舅。舅舅不爱说话却压迫感十足,我想起他说我常常让人感到压力,那是因为他没见过我舅舅。
我和舅舅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不待他开口发问,我自行说了自己准备选报的专业和第二学位的打算,至于学校——我要看他报哪一个,保证和他在同一个城市。我也干脆主动挑明自己就算和他分手也不打算和女人结婚。舅舅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不屑道:“很简单的一件事,让你处理得鸡飞狗跳。”
“简单?”我下意识地重复。
“我听姐姐说了那男生的性格。你应该照常接手公司、结婚生子,喜欢谁就让谁做你的情人,对方也能拿到好处。根本不必惊动你们的父母。”
我想起舅舅和妻子似乎是商业联姻,一直貌合神离,也许舅舅的家庭就是这种“妻子 孩子 情人”的构成。我不能评论自己的亲人,这样的夫妻也不知有多少,但我不会这么做。
“还是说,”舅舅冷笑,他并不高大,明明靠在躺椅上却像居高临下,“你打算和对方一直谈下去?听说你们天天在一起。你是小孩,糊涂,不能全怪你,是你妈妈的错。姐姐当年自己蠢就算了,现在还帮着你犯蠢。妇人之仁。”
“我刚才听妈妈说,舅舅当年和他们感情很好。”我不知道舅舅说话为什么这么有攻击性,但我不是吃素的。
“你说姐夫?”舅舅继续冷笑,“没错,我以前认为他们是一对。我性格孤僻,从小没有朋友,姐姐每次约会带着我,高中,大学,姐夫从没表现过不乐意,姐姐忙的时候他还会主动带我玩,给我介绍朋友。那又怎么样?一个窝囊透顶的男人,只会表面功夫,姐姐在自己家连片花土都没沾过,嫁过去天天受气,他做了什么?这就是他们的所谓爱情。我一直以为你还算聪明,没想到你竟然重蹈自己父母的覆辙。”
我突然没了脾气,从舅舅恨恨的语气,我多少体会到了他对妈妈的怜惜和对我的恨铁不成钢。我没说话。
“我不指望你马上分手,你跟姐姐一样蠢。把你叫来是要跟你说说我那边的情况,这几个外国投资者你要从头跟到尾。我会派一个业务员协助你,你要听人家的,别自作主张,不懂就问,实在不懂来问我。还有,不管你跟那个男孩怎么闹,不要让你妈妈伤心,永远不要为一个外人伤害自己的家人,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可是,当年外公的做法……”我想为妈妈说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舅舅一个威严的眼神打断。
“你外公也好、外婆也好,从小到大只知道宠姐姐,我喜欢猫和狗,姐姐害怕就不让我养。等姐姐和这个家断绝关系,再也不回来,有一次我说起朋友送了我一只狗,你知道你外公说什么?”
我不敢说话。
“‘不许养。你姐姐害怕。’”舅舅的声音也是冷的,那不是恨,也不是抱怨,而是一种我根本无法理解的怜悯,“你外公一直等你妈妈回这个家,哪怕只跟他低一个头。姐姐呢?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为一个男人家也不要了,家人也不要了,最后的结果纯属活该。你呢?竟然和那个男人的儿子扯上关系,根本不管你妈妈,也算子承母业。姐姐没把你扫地出门,愿意退一步,你好自为之,别再得寸进尺,家里给你安排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让我听到你为了谁跟家里对着干。你可以走了,我会让人给你发资料和时间表,不许迟到。”
我一肚子气,根本不想再跟舅舅说一个字。我算得上性格固执、脾气差劲,舅舅比我更严重。舅舅的妻子和孩子到底怎么跟他相处?说来妈妈那种高傲不柔软的个性本不应讨父母喜欢,有舅舅做对比,恐怕算得上乖巧懂事,难怪外公外婆更喜欢妈妈——就像和我相比,妈妈更喜欢那对双胞胎,不愿和我这个臭脾气天天赌气。说来妈妈倒算得上一个好姐姐,从不冷落弟弟,难怪舅舅后来愿意帮她,也算间接地帮助他曾经的姐夫。
还没走到屋子,就看到妈妈和那男人走过来,她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意。
“笑什么。”我有点恼羞成怒,“舅舅说我子承母业。”
“不对吗?”她还是不生气,笑意更大,拍了下男人的手,对我说:“我去花园看看,你舅舅一定被你气到了。”
我不满地盯着她的背影,妈妈穿着拖鞋,脚步轻松,像要去自己家的花园玩耍。
自己家的花园……
夜风迎头吹来。
不冷,也不凉,只让我的头脑忽然清明。
花园里传来夏日的虫鸣,小径旁树影摇晃,身后还能听到主屋的欢声笑语,在种种声音里,没有舅舅从小喜欢的猫狗的叫声。我仔细回忆从小到大来舅舅家的经历,从老房子到这栋新宅子,没有猫,没有狗,从来没有。我闭上眼,舅舅的长椅被花木掩住,只剩一片黑影,连夜灯都是暗的,舅舅在灯光和黑暗构成的小格子里隐匿;妈妈的背影那么轻盈,似乎她仍是备受珍宠的少女,踩着石头甬道要去哄坏脾气的幼弟。
直到坐在回家的车上,我还说不清心头浓重却不能启齿的压抑。
舅舅喜欢猫狗,他一直不养,只因妈妈害怕。妈妈要强,不对任何人承认她怕猫狗,即使爸爸真把一只狗放在家里,她也尽量不动声色。只有外公外婆和舅舅,即使她是个忤逆的女儿,抛弃家人的姐姐,他们依然为她留一扇家门,家里没有猫狗,他们希望她永远不害怕。舅舅的新房子不再有外公外婆的痕迹,但有舅舅的地方,就是妈妈的家。难怪人们都说爱情会变成亲情,只有亲情才可能无条件地接纳,爱情只在特定时间场合才有这个可能。
我难过极了。世界上根本没有王子公主,所有人都会变老、变丑、变得让人不耐烦,只有在奶奶心中,爸爸才永远是个王子;只有在外公外婆和舅舅心中,妈妈才永远是公主;而我只在妈妈心中,才永远是个可以犯错的孩子。他呢?他只有一条亲情纽带,只有他的妈妈全心全意爱他,他们彼此伤害,却也彼此接纳,是对方真正的后路。
我不应该跟他冷战,不应该一争吵就把他丢在一边,我更不应该在潜意识里和他的妈妈对抗。既然我爱他,就不能让他失去后路。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次,我在考虑问题时第一次把他放在第一位。我想这才是真正爱一个人的感觉。这感觉让我问心无愧地轻松着,让我不担心解决不好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不好我也尽力了,这种感觉坦然又自然,没有任何我习惯的自我厌恶,没有自责,思维也活跃着,想着今日的种种,谁对谁错,哪里出了问题,突然一切变得明晰。
想见他的感觉也突然分外强烈。
可舅舅那些朋友谈兴太高,一直聊到现在接近夜深人静,我不能唐突地跑到他家里,也许回家后我可以看他在不在线,能不能打一个视频电话,哪怕只是看看他的脸。说来今天那个飞机折得草率,我该补一个给他,他肯定还在生气,我需要和他谈谈……真想见他。
“明天你早点起床,先去舅舅的公司报个道再去陪客人,你舅舅特别注意流程和规矩。”妈妈回过头耳提面命,想到明天他就要一个人面对妈妈,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只担心我早晚和舅舅吵起来。对,我应该郑重其事地打个电话,和他说明天我们不再去一个地方,看看他的反应,也许他现在不那么生气了,也许我可以把他约出来,反正他肯定没睡觉。
“哥哥,是哥哥!”两个小孩用身子拱了拱我。
咦?
我从椅子的缝隙看向前方——刚才两个小孩就在这里和前面的妈妈说话——前方远远站了一个人影,瘦削高挑,是他。
我又看了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他为什么会在我家附近?他站着不动,不像要去找我,我的手机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在做什么?
妈妈轻轻冷哼,我没理她,对司机说:“麻烦您停一下。”
车停了,他显然被突然出现的车子和从车子里钻出的一家人惊到了,满面尴尬,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三更半夜出现在我们家附近,两个小孩高兴地扑向他,他故作镇静地抱起来闻了一下,问:“是不是吃了火锅?”他的脸却早就红透了,根本不敢抬头。妈妈吩咐司机:“送到这里就行。”对他为何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一概不问,只说:“你们把他们抱进去吧,该睡觉了。”说完便和男人向家里走,我和他一人抱了一个小家伙跟在后面,我心中窃喜,留心观察他的脸色,他只顾脸红,和怀里的小孩不停说话。
他是来和我讲和的吗?
他想我了吗?
他没进我家,我也不想进去,男人让小孩送了一管青草膏,或者是妈妈让小孩送的,她又想嘲笑我。我穿着长裤,胳膊上只有在花园被叮了两个包,他穿的是运动服,胳膊和腿外露着,情况严重。我拧开药膏擦他身上的红包。他看着我,神情迷茫,半天说不出话。他没那么深沉,要说的话一向在眼睛里,只是我读不懂。我抬起头,他的眼神依然潋滟。
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道歉?这件事我来道歉只是态度上的,没有意义。他的错更大,性质严重,他应该先道歉。我不会为了哄他混淆这一点。我也不需要他说出“对不起”,但他必须明白自己错了。
他想明白了吗?我蹲下身,开始涂他腿上的红包,看得出他站了很久,没怎么动弹,蚊子们饱餐一顿,我一个接一个将绿色的药膏抹匀,感受到头顶凝视的目光。
他的双腿弯下来,蹲下身和我平视,他的身体和他的目光一样热。
还有呼吸,我闻到他呼吸的味道,就连他说的“对不起”也带着热度和味道,让我想亲一下,咬一口。
我只是看着他。
“我不该恶意揣测你。”他的眼睛漆黑却坦白,“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对不起。”
“是我先不对的。”我说,“可是我不能保证今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尽量避免。还有……我不知道你妈妈会怎么想,你到底怎么想。能告诉我吗?”
他鸦黑的睫毛因我的呼吸颤动着。
“我……该怎么和你说。”他把头垂在胳膊里,随即抬起,他纸白的脸转向我,眼睛里一片只有我看得到的水光,“我想想。”
“抱歉。”我不由羞赧,想来今天的争吵还有此时的费力都是由我引起的,他却笑了,恼怒地瞪着我,又松了口气,龇龇牙说:“你气死我了。”
“一件一件说吧。”我轻声说。
“嗯。”他不错眼地看着我,我能感觉的他爱我。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妈和我爸闹了矛盾,无法解决,离婚了,再也没可能复婚。你说我爸会和我妈复婚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此时不宜批评,我只能按照题目意思想了想,“这取决于你妈妈的态度,我看可能性很低。”
“不会复婚。也不取决于我妈的态度。”他看着我,“因为我爸不会找我妈。他就算结婚,也会找一个和现在的他身家匹配,有共同语言,能撑起一定事业的女人。”
他说什么?
我不想夸那男人,但谈话要坦诚和实事求是,“怎么会?你爸爸一直想着你妈妈,他也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如果有机会复婚,他为什么不去追求曾经的爱情,如果能够弥补人生遗憾,谁不想有个补考的机会?”
“以前我也像你这么想。”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没错,我爸迄今爱着我妈,没准我妈对他也有点感情。但真正接触你家、你妈、你家的交际圈、你家生意上的事,只用一两天我就懂了。那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世界,平台、价值观、思考问题的方式、看待一件事物的角度,全部不一样。他们不可能再有共同语言,而这种差异会随着日常生活的摩擦撕扯得更大,这种生活不可能幸福,这种‘失而复得’也没有意义,反而会把曾经的爱情消耗殆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高考结束不过两天,他为什么想了这么多?
“我如果想和跟你在一起,必须进入你的世界,必须和你一样优秀才能在你身边,我们的感情也才能持续。”他叹了口气。
“但你本身就是个优秀的人。”我打断他。我并非讨好他,不论个人素质还是一向的成绩,我认为他的综合素质在我之上,现代社会更需要他这样全面的人,而不是过分精专的我。
“那不一样。人往高处走,我本来也有自己的计划,但按照我的计划和得到你的家庭的帮助完全不一样,我本来应该按部就班,学习,打工,实习,也会不断想赚钱的方法,找事业的机会,我不认为我的未来十分差劲。但是,有了你妈提供的这些机会,我提前得到了可能需要自己用很多年累积的经验和资源,我不用担心和你差得太远,可是……我妈呢?在我本来的计划中,我妈始终在我的生活里,我的进步不会让她无所适从,现在——我算一步登天了。一件手工西服不是我这样的家庭能够负担,不,它甚至不在我妈和我的概念中,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这种感觉,我的感觉,我妈的感觉,不只是贫富差距带来的自尊心受挫,还有,这件衣服来自她的情敌,她还没傻到以为这是我爸买的。今后这种事会不断出现,如果我有一个富家子做朋友,比如招福,其实队长家境也不差,姐姐也不差,我可以跟我妈说我在他们家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还可以设想以后自己家买一个同样的或者做同样的事。但如果对象是你,我能跟我妈说什么?说我在抛弃他的我爸家、他的情敌家认识了很多人?得到了很多机会?今天她的情敌又带我做了什么?她的前夫又教了我什么?我能说吗?我……我不能离开你,不想失去这些宝贵的机会,又知道我妈心里难受。我想不到解决办法,所以今天迁怒你,对不起。”他刻意压着眼里和话里的痛苦,故作客观轻松地说,“我以为我只要拼命努力,先考上大学,大学期间就开始打工找工作机会,我能让我妈过上更好的日子,也能和你在一起。结果高考一结束就得到了机会,我又想我只要拼命努力,更快地变优秀,至少不能比我爸差,我还是可以让我妈过上好日子,和你在一起——我想得太美了,我太卑劣了,我只会和我妈越来越远。人会变得非常现实,我也一样,谁也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机遇,可能我最初的想法是‘和你在一起’,是‘让我妈过上更好的日子’,然后就一直想多一点,得到更多一点,最后越来越贪,越来越离不开另一种生活。就连你也未必喜欢今后的我。”
“那是今后的事。先站起来吧。”我知道说这样的话非常耗费情绪,我们的蹲姿只会让他更累,我先站起来,胳膊和腿都是酸的,拉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我很想继续握着他的手,但是不行,我不能在自己家小区和一个男孩亲亲热热,让我妈妈承受风言风语,我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眼中的怒气和伤心,他不能容忍和我有距离,就像不能容忍别人突然靠近我。不过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我稍微解释一句,他就岔开话题,不肯承认自己为一点小事伤过心或吃过醋。这种脾气在我眼里自然是无聊又可爱的。
他的神色顿了顿,迟疑道:“你不生气吗?我迁怒你,说的那些话,没有毫无来由的气话,那一瞬间我真的是那么想的,我把你揣测成一个蓄意破坏我们母子关系的人,这不应该是你最在意的?”
“我以前也曾恶意揣测别人。”我说,“我每天都在恶意揣测,对方任何一次关心都能被我揣测成装模作样、维护表面和平、不得不尽的义务、针对我、否定我、防备我、厌恶我、排斥我。我就是这么揣测我妈妈的。”
他的瞳孔正在放大。
“但是,我会有这么多恶意揣测,难道因为我恨她?我厌恶她?我想伤害她?不。你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我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揣测我,你为什么会失控。我想我仍然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现在不论我妈妈做什么,我不会再有恶意方面的揣测,所以,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你也会明白我。只要你像今天这样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解决问题,我们不会走到分手那一步。”
路灯下,他纸白的脸又一次带了微红,他看我的眼神凝固又贪婪,却让我受用。他嘟哝着:“所以我说……你太优秀了。一般人不会像你这样,自律又自省,总是反省自己的错误,寻找解决的办法,也不会一再纵容对方。这样一看好像我总在无理取闹……我这么两边观望,你难道不委屈?”
他什么时候不无理取闹?我懒得理他。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都是他搞出来的,打人、和好、偷亲、跳楼……不过,如果他不这么做,我又怎么会认识他、爱上他?没有他,我不过是个埋头成绩的书呆子,高中、大学、留学、硕士、工作,最后成为另一个舅舅。没有我,他依然可能有快乐幸福的人生;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任何幸福。他无理取闹,却也一次次拉住我,拯救我。就连殉情那次,也是他用无怨无悔的接受态度拉住了我。他比我输不起,但我比他更怕失去这段感情,我们仍在战战兢兢对抗这个世界,没有人看好我们。至于“两边观望”,我清楚地知道在我和他妈妈的关系中,他从未想过要我受委屈,为此他曾经隐忍不告白,为此他甚至采取最激烈的方式。
“我清楚两边观望的人什么样子。我看的太多了。”我说,“你没有两边观望,你只是为难,我必须理解你。”
他的眼神更热了,脸也更红了,他的呼吸扑在我脸上,我想马上把他拉到我的房间。但他不应该在我家留宿,我也有舅舅的一堆资料要看,他也察觉到不对,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怎么了?你们去哪了?”
我想起舅舅靠在长椅上的样子。我想象那就是没有他的我。我忍不住将今晚的事告诉他,没有任何隐瞒。
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即使听到舅舅那些提议也没有面露不忿,他和我并肩走在路灯下,绕着小区散步,半晌他说:“对不起。你一直努力为我着想,也为我妈着想,我却总想着和你的家人划清界限,保持距离。这也是不对的。今后我会将你妈当做真正的长辈。你放心吧?”
“放心?你们的关系需要我担心吗?”我不理解。
他无语地看着我,突然问:“我在你妈眼里是不是特别绿茶?”
什么?
我猝不及防,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回答?
他好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紧张到头皮发麻,我自然不会把他和“绿茶”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代入我妈妈那些充满偏见的判断和身份视角,这个问题……
“你还放心吗?”他问。
我狼狈不堪,想起妈妈对他的评价,从头到尾不是“心机”就是“没担当”,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妈妈对他没有完全否定,我必须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他笑道:“好了,别钻牛角尖了,这还需要你说?就拿今天这件事,你把我甩下自己回来,你妈肯定以为我们吵架了,然后我半夜三更跑到你家门前装可怜,在你妈眼里这不就是绿茶到家了?换谁都这么想。”他的笑逐渐变成苦笑,“可我怎么知道这么晚你们还没睡觉啊……我就是……”
“你为什么来这边?”我小心地问。
“觉得自己不对,又不知怎么跟你道歉,你也不理我。我也不想主动说话。”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来看你的,就是想来看一眼你的窗子,你的门。”
虽然听着像胡言乱语,我却觉得那也是我的心里话,我也想看他,哪怕看不到他。想起他家,想起他的妈妈,我不由问:“你妈妈怎么样?需要我去和他解释一下吗?”
他更加无语,叹了口气说:“就您这上仙级别的情商,两边婆媳关系只能靠我自求多福。”
我被他逗笑了,安慰道:“我妈妈那边你不用太担心,我感觉她其实很了解你妈妈,也很了解你。”我想起双胞胎在医院里打闹摔伤那次,和他说了一下情况,“我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孩子不小心,说明她了解你妈妈的性格。也许情敌之间反而更了解对方。”
“这倒是。我妈对你妈带我好像也没不放心。对了,那件衣服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妈没说什么,我回去之后她跟我说要买一双好一些的皮鞋,不然穿手工西服会不搭。我看她强颜欢笑——不,她根本没笑脸,我看她就事论事的,心里难受死了,怎么办啊,这就是两边都想要的下场吧?”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说,“你担心越来越远,事实上任何母子都会越来越远,母亲就是想把孩子送到她根本够不到的地方,这是她们默认能够接受的,不要把问题复杂化。我觉得我们要做的不是无限制的弥补和迁就,而是要给未来的生活找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就说她要买的皮鞋,你可以直接让她不要买。她的眼光没问题,但没接触过这方面,大概率买不对,她心里只会更难受,不如我随便说一下让我妈妈配一双——我估计她会顺便买的。只要你未来足够优秀也足够孝顺,眼前的一切只是磨合期。”
我觉得我说的话太死板太说教了,像招标计划书,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他怕不怕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他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我不会放弃他。我继续说:“还有,我想了想,我们还是暂时不要到对方家里过夜,不要太刺激你妈妈,让她慢慢适应。我们还是去旅馆吧,就算你妈妈不在家也去旅馆吧。不过我不会刻意避开她,我还会去你家,只是我之前太急着证明我们的关系了,没考虑你妈妈的心情。今后我会尽量考虑。那件衣服也是……是我不对,但我……”
“没法保证下次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替我说了。
“我会努力……”
我要说的话被他的嘴唇堵住了,他飞快吻了我。
“我也会努力。”一瞬间,他潋滟而飞扬,像水面的光浮了起来,透彻地照亮了我,“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想到你我就又有了信心,你从不放弃任何事。每一次我伤害你,最后都会变成你拯救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是什么,可能是遇见你。我这个人一向胸无大志,以前只希望我妈能活得开心,现在加一个——我想和你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他的告白总是没头没尾,说完话掉头就想跑,我任由他消失在路灯和黑夜的分野。我被这句话迷惑了。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来自他毫无计划的情绪决定。越是重要的事,他越不经大脑,但本能的决定不是更像感情?我不怪他,我甚至能感觉脸上褪不下的笑意和放不下的嘴角。以他解决不了问题就跳楼的性格,今天的矛盾还没能消化,明天也许又会大发脾气,整天受来自母亲和爱人的精神压力,他能在这个夹缝里坚持多久?就算坚持住,那些石头缝里生长的树和花草无一不羸弱,他有没有想过?他当然想过,再想当然地下决心承受——不可靠的人。说来说去,我们之间的事还是需要我来想办法。
话说回来,我自然想过我们的一辈子,但我想到的大多是隐忍,最后仍然指向死亡;他想的一定不是让我或让他妈妈委曲求全,他的本性始终是快乐的,就算在困境中仍然向往快乐。他也敏感地意识到我还没察觉的更大的矛盾——他会因环境的改变而变化,他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更加符合另一阶层的要求,随时能够理智地取舍,明明利益至上却还能头头是道的人。这种心态上的改变会为我们的关系增加根本性的变数。假如有一天他不再是那个在车站拉住我的少年;他的心不再像他的皮肤那样纸白无瑕;他会深谙规则、熟稔人性,不会再为一份爱情跳下我们的格子。就像他怀疑的,“你也未必喜欢今后的我”。
我不知道答案,但不相信爱情就得不到爱情。我们的生命力有太多次否定和背叛,迄今我们的亲人无一例外地盼望我们分手,我们的世界依然只有两个人,要靠对方走下去。
“相信那一天抵过永远。”我不再只相信“那一天”,那一天只代表我的心动、我曾经的绝望和我对死亡的默认。当我的脑中想到“永远”,当他的口中说出“永远”,我们相信的其实是死亡,是殉情,是对爱情成长面的否定。它有忠诚和美,却是凝固的,没有生命的。
他又一次决定了我们的去向。
如果选一个词代替我们曾经追求的“永远”,我也会选择“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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