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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107

107

姐姐终于要出嫁了。

日期确定那天我正在旅馆补眠,把头埋在他怀里动也不想动。再过半小时我必须回家继续改一份永远通不过的企划书,舅舅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难缠的上司和昏聩的甲方,从字里行间挑出无数毛病,动不动推翻重写,然后告诉我“不如上一份”,或者一个idea这次说可以,下次说不行,大下次要求弄回原样,反反复复,令人耐心告罄。但我不能和他吵架,妈妈每天告诫我:“你舅舅抽出时间亲自教你,你知不知道他的时间多金贵?哪怕你今后不接公司,当个律师,你的当事人只会比你舅舅更麻烦。”

我不会不知好歹,但实在太累了,每天不是陪舅舅的朋友到处跑,就是在公司做各种任务,晚上还有家教。和他的约会地点只有旅馆,不过夜,只开钟点房,我根本没有多余时间。

我怀疑舅舅是故意的,故意让我们聚少离多,没时间巩固感情。却也明白舅舅想要阻挠我的恋爱,方法必然更激烈、或者更隐秘。舅舅根本不把我的爱情放在眼里,他坚信我和他早晚鸡飞蛋打。

高考后我没休息过,驾校也没时间去,只能看他给我发来的照片,他详细地说哪一天学了什么,教练脾气如何,在我妈妈那边做了什么,午饭吃了什么……事无巨细发给我,以前我见他和他妈妈这样发消息聊视频,以为那是他妈妈的控制欲,如今看来,这是他们母子相处的正常模式,他和他妈妈一样需要掌握对方的一切,就像以前他需要握着我的手机找安全感。

老实说,我不习惯。

这和他想看我的手机记录不同,太琐碎,太费时间,以前我和他整天坐在同一个教室,专注学习,他没空也没必要给我发这么详细的消息。现在每天见面,生活圈子就那么两个,他的消息已经如此频繁。今后去了不同的学校,甚至不同的城市,更加忙碌,更加不能兼顾,他会不会认为自己被冷落?我试着和他说这个问题,他一整天没理我,电话也不接。我不赞同冷战,只好去他家找他,去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他和他妈妈刚到家没多久,他妈妈照例打招呼,视我如空气,在饭桌上添一副碗筷。

这自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我只好说:“你先别生气,我认为你该理智一点。”

他差点摔筷子,他这个人脾气上头一向不分场合,当场就说:“我从来没听说任何一对情侣不想跟对方多说话!你难道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有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工作?”和挨骂。整天挨骂。

他妈妈皱着眉,端起碗碟回自己的房间,他终于意识到场合不对,烦躁地在客厅转了一圈,把我拉进他房间,关门。

他吸气、呼气、瞪我,我不劳他费事,把他抱在怀里。他立刻泄了气。

“你知道正常人靠什么维系感情吗?”他也抱住我,一边亲我的耳朵一边说,好痒。

“什么?”我被他又亲又吹,越来越迷糊。

“交流,交流越多才会越了解对方。不只是爱人,朋友、亲人都一样,不知道对方做什么就无法适时为对方送上关心,有人说**、说个人空间,这些和关心不矛盾,可以调整。在乎一个人不应该和对方疏远,我看到什么都会想到你,遇到什么事都想告诉你,而且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是不是被你舅舅骂了,是不是特别辛苦,这样我们才能相互分担。我可以注意发消息的时间,你也可以设置看消息的时间,但我不想把话憋在心里,也想听你跟我说你的生活,你发给我好吗?”

真可怕,我觉得他每一句话都正确,都毋庸置疑,这是不是就叫枕边风?最后我全答应了。从第二天开始,去了哪里我先给他发个定位,中午吃饭先给他发张照片,挨了骂就给他列个提纲,下了班给他打个卡……我的生活习惯按照他的要求洗牌一样重新塑造,我甚至说不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更可怕的是我越来越觉得这样挺好的,挨了骂收到对方一张搞怪或勾引照片,或一条安慰语音,或一个约会请求,顿时忘了不快和挫败,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倾诉频率低了些,该说的一样不少,说的最多的自然是我妈妈。妈妈待人一向严格,对他也没客气,一点错误就有一顿批评,绝对没有和颜悦色的客套话。妈妈这样对他我反而放心,他也私下对我说:“你妈妈这个人真负责,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对丈夫的儿子这样尽心。”我想这固然是妈妈的性格,也可能因为妈妈认为她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想要做一些弥补。很快他就不再说妈妈的指责,毕竟和舅舅那些人身攻击、讽刺、挖苦、咒骂相比,妈妈那点训斥就像毛毛雨。我对“学习”这件事一向认真有耐性,现在整天被舅舅打击,我几乎要同情舅舅那些老部下,老员工,他们到底怎么忍受这样的上司?不是怒骂就是加班,违反了多少条劳动法?

“《劳动法》?”这天妈妈开车接我去吃饭,他也在,听到这句话,妈妈冷笑,“谁不想多赚钱?我应该教过你怎么看物价,为什么你连柴米油盐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说话,我和妈妈的关系有所缓和,但在行事上,她独断,我沉默,长久的习惯改不了。他倒是轻轻松松接过话头,“我说,国家一直规定学生减负,也没看您少学一小时,少报一个补习班,你为什么起早贪黑学习?”

“不一样,以前我没别的事做,正常人要生活,怎么能一味工作?”我看着他,“还有,纠正你一个错误,《教育法》第四十四条第三款规定所有学生要努力学习,有明确法律条文,我遵纪守法有错吗?”

“什么?”他一时回不过神,“教育法?”

就连妈妈和那男人也回头看我。

“没错。”我严肃道,“不好好学习就是违法。所以你高一时候不但违反刑法民法,还违反教育法。”

“我去!”他气得口不择言,妈妈和那男人在前面笑。

我还没说完,“我没跟你抬杠,我认为学习和工作不是正常人唯一该做的,就拿你来说,你除了学习还要交友,要陪家人,要打篮球,要给以前的朋友帮忙,要和漂亮的女生们聊天……”

“喂!”他立刻紧张,看坐在前排的我妈妈,咬牙低声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大方点头,他在我妈妈面前突然紧张的样子有趣得很,有他在,我当然不想没完没了加班,但我也明白妈妈和他的意思。以前我最烦的东西是摄像头,现在我最烦突如其来的加班,但摄像头和加班偏偏是这个时代的生活主题,舅舅每天加班,妈妈每天忙碌,他的妈妈最近也忙得不见人影,就连班长他们也忙着各自的事,说好要聚会不是这个没空就是那个没空,小孩子即使假期也被保姆或父母塞进各种兴趣班,或按在钢琴椅上。思来想去,只有我爸爸还算悠闲——可见人绝对不能悠闲。

“知足吧,至少劳有所得。有些人辛苦一辈子也没得到什么。”他说。

他在说谁?他认识的人?他的妈妈?也许没有一个具体的人,他的性格里有悲悯和感伤的成分,那是他的圣母心,我理解不了。但我喜欢他认真的样子,那是我欠缺的,也是我被他弥补的。他果然跟我说了一些医院里的病人,有些可恶又可恨,有些踏实本分,却总是遭遇不幸,他也跟我说他的想法,他认为很多错误不止因为环境,太多人囿于固有观念、他人的偏见、执拗和强加的责任,没有纾解的途径,心理只有封死的缺口,没有情绪出口,孤独无助,甚至不知道城市里有免费的心理咨询电话……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确定他今后就算接触商业也不会赚钱,他从里到外是公益的。

“你气死我了,我在跟你说我的想法,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他瞪我。

“我喜欢你的想法。只要不跟我分手,你不会饿死的。”我说。

他吸气、呼气,叹口气说:“饿死和气死哪个更惨,还真不好说。”

每一天,我清晰感受到我和他存在的磕磕绊绊,我不知道这些明显的观念差异和习惯差异是如何隐藏在校园生活中的,我们明明那么了解对方,那么愿意同生共死,却还是一次次觉得对方有点陌生,好在我们喜欢的不止对方身上的“同类感”,还有彼此的“互补感”,多数时候他随口几句话就把问题化解了,有时他有些狡黠,有些强词夺理,我懒得跟他计较,他便得寸进尺,我还是懒得计较,他就会自行收敛,这是他性格里明显的优点——己所不欲不施于人。

我们多少回避着比小打小闹更重要的事,他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妈妈。

就像我们商量的,我会去他家找他,不会故意回避他的妈妈,但不会在他家过夜,他妈妈看见我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除了问好和道别,她不跟我说一句话。她也不爱跟他说话,除了必要的休息,她整天在医院,不是忙病人就是忙着弄资料,他抗议过几次,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医院缺人手”带过,她有时为他做饭,每次都带出我的那份,但不像以前那样一日三餐准备周全。他给她发的那些消息只得到简短回复,视频请求每次都被直接按断,她像在抗议,像在冷战,又像放弃了一切,对他的一切不感兴趣,甚至懒得问他考虑哪所学校。她一直是他的支柱也是他的压力源,现在,他每天活得轻飘飘的,只能紧紧抓住我。我确定如果他的情绪稳定点,我们之间的争吵至少能减少五分之四——他在正常情况下能够轻易理解和化解那些矛盾。

我们看不懂她。以前她很好懂,她温柔,她也使用暴力;她慈爱,她也歇斯底里。她的情绪和发泄有迹可循,如今她只把“母亲”的躯壳留在他们的家里,真正的她拒绝任何交流。这是他根本没法忍受的,他太擅长支出感情和情绪,却长期没有安全感,缺爱渴爱,母爱尽管扭曲也是他最重要的情感来源,如今他只剩一片沙漠,这不是爱情能弥补的,以前是他的妈妈要求他说话,现在他们的立场完全变了,他希望妈妈跟他说一句话,哪怕责备他,哪怕哭闹,哪怕痛骂,哪怕再打他几次。可是什么也没有。他很少跟我说他的担心,但我什么都能感觉到。

我认为自己失职。从那个白头偕老的晚上开始,他就如自己说的,不再和我妈妈保持距离,没有刻意亲近讨好,而是把她当成长辈,他本来就有讨人喜欢的性格,一颗圣母心最适合对付公主病,我妈妈挑不出他任何毛病,有时还会夸几句,即使男人和我不在,她也爱带他出席一些社交场合,他对两个小孩也很好,得到他们一致的欢心和拥戴;而我呢?我从不曾帮他缓解家庭矛盾,不能让他的妈妈有一丝一毫放松,我还常常说错话,让他们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就算他及时提醒我,直白地指出我的不足,就算我马上思考改正,我依然帮不上任何忙。他为他的妈妈无力,我为他们的母子关系无力。任凭他聪明伶俐,整天尝试改善关系,他的妈妈只是干脆地、随口找个理由拒绝。最近他正在学习做饭做菜送到他妈妈的医院,即使那些医生护士异口同声夸他孝顺,他的妈妈依然不为所动。

姐姐的婚礼是他找到的下一个机会,我和他是伴郎,他妈妈也要出席,我们要聚在一起商量礼金、商量当日行程、商量穿什么衣服——他如我提议那般没让他妈妈买鞋子,我妈妈果然给我们一人配了一双皮鞋和一套领带领结——婚礼那天他要穿他妈妈买的那件西服,那件衣服更衬他,他的妈妈对他选什么衣服毫无兴趣,只是尽责地看效果,而我则焦头烂额地给舅舅打电话,请他给我半天假期。

舅舅不可能同意,他要求下属天塌下来也必须完成工作,哪怕我那些外国任务对象不介意我缺席半天,舅舅只会骂我玩忽职守,吃粮不管事。我说不过舅舅,只能和他商量怎么和姐姐道歉,他摇头说:“笨,这太简单了吧。”

“什么?”

他眨眨眼说:“你问问那些尊贵的外国友人,有没有兴趣看看纯中国的婚礼?”

我茅塞顿开。

“有时候真觉得你呆头呆脑的。”他笑话我,他的妈妈脸上也有淡淡的笑意,并不是开心的笑。我开始给那些外国叔叔打电话,他们一个比一个有兴趣;他则给姐姐打电话,通知她要去几个外国客人;他妈妈问了我一句外国客人的人数,按照数目多装了几个红包。

我的视线几乎离不开她的手,那明明只是几个红色的小格子,她将钞票折好塞入,再封上封口,她的手指和他一样,不长,指尖圆润,肤质粗糙,听说护手需要经常洗手,洗手液和消毒液让她们的手无法细嫩,就连姐姐那样注重美貌和护肤的年轻女子也不能幸免,何况他妈妈。那双手比她的年龄大了很多,却很耐看,她折叠钱币格外仔细,几个小格子收拢得整整齐齐。

我心中有陌生的情绪在翻涌。

一个人做事,另一个人飞快协助,这是他们母子习以为常的默契,却是生活在家庭之外的我不曾拥有的,我已经过了渴望亲伦的年纪,内心的缺失却会被类似的画面打动,何况这协助指向我。他的妈妈的举动是无意的,但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家庭的纠葛,如果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同性恋人,也许屋子里的三个人能够顺利又融洽地相处。我从不排斥和他妈妈一起生活、我对他们母子有深深的亏欠感、我喜欢温柔包容的人、我渴望有母爱的家庭、在潜意识里,我希望身边的人足够聪明——这些都是他妈妈具备的,而他们母子欠缺的恰恰是我身上过剩的理智,我们可以在未来成为一家人。

可现实却是我们永远有隔阂,我是家庭破坏者的孩子,我又一次破坏了这个家庭,他则为我背叛了这个家庭。如今他每天急得团团转,他的歉意几乎溢出来。我认为做过了——在整件事里,他是最大的受害者,他被打、被骂、被控制、被伤害,被他的妈妈和我轮番逼迫,最后还要靠铤而走险换取暂时和平。他的妈妈难道不需要反省?为什么只有他急着弥补、急着和好?但我又能理解他的心思,谁能要求一个失去一切的女人反省?我这个始作俑者?他这个背叛者?我们迄今不知她对这件事的真实态度,也不知我妈妈究竟对她说过什么。我本就不擅长猜测人心,只懂人性的近乎推理的偏见,对她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哪里能推测她的态度?

没错。我不了解她,他也未必完全了解。我早就发现子女对父母的了解是片面的,父母在子女面前维持一个固定的形象,看似完整,其实隐藏了许多内容,而子女的秉性注定不会过早好奇父母经历过什么。曾经我自以为把妈妈琢磨透了,也花了很多年时间拼凑出她的人生,结果证明我对她一无所知。他比我敏感,比我更会体察他人的心理,但我想他对他妈妈的了解远不如他妈妈对他的。这也许是亲子关系中一个普遍盲区。

耳边电话里传来催促和疑问,我竟然在工作中发愣,还好那边的几个人只是兴高采烈讨论明天穿什么。舅舅读美国大学,同学都是热情洋溢、平时有些大条的美国人,我很快问明两边时间,确定几点去接他们。我注意到他的妈妈在留心听我说话,时而皱眉,似乎在努力听我的发音。

她费力聆听的样子让我心脏一颤。

“阿姨。”我挂断电话说,“明天我们走不开的时候,能麻烦您帮我带一些那几个客人吗?”

她诧异,眼神又有我熟悉的防备。

“听说您英语自学得很不错,和外国人交流一下。”我说。说完就发觉口气不对。一个小辈对长辈这么说话有些无礼。

他的妈妈没介意我的口气,眼神畏缩而回避,我不给她开口机会,“不用担心,您再下个翻译软件,只要会读就行,他们说的话也可以借助软件翻译。我会把可能用到的东西提前给您存好。麻烦您了。”我转头指指他妈妈的手机,对他说:“给阿姨下个我们常用的翻译软件。”

他还在发愣,听了立刻说:“我炒菜呢,你下吧。”说着跑厨房去了。我想了一下才明白他希望我和他妈妈多一点相处空间,多一点接触。他不觉得太刻意了吗?病急乱投医。我得到允许拿起他妈妈的手机,发现她的手机上有一个简单的字典类软件,我又下了一个我常用的,给她一项项示范用法,把婚礼相关的词汇句子做了简单的翻译写进备忘录,又让姐姐传给我酒店的菜单,把那些菜名和酒名也翻译了。她面露难色,我把手机递过去说:“应该够用了。”

我看得出她想拒绝,但又不想在情敌的儿子面前露怯,只能拿着手机低头看。厨房里的人端着两盘半糊不糊的炒菜姗姗来迟,看得出他做菜时心不在焉。而我们草草填一下肚子,早早去姐姐家帮忙。新娘家果然一团乱,忙什么的都有,姐姐的继母因为姐夫家境况好,对婚事张罗得积极,对我们三人热络又客气,得体地感谢我们今晚就来帮忙,他和他妈妈也说了几句客气话。

“假惺惺的。”他对着那女人的背影努嘴。

“别乱说人家。”他的妈妈轻声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妈妈教育他,柔声细语,毫无威慑,他却听话地埋怨:“知道了。”

他就是这么长大的吗?他早慧懂事,妈妈温柔明理,如果没有我,他们也许一直持续这个模式。难怪以前他那么恨我。那么他妈妈呢?是不是现在也恨我?更恨我?

忙了大半个晚上,我们挤在一个小房间胡乱睡了一会儿,天刚亮又是忙乱,我约好的司机早早来接我去客人的酒店,我以前去的夏令营、训练班大多在美国,据我的亲身体会,大多美国人只有牵扯实际利益才会难缠,平时大而化之,极好相处。几位叔叔身着便服,先随我跟新娘子打招呼,也和他迅速打成一片,他口语不错,虽然缺少真实对话经验,但和一边说一边比划,和几位叔叔互相也听懂了七七八八,有两位还和他一起放成挂的鞭炮。等到迎亲送亲,便全靠他妈妈照顾着,包括坐车,去宴会饭店签名、随礼金、同桌吃饭,我离得远,只看出他妈妈十分拘谨,努力地说着,不时看看手机,越发窘迫。他看到自己妈妈力不从心,一边帮新婚夫妻挡酒,一边还要不时招呼那些外国人,又挤出时间安慰我:“你想法挺好的,但我妈眼看四十了,也不是外向性格,这么多外国人她应付不过来。你啊,太习惯把你自己当做标准要求别人了,下次注意注意实际。我们可不是上仙。”

我不由懊悔,偷眼看他妈妈费力地和一个客人指着一盘四喜丸子说着什么,一脸心急,我的懊悔更深。我幼儿园时就有外教,小学就参加国内的英语训练班,第一次出国只有轻微不适,没有太大语言障碍,但很多时候词不达意,不知怎么表达——我尚且如此,他妈妈一时之间怎么可能应付得了外国人?这件事我又轻率又想当然。我的脑子一团乱,下意识地想:“他会不会又以为我是故意的?”

好在他的表情没有不快和恼怒,反而趁人没看见捏捏我的手低声劝慰:“没事,这么多天了,我妈还看不出你什么样吗?她没怎么生气。”

我心虚地看向他妈妈,他妈妈见交流不成,只好拿出手机帮美国人拍照片和视频,不算冷场。

我没觉得轻松。他和他妈妈习惯体谅别人,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难怪从前的他一心一意想考去别的城市,带他妈妈离开,他比谁都希望生活恢复到没有我、没有两个家庭后续的争执、像小学时只有他和妈妈那样简单。他妈妈能重新找回自己,他能重新找回妈妈。可是一切继续面目全非,就算大学后换一个城市,他的妈妈仍然要经常面对一张她最讨厌的脸,我不但长得像我妈妈,神态也像,性格和行为更像,只要有我,他们母子根本忘不了过去。而我没有他那些娴熟的人际技巧,我做的一切都在给他添乱,给他妈妈压力。

我了解不得不忍耐的生活,我忍耐过爸爸家的酒和拳头,忍耐过妈妈家的冷淡和欢声笑语,现在我拥有爱人,和妈妈达成谅解,能够以相对平和的心态回望那段岁月,甚至愿意做些自我检讨,但我忘不了曾经的孤独、消沉和时隐时现的恨意。也许他的妈妈有更多理由忍耐:她是长辈、她要顾念儿子的性命、她会被一个新家庭照顾赡养、她割舍不下亲情……但这一切对她不公平。没有人应该靠忍耐生活。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自私的,我不和他分手。

“喂。”他不知何时又凑过来,“人家办婚礼呢,你能不能赏个笑脸?想什么呢,姐姐都担心你了,赶紧过去。”

我又一次自责,我为什么总是不合时宜?回到姐姐身边,她穿着中式敬酒服,美艳如花,身边的新郎看着精明又踏实,对她笑得宠溺,她的婆婆不停拉着她介绍进来的客人,神态亲热,语气骄傲。他对我说:“你看姐姐,从小没妈妈,就喜欢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她没心眼也没什么主意,婆婆特别满意,什么都顺着她,有个小姑子关系也处得像姐妹。当年她被后妈欺负得要多惨有多惨,现在总算苦尽甘来。”

我看着那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心头有些惆怅,姐姐的婆婆眉眼间有我熟悉的商人式精明,我想起奶奶。这不就是奶奶当年对爸爸婚姻的设想?如果当年爸爸娶了一个像姐姐这样简单的女孩,奶奶也许同样是个好婆婆。爸爸娶了妈妈,当年的妈妈一定像我一样,以为只要用心就能得到对方母亲的认可;当年的奶奶也肯定考虑过儿子的心情和儿媳的优秀,试着接纳。可是后来他们一家三口深受其苦,根本没有等到苦尽甘来,去的去,散的散。人生之事,不是努力就能得到。

“喂,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分数快下来了?你担心我?”他拍拍我的胳膊,又一次提醒。

我攥了攥拳头,这是姐姐的婚礼,我不能继续伤感,太不像话了,我是来给姐姐撑门面的。正想着,队长带着女朋友匆匆赶来,队长今天有场比赛,一下球场就往酒店跑,姐姐开心得合不拢嘴——是不是简单的人更容易开心?我们能不能简单一点?队长看到我们照例要求我们赶紧去打球,我又想到他恢复得还算不错的腿,走路和普通跑步没什么问题,但篮球那样激烈的运动,他现在还不能尝试,他什么时候能继续打篮球?

我是他生活不折不扣的破坏者吧?为了我,他什么都失去了。

可此时的他忙碌又快乐,他在喜宴穿梭,和朋友打招呼,帮姐姐递烟敬酒,和姐夫有说有笑,一会儿去看看他妈妈和外国人,一会儿留意我是不是又黑着脸。他做这么多事,看起来毫不费力,因为这就是他的生活。

我勉强微笑,继续帮姐姐挡酒。我挺适合这项任务,喜宴上的客人看到我是个学生,不会用力劝酒,我也不需要多喝。结束后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他,他干笑几声说:“你站在那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有不少人跟姐姐跟我打听你是谁,谁敢灌你的酒?”

“是吗?”

“怎么不是,气死我了。走到哪儿都引人注意。”他一边抱怨一边喜上眉梢,得意地把我从上看到下,那目光简直要把我捧到半空。

“走到哪儿都引人注意。”——我才想这么说。一场婚宴我留意有些人加了他的微信,那几个外国客人现在只围着他,因为他有趣,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他们甚至偷偷摸摸说话,也不知在介绍什么。我陪了这么多天,几个客人只有今天笑得最开心,看了场郎才女貌的中国婚礼,吃饱喝足,拍了不少有趣的视频,兜里塞着大红喜糖,不停吹嘘他们终于学会用筷子了——是他和他妈妈教的。现在他正劝他们试试拥挤的中国公交,这些美国人并非没坐过这东西,和他一起坐似乎分外有意思,他指着外面的建筑给客人们说十几年前的样子,明明是些简单的词语,竟也绘声绘色。车上拥挤,外国客人和他挤在一起,他的妈妈一直往旁边挪,终于和我站在一起,她留意她的儿子,我想母亲看到儿子如此受欢迎,神色至少是得意的,她没有,她似乎在沉思。

“阿姨,您还……习惯吗?”我想我该积极一些,主动说了一句,说完才发现这句话没头没脑。

她犹豫一会儿才说:“香水味真重。”

“还好。”我说。这几位叔叔用的其实是不浓的木香调,他妈妈平时接触的男性不用香水,工作场合只有消毒水味,难怪觉得香气重。我正想再找个什么话题,车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位老人跌倒在地,旁人还没反应,他的妈妈已经上前检查,将老人放平,按着胸口进行心肺复苏,她手腕纤细,动作却有力,她垂下的一缕长发些微凌乱,救护动作却一丝不苟,我看呆了。

“发什么呆?怎么不打120?”有人推了推我,是他,他叫急救,和司机沟通,公车停在路边,救护车也很快赶来。

“我跟去看看。”他妈妈说,“正好我要回医院。你们忙吧。”

我几乎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车上的人还在议论,几个美国人围着他夸他妈妈,他谦虚又吹嘘,我只是不断回想他妈妈垂头给老人按压胸口那一幕。直到我们把客人送回酒店,直到我们和客人喝了个下午茶,直到我们坐车回他家,我的脑子依然乱糟糟的,有什么答案在破土欲出,我预感那又是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我们的长街,真正能够开出花的东西无一不阴暗残酷,预示着某种扎破人心的真相。我几乎想逃跑。

我脑海里仍然是他的妈妈垂着眼眸,她散下的那缕长□□浮着,像一丝水中的线索。

“你一整天心不在焉,到底想什么呢?”他笑道,“去我家吧,渴不渴?”他在路边买了两瓶冰水。

我喝不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有个下午和晚上,我们应该抓紧时间亲热,互相纠缠和撒娇,也许我们该谈谈即将公布的高考成绩,他现在心里一定忐忑,我何尝不是。但我脑中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要不要说?

我要不要说出来?

他回头看着我笑,他纸白的脸即使被夏日的汗水浸渍,依然生动,眉毛有毛茸茸的天真意味,黑眼睛更好看,眼神几乎在依赖我,那眼神告诉他依然是脆的,不能粗暴碰触,不能大力揉搓,不能……

“大学后你有什么打算。”

在他关上家门那一刻,我还是问了出来。

“什么?”他没明白。

“你,还有你妈妈,大学以后准备怎么办?”我说。

“你说……什么?”他似乎意识到此刻的沉重,连鞋子也忘了换,随手把手里的水瓶放在鞋架上,警惕地盯着我。

这种警惕令我蓦地心凉,他警惕我,在母亲的问题上,他一直警惕我,因为我是外来者和入侵者,即使那扇入侵的门是他自己打开的,他开门揖盗,再掩耳盗铃。我们的感情既光明正大,又偷偷摸摸。

我没回答,他顿时不耐烦,压下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我和我妈早商量好了,不论我考哪个城市她都会跟我过去,在那边重新找一份工作。”

“有必要吗?”我听到自己平板又没有温度的声音,我有些厌恶自己。

“什么?”他更加警惕,小心观察我,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呢?”

“有必要吗?”

他沉默了,一双眼黑黝黝地盯着我,颜色像培花的泥土。

“你们原本的打算是大学和留学对吧?大学阶段的两到三年,你妈妈准备找一份临时工作?医院的工作不好找吧?那她准备找什么样的临时工种?负责护理的保姆?”

“我……不想她那么累,我希望她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主要是换个环境,换换心情。”

“换个工作换换心情?往后她做什么你想都不想?”

“我……我怎么就不想了?”

“也许你想的是她为了你太辛苦,你上了大学就可以拿奖学金、可以打工,您留学了同样可以拿奖学金和打工,等你工作了她就可以专心享福?”

我的语调依然平板,他的情绪肉眼可见的起伏,他依然克制地问:“不对吗?”

“对吗?”我反问,“奖学金也好,高薪的打工机会也好,未来的职业也好,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固然优秀,但即使在高中这个小范围,你也不是最优秀的。就综合素质而言,如果你不由着性子搞公益,未来的你应该比我、比班长副班长他们更有发展、更容易赚钱,但这只是基于高中生的判断。谁知道未来什么样?你的大学学费和留学学费仍需要你妈妈的存款和你爸爸的资助,如果你想白手起家,想过成本吗?想过人际投入吗?想过失败成本吗?想过欠债吗?你乐观的认为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就能改变一切,结果却可能花光你妈妈历年积蓄,让她跟着你漂浮不定,提心吊胆。”

“呵呵。”他冷笑一声,“原来在你眼中我就这么差劲?”

“这和差劲无关。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你敢说没这个可能?”

“对,有这个可能,但我的未来一直是这个安排,这和你说的我妈没必要换城市有什么关系?”他近乎质问。

“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工作和事业。”我毫不犹豫,“我不赞同她跟着你换城市。她的工作根基和人际关系全在这里,她还有个愿意为她大开方便之门的领导,还有对她印象好的同事和过往病人,换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这些优势,以前我就奇怪她怎么一直没有发展,今天我更确定这一点——她的性子不争不抢,心思只放在你身上,这就是她的局限。你和她一直捆绑彼此,她没有进步,你也不过原地踏步。”

“我不知道你竟然是个梦想家,按照你的意思,所有人都该以事业为重对吧?但你知道医院的晋升途径吗?你知道护士、护工、看护、保姆的区别吗?你不过道听途说几句‘在某国学习护理’,就认为所有人都应该以此为目标,丝毫不考虑别人的具体情况,就像昨天和今天你想也不想就把我妈丢给外国人,你问过她想法吗?你征求她同意了吗?你谁啊?说让她做就让她做,我妈脾气好,看你是个小孩不想驳你的好意,结果就是在那么多人面前磕磕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你想过别人会笑话她吗?你自顾自想了个主意,把为难和后果全部丢给别人,您是哪来的大老板?今后我们是不是必须按照您的意思生活,不然就是不上进?”

“前半段我认同。”我希望他谈正经事时能控制情绪,生气难道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不好好说话?我只好尽量放缓声音,“我的确不了解医院和医疗体系,也不知道你妈妈更好的职业路径是什么。一是一,二是二,你不要胡乱类比,我让你妈妈和外国人接触和她的职业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件事错了就能证明另一件事也是错的?何况这件事我根本没错。哪个人想要真正和外国人交流没有过磕磕巴巴?哪个人学语言不闹笑话?为了一点面子难道不学了?她不是要陪你留学?她以后不跟外国人接触?你让她什么时候接触?什么时候练习?难道不该抓紧一切时机?至于你说的我的态度,我可以改,下次我会提前问她的意思,但我没规定你要按照我的意思生活,至于上不上进,我说你不上进了吗?我说的是你徒有上进的意思,结果不过原地踏步。”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客观,结果却火上浇油,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你真是眼睛长在天上的上仙。什么叫原地踏步?什么叫没有进步?你从小长在富贵家庭,连顿饭也没做过,就算你的家庭再有变故,你从来不缺钱不缺教育资源不缺机会,你知道普通人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一个母亲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有多辛苦?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吃喝不愁?普通人的生活只有精打细算、只有捉襟见肘、只有为生计为儿女忙到什么都不剩,你知道个屁!一个拼命生活还能把儿子供到大学的母亲,你凭什么说没有进步?我想让她生活得轻松点、悠闲点有什么错?你以为孝顺是什么?”

“孝顺也好、亲情也好,它的核心应该是为对方打算,而且要做长远打算。”我不为所动,“你以为自己在外面辛苦她在家里就是享福?你不过是把过去的精打细算和捉襟见肘换了个位置,由你来当这个含辛茹苦的人。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一定要一方付出一方享受?这本身就不公平。每个人都应该有独立的生活和打算,不应该整天想着为了谁、为了谁,最后变成道德和情感绑架。你以为这是对你妈妈好?你想过意外吗?你想过你的事业可能失败吗?你想过你甚至可能意外过世吗?请问到时候你妈妈会怎样?如果我还在,我会负责照顾她,如果我也不在呢?你指望你爸爸照顾她吗?你让她余生如何度过?你还认为她不应该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吗?不论从金钱还是个人寄托,事业必不可少,一个人一旦依附他人,尤其一个女人一旦依附他人,她就只能靠丈夫靠孩子——靠不住怎么办?我见过的运气最好的也不过是我外公后来的那位妻子。”

我不由他多说,抢着继续说:“你是不是认为外公家那个保姆被有钱人家算计,嫁给一个老头当免费保姆?你觉得你特别理解普通人的生活和辛苦?那我问你,一边是自己不亲近的女儿,过去给人家带孩子做家务没工钱落得一堆埋怨,一旦生病就会连累家人;一边是富裕的环境,每月有零用钱,还能得到一套不错的房子,工作内容是照顾老人和孩子,不用担心养老和生病——从生存角度,你选什么?你说的普通人会怎么选?如果你妈妈中途放弃自己的工作,陪着你在其他城市、在国外打一些零工,一旦你不顶用,她将面临什么?她的境遇不会比我外公家那位保姆更好。你也知道自己缺钱缺资源缺机会,却还想把你妈妈放在家里当你的保姆,她给你当那么多年保姆还不够吗?还要当一辈子?”

“你再说一遍!”他一把揪住我的领口,力气大到我根本挣不开,他的拳头已经握紧,双眼通红。

我紧盯着他举起的拳头,“不管以前如何,现在我们是明确的情侣关系,原则问题一次也不能犯,你敢动手我们就分手。”

我视线里青筋暴露的拳头更紧了,但只是握着,我领口的力道渐渐松了,我扫过他,他的眼睛依然是红的,连眼眶也有点红。

我有点晕。

“分手……”他以陌生的、近似嘲讽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这是原则。”我强调,“不能动手。”

“原则。”他的声音更讽刺,他的拳头用力捏了一下,张开,好笑地看着手掌和五个指头,甩了甩手。

他的火气一瞬间烧灭了,从一盆火冷却成一团灰。我知道他不想跟我说话了,他想冷战,而且这一次他不会去我家找我。

我想我应该缓和一下气氛,但问题根本没解决,是要搁置吗?我也不认为我刚刚提出的原则有任何错误,莫非他赞同家暴?莫非他认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还可以在情绪冲动时挥拳头或者强 ?

我可以哄他,但我必须把要说的话先说清楚。

“我不会跟你动手。”他却抢先一步说话了,他没看我,转身去开房门,回过头说,“我也不想继续说话,你回家吧。”

“你不说话问题就解决了?我回家矛盾就自己消失了?”他一向爱逃避,逃来逃去,一直逃到事情不可收拾也没有能力收拾,然后就偏激、就孤注一掷,他也准备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们今后的生活吗?我不可能同意,“能不能理智一点,难道我不能指出你的错误?”

“理智?”他笑了,“错误?”

“你没错吗?”我直视他潮红的眼睛,那个颜色几乎让我马上对他投降,但我坚持着,“不说你刚才的举动,我们只说你对你妈妈的态度。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关系?不只你妈妈在控制你,你也在潜意识地控制她,姐姐今天结婚,我不知道她和阿姨在医院怎样相处,但姐姐那么喜欢她,说明什么?说明她可能早就该有一段新的婚姻,以她对别人的善意,又有你的聪明和斡旋,她在新的婚姻里不可能吃亏吧?她为什么一直单身?她需要你这个心灵支柱,你更需要她把你当做生活重心。你说要带她离开这里,你在下一个城市不过两三年,她适合有固定的工作吗?适合恋爱吗?就算有这个机会,她难道能扔下你?然后你又要去国外,在国外她恐怕只能负责照顾你,你孝顺她,你愿意为她抛弃很多东西,你为她委屈,为她努力,为她甚至想过放弃爱情,当你们以这样的形式一辈子一起生活,她就只有你,只是一个母亲,只为你提供你有时感恩有时窒息的母爱。你是她唯一的亲人,你对她负责任了吗?”

我以为他会立刻发火,又一次举起拳头,他却灰一样浅显和冷漠,只是笑了笑,他眼神空洞,不愿看我,只给我一个纸雕般的侧脸。他张开嘴巴,断断续续自语一般:“你不能……这么逼我……我不欠你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那一瞬间我想求饶,他想做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也可以,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错了,我只是个入侵者,却指手画脚,对他的生活肆意点评,我明明是个渔利者,他从前的梦想、他健康的腿脚、他的感情、他对未来的希望尽数给了我,我却用我的原则、我的理念、我的判断把他逼到这样一个角落。

“分手?”他眼神灰暗,没有我最爱的潋滟水色,“你不要以为付出得多就离不开,爱一个人和爱自己的爱情不是一回事。人生不是成本核算,就因为我做到了,我可以随时随地、问心无愧地离开你。”

恐惧突然攥住了我,一种黑色的东西顺着我的脚向上爬,我直抽冷气。

“你说我对我妈不负责?你和她相处了几天?你了解她?你凭什么一口断定我们错了?你只是下意识希望我和我妈分开,你希望双方冷静,用距离缓解矛盾。问题是我造成的,你却想让她自己解决。你不愿帮她,不愿自己去处理一团乱麻的关系,你冠冕堂皇,好似为她着想,根本不想想她要是信了这些话今后要受多少罪?她一个人,难受了和谁说话?生病了谁照顾她?我和你在外地卿卿我我,我把精力全用来和你谈恋爱,我妈呢?留在这里打拼所谓的事业?你说得真轻巧。”

“你骂我可以,冤枉我也可以,我才没这么想。从头到尾我对你妈妈只有内疚,我愿意和你一起孝顺,但把她放在自己身边就是对她好?你只是不敢面对真相罢了。你也说过太多人因为环境、因为固有观念、因为他人偏见、因为责任而耽误自己,你以为一通心理倾诉就能解决问题?你连自己妈妈的问题也不敢面对!你继承父母优点,八面玲珑,讨人喜欢,什么都能做好,你的爸爸和妈妈难道就是庸才?你爸爸换个女人就成了成功人士,是我妈妈会调教?她怎么没把我爸爸调教好?你妈妈刚才在车上那种干练和冷静还有专业度,我不信她没有发展,不能在她的领域更进一步——你不敢承认你们一家三口一直缺乏沟通,一直不擅计划,一直互相耽误,一直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你妈妈一直没成长,你也一样,你想当巨婴也不想让她长大!”

“你给我闭嘴!”他一声大吼,身体抖得厉害,说话几乎走了音,“分手之后又是巨婴?还有什么话你说不出口?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你还敢扯出我爸,扯上你妈——你是不是想新账旧账一起算?你凭什么对我和我妈的生活说三道四!没有你我们过得好好的!你总这么咄咄逼人,从来不问问我的想法,我为什么非要离开自己的妈妈?我为什么不可以和妈妈和爱人一起生活?你不是说你接受吗?不是说你会努力吗?对,你还说你愿意体谅我妈妈,你还说你愿意一直地下情,你还说你高中毕业就主动离开……你一而再再而三出尔反尔,我认了,谁让我喜欢你呢?现在你又准备让我和我妈分开,你考虑过我的心情吗?今后你还准备做什么?”

“我一直说同一个问题,你一直在发散思维,反复诬陷我居心不良,现在准备阴谋论了?”我也动了气,越是动气我越冷静,“你说我出尔反尔?你同样说过你会接受我,现在的局面明明是你自己争取的!难道你后悔了?”

“我……”他连嘴唇都在哆嗦,“我自己争取?对,我自己要死要活争取了你,后悔,对,我……”他不再看我,四下乱看,一手拿起放在鞋架上的水瓶,笑着对我说:“没错,我后悔,我当初就不应该把这个东西扔给你!”

他的声音高到几乎破音,水瓶被摔到地上,一声巨响。

我的怒气被那响声砸碎了。

我想起那个我永远不能忘记的黄昏,他把外套扔给我,把书包扔给我,把水瓶扔给我,我们的关系随着那几条抛物线彻底改变了,那时他就爱着我,那时我不知道自己爱他,是他看我孤独,看我无人理睬,想要把我拉进正常人的生活,让我知道世界的色彩和人们的情感。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为什么要把他逼成这个样子?我有什么权力这样逼他?我怎么能这样伤害他?我难道不该只想他的幸福和快乐?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我这样做能得到什么?也许我真的会导致他们母子分离,也许他对我的爱会因此转为恨,也许……可是……

“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突然插入的声音像一道晴天霹雳。我们猝不及防,同时转头,他的妈妈就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

我们以为她在医院,谁也没有注意屋里有没有人,那么她听到了?所有的……她全听到了?

她和往常一样不喜不怒,微带疲倦和厌倦,似乎我们的争吵与她毫无关系,只嫌我们可能影响到邻居。

“妈……”他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阿姨……”我看着还在发抖的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他的妈妈,想到我们方才的争吵,想到我的种种评价,我根本没勇气继续站在这里,我能解释什么吗?不,我说的都是经过考虑的真话,我不解释。但我做对了吗?过去的我自以为是地对爸爸说了句真话,换来他们母子若干年的艰辛和折磨,现在呢?我又一次戳破了他们的生活,我做的对吗?这一瞬间我突然怀疑了,也许他们更喜欢活在一种假象里,只要他们相互的爱和关怀是真的,难道就不是幸福吗?

我……是不是又错了?

没有人跟我说话。我突然意识到在他们母子中,我一直是多余的人,一直给他们带来麻烦和冲突,没有我,他们明明什么也不用面对,没有离婚、没有母子失和、没有矛盾。就连他也说:“没有你我们过得好好的。”没错,我根本就是多余的。

“阿姨……”我的嗓子有点哑,“打扰您了,我先回去了。”

我狼狈地冲出那扇门,我仍然是个懦夫,我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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