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妈妈站在健身房下面的那条商业街。
“我不喜欢你。”
我不奇怪听到这句话,但我奇怪他的妈妈为什么以这句话做开场白,莫非这不是一次谈话,而是一次充满变数的摊牌?看来我必须小心应付。——我的负面性格又一次作祟,不,我不能这么想,我和过去不同了,这是一场和平的谈话,我和她有共同利益,不论何时,他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共同利益。
我极少思考女性,“男”、“女”这个划分标准来自我的性别。自身的成长让我明白男性基于生理和天性的种种需求,有限的好奇和交流不过是补足自身的参照。我对男生津津乐道的女孩子的外貌、形体、性格甚至生理期毫无兴趣,那些东西是生物课,是常识,是修养,仅此而已。
我唯一关注的女性是妈妈,但一个儿子对母亲索要式的窥视又与旁人不同,在我眼中,妈妈的美丽是记事起仰头看到的玲珑的下巴线条,是自上而下的白皙修长的五指,是香味和垂下的同样芳香的长发,是笼罩的笑或不笑的脸和身形,是时而刻板时而促狭的悦耳声音,我渐渐长大,妈妈渐渐矮了,小了,但我的视角仍是自下而上的,妈妈的美高不可攀。
他看穿这一点,说我恋母。他和我不同,他的视角是自上而下的,因此他宝妈。
他没有严重的男性本位思想,我迄今想不通他的视角来自他们生活的哪个节点。莫非来自他性格里颇为自恋的部分?还是来自他一贯的温柔中的奉献欲?或者,这是他潜意识里的自保和回避,当他自上而下地看待妈妈,对方的可怜之处便会加倍放大,对方哭也好骂也好动手也好,都成了伤害有限的小打小闹,不应该被记恨。相反,我看不到妈妈的全部,长期以来盯着某个缺点反复琢磨,耿耿于怀。
华灯初上,主干道还很远,这会是一条很长的路。我的忐忑中有几丝兴奋,就像有道一直解不开的难题得到提示。如果给我生命中的难题排个次序,首先我要惭愧地承认自己无能,我最想不通的其实是那个叫“命运”的东西,我不是有神论者,用这个词只为方便。命运是一团复杂的因果链,被当事人踢球一样互相推卸、指责、谩骂、负担,却不想想它的线条如同血管在每个人身上扎根,越撕扯退避就越掺杂不清。而后让我迷惑的才是他,这个明明一心一意爱着我,我也一心一意爱着,却在某些时候比陌生人更陌生的爱人。
还有他的妈妈。
我对她的好奇不光来自“他的妈妈”这个身份。早在爸爸一通电话打乱两家生活的时候,我就好奇那是一位怎样的阿姨,我也有很多卑劣念头,也不止一次把自己的责任推到这位陌生阿姨头上,暗暗怪罪对方不肯维护家庭,不顾自己的小孩,有时简直是个毫无修养的泼妇,在众人的议论的“可怜”和“疯子”中,我也想把对方当成一个可怜的疯子,以此让自己好过。但我不能欺骗自己,就连这种想法也带来更沉重的负罪感。当她终于不再追着妈妈厮打怒骂,我暗暗希望她和她的孩子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不是因为善良,只是因为软弱,我用这种希望降低自己的罪恶感。这自私的幻想被与他的重逢打碎了。
真奇怪,现在我想起高中,想起他在那个站台拉住我之前的事,我不再认为那是“相遇”,而是“重逢”,尽管我们没见过面,却早早被命运牢牢捆在一起,像对这个薄情世界的买一赠一。他有丰沛到泛滥的感情,我则有更凝聚的浓度。我的影响贯穿了他们的生活,我的存在也成了他们母子的隔阂,从一个旁人口中的名字到实实在在的入侵者,我的出现是灾难,“没有你我们好好的。”他这样想,他的妈妈恐怕恨不得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她对我的厌恶比对我妈妈更严重。
汽车的喇叭打破了我的回忆。只见他的妈妈迈开步子,我连忙走上去与她并肩,街灯下,他的妈妈脚步柔缓,她是我第二位关注的女性,实际上,她的形象令我倍感亲切,她的皮肤、她的笑眼、她温柔的脸和纤细的身形,举手投足间的轻盈,都令我觉得熟悉,都是他的感觉。我常常有意忽略她脸上微带劳苦的纹路,她神色的怯懦,她身上中年人的钝重。这同样来自内心的罪恶感。但我又忍不住将她反复和我妈妈对比,对比的结果除了令我痛苦,令我明白这世界的不公,令我对每个人的不幸束手无策以致不敢同情,还有什么?
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意她不再穿的那双令我恐惧的高跟鞋,自从他跳楼后,我再没听过那仿佛踩在心脏上的鞋跟声。这种声音是我和他之间的禁区,我听过一次就毛骨悚然,他日日听着,怎么可能不害怕?那声音甚至能扎响刻意的麻木,不论他用多少个事例描述母亲的善良美好,他清楚只需一声鞋跟敲地就能中止他的自欺欺人,他会屏息凝气,全神戒备,沉默不语,钻进储物间缩成一团。我不说,他也不说,就像每一次我默认的他的逃避。现在那声音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还是更紧张?我们谁也猜不出这种“消失”代表什么,我认为它非常重要,却不敢和他谈论。
随鞋跟声一起消失的还有她对我的过分明显的敌意,她依然戒备我,却像个废弃了的堡垒,不再高度警戒,空余一个眼神和架势上的摆设,她不介意我频繁出现,我们必须上锁的门,我对她品头论足,连同他的内疚也好,为弥补母子关系所做的努力也好,忙碌而焦头烂额的现状也好,统统不介意,只留了些母亲的习惯,包括关心、管教、被说话。
所以我迫切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显然也想说说。
“我不喜欢你。我知道你正直、诚实、聪明、优秀,更难得的是对人没有偏见。但我还是没法喜欢你。就像你父亲后来如果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性,你也一样不喜欢。”
她一开口就让我无言以对。她不是在夸我,也不是在骂我,她肯定我,也否定我。没错,“否定”才是她对我的根本态度。
“我也不讨厌你,‘喜欢’和‘讨厌’是小孩子用的词,对大人没意义。对四十岁的人,只有‘还行’和‘烦’。”
我惴惴猜自己究竟是“还行”还是“烦”,结论是“还行但是烦”。这时她看我一眼,她的眼黑白分明,在中年人中相当罕见,分明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她对我的恨意溶解为我不理解的东西,依然是否定,却包含了一丝奇怪的同情,就像我妈妈对他有内疚,她对我这个疯子也有类似的感情。大人们毕竟比孩子多一份责任感,他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行为给无辜的人带去过什么,哪怕我不无辜。
“你去过我家,有没有注意他房间里有个杂物间?”
我差点停下脚步,她说什么?
她没看我,不疾不徐,不论脚步还是声音。
“墙壁上那扇多余的门,里面有储物空间,看似堆满杂物。其实可以藏一个弯着身子的人。他以前经常藏在那里,关上手机,抱着书包,拎着鞋,我知道那里有人,也许没有,也知道打了电话他会装作手机没电。我不想打开那扇门把他揪出来,尽管我想问他为什么躲我。我一直忍着。”她看过来,突然问我:“你了解他吗?”
她收住话头,等我回答。
我了解他吗?
我曾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对我隐瞒了很多东西。后来我明白我的了解过于浅薄,他又过于矛盾,他的行为总是掺杂突发奇想的夸大成分,一个纸飞机能够解决的告白,他要发动全班折纸开窗户,与其说浪漫不如说炫耀。张扬自然不是缺点,也许他就是个张扬的人,只是从小压抑惯了,导致现在的性格:日常平静,偶尔标新立异,心情不好直接断裂。此外他有迂回的理解能力、稳定的拆解能力和打算盘的性格,这种算盘并非利益得失的算计,也不是老谋深算的城府,而是利他和自保,是自我平衡也是自我消耗。他也曾说过我不了解他,说他自己“骗婚”,在我眼里,他那些暴力、盘算和小动作,我压根不在乎。
我回过神,他的妈妈这么问不是要一个答案,只是想谈话。
“我不了解他。”我说,“他有很多话不愿意说,一直以来,我对他的印象是脆弱,不管他表现得多么积极阳光,在我眼里他始终是脆弱的。”
像张可以随意折叠揉搓的白纸。
“那只是他的一个方面,他不会让你知道他的另一面。”她说。
我停住脚步,看她,我担心自己的眼神是敌意的。莫非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丰功伟绩,她可以借此动摇我对他的基本判断,让我们的感情从根本上扭曲?不,虽然我不了解他,但我至少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他的过去,知道这一路走来他的温柔、隐忍和努力,我也知道他的自私与阴暗,这些我全知道,全接受,了解一个人,看他在生死之前和逆境之中的表现还不够吗?还要加上童年期的不成熟和成长期的零零散散?那太没重点了。
“这么不服气?”她竟然笑了,语气是友好的。
我连忙低下头,但我比她高很多,转头本来就像俯视,再低头像回避赌气。
“我说个简单的,”她笑着看我,“你对他的初中好像有所了解,那你知道他的小学朋友吗?”
她一句话就把我丢进一个全然陌生的格子,就像他把我放进储物间关上门。我一下子慌了。我看着她并无讥讽的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的确,这不奇怪吗?我知道他高中的社交情况,知道他初中的社交情况,他把我带进他的朋友圈,我熟悉了班长副班长班委会,和他那个一班小团体不时接触,亲自辅导和他一起打我的尖嗓子,我还见过他初中最好的几个朋友。我理所当然认为他在小学也有很多朋友,享受过一段快快乐乐的校园时光。现在想想,他提到情绪支点说的是初中,提到作证人格的好友说的是初中,给他带来心灵灾难的往事来自初中,喜欢他的同学和老师都在初中,小学呢?他是怎么把他的小学彻底从我们的谈话中剔除掉的?他小学什么样?有哪些朋友?经历了哪些事?他为什么从来不说?我竟然从没发现这个盲点!但这又有什么奇怪,他就是有这种谈话的本事,让我一叶障目,只看到他想让我看的。小骗子。
她的妈妈又笑了,不想我继续为难,主动说:“你不知道不奇怪,他大概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我想,小学他和你很像。”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蠢到家的“啊”,是疑问的语气。
“他小学没有朋友。”
他没有朋友?怎么可能?
“但他不像你那样不理人,不会给人孤傲感。他在学校应该也和同学接触说笑,只是不参与班级活动,不和人玩耍,更不和人深交。那时他的班级有很多议论吧,也许小学生不敢接近他,老师们也爱莫能助。”
我突然明白了。
“毕竟他的妈妈是个疯子。”她说。
“阿、阿姨……”我顿时手足无措,这是我造成的,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回避的,在旁人眼中就是如此。”她依然笑着,“那时的我的确不正常,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让你妈妈好过,不让前夫好过,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和人哭有用吗?我上学那阵子有篇课文,说一个女人被从前的婆家卖了嫁了,后来的丈夫死了,生下的孩子被狼叼走了,她逢人就说这些事,最后把所有人说烦了,这件不幸也就成了她的错误。所以我用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办法,我知道如果你妈妈一直高高在上,旁人会因为她穿的衣服提的包不敢笑话她,所以我打她,让她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当街厮打的丢脸女人,你妈妈要面子,我就让她再也别想有面子,让所有人谈起她首先是个和人扭打的又蠢又俗气的第三者——你妈妈不会装可怜,我利用了这一点。这些年她一定过得如鲠在喉。”
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尽管他说过,妈妈也说过,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怕,难怪妈妈一直怕她,妈妈怕的不是暴力,而是眼前这个女人杀人诛心的手段。但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过分负罪的我,我不再那么懦弱,也不想维持任何一种有害无益的表面和平,我说:“阿姨,我妈妈过得当然不好,和您一样内心煎熬。”
她没动怒,我也冷静了,她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重申仇恨,时至今日,翻账本算旧账毫无意义,我立刻加了一句:“阿姨,为什么您和我妈妈当时好像根本不考虑我们?你们一点也不担心我们的状况吗?”
她仍然笑笑,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妈妈。
“对不起,没考虑你们。”她笑着说。
一时间,我不知她为何道歉,为何说“你们”,我又一次手足无措。
她是不是在讽刺我们?
“也不是没考虑过。”她说,“我尽量选择你们不在的场合,但有时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脸红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很少亲眼目睹母亲们的争执,他也只见过一次。是的,她考虑到了,她甚至考虑了无辜的我,她尽量避开孩子们。可就算孩子们看不到,一样会被被流言蜚语淹没了,他们听着旁人绘声绘色地夸大那些场景,品尝着打击和痛苦。一个施暴原配的孩子和一个彪悍小三的孩子,在不同的学校,在同样充满猜忌和冷语的教室里埋头看书,难怪我们的本质那么相似,原来我们共同的经历比我想象的更多。
“阿姨,后来你为什么不再去找我妈妈?”我闭上眼睛,我要将他彻底搞清楚,还有他的妈妈,还有我们的症结。
“嗯。”她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应答声,“有段时间我的生活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一部分上班工作照顾孩子,一部分算计你妈妈会出现的地方,不时去堵她。我甚至在算计和殴打谩骂中得到了某种快乐。你妈妈到处躲我,我就开始蹲点。有段时间你妈妈躲得很彻底,我根本找不到,我给她公司打骚扰电话,在她公司门口逢人便说她的做派,那栋大楼的人全怕了我。后来有一次好不容易在路上碰到她,我冲上去便打,忘了当时带着孩子。你妈妈走了我才看到他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看我像看一个魔鬼。”
我想到我看到妈妈和她扭打时的心情。
“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在做什么,毫无形象,满口脏话,我曾不无得意地总结一些打人心得,比如上去就贴着头皮抓起一把头发再把脑袋往下按,我的目的只为让你妈妈出丑,所以我抽她耳光,但不会用指甲划她的脸和皮肤,也不会把她的衣服往下拽——我做不到这一步。即使如此我还是个疯子,在旁人眼里如此,在孩子眼里更严重。”
她和他一个套路,打人先考虑不进局子,不留证据,甚至还要考虑一下对方的基本形象。他们真是母子,真让人无话可说。
“所以当时你跟我说他打你,我立刻想到那时他看到的那一幕,这就是言传身教吗?你说他想把你推下站台,尽管你后来说那是你引导的,可是……就算我最恨你妈妈的时候,我也没想过杀她,不,其实我更恨的人是前夫,我用一种更隐蔽的手段报复他,他根本没察觉,我让他一辈子比你妈妈更不好过。算了,这些事小孩子不懂。不说这个。”
而我想到的是:她真了解妈妈,妈妈真了解她。
谈话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些。
“从那一天我开始怀疑自己,我从来没思考过我的行为给孩子带来什么。我仍然细心照顾他,仍然假装正常上班,当时我在医院当护工,护理特定的病人,说来也巧,那段时间遇到的病人不太费心,我有很多自由时间——有些时间是对病人哭诉得来的,他们支持我去找你妈妈算账,于是这些多余的时间全部用来对付你妈妈。我习惯把自己遭遇的一切不幸算到前夫和你妈妈头上,遇到一丁点不如意就去找你妈妈麻烦,让她也别想如意。那天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吓到不敢问也不敢说话,我照例认为这是他们的错,如果他们不出轨我们母子又怎会面对那么难堪的场面?他呢,他是个早熟的孩子,他不跟我说他害怕,只努力地表示他会好好学习,用他能想到的方法安慰我,避免刺激我,看他那个样子我更恨你妈妈和前夫。我的报复没有停止。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条街上看到自己的儿子。”
街?
“那时我很晚回家,跟他说要夜班,留好保温饭盒里的饭菜。现在想想,他那么小,我太失职了。可我要趁这个时间去找你妈妈。那时我在她公司附近蹲点,发现她的车子不回家就偷偷跟着,弄清她的主要合作对象,我准备掌握她的所有关系,逐一去对方那里闹——看你的眼神,不理解吧?签合同和你妈妈是不是第三者有什么关系?你是老实孩子,想不到。我告诉你其中的关窍:不是去对方那里哭诉,而是通过各种方法查到对方的太太,偷偷警告那些太太。那些商人也许愿意和你妈妈合作,他们的太太呢?面对一个那么漂亮又会撬走别人丈夫的女人,你说她们担心不担心?会不会让她们的丈夫安生?会不会到处散布这件事?”
我猛然想起我在爸爸身边偶尔听说妈妈生意不顺利,后来妈妈自己也说过有段时间生意不顺利,一向只想自己的我从没想想妈妈好歹是个有公司有产业还有奶奶遗产的人,怎么会不顺利到跌入谷底的程度?就算细想恐怕也认为妈妈夸大其词,怎么能想到背后还有他妈妈!恐怕妈妈也不知道这件事!
太可怕了……眼前这个女人。
可她这么坦白,毫无炫耀地坦白着,我又能说什么?
“阿姨,后来呢?”我问。
“那天我像个毒妇一样带着笑,记录着自己看到的你妈妈最新的合作者,大概也是这个时间,街上灯火通明,那时候路面状况不好,经常堵车,那辆车也堵了足有半钟头。我百无聊赖地乱看,突然看到自己的儿子从远处走来,我吓坏了,那条街离我家很远,他怎么会去那里?他是不是发现我在做什么了?”
我明白了。
“我太紧张了,换了个位置鬼鬼祟祟盯着他,他背着书包,低着头,慢腾腾在路边走,什么也不看,没有任何小孩子蹦蹦跳跳或踢石子的动作,只是走,一直走,从公车旁边走过,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车开了,开了一小段,我又看到他,他的背影垂头丧气的,他不是想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沿着一条街一直走,反正回家也没有人,反正他做什么也没用。反正……没有人真的管他……没有人理他……”
我不明白她为何说得如此平静,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车,包括那些载着孩子的电动车,她的眼神没有方向;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听得如此平静,我想到同样年龄的我,害怕酗酒的爸爸不敢回家,不是留在学校就是在街上乱走。
原来他也在街上一直走,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条街,不知走过多少个夜晚,终于遇到了彼此,终于重逢了彼此。
“那天我坐在车上一直哭。我意识到我不能那样下去,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明明有妈妈,却活得像个孤儿,我给他的老师打电话,问他在学校的情况,还好,他学习好,有人缘,老师们喜欢他,甚至没人察觉他的异常,我突然害怕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找过你妈妈,我彻底退出了他们的生活。”
“害怕?”我抓住这个词,为什么是“害怕”?
“你真聪明。”她说,“没错,是害怕,不是内疚,内疚当然有,远远比不上害怕。”
我茫然,她怕什么?怕他心态失衡?怕他长歪?怕他走极端?那时他应该没显露极端的一面。
“他……太早熟。”他的妈妈像要叹气,像每个我知道的人说起他的早熟,总是伴随叹气,与其说叹气,不如说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他怎么跟你说我和前夫离婚的原因,其实前夫和我都是重感情又念旧的人,从前想插足的人不少,我们理都不理,有孩子之前如胶似漆,有孩子以后对家庭更依恋。曾经我们一家三口称得上美满,一个平凡温馨的小家庭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前夫性格不争,不愿参与办公室站队,自然没什么发展,我也只是按部就班工作,我们谁也不嫌弃谁,反而觉得这样挺好的,我们想把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孩子,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不是个普通孩子。”
我紧张地听着,他怎么了?
“别这么紧张。他没有缺陷,也没有性格上的过激,他只是……他有点太聪明了。可能跟你比,跟从小教育资源好的富家子弟比,他不那么出众,但在我当时的认知里,我上学时候中等偏上,前夫也是,我因家里的缘故上了护校,前夫考上个本地普通学校,我清楚正常参加高考,我也和前夫差不多。没想到我们的孩子从小就表现得比同龄人聪明,学东西快就算了,兴趣特别广,情商还特别高,人见人爱。而且,他做什么都有一股不落人后的劲头,爱出风头,事事都要做好,恨不得老师天天表扬他,放学后一个劲跟我们说那天老师又夸他什么,没有这种夸奖,他就闷闷不乐。”
我想起那个雨中的幼儿园,那些儿童玩具,那是一个我未曾了解的他。我又想起他进入班委会,想起他说我身边太挤,又觉得幼小的他也很熟悉。
“有这么优秀的孩子,我和前夫开心又得意,当然也要教育他,前夫引导他不要事事出风头,要给其他小朋友表现机会,其他小朋友也需要老师的关注和夸奖,也想让爸爸妈妈高兴,要团结小朋友一起学习和游戏,他善良又听话,从那以后果然不再事事要尖,还常常帮助别的小孩,当时幼儿园所有人都喜欢他。小孩子有什么事都和他说,妈妈们有什么事也对我和前夫说。比如,他们报了什么样的课程,什么样的老师比较好,哪个机构的教育理念更先进。起初他会对我们说他也要和哪个小朋友一样去学机器人,去上骑马课,去参加编程比赛。我和前夫当然想过他的兴趣班,也为此俭省过,存了一笔钱,却没想到他什么都想学,我们的存款根本不够用,而他根本不够学。”
“所以您和叔叔才决定做生意?”我问。
“不。”她摇头,“起初我们就像最普通的家长,商量着不要一味满足孩子,谁不知道那些课外班有水分?我们是普通家庭,应该给他符合家庭条件的教育,不然在幼儿园就花个精光,以后怎么办?我们还没商量好,他自己却不再说了。他懂事,不虚荣,当他意识到家里的经济不能支持他学那些东西,他就再也不看,再也不说,我甚至不知道他心里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偷偷羡慕。不论我怎么观察,都察觉不到他过去那些热切的兴趣了。他那么小,却为了不让我们伤心,硬生生压下自己的需要。——当我意识到这件事,就像在那辆车上看到他一个人走来走去,我受不了,根本受不了。我和前夫商量不论如何也要给他优越的条件,不能让他学的用的比其他孩子差。前夫……”她微微停了一下,对那个男人,她一直使用这个生疏又准确的称呼,她甚至不用“孩子爸爸”这样的词,我看不出她对他留有什么样的感情,“前夫其实不赞同我的做法,但他爱那个家,不愿妻子难受孩子受委屈,他硬着头皮答应了。”
我心痛不已,人的温柔原来是天生的,他竟然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懂得体谅父母。而他的爸爸妈妈,同样是温柔又愿意付出的人,明明一家三口都在真心实意为对方着想,为什么结果会是一个错误?因爱而付出得到一场空不是最遗憾的,最遗憾的是明明什么都做了,却不如什么都不做。
“我想他有时过分固执的性格到底像我吧。我一旦决定什么,就会一叶障目,忽略一切只想达到目标,这种性格明明让我摔过跟头,失去了高考也失去了朋友,可我没能吸取教训。我不是不知道前夫的性格不适合创业,但我们开始得太顺利了,因为我照顾过一些好心的病人,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便利途径,前夫的生意上手很快,也许太快了,我们的家庭状况明显提高,他也很快陷入他一向不喜欢的奔波和饭局,我则负责照顾孩子,照顾他们父子的饮食起居,那时我还去学了开车,为的是今后能接送前夫。”
“阿姨。”我突然想打断她,我发现一个从前忽略的疑点,为什么一位如此聪明,差点让情敌翻不了身的女人犯下一个如此明显的错误?我说:“阿姨,论做生意,同样的新手上路,您为什么没和叔叔一起做?同等条件下,我认为您可能比叔叔更有潜力。”
她仍然叹息,“是的。为什么我要当家庭主妇?为什么我不和前夫一起忙碌?一方面因为我性格传统,根本没想过‘男主外女主内’还能反过来;另一方面,我的性格毕竟内向,前夫却喜欢与人接触,在当时看来,他肯定比我更适合出去接触生意。更重要的是,家里的孩子不是一个和他说‘爸爸妈妈为了你赚钱’就会乖乖跟着保姆的人,他过分依赖父母,他有很多话要说,没人听就会不安;他有很多东西要学,要父母抱着他读给他;他有很多问题要问,不喜欢只有一个答案,一定要知道父母的看法;他喜欢被我抱着,喜欢坐在前夫肩膀上,我们不小心夸了别的孩子他就生气,我们没有及时关注他他会闹脾气,前夫和我一样,父母去世早,所以家里没有祖辈的老人能在那时候照顾他,他尤其讨厌家务保姆和育儿保姆,但他的讨厌又和别人不同,他会自己琢磨是不是他太累人父母才把陌生人请到家里……这些事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有我和前夫记得当时那种不能兼顾的无奈。既然他这么离不开父母,教育这样的孩子也的确需要投入更多心力,我和前夫决定分工。这分工导致前夫过分操劳,而我也因为家庭妇女的局限越来越想当然,要求越来越多。有一次,当时还小的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爸爸太辛苦,说他更怀念以前的生活,我……我能说什么呢?我不能直接说一切都为了你,不能让他有心理负担,于是就告诉他一家人必须目光长远,共同努力,许诺等他到了三年级,我就会放心地让他自己上学上兴趣班补习班,我会去前夫那边的帮忙——我清楚他一时之间离不开亲人,他的学习习惯没养成,不够自律,仔细教导一两年,我也能放心,他也能慢慢独立。我们谁也想不到再也没有那一天。”
我心中伤感,同样的事由他妈妈口中说出又是一番滋味,她无意说起离婚的起因与是非,也无意说自己经历的辛苦,对,这些都不是她想说的重点,我最在意的是她口中那个幼小的他,我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妥,我知道他是个小黏包,感情需求高,喜欢形影不离的相处,对爱人如此,年幼时对父母自然更加依赖,我家里那两个小孩一天到晚要求他们的妈妈爸爸亲和抱,除了我,所有孩子都这样吧?究竟哪里不对劲?
“说回那一天我坐在车上决定不再找你妈妈。”她十分自然地接上前面的话题,“从那以后我和你妈妈再无瓜葛,和前夫也只有抚养费和教育经费的电话往来。我一心弥补,想做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将他培养成一个优秀又充实的人。我没想到的是,比起我担心他,他更担心我,他那么小,却小心翼翼地体贴我,他努力学习,努力在班级活动中有所表现,努力成为能让我开心的孩子。每天我送他上学,他接我下班,那时我也发奋重新拿到正式工作,开始准备医院的考试,他一放学就跑到我的办公室,帮我做他能做的事,让我有更多时间看书备考,住院那次你想必看到了,认识他的人特别多,因为他小学时每天去医院,休息日也不出去玩,整天整天在医院陪我,各个科室的医生护士都认识他,说他好看,嘴甜,懂事,孝顺,那时候家里有孩子的同事都骂自己家的孩子不听话不争气,正在怀孕的都希望将来有个他那样的宝宝,那时的我又一次感觉到久违的幸福,我在办公室忙碌,他在空着的桌子一角写作业,我们偶尔看对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有时候他陪我去看病人,陪重症病人还有瘫痪病人一直说话,小孩子哪儿有这样的耐心?但是他有,他不但听他们说家里的事,还不断安慰对方,哄对方睡觉。不止一个病人偷偷对我说,要是‘这辈子有个这么懂事的孩子,什么都值了’。没错,我也这样想,人生哪儿能什么都有?有这么好的孩子,受苦是值得的,什么都是值得的。后来不断有人劝我给他找个新爸爸,有个完整家庭,有人追我,有人介绍,有没结过婚的,有离婚的,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我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强,我脱口而出:“姐姐的爸爸?”
她毫无意外,“他怎么跟你说的?”
我一五一十说了他说的那些话,包括他年纪小不愿离开妈妈,他去找姐姐联手搞破坏,他留住了妈妈后来又后悔……她点点头说:“大体经过就是这样。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单身妈妈带孩子的确辛苦,重要的是我开始觉得他过于依赖妈妈,想必你比谁都清楚单身家庭的男孩常年和母亲相依为命,过分听妈妈的话,考虑妈妈,最后会发生什么。”
我点头,爸爸就是太过依赖奶奶,明明有很好的脾气和不低的情商,却根本理不清婆媳关系。她能想到这一点,有点颠覆我对她的认知,原来她的教育理念一直是清醒的,不是一味满足自己。
“那你认为他说的后悔是真的吗?”
“什么?”
我诧异地看她,是不是真的?她在说什么?她想挑拨我们?不,不能这么想,像她这样一个悄无声息弄掉妈妈生意的人,想挑拨根本不用大费周章找我说废话,随便在背后搞点什么我们肯定中计,至少我肯定中计。
她是来和我谈话的。
我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回答:“阿姨,尽管他在我面前刻意掩盖了他的性格,隐瞒了很多事,但我认为他跟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说后悔,说后来劝您再婚,应该都是他的真心话。”
“没错,是他的‘真心话’。”她加重了语气。
“阿姨?”我完全不明白这个重音的意义。
“这就是我说的‘害怕’。”
“阿姨?”
“你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吗?他小学的时候没有值得可以对你说一说的朋友,他一心一意孝顺妈妈,你认为是我这么要求他的吗?你设想一下,如果你是个母亲,有一个孩子,一个不到六岁就知道压抑自己天性,只为了让父母过得开心的孩子,你是感动还是害怕?一个不到十岁就整天安慰妈妈,把妈妈当生活重心,甚至连朋友也不想交的孩子,你是感动还是害怕?一个发现自己让妈妈错过姻缘,从此再也不敢反对,一个劲鼓励妈妈尝试相亲的孩子,你是感动还是害怕?”
我浑身僵硬,我抬不起脚,迈不开步子,我像回到那天在他家看着那个他消失的窗子,像回到那天在医院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当他愿意为我、愿意为我们的感情跳下一个代表绝望的格子,我想到的是什么?我害怕。我想逃离。我知道他是一个再沉重不过的负担。我明白他的爱令人窒息。
“我说他说的话‘是真的’,不是想讽刺你,也不是想讽刺他。而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不想要后爸和新的家人,他总是想着别人,当他认为自己必须做某件事,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喜欢的人幸福,他就拼命暗示自己,煞有其事,骗着骗着连自己都信了。而我不想让他伤心。我不想他为我去适应一个新的家庭,新的父亲,要他和对方的孩子相处,面临一个或两个新的孩子,以他的性格,万一对方不够好,万一对方的小孩刁蛮任性,他一定会受委屈。他只剩妈妈了,他拿出所有精力一心一意安慰我,想要我走出离婚的阴影,我不能让他难过。所以,我放弃了继续相亲,不论他怎么劝,我不为所动。”
我默然不语。她和我考虑的到底不同,她怕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怕他压抑了自己的性格,她做的一切都在为他着想,就连害怕,怕的内容也是他对自己不好。我呢?我考虑的是自己的心理需要和实际利益,怕的是我会不会因亏欠而有巨大的心理负担。我和他们终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可是我到底怎样才能了解他?怎样和他相处才不会伤害他?我不知道,他的妈妈也不知道。现在的我甚至无法判断此刻听到的话,同样一件事,完全不同的说法,我该信谁?我能信谁?
但我突然明白这次谈话的目的了,她在告诉我那些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关于她,更关于他。
“这就是我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理会他的报考。”他的妈妈近乎冷笑,在百转千折的命运之后,她对他的疼惜变为冷笑,“他最有自己的主意,他在乎的不过是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的心情,初中他成绩那么好,老师同学那么喜欢他,留在本校有那么多优势,他没跟我商量,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填了你们现在的学校。所谓的志愿是什么?是人生大事还是赌气工具?这次也一样,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志愿,结果选择学校的标准是什么?哪个城市?不过在选究竟要顺了自己的心情还是照顾我的心情罢了。我同意是委屈他,不同意还是委屈他。我理他做什么?你和他相处不短了,难道没发现自己总陪着他进退两难?”
我没发现。没错,我常常进退两难,想来我性格随了妈妈,做人厌恶拖泥带水,做事少有犹豫迟疑,就连对爸爸妈妈的态度也看似优柔实则狠绝,我所有的进退两难莫不来自于他的进退两难,而且我越来越理解他,越来越认为所有事都不是他的错。
他的妈妈看着我,眼神竟有明显的同情,我怀疑我看错了,“不如直接跟你说了吧。反正你早晚会发现。你是老实孩子,不如直接告诉你今后会怎样。你会发现他慢慢变成一个根本没有错误的人,似乎一切事情都是你的错,一切错是你造成的,是你自私,是你不懂体谅,是你要求太多,而他什么也没做错,只不过顺了你的心意,反正你总是欠了他。”
我不敢看她,我不敢看她近似怜悯的眼神,她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能把我想都不敢想的恐惧一字不差说出来?
身畔有车行过,热风带过,额头过分地凉,是冷汗。
如果没有和妈妈那次漫长而颠覆的谈话,此刻的我一定将眼前的人视作大敌,认为她居心叵测,不负责任,竟然把自己的错误归结给孩子,一个施暴者有什么资格指责受害者?但我已经明白我和妈妈有多少误解,不,妈妈没误解我,我单方面曲解妈妈,而她骄傲不屑解释,怯懦不敢解释。即使如此,渐行渐远的责任我要占一大半。所以我不会情绪化,不会继续站到受害者的角度看待任何人。这是我真正了解他的必经之路。
“阿姨。”我定下神,“恕我直言,您善解人意,但您不擅长表达感情,也不擅长引导情绪,这些事却是叔叔的专长。”
“嗯。”她没生气,“你有你的聪明,你看人很准。我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没有家庭变故,他应该会在前夫那种潜移默化的爱护里慢慢长大。他不会一直压抑自己,像个早就失衡的空架子,却总以为自己能装很多东西。其实我会动再婚的念头,也是希望找个人品好的、能包容的人,最好也带着孩子,我会尽量像母亲一样对那个孩子,也希望对方能给我的孩子带来一些正面影响。一家人就算起初要磨合,将心比心,互相担待体谅,石头也能焐热吧?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最后连第一关也过不了。”
我的心脏沉甸甸的,她向往过另一个家庭,另一种生活,但这种向往被他直接掐断了。
所以他视母亲为责任?在她依然貌美,心态健康,怀着对未来的向往,有最好再婚条件时,他阻止了这件事。所以他必须承担后来她不愿再婚、找不到较好的再婚对象、生活越来越狭窄的责任。
现在看来,姐姐的爸爸是个多么理想的再婚对象:家境好,耳根子软听老婆话,知道心疼儿女,实打实过日子,那时她风韵楚楚,性子好头脑也好,夫妻感情不会太差。姐姐本人心思单纯、需要母爱、知恩图报,简直是个再理想不过的继女。如果当时这个家庭成立了,她也好,他也好,姐姐也好,恐怕会有截然不同的完整人生,而不是各自辛苦那么多年。难怪他一直后悔。一个“什么都好”的选项出现几率本来就低,很难出现第二次,它出现的明明那么恰当,男女双方需要情感和家庭,两个孩子需要更多的爱和照顾,偏偏男人耳根子软女人心肠软,女孩没主意男孩有主意却没远见,最后谁也没伸手把握,只能事后懊恼。这才是命运的可悲之处。
“阿姨,我有两个问题。”我说。
“你说。”
“您刚才说,‘他好不容易有个志愿’,为什么说‘好不容易’?”
“这个啊。”她短促地笑了一声,黑眼睛不知是悲是喜,“你没察觉到事情有些奇怪?我和前夫为了让他有更多的教育资源辞去工作,但你发现他有什么业余爱好吗?你发现他和普通家境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吗?我和前夫毕竟顺利过一段时间,这种富裕的惯性会持续好几年,你看到过这几年的痕迹了吗?”
我又被她问懵了。的确,没听说他有特长,没听说他有篮球外的业余爱好,他明明说过父母为他辞掉工作,紧接着话题便跳跃到父母离婚,自然地将中间那一段遮盖了。那段时间不短,父母做什么都会瞒着他,他应该上了很多兴趣班,为什么他从不说自己学了什么?
“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她的笑容突然悲哀,“我们看到他聪明,他好奇,他什么都想学。却忘了小孩子本就听风是雨,看到什么都想要。而他的聪明是在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区、一两个兴趣班的范围内。他聪明不假,但一个人只有聪明是不够的,还要有头脑,有恒心,有干劲,有目标,再配上些力所能及的好资源,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才有可能不普通。算上这些条件,他终究是个普通孩子。”
我只能听着。
“他性格散漫,像前夫;抓不到重点,像我。我和前夫脑子也不笨,手脚也不懒,做人也没问题,不就是因为胸无大志,贪图安逸,总想着两个人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快乐就好,毫无危机意识,得过且过,家境才那样普通。他也如此,一个东西想学就看两眼,大体看会了就失去兴趣,再学下去太麻烦,丢到一边,去看更吸引他的。就这么周而复始。我又溺爱他,他求我几句我就胡乱答应,学了这个学那个,不亦乐乎,最后什么也没学到,全忘了。等到我们离婚,他对这些东西更没兴趣,如今看当时的教育,前夫和我所谓的付出换来的不过鸡飞蛋打,他没站到更高的起跑线,聊以□□的不过是英语口语不土气,后来学新东西很灵活,也能融会贯通,因为有很多杂七杂八的知识做底子,和不同的人说话不露怯,我告诉自己这就值得了。多少父母砸锅卖铁似的让孩子学这个学那个或者去留学,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她没哭,没掉眼泪,没有哭腔,平平常常的口吻,无法共情如我,也听出了其中的欲哭无泪。
“阿姨。”我不由说,“我小时候也有很多兴趣班,后来父母离婚,我爸爸没管我,我自己再也没去过。我想那些课程可能重要,可能没那么重要。”
“这不一样。”她说,“某个兴趣班本身没那么重要,大多数家长也不指望通过兴趣培养一个天才,天才是天生的,不是培养的,优秀才是培养的。换句话说,就算有个天才我们这些普通家长也看不出来,还不是被各种老师忽悠‘你家孩子有天赋’,我们在乎的是所谓的素质、思维、知识面,是与优秀的老师接触,与优秀的小朋友接触,是自己的孩子能离开原生家庭的盲区。可这个孩子最大的问题就是完全继承了父母的缺点,前夫性子软,总是体谅别人为难自己,在他身上更明显;我见识浅,总为眼前一点事耽误正事,耽误自己,在他身上也更厉害。我不是说这是他的错,首先是家长的错,我们看他有兴趣,满怀热情为他报这个报那个,我天天陪他玩耍似的学习,总幻想那些课程像广告说的那么神奇。看看你之前为你父亲的孩子们选择的,没有花里胡哨的东西,唯一的爱好是书法,培养耐心和气质,其余都是硬件课程,既不粗糙也不分散。这是我达不到的眼界。想想我同意的那些课程,竟然还有玩积木的乐高班,这就是我的问题,我让他挑花了眼,不肯定性,也不帮他定性。而他的问题是任性,也许我们太宠他,他没有任何急迫感,不珍惜任何机会,他不知道他身上很多东西是别人梦寐以求的,总是随手丢掉,如果批评他,他对那东西更抵触,心理一排斥,大脑就罢工,做事就应付。他这种个性我根本没办法。聪明的孩子在小学能靠小聪明得到好成绩,因为学的东西简单,因为他记性好脑子转得又快。初中呢?高中呢?他的确努力学习,但不代表他爱学习,不代表他有个考上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的目标,他学习不过为了让我高兴。以前他唯一感兴趣的是篮球,但他对篮球的目标只是一个初中比赛的冠军。他得到了,大功告成,根本不想有进一步发展——这就是我和前夫过日子的思路,差不多就行,不想那么累,不想那么拼,不想那么麻烦。他躺在病床上,你塞过来一堆卷子让他赶紧学习,你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最要紧的事,他呢,永远拎不清,高考前还把自己摔到病床上,有什么事不能高考后再说?”
我竭力压制心头的不满,这不满不止对她,还有我的妈妈,和好不代表抹消曾经的失和,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绝望,丧失生活的目标,最终铤而走险,难道和她们无关?我也没忽略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对我的讽刺,没错,冒险的事都由他来做,我毫发无伤。我强迫自己冷静点,他们母子间的一切,我没有资格点评,他最懂疏不间亲的分寸,从不干涉我和妈妈的相处,我必须学会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不会说话就先闭嘴,绝对不能吵架。何况他的妈妈难得愿意吐露一次心里话,应该让她把所有的话说出来,就算有道理要讲,也要等到了解事情全貌,确定她情绪稳定再说。
“老实说,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会选什么志愿,结果他想学的是心理。”她冷笑。
“那么……第二个问题。”我尽量放缓声音,“阿姨,当年您为什么一定要离婚?”
她不太自然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敢说话,在她面前我总是怯懦的,因为那无处不在的亏欠感。我也害怕有一天,我对他随时有亏欠感,甚至只剩亏欠感。
“这些事不应该对孩子说,你那么想知道吗?”她自言自语,“也对,对你来说很重要。好吧。你能接受伴侣的出轨吗?”
我一下子噎住了。没错,我在问什么?问一件我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我思前想后,倘若因为我的错误造成的出轨呢?倘若我和爸爸一样,不思进取不停酗酒导致他一个人支撑所有事,因为撑不住、因为失望、因为想放纵而出轨呢?我是立刻甩了他,还是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别甩了我?
我曾骂招福考虑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我也成了无聊的人。我才不会像爸爸。也许我该考虑的是爸爸愿不愿意原谅,显而易见,爸爸原谅了,不,我不知道爸爸原不原谅,他只是更怕妈妈不要他。妈妈和那个男人做为出轨者,露水姻缘后竟又开始渴望家庭,用妈妈的话说,还相互提了许多有用的维持家庭和平的建议,太可笑了。但我早就失去了责备他们的立场、时机和身份,我只能从他们的经验里——我为什么要把这些龌龊事称为经验——提炼一个简单的事实,“阿姨,我不想这么假设,我只是听说很多夫妻会原谅对方,也知道当年叔叔一直想回归家庭。”
“没错,很多夫妻是这样的。当年也有很多人劝我。”这一次,她毫不掩饰地冷笑。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天使女孩,但她的脸依然和善好看,最不适合冷笑,“但我的观念太传统了,我不能接受,从精神到生理,我想到就反胃。”
我想我脸红了,她没看我,似乎知道我会脸红,她以平铺直叙降低语调的不自然,她说:“以前我担心代沟,担心自己不够了解现在孩子的需要,担心自己的言行在他的朋友面前给他丢脸,我想方设法接触更年轻的人。在医院,带新手护士是麻烦事,现在的孩子个性越来越强,我总会被她们搞得焦头烂额,还要收拾一堆又一堆的烂摊子,我每年都做,就是为了更了解年轻人的性格和想法,了解他们爱看什么,爱吃什么,爱谈什么,爱玩什么。我知道现在有个流行的词叫‘恋爱脑’,说的就是我这种为一个感情对象绞尽脑汁,恨不得付出一切。我就是这样的人,对前夫也好,对儿子也好,对父母也好,我的结果证明了这个词是贬义词。但这种恋爱脑没有要求吗?有。在外人看来我是个贤妻良母,无条件支持前夫,把他的朋友当做我的朋友,把他的喜欢当做我的喜欢,给他充分的信任和自由,但我有一个最普通也最不可能达到的要求:他不能犯错。仅仅是男女错误吗?其实这种要求会逐渐增加,逐渐延伸到生活细节,前夫过于忍耐,我既不节制也没有察觉的智慧,更没有止损的方法,我的奉献到最后不过害人害己。我想你已经明白这种性格最后的结果,结果就是走极端,付出一切没有得到回报,付出一切没能如愿,付出一切依然失败,付出一切被辜负……一个极端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没有任何中间地带。坦率地说,那时我看到前夫就恶心,我是传统家庭的孩子,婚前婚后恪守父母的教育,可能过于老土,但我认定婚姻里里外外必须干净,所以我没法和解。”
她说的话信息太多,我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我和他刚开始恋爱那段时间,他对我的亲近总是害羞又排斥,我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和家庭教育有关。我的妈妈早早提醒我必须使用避孕套,他的妈妈却认为性、爱、婚姻必须三者合一,也许她没这么教过,但他是这么想的。在那时的他眼里,我的行为随随便便,轻佻不负责,根本不尊重他。而在我、在妈妈、在爸爸眼中,□□不是不重要,我们并不沉溺开放型的□□,只是贞洁从不被我们放在第一位。
“当然,这只是直接原因。根本原因是我不能原谅前夫的背叛。我的脾气不算差,我愿意接受前夫绝大部分性格,哪怕不是对的,哪怕我不喜欢,只要不触及根本,我可以一直调整自己适应。如果我真的不能沟通,如果前夫认为我们的感情到了终点,他可以通知我离婚,我会为这件事伤心甚至一蹶不振,但我不会为难他,不会为难他后来的妻子,哪怕他们在我们还没结婚时就互有好感,哪怕前夫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更想要的生活。但前夫不但出轨,还想欺骗我继续过日子,我忍不了。”
她太强烈了,她有一种极端强烈的感情特质,只对自己的感觉忠诚。人们说到强烈不过爱恨分明,爱恨仍是一种感情的两面,而她要了一面就用手狠狠压住,不给任何人觊觎,那是她的爱;换了另一面就用高跟鞋狠狠踩住,不给自己余地,那是她的恨。他也一样。爱可以是把爱人推下站台,可以是他毫无保留的一生的祝福,可以是不分时间场合不顾形象地吃醋,可以是紧紧抓着对方手机检查每一条消息,也可以是陪着对方死,引导对方带着自己死,更可以是为了对方死。他们太激烈了,明明自己缔造了虚假的绝对温柔,给爱人一个乌托邦似的爱情假象,再在这些假象中掩耳盗铃,藏着自己藏不住的小心思,其实经受不起任何一次打击,像一张虚张声势的大幕,最后只能破败地裹紧自己。
这些年来,他的妈妈没成长,而他真的如他所说,在那个站台,在他抓住我的那一套,领悟了什么是爱,开始成长?他是不是只领会了什么是恋爱脑?
当然我也一样,他跳楼,难道我没想殉情?我们半斤八两,不同的家庭教育让我斤斤计较,让他不管不顾,仅此而已。
我随即明白了答案,是我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她想说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她为什么一直对他不闻不问。
“所以对阿姨来说,叔叔的出轨是背叛,他从三楼跳下去同样是背叛?”我问。
“背叛?”她的冷笑尖利刺耳,我恍惚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听到过这个声音,那时我站在他家客厅,按照我蹩脚的计划想与她讲道理,想让她知道他在学校的“无法无天”,而她的反应从头到尾无不古怪。当时我以为她因常年的怨恨而性格乖戾。当时我甚至不敢仔细看她,现在的我必须直视,必须用我的一切告诉她我与他们相处的决心。
她竟然因我的目光缩了一下肩膀。
为什么?
“你知道我经常打他吧。”
她的嘴唇不红,健康的轻粉色,唇形和他有点像,更薄更小,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樱桃口”,我不是有意肖想一位女性的嘴唇,不,我在转移注意力,我在抗拒她说出的石破天惊般的话语。
她说的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她为什么知道?他说的?她猜的?我的神态泄露了什么?
“那天你在医院说了那么多,我知道你刻意隐瞒了这一点。你说的那些事太让古板的大人们吃惊,前夫和你妈妈没想到其中明显的漏洞:他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由你那样胡闹。他们有心病,猜测的‘不得已’不过是两个家庭的关系给孩子落下了心理阴影,就算想到我,也不过认为单身母亲的溺爱给成长叛逆期的男孩很大的心理压力。”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猜透我的心思的,但被人理解终究值得高兴。
“之前你去我家找我,对我说他打不止一次打你,坦白说,我没法同情你,说他要杀你,坦白说,我以为你在诬陷,其实这一切都是我自保的想法,后来我根本听不清你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我看着她不住发抖的脸和肩膀,一句话也不敢说,又像回到那个对峙的格子里,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古怪。
“前些天你对我说,孩子愿意像父母是父母的成功,其实对父母而言,孩子像自己固然值得自豪,可是……其实父母心里害怕孩子过于像自己,特别是我们这些自身有很多缺点,人生不那么成功,甚至称得上失败的父母,我们太怕孩子沾上自己的恶劣和顽固,惰性与无能,我们怕孩子重复自己走过的路,犯自己犯过的错,遭遇自己遭遇过的不幸。”
我突然明白为何妈妈要忍着我的任性,忍着被情敌打,忍着舅舅的白眼,执意帮我铺平道路,哪怕是一条她根本不赞成的路;也更明白她一开始为何执意阻止我,坚决要求我们分手,如果没有他的跳楼和我后来的剖白以及失常,她有可能动用一切手段切断我和他的联系。这些事看似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其实是同一件事,是妈妈说的“自己受的苦不能再让孩子受”。
我突然也更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从那个窗子跳下去,因为人类的本性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没有足够高昂的震慑,妈妈们不可能因为孩子的哭闹抗议中止她们对自己孩子的保护。而我,自始至终被他保护着,被妈妈保护着,现在还被他妈妈理解着,在心底暗暗埋怨他行事冲动,给了我还不了的债务,摆脱不掉的心理压力。我太卑鄙了。我胡思乱想一大圈终于回到原地,我体味他妈妈说的每一句话,父母,孩子,那么,当爸爸放弃了我的抚养权,把我和财产真正地交给妈妈,是不是也希望我更像妈妈,而不是像他?在那之前,他一直努力塑造我,希望我不那么像妈妈。我继续拉回发散的思绪,这些东西不是我现在该想的。
“阿姨,他很优秀。”我说,“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这样认为。他去办公室问题,所有老师都喜欢给他多讲,他能轻易进入我们一班的班委会圈子,我们班的班委……挺排外的。”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词评价班委会的同学们,我不是没感受过他们自成一圈的优越感,他说一班前四排又名“铜墙铁壁”,前四排是谁排的?是班委会。尽管他们尽责地询问每一个人的座位意向,但整体规则是他们制定的。我没反对不代表我认同,只因他们算得上公正尽职,副班长压着自己的座位选择权到最关键时候,让我愿意接受作家坐在我旁边的不是她们的友情,而是她愿意从第二排坐到第五排,没有侵害普通同学的利益。但这个规则仍然是他们那个小圈子的。这个小圈子从高一就存在,圈子里人人都是佼佼者,执行着他们的公正也紧守着他们的利益,滴水不漏。所以当初我才不止一次惊讶他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这样的他不是我教育出来的。是你激发出来的。”
“啊?”
“我说过,他活得太随意,没什么大目标,小学初中姑且为了我愿意努力学习,拿个好成绩,到了高中,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了,我们的母子关系在初中结束、他没有报考原来学校那一刻就已经没法修复了。他不是第一次不把志愿当一回事,我也不是第一次面对他的自愿降级,在他眼里,学习比他重要,我比学习重要,能忍就忍,忍不下去什么都不重要。他没有‘背叛’,他只是又一次忍不下去了。”
“那阿姨你对他动手……”我小心地猜测。
“没错,我也忍不下去了。”她干脆地说。
我默然。我想她不需要我说任何话了。
“事情的一开始,错的仍是我。”她依然冷笑,“那时候我们明明已经开始过平静的生活,我断了再婚的念头,只想一心一意照顾他。我鼓励他多交朋友,鼓励他多和别人玩,鼓励他多打篮球,他发现我喜欢他这样,就开始注意交朋友,注意讨人喜欢,注意经营自己的形象,也开始往家里带朋友。我监督他们学习,不禁止他们上网打游戏,他的朋友们喜欢我,朋友们的父母也放心我们家。这都是小学六年级之后的事了,他在小学最后没有深交的朋友。初中后,他更加注意这些,我也一样。我想将来他考个大学,我也跟去,离开现在的城市。他的老师们总夸他英语好,应该去留学,他有段时间不断说留学,于是我也开始憧憬国外的生活。为此我终于和前夫平心静气地联系,为的不过是对方能提供一部分教育金。我开始学英语,听说国外要用汽车代步,我又重新学车,考下驾照。可是他所谓的留学不过和当年每一个兴趣班一样,随口说说而已,而我没有分辨能力,每次当真,他看我忙得热火朝天,就反过来要求自己必须考好成绩,必须留学。我们一直是这样一种关系,用你的话说,内耗。”
“那阿姨说他‘好不容易’有志愿,您怎么确定他对心理学真的感兴趣?不是随便说说?”我问。
“太简单了。这些年的生活让他习惯权衡,权衡什么能让我开心,什么会影响我们的关系,他习惯性地选择前者放下后者。相反,如果有一样东西让他为难,让他愿意欺骗我,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那就是真的喜欢了。心理学……如果他不坚持这个专业,他的志愿早填出来了,皆大欢喜。”
我问了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我说:“阿姨,他跟我说过他为什么对这门学科感兴趣……这件事发生在高二,他在站台上想推我之后。”我拙嘴笨舌地解释,其实我也搞不懂他究竟为了谁,为了他妈妈?为了我?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见过的所有心理有问题的人?迄今为止,他说过的与“一生”关联的事物只有他妈妈、篮球和我,没有这门学科。
“心理。”她喃喃地重复这个词,“这段时间看医生,医生说了很多,不断梳理我原生家庭的问题,我的婚姻,我的亲子关系,他常常提到两个概念:共生和边界。我见识浅,特别信学历高的人说的话,有些话越想越有道理。我想我们的性格,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太对劲,我们过分依赖亲情,但这种依赖有很长的和平期,我也不断放松自己,安慰自己,调整自己,把自己定位在‘好妈妈’的角色上,我想用这个角色麻痹自己,忘记我受到的伤害,忘记我的错误,忘记他受到的伤害,慢慢扭转他的性格。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位病人口中听说了你。”
她直直看我。
“我听到你备受瞩目的成绩,突然有强烈的不甘心。我比不上破坏我家庭的女人,我的孩子为什么也要输给那个女人的孩子?他不聪明吗?他没有教育资源吗?他读的学校不好吗?不,他不缺这些。他缺的是内在的拼劲和有效的监督,如果他能对学习更上心,用上更多时间,如果我懂的多一点,能够真正地监督他,他怎么会比你差?你们连生日都是同一天。你想不到吧?一开始我想到你,首先想到的是他应该向你看齐,就算不给我争口气,也能让他的成绩更高。一开始你在我心中,竟然是个榜样作用。”
我不由苦笑,我怎么可能想到,他恐怕也想不到。更想不到的是,兜兜转转之后,某次考试之后,他坐在我身后,每天看着我,说我有榜样作用,让他不敢松懈。这是命运的讽刺吗?
“我也想过如果我没听说关于你的事,我们母子是不是就能一直维持和平?他这样想过,我也这样想过,但这不过是我们的愿望罢了,我们都想回到母子相依为命,内心只有彼此的那几年,但那只是幻想,孩子会长大,母亲会变老,那几年只是照片上的回忆,就像我的童年,就像我的高中和护校,就像我的爱情,就像我的报复……过去的永远是过去,只是我太没用,我总想依靠别人,靠父母,靠丈夫,靠儿子;而他太重感情,他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得好,他没法原谅他爸爸,也不希望他爸爸不幸,所以他怀念那几年,我很好,前夫很好,他也很好,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他不承认那些日子同样是表面和平,宁可自己骗自己。所以,他那天和你吵架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没有你,我们母子照样会出问题。”
我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几乎和他的眼睛重合,同样温柔,同样善解人意。的确,那句“没有你我和我妈好好的”不时敲打我的心脏,只有他和他的妈妈能够让我真正释怀,但她不该把她的温柔分给我,我不配接受她的赠送。
“问题早就开始了。只是我们谁也不愿面对。孩子的世界总是越来越广,像我这样的家长只会越活越落伍,他试图让我认识他的每一位朋友,尽量让我参与他做的每一件事,他怕我寂寞,怕我胡思乱想;我努力做一个打消代沟的家长,紧紧跟着他的步伐。一开始很顺利,但他不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我们做的事不符合自己的年龄,渐渐显出别扭,我们本来应该渐渐给彼此空间,但你的名字打乱了一切。我焦急地教导他要努力要争气,就像以前我暗暗不赞同的那些家长那样,天天唠叨,日日担心,翻着书包课本核对每一个答案,买更多的参考书要求他做,为他安排补习班。他常年的善解人意让我忘记了与他相处的根本忌讳:他厌恶自己的父母看重其他孩子,夸赞其他孩子,把他和其他孩子比较。他正是叛逆的年龄,我却不断说起你的成绩,让他争点气,他嘴上不说不满,心里日渐厌烦。他从小就听话,我们母子彼此信任,我从不担心他的学习,只要吩咐他,他一定认认真真做好;我也从不检查他的朋友,哪怕是差生或者名声不太好的学生,我也会和他一起分析对方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希望以此提高他对人的判断力,也希望他像前夫那样有很多朋友。是的,我对他太放心了,就像我以前对前夫太放心了。”
“阿姨……他……”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根本不去补习班,有一堆办法应付点名和签到;他不知从哪里交到一些社会上的朋友,跟着那些人又是抽烟又是喝酒还去酒吧胡玩;买给他的练习册他把后面的答案抄一遍,故意抄错几个应付我;第一次老师叫我去学校,他对我花言巧语,我认为初中男孩难免顽皮,还振振有词让老师不要错怪他,气得老师以为我是那种只会护孩子的熊家长,没大事根本不联系我……”
我听得目瞪口呆,难怪他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他怎么荒唐到这个程度?他做的事我一件也忍不了。
“我太相信他,也太相信他考出来的成绩。他没有作弊,好学生有底子,年级也不高,一两次考试还能维持一点风光。但时间久了,别人在苦学,在进步,他的成绩名次肯定会下降,我呢?我自己给他找好各种借口,比如被老师冤枉心情不好,一时失手发挥失常,我还检讨自己最近给了他太大压力,想想简直可笑。直到有一天他参与一起严重的斗殴事件,我才被现实狠狠打醒。”
“阿姨,是什么原因?到什么程度?”我不由问。
“原因不过是初中男生的口角,程度……退学程度。”她闭上眼,不堪回首一般。
“退学?”怎么从来没听招福说过?招福只说过处分。
“对,退学。你也知道这件事?你知道的是受了学校处分吧?”她摇了摇头,“他不是主犯,是参与者,达不到退学程度。但重伤的学生躺在医院,家长不差钱,有些权势,只想让参与的人重的负刑责其余的退学,事情的确严重,学校重视名誉不想惹麻烦,他平日也没给老师留下好印象,谁也不想管他。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又一个人地求,伤者的家长、学校的班主任、任课老师、教务主任、正副校长……堵着门求,哭着求,磨破嘴皮求,这些事我不敢告诉他。”
“为什么?”我想起招福说过曾看到她追着恳求他们初中的主任。
“他太要强。家里只有一个妈妈和一个小孩,我性格又软,容易被欺负,所以他事事要强,绝不肯要人可怜。我甚至不敢告诉他处分有多严重,怕他一个闹脾气就不肯上学了。我知道我太溺爱他了,我以前总认为自己的教育还不错,我们母子可以说贴心话,互相信任,分担对方的烦恼,帮对方出主意——结果却是这个样子。我求来求去,你以为我能让受害者家属和学校收回成命吗?不,人有恻隐之心,只在不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当时只有少量老师愿意说几句话,根本没用。也有人对我有些暗示。”
“暗示?”
“那时我还算年轻。”她含蓄道。
我的血液里突然涌动了一种愤怒,几乎冲上我的大脑,我突然懂了他说的那句“我最恨有人欺负我妈!”如果有人敢这样对我的妈妈,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难怪她不敢告诉他。
“那……阿姨你……”我忍着怒气问。
“我换了双高跟鞋。”
“什么?”
“高跟鞋。我穿一双走路带声音的粗跟高跟鞋,搞了几套不伦不类还算整齐的衣服,和他们说话开始不合时宜地发笑,说着说着直勾勾看着他们,不怀好意地笑,他们也渐渐听说我当年追打你妈妈的光荣历史,一切问题解决了,退学变成普通处分,谁也不敢招惹一个精神病女人。有人发疯问题自然就能解决了。”
从前我听到“单亲家庭”、“相依为命”、“生活不易”,只有有限的想象和道听途说,我自私的性格很难深入地同情别人。哪怕他自己说过的只言片语,说过他妈妈在医院遇到的奇葩病人,说到他看到过的苦难,我只是礼貌地听着,打动我的始终是他过于柔软的性格和总是泛滥的圣母心。我总认为他们的“不易”只是以我家为参照对比出的不均衡,在我的理解里,母亲正式的工作,孩子优秀的成绩,市中心的不动产,一定的家庭存款,生活不会捉襟见肘,还有那个男人肯定不会断掉说不定还会多付的抚养费,“不易”也很有限。这是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们母子的艰难,特别是他妈妈的艰难。我从来没想过她不但要承受孤独、俭省、孩子的叛逆、流言,还要承受这么多不公、觊觎、恶意和歧视,她只能用哭、用哀求、用撒泼来解决问题,没错,她装成一位更危险的泼妇威慑那些为难她的人,她不应该过那种生活,根本不公平。
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敢回想我曾经自以为是地对他们母子的分析,我每每在他面前指出他的问题,他妈妈的问题,我的指责算什么?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难怪他暴跳如雷。居高临下地告诉一个不幸的人“你没那么不幸”和“你的不幸都是你的错”是什么行为?如果他真为这件事打我,被打也是活该。
“阿姨最近不穿高跟鞋了。”我试图找一个话题缓解她的情绪,也许是缓解我自己的。
“嗯。”她对此无意多说,草草点头,继续道,“从那件事以后我开始穿那种粗跟高跟鞋,我知道它让人反感,让人记住我这个人前先记住那个声音,但我需要它,一下班我就换上它,有了那声音我安全多了,故意对我开黄腔的男人和找茬的病人家属少了不少,我讨厌那声音,也需要那声音。在家里我一样需要,那时我哪儿还有什么好脾气,我和他争吵,冷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乖巧,不,表面上他仍然乖巧听话,他做所有我要求的事,按时上下学,参加补习班,完成作业和额外的练习册,我不敢怠慢,恨不得每张纸每个字都看上一遍,怕他像以前一样糊弄我,糊弄他自己,我更怕他继续和那些打架的人混在一起。如果他再一次搞到退学,我怎么帮他求人?以死相挟吗?我逼问他,恨不得知道他在学校在放学后发生的每一件事,但一个叛逆期的男孩哪里受得了妈妈这样管?何况他打小就有主意,我越管他,他越反感。我终于也像我曾经看了就摇头的妈妈们那样,劝说,唠叨,诉苦,再到大叫大吼,我想让他像以前那样听话,甚至开始打我自己,歇斯底里地希望他理解我,一次两次他被吓到,很快就开始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我还有什么招数要使。”
她突然住了口,打了个冷战,我想起他将我送他的第一架纸飞机顺手扔向窗外。
我不怀疑他能逼疯一个人,“逼疯”过于严重,但我理解他妈妈的绝望,他平日太过体贴温柔,一旦他态度骤然冷淡,强烈的落差感让人不习惯、不能忍受、不断质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而这时候的他决不体恤、决不怜悯、决不回头看别人一眼,失去了一贯的共情能力,缩进自己的世界不闻不问,就像缩进一个牛角尖。然后……本就不正常的我根本没法调整自己,我清楚记得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我去看爸爸,我想自杀,我伤害他,我释放了经年累月的挫败、不满和恶毒,看我发疯他终于冷静了,开始安抚、找补、愿意沟通。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最初的错误是我,但在我们的关系中,始终贯穿了他随心所欲的成分。我在推卸责任吗?不,我们都有责任,我的确自私,但我没放弃过反省,没放弃过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不断寻找一种两个人的平衡,为达到情感上和关系上的公平,这是我的性格。他呢?他一直在付出,也一直在随机应变,但他难以改变他的性格和他的思考模式。如果一个模式是好的,他会越做越好,相反,如果一个模式很糟糕,他会越搞越糟。
我也突然理解了他妈妈所做的那些让我难以接受甚至打心里厌恶憎恨的行为,是的,我难道没和他争执过吗?我没在心中一遍遍咒骂他吗?我没在他的□□上造成伤害吗?他的妈妈打他,我却想拉着他跳铁轨,问题不是孰轻孰重,也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这种错误究竟可以避免还是避无可避,他们今后会不会仍然如此?我们今后会不会仍然如此?
也许这才是她找我谈话的目的。或者她只是累透了,这些话是他们的秘密,她不会对同事、对朋友、对他的老师和同学抱怨,就像他把她的暴力和控制压在心底,我是他们矛盾的症结之一,但在无数症结中,只有我是活的,只有我还能出其不意做点什么,把死结解开,也许我做不到,但我可以成为一个受力点和平衡点,不只知道他,也知道她。她是清醒的,她的头脑一向足够清楚,只是她太过迁就他人,太过重视感情,她的爱里包含着对他人的依赖和纵容,近乎极端;她的恨反而激发个性中的坚决,同样不顾一切。她对我如此坦白,不惜揭露母子间所有不能对外人言明的矛盾,是要警告我继续这份关系需要面对什么:不只是情债和良心债,还有他们母子关系的僵局,还有我和他今后可能的困局,甚至三个人生活可能面对的更艰难的死局。
我反而松了口气。我最怕的不是这些,我最怕不知道题目在哪里,最怕没有线索让我找到解题思路。只要他们愿意说,我就愿意寻找答案,哪怕最终没有任何答案。我说:“阿姨,我听他说过一点那时候的事,他说后来您浑浑噩噩,根本不理他,他吓坏了。”
她呆呆地点点头,“没错。那时我已经不知该做什么了。”
“您知道自己当时的情况吗?他说同样的状况出现过两次,还有一次在您和叔叔离婚后。”我察觉自己的口吻又变成审问式的,他的妈妈神色只是有些别扭,也许多日相处她已习惯我的说话方式,懒得和我计较,反而认真想了想才说:“三次。”
“三次?”
“对,还有父母相继去世那次。我说不清自己的状况,怀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遇到这样的事,明明已经付出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就连付出的目的也不是自私的,完全为了他人着想,却还是得到最糟的结果。我不断反思我的问题,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几乎没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我知道自己软弱,根本不像个成年人,我努力做好每一件必须做好的事,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这些,因为我太习惯安慰别人,我知道别人会说什么,会怎样评价我,有些事第一次听着新鲜,第二次听着可怜,谁也不想把同一件事听到第三次,包括我。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厌倦。只有极少数特别敏锐的人才能察觉我的不对。前夫认识我时,我是一个人人称赞的新手护手,我把自己学到却没能用在父母身上的知识,还有无处发泄的孝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借他们的夸奖麻痹自己。前夫察觉这一点,他开朗,热情,喜欢笑,和追求我的其他人全然不同。他似乎一眼就看透我,小心翼翼陪伴我,想各种办法逗我开心,我明明每天对人一副笑脸,旁人觉得我无忧无虑,他到底怎么看出来的?他们父子有同样的能力,他也一样,他能将我从离婚的阴影中哄出来,能将我从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中哄出来,我的人生就像一场接力赛,我是那根接力棒,父母传给前夫,前夫传给儿子,儿子明明拿不住掉在地上,因为心肠好,因为感恩,只能捡起来继续拿着。我第三次出现这种状况,他被我吓到了,终于开始努力学习,不论学习、运动、班级活动、同学活动,他一项也不错过,他本就聪明,他的性格几乎没人会讨厌,他用极快的速度成了班级宠儿,他想回到我们最融洽的那段时间,又一次告诉我学校每一件事,经常把新朋友带回家,我也尽心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怀疑他。但信任只有一次,根本不可能重建,我只是藏起了自己的疑神疑鬼,他只是藏起了自己的恐惧胆怯,我内心里仍然想知道他的每一件事,我害怕在我没看到没想到的地方,他突然又成为一个即将被退学的学生,甚至更糟。那时我和他的朋友们关系很好,我们都在尽量克制自己,试图做出某种改变,试图将自己靠在对方想要的那个‘母亲’和‘儿子’形象上,试图解开自己的也解开对方的心结。可是父母和孩子间不可能完全坦诚,大人需要一些面子和权威感,就像孩子喜欢保留自己的小秘密,而在一个家庭中,谁也骗不过谁,我们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我们只是完全不信任对方,我已经了解他那些隐瞒的手段,他也已经了解我那些控制他情绪的办法,我们只是不去想,不去看,不去猜疑。但他终究有不满,我终究不放心。我和他的朋友关系好,就在闲聊中话里藏话地打听他在学校的情况,他的朋友们都很聪明,多少看出我们关系紧张,很热心地告诉我许多事,证明他在学校很努力也很听话,什么都做得好,可不同的人说同一件事只会说他们在意的方面,一种行为在不同的人眼中也有不同的解释,我知道的越多,越想知道更多,于是最初不放心的询问变成有意的打探,这种打探又是隐秘的,至少心直口快的初中生们不容易察觉,有时他们告诉我一些小事,还以为自己帮了我们母子一个小忙。在那些拼凑起来的事实中,我发现他仍然欺骗我,他看似什么都告诉我,什么都跟我说,其实他说的只是他愿意提供的缓和母子关系的那部分,他给我提供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谎言,让一个单身妈妈相信自己的孩子听话又有前途,孝顺又理解人,让她相信这种生活会越来越好,他拿着剧本,导演是他,主演是他,他的那些同学就是群演,我是唯一的观众。我无法跟你说清那种感觉,自己的儿子越来越会骗人,可我需要他来骗我吗?我受不了。”
这是她第几次说“受不了”?她能忍受一切,唯独不能忍受欺骗。
我想起某个晚上,除我之外的一班学生考试失利,留在教室看卷子找复习盲点,她拎着亲手做的解暑饮料和小食物慰劳我们,结果所有和他和我有关的人不得不串通一致欺骗她。她心里其实清清楚楚,却只能和颜悦色。因为她不想耽误儿子的学习,不能在儿子的同学们面前发脾气。这种欺骗一直存在,我在,我们的关系在,她就是被骗的人,像一个外人被儿子的世界排斥,像一个敌人被儿子的爱人朋友小心戒备。她忍受儿子的小动作,绯闻女友,手机上特意弄出的群组,刻意误导的对话,放学前后和补习班那些她看不到的时间……她一直忍,忍到她看到儿子被前夫家的两个小孩亲热地叫“哥哥”,忍到忍无可忍,她在大雨中对儿子扬起手中的伞狠狠抽打。
我希望她抽打我,这个瞬间我如此迷茫,我竟然不知究竟该同情谁。
我迅速跳出这个格子,我不能顺着她的思路走,这对母子有过于强大的共情能力,常年听人倾诉,帮人开解,所以他们在潜意识里知道如何说、说什么最能让别人感同身受,我经常被他带着思路一路走偏。他们不是故意的,只是这年深日久的习惯一旦作用在对方身上,比内耗还要厉害,你同情我,我体谅你,指数倍的同情堆叠,成了重压,更成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死胡同,他想不到“忍”和“逃”之外的方法,她也不知道除了“哭”和“打”还能做什么。
我必须理智。我要分析他们的关系。在一段相互绑架的关系里,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像受害者。而我和妈妈的关系则是另一种极端,比起伤害我们的人,我们更不能原谅自己竟然被伤害,于是我们争着做施害者,冷淡是我们选择的武器。他和他妈妈的性格都有极端的成分,他妈妈不能忍受欺骗,不论婚姻还是儿子对她的态度。平心而论,一个早恋的孩子窜通朋友欺瞒老师、试图在父母眼皮底下瞒天过海,这是一件大事吗?代入我们双方不正常的家庭关系,我们的本质意图不是欺骗,而是避免伤害,这是一件完全不可理解、绝对不能原谅的事吗?并没有。这件事被定义为“欺骗”,带来如此大的伤害,纯粹因为他们积重难返的关系和她性格里的宁为玉碎,还有他和我对一位母亲的过于沉重的愧疚。
我深吸一口气,把我的分析说了。
她是个很好的交谈者,不会因为对方反驳她而恼火,不会因为别人分析她而抵触,他年轻气盛,每次我想深入谈话一定会因情商低而触怒他,全靠他迁就理解才能达成共识。而他的妈妈早在医院里面对无数种棘手问题和无理取闹,一旦她不再对我防备,就会自动忽略我话语里令她不舒服的部分,直奔主题。
“没错,当我们不去想谁对谁错,也根本分辨不出谁对谁错时,就已经钻进了死胡同。我说过,我们早在中考前就放弃了沟通。”她凄切地笑了笑,“我知道他的小动作,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我的小动作,只是那时他年纪小,他以为母亲只会明着干涉,像个碎嘴又粗鲁的中年妇女那样要确立家长的控制权,他以为他只需要容忍,只需要缓和气氛,只需要退让和一些无伤大雅的欺瞒就能应付。没错,我们的关系在初中变得很奇怪,我在他心里不再是母亲,而是他的责任,他的压力,他不得不面对却厌烦不已的存在。但这个存在至少在他的掌控中,他认为自己仍然有个事事信他,会听他说所有他愿意说的话,帮他做一切他需要的事,为了他能够舍弃自己婚姻的人。当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妈妈根本不按照他的想法当妈妈,反而用各种手段窥探他的校园生活,而他一直交好的朋友们竟然轻易地跟自己妈妈‘串通一气’,他也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和愚弄。其实回头看看,这又何尝是件大事?但在男孩子性格最激烈的几年,这就是一件大事,足以让他忿忿不平,也足以让他又一次去走极端。”
她反驳了我,用毫不激烈的方式,我听懂了她想说的话。局外人总是可以保持理智,旁观者清也许该写做“旁观者轻”,只有把事情中要素看轻才能任意排列分析一番,就像标本撕下一张表皮,放在显微镜下面,所有结构一清二楚。但对当事人来说,一切都是重的,对有深切感情的当事人来说,一个眼神、一声呵责、一个忽略的行为同样是重的,他们会反反复复怀疑,怀疑自己,怀疑对方,怀疑感情本身——这种事我难道没经历过?对妈妈,对爸爸,对他,这些年我其实一直经历着,倘若把我这些年的心路坦白地放在旁人的显微镜下面,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声同情或无所谓的笑声罢了。我怎么能再去说她或他事事看不开?世界上有几个看得开的人?我所熟悉的同龄人,聪慧如班长和副班长,他们看开过吗?他们只是幸运。反之如尖嗓子和班花,招福和他喜欢的男生,他们没有这个运气。作家倒是看开了,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得到过她最想要的。看开又有什么意义?自我安慰吗?
我想象着初三时的那个他,和那个对我举起拳头的他相隔不到一年,如他妈妈所说,性格最激烈的几年,突然察觉母亲在暗中窥视,朋友在暗中“背叛”,其实那不算窥视更不是背叛,我迄今认为他的大多数朋友是好意的,担忧的,但我已经熟悉了他的思考模式,他会为这些事较真,会为亲情和友谊想不开,他和他妈妈一样,最受不了的就是“背叛”。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我们关系的另一张底牌,也是最根本的底线:他可以无限制包容我,我的要求,我的缺点,我的自私自利,他都能忍,这种“忍”是他感情和性格的一部分,在这方面,他任我拿捏。但我不能出轨,一次也不行,一个眼神也不行。
我想我今后不用太担心他离开我,只要我一心一意爱他,我们之间就永远有达成共识的余地。
“你笑什么?”他妈妈问。
我顿时尴尬,我竟然在这种严肃时候忍不住笑。我掩饰着说:“阿姨,我……我想起……我跟我妈妈……我也总是把我妈妈随便的一句话,一个行为看得特别严重,后来她根本不敢轻易跟我多说话。我觉得……我和他的心理都不太正常。”
“你会因为和你妈妈闹别扭改中考志愿吗?”她问。
我摇头,“不会。就算我想改,她也会逼我改回去。”
“是啊。”她依然凄切地笑着,“如果我知道他会改志愿……”
“阿姨?”
“他什么也没说。他照常复习,照常参加模拟考试,一切正常,我什么也没发现,他的朋友什么也没发现,老师也没发现。谁会相信一个在本校名列前茅的人会舍近求远,考同级的学校?像他读的那所既有初中又有高中的学校,初高中老师相互认识,会让高中老师多多照顾,初中当班长的高中还是班长,初中是校干部的高中还是校干部,各种三好生的名额,老师们也会明里暗里优先考虑本校培养的学生,省三好学生有多少高考加分?市三好呢?他现在为自己不上不下的分数着急,还不是他自己选的?如果多了十分二十分现在他还用着急吗?所以我说,我们的关系早在他填下志愿那一刻就再也无法恢复了。我根本无法理解他这种赌气行为,他从来不对自己负责。”
我没法说话。我清楚高中后发生了什么。他岂止不对自己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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