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为这件事争吵过,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他说他要去一个文科更好的学校。而且他的确考出了一个好成绩。我知道他和他的朋友们断了联系,试探性地问他暑假为什么不出去玩,他便嘻嘻哈哈地拿起篮球出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毕竟我心虚理亏,再也不敢多问,而他除了拿篮球出门,大多数时间闷在房间里打游戏,看球赛,以前和朋友们商量的那些假期计划一个也没去做。我本想干脆让他放松放松。但这个时候……”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听人说起你的成绩,你考的学校。”
果不其然。
“你竟然和他考了同一个学校,中考成绩倒没有断层式的差距,但你是全校第一考进去。我没想到你们会去一个学校,想想也不奇怪,你们家新买的房子就在这个区,你肯定会考这个区最好的两所高中之一,看似巧合又不算巧合。”
“阿姨,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家的事。”我忍不住问。
“我想打听你的成绩,自然会找人问。其余的,前夫打电话时说一点,同事也会说一些……有些人会故意对我说你们家的近况,例如你家的别墅在哪个小区,你家的车又换了,你的弟弟妹妹上的兴趣班多少钱——世界很小,你弟弟妹妹的兴趣班,刚好有我同事的孩子。”
我忍着自己的反感。有些人既无同情心也无同理心,把旁人的痛苦当做戏剧,煽风点火只为看热闹。他们只欣赏别人痛苦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一瞬间,得到阴暗的快感。这些年我妈妈身后的流言从未停止,他妈妈耳边的闲话也刺激着她。她们持续地忍受着他人和自己一手酿出的苦涩。妈妈身边至少有个完整的家庭,他的妈妈却和儿子越走越远。
“知道你的成绩后我又开始恼火,我让他不要只知道玩游戏,我又开始给他报班、塞课本,要求他马上开始学习高中课程,要他去参加一个英语夏令营——前夫给报的,他一听你的名字就不开心,但他不想跟我吵架,他累了,母子间的勾心斗角让他厌烦,其实我也烦了,但我害怕他又一次耍脾气,去混社会,去打架,去乱填志愿,去胡乱浪费时间……我好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肯定也想知道一个好好的母亲为什么变成我这副样子。”
我有些畏缩,她言语里自始至终的自我贬损是我不喜的,又是我不敢说的。
“我们又一次开始尝试和好,他去上我选好的那些补习班,看书看教材,我在给他检查网上题库答案的时候总能看到他手机上方弹出的信息,最初是他的初中朋友们关心的询问,也有人邀他出去玩,出去吃饭,他有时候告诉我他去和朋友吃饭,但我在这些信息里发现他根本没去。他又去哪里了?他又在做什么?这些念头整天整夜折磨我。我想我是个控制欲太强的人,我也自我检讨,也想改变自己,可是他不跟我说实话,我不敢问他,不敢问他的同学,这两件都让他叛逆过。最后我只能趁他不注意偷偷翻他的手机,他不设密码,所有记录就那么摊着,我怀疑他是故意让我看的,让我看看我做的事给他带来了什么,让我知道他不会再和他初中那些朋友联系,他在……报复我。”
他们母子自虐式的相处模式让我窒息。原来没有一种关系是单方面的,一种深刻的矛盾必然是双方施力才会绞成一团,最后无法剥离或割裂,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进了高中更严重。我本来以为你们会在一个班,我心中对你自然有敌意,却不希望同班同学的关系闹得太僵,我只希望他的成绩超过你,至少不和你差太多。但我没想到开学分班考他竟然进了二班,他入学成绩明明排在全校二十以内,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长期以来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他脑子活,基础不错,努力的时候可以凭借优秀老师们的指导和稳定的心态考出理想成绩,一旦进了真正的重点高中,面对的全是尖子生,再加上老师有针对性的出题,他立刻显示劣势,而且我马上意识到暑假他根本没有好好学习!别的学生都在抓紧补课,他毫不在意,难怪考出这种成绩。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越是着急,他越是敷衍,你的成绩每次第一,他的名次每次下降,他早出晚归,教材看着,习题册写着,题库做着,补习班按时去着,名次还是下降!我急得到处问,甚至低声下气问前夫某些补习班的门路——我……我知道前夫不懂这些,他又没有高中孩子需要照顾,懂这些的是你妈妈,我顾不得了,我只想让他赶快把成绩抓上来,赶快进一班——他不是没有实力,他是前二十名的中考成绩考进去的,为什么分班考第五十七,月考第六十二,期中第六十九……他要一直降下去吗?是不是下次就去三班四班了?我担心得觉都睡不好,我变成一个不断跟儿子诉苦,不断重复自己的不幸,不断哭闹,只求他可怜可怜我,放一点心思在学习上,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会告诉我,从初中开始他根本不告诉我真正的想法,我不想问这些了,我只求他学习!有一天他开口反驳,说他什么都做了,拿出抄得满满的笔记,写满答案的习题册,涂满红笔荧光笔的教材,我太恨他在学习上糊弄我了,他初中就是这么干的,笔记全抄了,课本划得花花绿绿了,习题册撕掉答案他也能找到,但他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那天我忍不住动手打他,从此我经常打他,用书本打他,用巴掌打他,一边哭一边打他,我又变成了疯子。这次我打的不是情敌,是自己的儿子。他以前就爱往储物间躲,现在躲得更厉害,我不得不强忍着拽开那扇门的冲动,我知道我不能开那个小门,一旦打开,我们母子之间就什么也不剩了!”
我看着这个发抖的女人。
我以为听到这些我会愤怒,就像当初我藏在储物间听到他们母子间隐秘的亲子真相,那些书本砸在皮肉骨骼上的声音,巴掌胡乱打在头上脸上和身上的声音,那些抽泣和大骂,都让一向缺乏共情能力的我胆战心惊,在爸爸身边,我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就在那些声音里,他由一个施暴者变成我心灵的战友。可当他的妈妈说起事情的另一面,我却不断想到自己的妈妈,想到那天在客厅她时而嘶吼,时而颤抖,时而拉住我的领口,她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那不是我熟悉的妈妈,妈妈一定是慈爱的吗?一定是把孩子抱在怀里怜惜的吗?不,妈妈也是那个为孩子歇斯底里,状若疯癫的女人。暴力是不对的,打孩子是不对的,但我的脑子里却闪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她还能怎么办?
就像我的妈妈面对我无止境的冷脸和沉默,除了回敬同样的疏远,她还能怎么办?
他呢?他又能怎么办?在家里整天有个催促他逼迫他,把孩子的学习变成上一代赌气工具的妈妈,来到学校不是看着我就是听到我,我对他没有敌意吗?我从妈妈那里听到他和我同一个学校,我不知道一直盯着我的是谁吗?我为什么刻意傲慢,为什么能感知他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举动,我固然对他愧疚,但我心里没有敌意吗?他白天忍我回家忍他妈妈,他对我早就有爱恨交织的感觉,他的脑子天天混乱,塞满怨恨、不甘和报复欲,他折磨我报复我的妈妈,折磨自己报复他的妈妈,他从上高中就没正常过,他的妈妈和我也根本没给他恢复正常的机会。
“阿姨,我想问您。”我毫不犹豫地开口:“您已经有了一次因为仇恨耽误孩子教育的经历,您为此后悔不已,那么在高中您为什么犯同样的错误?您为什么要把他的成绩做为报复的工具?”
她的眼睛突然泛红,表情是忍不住的恚恨,我又想起我妈妈,她们的表情如出一辙。
“谁拿你们当工具?谁会拿你们的成绩当工具?攀比是正常的,希望自己的孩子超越对方的孩子也是正常的,这就是报复吗?我报复你妈妈的时候,是带着他还是当着你的面了?没有人会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我也开不起这个玩笑。你们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究竟有多辛苦,小时候被父母护着,天大的事有家里撑着,在学校心思单纯,人以群分,接触的人也单纯,出了社会谁会对你客气。有不错的能糊口的工作,有很好的爱人和家庭,可谁知道有没有意外?工作会不会丢掉,爱人会不会出轨,家庭会不会碎掉?小孩子不会考虑这些,我希望他为我争口气,他也曾希望为我争口气,但提高成绩就为了争口气吗?不,学习是为了今后的生活。像我这样的工作,说得俗气一点,是为了钱。接触过多少重病患者,临终老人,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爱人朋友之间相互算计,不过为了钱。有些人为了几千块钱在病床前吵到老人闭眼,仅仅是贪婪吗?他们拉住我说话时,很多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有人为了自己的治疗费不得不向别人要钱,向子女,向亲人,向欠了自己钱的朋友,打官司请律师,结果受理费、担保费、公告费、鉴定费、调查费,一笔又一笔,还有更贵的律师费。一场官司打下来,劳心劳力要不回多少钱。但普通人一辈子的存款能有多少?怎么能不要?这些他明明亲眼看过,我也经常给他讲,但他就是没有危机意识,从来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落入困境——我和前夫实在不该一直惯他,富养女穷养儿,这句话不是没道理,你看看他,给别人出主意拿财产倒是头头是道,自己却根本不知柴米油盐,他准备指望家里那个房子那点存款还是他爸爸?他也没指望过,他太自信了,他相信自己工作不成问题,赚钱不成问题,只要他有想法,靠他的头脑和勤快就不成问题,这种想法才是急功近利,自以为是。看看你从小衣食无忧,却时刻提醒自己随时努力,他明明需要拼搏,需要用更多努力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和未来的生活,却毫无斗志,和前夫一样,和我一样,我怎么可能不着急?”
我心中难过,不知第几次,我想起妈妈,想起她死死帮我攥住奶奶留下的那些钱,母亲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孩子的任性也都是一样的,两对母子的症结竟然也是一样的。
“阿姨……我想,这可能是逃避。”我小声说。
“逃避?”她红着眼看我。
“阿姨,他不止一次跟我说想让您过好日子,自己也有大学的打算,他不是得过且过……”
“你说我逼他逼得太紧了?可是你不知道他那段时间的样子,他……”她显然急了。
“阿姨我知道。”我打断她,“我比您更知道他那段时间在做什么。”
她猛然住了口,看我的目光又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喃喃道:“也对,你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希望他比你优秀,我也这样要求他,但我从来没教他恨你,更没教他对你使用暴力。但这些东西是谁教的?还是我教的,我这样对你妈妈,他看到了,记下了,模仿了。”
“阿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是,您忽略的。”我放缓声音。
“你说他逃避什么?”她问。
“逃避这种过分不平衡的亲子模式吧,我猜。”我说,“您总习惯把一切好的东西给他,自己省吃俭用,却给他买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买名牌手机,他的零用钱也不少,即使有叔叔给的抚养费,一个单身母亲在家庭用度之外对孩子如此娇惯,他心里并不好受。我想他一定不止一次跟您说过不要对自己那么俭省,不要什么钱都花在他身上,我想他说什么也没有用,您就是想把所有好东西全给他。可是您不停地和他的朋友打交道,您和他一个朴素一个时髦地出现在别人面前,给人的感觉是什么?您希望别人有什么样的感觉?他是个被宠爱的孩子?您是个含辛茹苦的母亲?最后您变成了他的附加值和背景板,他则被您绑在前边,出任何一点错误都是对不起您,其实您就想要这个效果吧?”
“是吗?”她冷冷地看着我。
“有的父母喜欢让孩子有负罪感。”我不是要和她吵架,也不是为他辩护。我们在交谈,就像上一次一样,我要把心里的话全部告诉她,“阿姨,你们太知道怎样对人好,怎样让人有负罪感,你们甚至不是故意的,而是习惯以一种全方位的付出形式索要感情,当你们爱一个人也好,喜欢一个人也好,你们全心全意,不断为对方做事,做对方根本做不到的事,以此强调自己的存在价值。我认识几个他的初中同学,我知道他们后来的事,他在初中帮助过很多人,很多人喜欢他,这些人最后无非分成三类,一类忘记,一类怨恨,一类心有亏欠也心有不悦,关系怎么样完全取决于他的心血来潮和对方的品性,这根本不是健康的感情,一味付出,付出一方得不到满足,得到一方不是贪得无厌就是压力过重,他对您的感情就是这两种极端,一方面恨不得把您绑在他身边,您什么也不要做,只做他的妈妈就行;另一方面又恨不得您赶紧独立活出自我,别再束缚他要求他情感绑架他。您越是付出,对你们母子关系伤害越大,大到他明明有那么多关于您的打算,包括好好学习,包括拿个好名次,也包括考上名牌大学——却统统提不起劲,因为他知道母子关系一辈子都这样,您付出的他做任何事也还不了,您越是没有自我,他越像您的工具,越不像他自己,他根本没有机会考虑另外的可能,他的道路已经被您的付出规定了,他的孝顺也就变成了忍耐,变成了还债。但如果说您的要求错了,您的付出错了,谁也挑不出错,所以他才愈发提不起干劲,宁可去找别人麻烦,去搞校园暴力,也不想把心思放在学习上。阿姨,您头脑清楚,您总是刻意与他的同龄人相处,看他们的衣装,听他们的想法,我说的这些您怎么会想不到,既然想到了,又知道这样下次有害无益,为什么从来不收敛不改变?我只能猜您是故意的。”
她好笑又无奈地看着我,似乎懒得和我计较。
“阿姨?”我惴惴地,对长辈说了这么多指责,负罪感终于压了下来,我不敢喘气。
“如果你的一件事和你弟弟妹妹的一件事都需要你妈妈马上办,只能选一件,你认为她办哪一件。”
“她办我的把另一件丢给那男人。”我立刻有了答案。但我终于聪明了一点,一个字没说出口。
“她一定会办你的事,她对你的关注,对你的付出一定远远高过你的弟弟妹妹。”
“……”
“因为她愧疚。”
我哑口无言。
“孩子是母亲身上一块肉,骨肉连心,小时候他生病哭一声,我恨不得病的人是自己,只求他别再痛了。他喜欢什么我都想买给他,他想做什么我都想支持他,他知足重感情,小小年纪就理解父母的难处,我更爱他。这么好的孩子,除了黏人,他还有什么缺点?哪个母亲不喜欢孩子黏着自己?可我毁掉了他本来应该有的幸福家庭,如果我当年退让一步,就那么原谅前夫——毕竟前夫一次次悔悟、求和、对我保证不会再犯、求我考虑孩子,但我依然离婚;明知前夫满心愧疚,始终想补偿他陪伴他,我却故意在他面前表露难受和委屈,逼得他再也不和父亲联系,让他的成长缺了比我优秀的教育者;明知溺爱不好,总是心软,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让他越不越不懂控制情绪;明知母子关系有问题,却又无能,不敢提出来总想维持表面和平;想要管教时就不停逼迫他,想要和好时无限溺爱他,让他在我身上只学会了极端和感情用事,还有不分轻重,这是一个母亲应该给孩子的吗?不给他自由,总想控制他,骂他打他,让他轻生厌世,活得毫无指望,却依然要感激我照顾我,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吗?这些年我何尝没有反思,每一件事都曾让我内疚,因为离婚内疚就加倍溺爱他,因为溺爱内疚就严格管教他,因为管教内疚又暗里控制他,因为控制内疚再继续装作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结果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是她在愧疚?不是为了让他愧疚?我完全想反了?
“做什么都是错的。一个女人只要做了妈妈,她做什么都是错的,任何人都可以轻蔑地指责一位妈妈,只要她的孩子哭了、病了、闹了、闯祸了,都是孩子妈妈的错。而一个妈妈哭了、病了、闹了、闯祸了,他们又要说‘你是孩子的妈妈,怎么可以这样’,又是孩子妈妈的错。孩子没有错,父亲没有错,多少母亲劳碌一辈子,躺在病床上还要听儿女说:‘妈你别唠叨了’,我能聊以□□的不过是自己的孩子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还愿意陪我说话,因为母亲软弱无能,他善良,他有责任感,他孝顺,他宽容,他必须这么做,但一个大人尚且不能担负整个家庭的重量,何况他是个孩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内疚,你知道吗,你今后也会这样。因为愧疚相对他更好,越来越没有底线地好。”
“阿姨……”我被她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又一次体会到第一次与她面对时的头皮发麻和呼吸困难,她到底是不是在挑拨?我本来以为不是,现在却又一次怀疑。她说话时音调哀怜,内容却像诅咒。
“他没有错误。”这句话她说过一次,这次加重了语气,“在他身边很容易内疚,他没有错误,如果有错误肯定是你逼的。”
我的怀疑更深了。她说的话娓娓动听,慢而且长,但她思路清楚,不会把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地说,但她把我不了解的他的危险性强调了很多遍,开门见山地说,旁敲侧击地说,这种强调怎么想也不是好意。没错,她在挑拨,也在警告,或者……她在考验?考验我和我们的关系?
“阿姨,打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好在我积累了丰富的和他吵架的经验:一直听他说话只会越来越顺着他的思路走,根本想不到被的东西。要想和他讲道理,首先要做的是不被他牵着思路,不落到他的格子里。
我的问题太过刁难,她猛地瞪着我,面色恐惧,像被人揭掉了一张面具,是她和他共同涂抹给别人看的慈母面具。
面具下没有青面獠牙,只是个迷茫颤抖的中年女子。
“感觉……”她喃喃道,“感觉……”
我局促不安,不知该不该看她。我不是想转移话题,我仍在进行这场谈话,我甚至不想做主导,只希望我们的谈话有个结果。而且,这个问题是我一直好奇的。当爸爸打我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一个人究竟能从暴力中得到什么?
“你对他用过暴力吗?”她突然问。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我对他?暴力?那个令我至今羞愧的夜晚猛地撞入脑海。西墙,夜色,唾液的闪光,他淤青的身体,我对他使用的何止暴力?
我的双颊在她冰冷的目光中发烫。
“你有什么感觉?”她继续问。
明明是我提的问题,为什么变成由我回答?
可是我情不自禁地回想那天晚上的情形。在那之后,我的情绪完全崩溃了,我只想立刻死掉,我的错误是我做什么也不能弥补的,我故意那么做,在做那件事之前,我已经想毁掉一切,包括他对我的好感,包括我们的关系,包括他也包括我,我想要世界上最卑鄙的行为将一切结束,我想伤害他,我必须伤害他,因为他……因为他伤害了我!
“你足够自律,就算有也不会多,就是那种感觉。”她冷淡地说,“怒气突然停止了,人冷静了,也舒服了。有良心的人开始愧疚,没良心的暗自得意。”
原来她的反问不是想为难我。
“而且,你们之前吵架,我听到那次……你很介意‘暴力’,你会反省,不会对它上瘾。”她又说。
“上瘾?”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有无数次。因为它是最简单的发泄方法。起初我打你妈妈时是冷静的,很快,我就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打一个人更有效也更痛快的办法了。后来我打自己的儿子,他比我高,比我有力气,但他不还手,我把自己的委屈和怨恨迁怒到他身上,越来越冲动,越来越不想控制自己,发了疯一样。”
“可是……”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为她找借口,我为什么要为殴打孩子的人找借口?可是我清楚地记得,每每想起那个晚上,我对自己又恨又鄙视,如果不是他百般柔声软语减轻我的负罪感,一味强调那是他愿意的,这件事一定会成为我心上另一块巨石。而他的劝慰来自他的经验,他说过每当他打我,他会睡不着,做噩梦,他怕我陷进良心不安和自我折磨中,宁可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说成爱人间的另类情趣。他说着说着自己先信了,自欺欺人是他的拿手本事。
“可是……阿姨,您也很难受吧?”
人和人有不同的本性,有些人从他人的痛苦中得到快乐,有些人在欺凌弱小时得到满足,有些人有虐待癖。另一些人会为自己和他人的暴力感到痛苦。目睹了暴力,使用了暴力,将情绪发泄一空随即是空虚和反省,甚至鄙视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暴力之所以持续,因为前者缺乏道德感,后者没有自制力,再把更多人拖入暴力的怪圈,让更多人在极端愤怒中不假思索地举起拳头。至今他和我生气仍然会紧紧攥着拳头,他在忍耐,忍耐自己的兽性,忍耐来自旁人的伤害,忍耐自己耳濡目染形成的发泄方式。
“比起被打的孩子,难受算得了什么?只是看着镜子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不断问自己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一个人,一个靠偷看手机监视孩子,靠殴打哭嚎控制孩子,靠孩子的痛苦缓解情绪的妈妈。于是越发内疚,恨不得拿出自己的所有补偿他,再被他的抗拒嫌弃伤害,被他的满不在乎刺激,再一次失控动手。我知道他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我难道不厌倦吗?我们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付出不是自我感动式的,而是心虚补偿式的,我们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变成这样,每当我们想要改变一下,事情又会向更坏的方向发展。就像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想杀人。这都是我造成的吧?我肆无忌惮地打你妈妈,他更厉害,他竟然想杀掉你,想把你推到铁轨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怎样做才能管住他?不再拿你的名字刺激他?不再打他?不再对他提要求?但如果什么也不管,他的成绩怎么办?他犯错误怎么办?他……他被前夫抢走怎么办?”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我喉头哽咽,为什么今天的她总让我想起妈妈?
“前夫才是他最喜欢的人,小时候他其实更爱黏着前夫,前夫教他打球、画画、怎样和他人相处,怎样为他人着想,在他最爱哭的年纪,前夫每天都有办法哄他笑,把他放在肩膀上到处走,睡前给他读故事。当年他在父母离婚后选择我,不是因为对他爸爸没感情了,只是因为他心里有是非,又看我太可怜,他心地善良,不会留下母亲一个人。这些年我没起到好作用,时不时数落前夫的不是,很少说前夫的优点,害怕多说一句就让他想起父亲的好处。我甚至故意放纵他恨前夫。前夫在离婚前转移了财产,其实只是转移一些债务,把家里的房子和仅剩的存款留给了我。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却从不告诉他,我宁愿前夫永远带着这个污点,宁愿他恨他爸爸。但一个扭曲事实,教导孩子恨父亲的母亲怎么可能让孩子有健康心理?于是我把好好一个孩子搞得初中差点退学,高中差点杀人,也许他去前夫那边反而不会这样。你妈妈不会容不下孩子,他和前夫又擅长与人相处,他去了你们家又有好的教育条件,又有弟弟妹妹,又有你这个能督促他学习的朋友,恐怕那才是他最好的选择。越这样想我越害怕,前夫给我打个电话,我就疑神疑鬼很多天,担心他们私下联系过,担心他很快就要离开我。越是担心,我越会示弱,越会忍不住动手。这样一个妈妈,孩子能学到什么?”
“可是……”我忍不住打断他,在他妈妈面前,那种“我必须保护他”的坚持轻易地退却了,这种坚持本就是一层懦弱包裹另一层懦弱,碰到更弱的人,满心的委屈也变不出控诉,我终究是被他的善感传染了,“阿姨,他在我家只会更糟。”
她眼波闪动,和他的潋滟不同,她的眼睛里总像有一层雾气,让人看不透。
“阿姨,如果家境富裕、父母明理、气氛和谐就能让一个孩子健康成长,那我为什么成了一个不是想自杀就是想杀人,还会不动声色引导别人犯罪的人?倘若他从小就被带到我家,他会不断想着您在一个人受苦,憎恨他的父亲,憎恨我的妈妈,他们对他的好只会让他矛盾又想逃避,弟弟妹妹的到来更会刺激他,我非常了解那种感觉,那两个孩子出生后,我根本没理过他们。他可能为一个还算尽心的后母粉饰太平,却不会为一个出轨的父亲努力学习,他的成绩不会太好,也许不到初中他就会阳奉阴违,抽烟喝酒打架斗殴一样不落,甚至更严重。在这种情况,后母是没有太多立场也没有太多心思管教的,叔叔的沟通只会让他排斥。更何况……”我深吸一口气,“人是自私的,一个一心只爱孩子的妈妈,和一个有后妻有其他子女又背叛家庭的爸爸,除非他一心惦记钱财和享受,否则怎么可能选择后者?尤其是他,他那么缺安全感,最需要有人心无旁骛地爱他,感情在他心里超过一切。就算让他重新选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您。”
我不是有意安慰她,我说的都是事实,他其实很挑剔,可能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仁爱又利他,可能长期生活在一个奉献型的母亲身边,他的恋爱交友无不注重对方的人品和道德,他能接受人的阴暗面,却有基本的底线,他的朋友有一个算一个,在品德方面几乎没有大问题,就连那个跟着他打人的尖嗓子也不是坏人。对他来说,“出轨”比其他事严重得多,他可以原谅母亲打他骂他,却一辈子不原谅父亲背叛家庭。不论多少次,他宁可留在母亲身边备受折磨,也不会对父亲那个看似富贵温馨的家多瞧一眼,他内心对那个家有从未流露的鄙视,他强压着,只因为对我有爱护,对他父亲还有一点残余的礼貌。
我以为我会在他的妈妈脸上看到一丝欣慰,可是没有,她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自言自语似的,“是吗?”
我恍然大惊。
“那他现在在哪里?”她像在问她自己。
“阿、阿姨……这是……”我结结巴巴,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家。”她自问自答。
“阿姨……他……他没有……”我想替他解释,我有无数句话想替他说,他对我家的排斥,他对他父亲的厌恶,他以前去玩过一次再也不肯去,他对未来的考虑,他对她的孝心,他的为难……可是所有话都抵不过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现在他每天在我家里,他甚至不是接受自己父亲的教育,而是整天跟着我妈妈学东西,他还与两个小孩亲热得像一家人,完全就是他们的哥哥。
对他来说,对他妈妈来说,他选择我就是选择我的家庭,他选择我就是否定曾经的选择。
这明明不是一回事,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就结果来说有什么区别?
“我早就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从他开始有计划地复习、冲刺一班,我就奇怪他怎么突然那样有干劲,又那么有条理,每天做题的科目安排和题量恰到好处,考上一班后,就连寒假也一刻不肯放松。一个人还能转性不成?我习惯帮他整理房间和桌子,从那时起他让我不要乱动书本和习题册,有过一两次,我发现这些东西有一定的顺序,他急着做题,找不到就会手忙脚乱耽误时间。我整理的时候只好更小心,连一张草稿纸也不敢轻易扔掉,因为上面画着重点。这不是他的学习习惯,他喜欢一个科目一个科目地写,完成任务似的,不会有计划地穿插,也不会不断停下来复习,更不会把错题全部抄在本子上随时查阅,他嫌麻烦。我以为哪位喜欢他的老师为他制定计划,可他没跟我特意说过任何一位高中老师。后来我在他的书里发现一张计划表,其实我没看过你写的字,直觉告诉我,那计划表是你写的。再后来我在学校附近的书店碰到你,你跟我说了些复习方法,我认定那个帮他学习的人就是你。”
我哑然,原来那天她不是在请教我,是在套路我?我们到底在她面前演了多少烂戏?
“为什么是你?”她打量我,“我真想不通,我无数次希望他努力一些,我哄他、求他、打自己、打他,他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问题,不是使劲忍着,就是大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把自己的学业弄得一团糟。可是有你的督促,他从没在十二点以前睡过觉,我没见他那么刻苦过。我没法安慰自己他终于懂事了,我想到的是:我这个妈妈终于没什么用了。”
“阿姨?!”
“你很惊讶?难道不是吗?母亲就是这样一种角色,小时候一天也离不开,上个幼儿园都要使劲哭;父母离婚后相依为命,怕她有新的家庭不再疼爱自己,恨不得她再也不嫁人;长大一点渐渐发现她除了做饭洗衣和唠叨,其实什么也不会,懂的事情还没自己多;又发现她总是用不高明的办法管教自己,更是烦上加烦,随便撒点谎糊弄,糊弄不过去也没关系,反正她最多发发牢骚;打骂多了是个祸害,要求多了是个累赘。你以为后来他希望我再婚仅仅是良心不安?不,他只是过了依恋母亲的年纪,希望母亲去忙自己的事,多给他点个人空间和所谓的自由。但人终究是恋家的,谁不想有个随时照顾自己、安慰自己、心疼自己、无条件为自己付出的人?这就是母亲。就连你也不能免俗,今天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阿姨,你们为什么从来不考虑我们?’这就是你们对母亲的要求。”
她是不是在找借口?
这是我第一个念头,我们的痛苦,我们艰难的成长,我们必须死去的那些苦衷,在她的话语里为什么成了罪状?
但我们难道不是这么要求她的?她说错了吗?
当我一次次从他身上看到他的母亲,我总是把他的妈妈定义在衣服、鞋子的白、饭菜、手机里的叮嘱,似乎一个妈妈只有这些职能,所以她说错了吗?
“你不知道父母也会嫉妒自己的孩子,他们甚至会报复自己的孩子,在某一瞬间,他们不希望孩子比自己舒服,他们会故意说一些话,做一些事,让孩子难受,让孩子内疚,让自己得到一点心理平衡。我就是这种差劲的父母,我做不到对他的快乐熟视无睹。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把自己想到的一切给他,最后他选择母亲最恨的人的孩子做朋友,他有那么多优秀的朋友,比他成绩好的,愿意指导他的,可以和他共同进步,少吗?他为什么选你?因为孩子也会报复父母,他们拿父母最在乎的东西威胁对方,父母不喜欢的人他们一定喜欢,父母最恨的东西是他们的最爱,父母越不准他们做什么他们做得越起劲。他想方设法蒙骗我,看似为我考虑,不想让我受到伤害,其实呢?他照做不误。他做的事我根本想象不到!”
我闭上眼,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生长在这样复杂的家庭纠葛中,如果没有被同一种宿命缠绕在一起,如果没有最初的仇恨,我们之间的吸引力还剩多少?最初的最初,吸引我们的其实是对方过于黑暗的一面,推动我们一直靠近的是内心压抑不住的仇恨,如果妈妈没有佯装漫不经心地说出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和我在一个学校,我会注意他吗?如果他的妈妈没有一味强调我的存在,处处拿我比较,他会注意我吗?我们爱对方,究竟有没有对家长的报复欲?那个让我们改变关系的相互告状计划,不就是为了报复家长?我们在乎妈妈们的想法,我们试图保持距离,但感情就是如此,越是压制越要拉扯,我也想过这种感情是不是两个可怜虫在抱团取暖,不可否认,在我们的关系中迄今有对抗父母的成分,这就是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一眼看透的东西吗?也是她们根本不看好我们的原因吗?
“可是我能怎么样?我安慰自己,有个全校第一的朋友有什么不好?只要他能进步,只要他今后有出息,我为什么不能忍忍?我也给自己讲大道理,上一代的事根本不应该影响下一代,我们这些失败的家长已经造成你们两个童年不幸福,成长不顺利,何必还要为难你们?他真正的朋友本来就少,你……听人说你一直独来独往,像是没有朋友,这不都是家长造的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搞小动作骗我,他忍不住一次次说起你,我也假装没注意,那时我不知道两个小男孩还可能有另外一种关系。我最在意的仍是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一次次欺骗我。而且,他和你关系好意味着什么?前夫给我打电话说要做他的家长代表又意味着什么?凭什么?最重要的高三时期,我早也担心晚也担心,前夫突然插进来接手他的事,既不了解他这些年的学习习惯更不知道他的学业进度,自以为是跑来让我体恤孩子的心理,大道理讲了一大堆。担心家长会?担心我和你妈妈见面?谁会在这个时候大吵特吵,耽误孩子的前程?可他就是认为他的妈妈一定会像以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发疯,发癫,让他难堪,他嫌弃这样的母亲,害怕这样的场面。”她冷冷地看我,“你也是。”
我想起男人对妈妈提出他负责高三沟通的那天,妈妈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一句话也没松口。小孩子说,当天晚上她和男人吵架了,我根本没细想为什么要吵架,妈妈极少跟那男人吵架。我,他,那个男人,我们以为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原来给妈妈们带来如此大的伤害。我想起从小到大妈妈为我选择的课外课程、补习班、家教、训练营……她一手操办我的教育,拿着手机盯着某些课程的名额,她不去抢阿姨们眼中限量的包和珠宝,她盯着手机一定是为了我。他的妈妈呢?几乎包办所有学习以外的事,不断去买那些她早就远离的书本,只为更好地参与他的学习,管理他的进度,希望他有更好的成绩。她们不断付出,却在高三前被当做孩子高考的障碍,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们能不能不要管?”她们既不放心,又不甘心。可男人的担心和我们的担心难道没有道理?就算她们不争不吵,坐在一个教室开家长会,旁人不知道她们的关系吗?我们身后没有议论吗?这种议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她们时隔多年的见面真能像她们想象的那么和平吗?究竟是我们太自私?还是她们以为自己真能那么无私?
我看着她的嘴角,那是轻蔑的笑,我突然想起他曾说过的话,他说他一直搞不懂他的妈妈对那个男人究竟还有怎样的感情。现在我明白了。她恨那个男人,在她心中那个男人不值一提。我也同样明白了只要我突破他的底线,他对我的爱——那种可以为我死,也可以放任我带他去死的强烈的爱——立刻会转变为同样强烈的恨。他爱我,就会把我当珍宝;他恨我,我就是一团垃圾。这就是他们母子极端的性子。
那么他们彼此之间呢?难道也是如此?你绑架我,我绑架你;你控制我,我控制你;你背叛我,我背叛你;你伤害我,我伤害你……这种事在我和妈妈之间发生过,只是我们理智,当我们对对方失望了,我们选择的其实是一种伤害相对小的折磨对方的方式,我们用冷漠自保。他们呢?
“阿姨,您是不是一直在报复他?”我脱口而出。
“是吗?”她反问。
我的思路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还需要她继续对我剖白呢?说说她怎样猜测他和他的爸爸联系,说说她怎样忍受他一天比一天开朗的心情和成绩,说说她被儿子骗着是怎样一种煎熬,说说她怎样委曲求全地为他做高考的准备工作,说说她看到家长群里发出的我和他打闹的视频……
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忍到高考结束。只要他一直骗,我也能一直忍。那半年多我每天责备自己,想着我打他,骂他,破坏他和他爸爸的关系,破坏他和同学的友谊,让他叛逆,让他心理不健康,也是我当初非要离婚让他没了爸爸,我怎么能怪他?我应该再多为他做一些,至少在高考前,我要做个好妈妈,让他不用担心任何事。后来我想想,我调换工作时间,起早贪黑地为他做饭洗衣,接他送他,恐怕又成了我在监视他控制他,不给他自由只给他压力。为什么会这样?我做的一切都成了迫害他?我到底做了什么差点把自己的孩子逼死?”
我看到一滴眼泪迅速滑出她的眼眶,滑过她的脸颊。
“你知道吗,那天我接到你妈妈的电话,她竟然说……她说你们在谈……她说的话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我根本没法思考,只想回家看一看,找到他。我看到你们,我还来不及消化我看到的,他就抢先一步对我示威了。”
示威?
我被她的眼泪慌得双手发抖,正到处找随身带的纸巾,这个词让我动也不敢动。
那天他们说了什么?示威?
“他是什么态度?没有解释,没有沟通,没有任何余地,我不过质问几句,他根本不跟我说话,慢慢走到窗户边,看着我,转身就往下跳。”
可怕。
太可怕了。
即使想象了无数次,回避了无数次,这个场景依然让我怕到牙根颤抖。我明明可以自己走下站台,明明曾经试图拉他跃下站台,那迎面而来的车灯和一闪而过的车身那么危险,给我带来的却不是深入骨髓的惧怕。他不管不顾的冲动才是最可怕的,没错,他在示威,他在打赌,他在为自己争取机会,如果他家不在三楼,四楼、五楼、六楼……他照样往下跳,他在表明他的决心,他只能选这种方法,因为……
“阿姨,如果他不这么做,如果他不跳出那个窗子,您会怎么做?”我问。
“你想知道?”她反问。
她在冷笑,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样一件事她还会冷笑。但我同样记得她当时的反应。
她差点跟着儿子跳下去。
那么,如果当时他肯和她多说几句,他愿意解释,愿意沟通,愿意给彼此原地,她会做什么?
“你们是不是以为,如果跳楼的人不是他,就一定是我?我会用这种方法威胁他?”她问。
我不敢说话。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母子太像了,他们一直拿对方最在乎的东西威胁对方,她固然是个对孩子使用暴力的妈妈,他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可怜,他有办法一次次击穿别人的底线,他知道做什么最有用,直奔主题,不给对方任何反击机会。
他其实是个控制欲强又有攻击性的人,却没有始终如一的原则,动不动就妥协,让和他相处的人很难掌握尺度。在一段情感关系里,他永远是主动者,越敏感的人越容易被他伤害,只有我这种迟钝木讷又没情商的人不吃他那一套。
“他为了破坏我们家庭的女人的孩子,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命威胁我。”她轻声说,“这件事我永远不原谅。”
我递出纸巾的手,我的胳膊,我的双膝,甚至我的眼睛同时在变软。
永远?
他和她感情丰沛,圣母心严重,但她们不喜欢煽情,他对我说过的永远不过一句歌词和一句誓言,他很少对我表白,过于郑重的词语他放在心里,变成行动,想必她也如此。她说永远不原谅,就一定不原谅。
他不原谅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不原谅他……
他们的感情模式是一致的,是否代表他们母子之间,不,应该说她对他的母子之情是否已经消失了?父子之情可以消失,母子之情怎么不可以?
不会的!
我拼命否定这个想法,她只是生气,太生气也太绝望,她尽心尽力养大的孩子爱上了仇人家的男孩,用跳楼威胁她,差点死亡,差点变成残疾人,她怎么可能不生气?怎么可能轻易原谅?没错,她不能原谅,她的态度冷淡,不爱理他,但她依然是个好母亲,在康复期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能恢复得那样好,他能赶上高考,是她日日夜夜在为他换药,做饭,翻动书本,复健……这些消耗性的事务一次两次是奉献,日复一日就是折磨,没有深厚的感情和自律忍耐的性格,谁能做到始终如一,毫无怨言?
“阿姨……”我语无伦次地解释,颠三倒四地说起他和我说的那些话,他发自内心的关于她的自豪,他整天把“我妈”挂在嘴边,他对她的种种不同于同龄男孩们的深切感情,他一直抗拒和我的关系,一直抗拒我的家庭,他清清楚楚地跟我说他不会选我第二次,他所有痛苦不就因为始终没能和最在乎的母亲保持一个亲密却不伤害对方的关系?我越说越不得法,越说越像抱怨,我清清楚楚知道他承受过什么,他终日良心不安,就连短暂的快乐也压在离别的阴影下,他同样愿意付出一切换母亲长久的安心和幸福,我几乎就要指责她,我在一堆废墟般的黑暗记忆里试图抓一点光,是他眼睛里潋滟的水汽,他恳求的样子在月色里,在窗子边,在没有翅膀的风里泄露着、掉落着、震荡着,他的头、他的胳膊、他的腿被血浸渍,洇黑的血正在接近心脏。不论如何,我必须为他想办法,他不能失去他的妈妈。
她的眼睛、神色、眉毛、嘴角动也不动,只有发丝被晚风摇了摇,那是她的新发型,她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我骤然冷静了。
“阿姨,您听我说。”我咬了咬牙,唇齿清楚了许多,“就像您也说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不论您和他怎么怀念母子关系最亲密的那几年,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他会长大,会上大学,会工作,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和应酬,他的心理也越来越成熟,也一定会变得冷静现实,他会和他的父亲接触,汲取父亲的经验,也可以把父亲的家庭当一个继续进步的跳板,他还会出国,有自己的事业,母亲也好,从小到大的家庭也好,会在他的生活里退居其次,比重越来越小,他希望赚钱养家,供您吃喝穿戴,游山玩水,交友购物,再也不用照顾病人,再也不用面对生活的任何刁难,再也不用为琐事生气和辛苦,他还希望您找个脾气好又懂生活的伴儿,只要能让您开心他就能接受——他再也没办法像个孩子那样依赖妈妈,因为他必须长大,但世界上没有人能替代妈妈的位置,我也不行。母子是血脉关系,不是相处模式,既然从前的相处模式造成那么多不愉快,您和他深受其害,为什么还要延续下去?血脉只有一种,相处模式却有无数种。不论什么原因,现在他终于知道努力上进,也不会再胡乱耽误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孝顺您回报您,向前看难道不好吗?”
“好的只是你们而已。”
她一句话便结束了我的喋喋不休。
我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意味过去的我最不齿的偷换概念。用一时的和平当矛盾的遮羞布,用所谓的未来搪塞过去的痛苦,用息事宁人弹压所有反对意见,用自己的可怜要求别人当和事佬。倘若爸爸站在我面前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大家都有错,我不是没对你好过,我还把家里的钱都留给你,今后我们父慈子孝吧——我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她不介意现在的生活,不介意我,不介意我的妈妈,但这是我们唯一的路,唯一还能保留他们母子感情,保证她未来的生活,也保护他脆弱心理的方法。所有人的错误盘根错节,想要有新的开始,只能放下过去。他说不出这些话,我来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他有没做好的部分,她同样有,纠正错误的责任也要由他们母子共同担负。当然也包括我。
“阿姨,您真的不能接受我吗?”我问。
“我没法接受。”
“您没说‘永远不能接受’。”
“是的,我不会那样说。”
“阿姨。”我忍住心头的羞赧,示弱也好,尴尬也好,该说的话我一定要说,“以前我没想过打扰你们的生活,我想过的最好结果不过是离他近一些,偶尔约会。现在不一样,平心而论,我和多数人处不来,却非常适合和您、和他相处,只要生活习惯调整得当,我们不会有太多根本性矛盾,你们的要求和我的要求,恰恰是对方轻易能做到的。”
“你想过你妈妈吗?”
我戛然住口。她又用一句话终止了我的自我感动。
“你妈妈,就算不会天天抱着你哄你,但她哪一点不为你打算,什么事不为你着想?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说要去我家和我一起生活,你为我着想,陪我看医生,带我健身,和我逛街,如果我们一起生活,你还会为我做更多事对吧?你默认我们可以去其他城市,可以出国,可以慢慢培养感情,你是不是觉得你妈妈不在乎这些?是不是觉得你妈妈有了老公和你弟弟妹妹就不需要你在她身边?是不是你们母子这些年关系冷淡,你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离开她,投入她仇人的家庭?妈妈可以被牺牲,妈妈的感觉可以无视,你们俩还真挺像的。”
“我们没有!”我脱口而出。
“至少他没有!”我加了一句。
“就算没有他,没有您,没有这些事,我同样不会留在我妈妈身边,母亲和孩子是各自独立的,她有她的幸福,我有我的,我们明白情分、责任和生活。我不是说这样的母子关系更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状况,就像他没法离开妈妈,我和我妈妈一直有距离。”我继续说。
“你认为你妈妈不需要你?你妈妈一辈子不是被这个算计就是被那个算计,你爸爸你奶奶你外公你舅舅谁不算计她?色厉内荏,一遇到感情就犯浑,别人跟她哭几声生个病示个弱就什么都忘了,天塌下来也要去撑着。你认为她今后不需要一个冷静聪明的儿子在身边?”
我再也说不出反驳,我无地自容。
我想起妈妈暴怒那天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就埋在我心里:
“你听着,我是你的妈妈,我不是你的奴隶,我不能又当你的保护伞又做你的撒气筒,不是说一个女人当了妻子就要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了母亲也要认命,孩子好不好只能忍着。凭什么?”
我根本没考虑过妈妈的想法,当妈妈看我动不动就跑去他家里,当妈妈想象我孝顺另一位母亲,当妈妈看到她自己养大的孩子成了别人的半子……她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忍住这些,还要帮我挡住来自舅舅的责难,还要为我和他搞好关系,还要随时防止我感情用事……母子之间不可能公平,妈妈伤害过我,但她为我做的远远比我为她做的多。
他的妈妈一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又浮现出一丝怜悯,随即是厌倦。
“你想知道那天你妈妈对我说了什么吧?”她问我。
“你还不会压抑情绪,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想必你妈妈天天看到你像刚才那个样子,才会对我说那些话。”她冷冷地说。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愧疚,妈妈一次次为我牺牲,从前我不知道,任性地折磨她;如今我知道了,自私地忽略她。我对她无以为报,而她其实不要求我回报。
“阿姨,妈妈对您说了什么,为什么您……”我明明没哭,没叫,声音却是哑的,哑到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妈妈说了什么?为什么眼前的人不再阻止我们交往?不再有任何脾气?不再参与儿子的每一件人生大事?不再……不再想当一个妈妈,而是自艾自怨,甚至自暴自弃?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此时她的面色不再有忧伤、激动、愤恨和冷漠,她静如止水,让人愈发不知她波澜不惊的黑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
“那天你妈妈突然去办公室找我,我已经很多年没和她面对面,我根本不想看到她,但她站在我面前,我只能抬起头,我老了,她却光彩照人。”
我心脏一紧。
“那一刻我想,我总是拿他和你比,要求他比你强,所有妈妈都一样,拿着自己的孩子和别人比,要求他们更优秀,其实孩子不会这样吗?孩子同样会拿自己的父母和别人比。别人的妈妈做菜更好吃,别人的妈妈更年轻,别人的妈妈买了一辆车,别人的妈妈和孩子像朋友,别人的妈妈怎样怎样,有几个人经得起比较?我的孩子从不对我说这样的话,他总夸我,对不同的人夸我的优点,他一直美化我,因为我渐渐老了,我一直原地踏步,我只懂怎样绕着孩子转,他必须把烂好人的个性说成善良,把缺少能力说成专注,把对他的过分照顾说成善解人意和没有代沟。他这么说,我就这么信。其实我知道自己耽误了他,如果我有更高的眼界,如果我有更好的教育方法,如果我有更多的钱和人脉,如果我……哪怕只是放下做为母亲的自私和小心眼,让他多多接触他的父亲,以前夫的灵活,完全可以兼顾后来的家庭和对他的关心教育,开解他,引导他,甚至……甚至再借助一点你妈妈的规划能力和建议,他绝对不会混日子,不会打人,不会偏激,更不要说想杀人。是我一味害怕他们联系,他才缺了这份至关重要的教育。我耽误了他,我害了他。”
“你妈妈对我说了什么?她开门见山地让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她说:‘你的孩子很优秀,但他贪图安逸,害怕改变,胸无大志,性子软没常性经不住事,你把他放在哪个位置,他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乌黑的眼睛毫无光泽,只是看着我。
“你妈妈说,她不看好你们的感情,但她不想再让你们为难,只要我也不为难你们,不再让你们有心理负担,等高考结束她就亲自带他学生意,她会给他资源和人脉,你有的他也会有。不管你们今后有什么波折,至少这几年她会一直手把手教他。”
妈妈!?
妈妈她……
“我一直恨你妈妈,但没有一刻比那一刻更让我恨她。”
我已经看不到眼前的人了。
“我打了她。”
我想起那天妈妈脸上的红痕。
“可是我凭什么打她,她要面子也好,装样子也好,到底为我儿子支付最高级的病房,到处找医生怕他落下后遗症,你晕着可能不知道,她还找了个外国专家飞过来专门给他看伤势,确定没大问题才回去。但我忍不住。我恨她不但要抢走我曾经的丈夫,现在竟然还要抢走我的孩子。可她抢我的孩子做什么?带着丈夫和前妻的孩子给自己添堵?我明明知道却仍然打她,暴力就是一种下意识的迁怒,因为我的心病被她揭穿了:我不是个好妈妈,我给不了孩子最需要的教育,我让一个心地善良待人温柔的孩子处处偏激,我让一个一心一意孝顺母亲的孩子不敢依赖自己的妈妈,我让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想不开只能跳楼……你们想死也好,想活着也好,受伤也好,心理有压力也好,全部是我的过错,全部是我的失败,他的成绩、他的性格、他的选择,所有事都在控诉我,说我对他的成长有害无益,识相点赶紧滚吧!”
那个过分平静的声音被风拉扯着,越来越细。
我想起高考结束的那天,妈妈当晚开了个宴会,他意外出现,他说……他妈妈让他去我家还东西和道谢。
“可是我没法拒绝。他的性子很难做学者做老师,他学东西快,有些小聪明,能认识很多人,可他心气浮躁,容易意气用事。前夫当年有多难?顺利了一阵子,接下来的路处处是坑,旁人打一个电话就签下的单子,他也许奔波一个月,被人呼来唤去,强颜欢笑,最怕的就是不得法,忙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我知道他比前夫强,但他没目标的时候不找目标,有目标就要出风头,只会比前夫更难。如果有人带着他,让他少走弯路,煞煞他的性子,今后他想做什么都会从中受益。何况你家还有那么好的人脉,他擅长交朋友,只要他能接触就能维持交情。你妈妈那个人说到就会做到。只要我答应,他肯定能出人头地。放在十年前,我想也不会想,他跟他们学什么?学出轨?学背叛家庭?学不负责任?十年前,我有自信就算家里穷一些,就算日子平凡一些,我也能教好儿子;现在呢?做为一个失败的母亲,差点害死孩子的母亲,我有什么资格反对?他呢?如果回到离婚时候,哪怕法院做出判决,把他判给前夫,哪怕前夫和你妈妈对他很好,他也会一次次跑回我身边,根本不理他们。现在呢?他迫不及待去你家,因为你在那里,因为他毕竟聪明,知道机不可失,知道自己不能跟你差太远,门不当户不对,要么他努力点和你平起平坐,要么就一辈子过他爸爸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他不会那么傻,也就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毫不犹豫选择他的妈妈。这么多年我想让他做的事,你一句话就他就乖乖去做;这么多年我竭尽所能想给他的东西,你妈妈抬抬手就能给;这么多年我坚信不论发生什么,儿子不会离开我,最后我亲自让他去你们家,他再也不会回来。”
“不对!”我大声反驳,“这是你们家长自以为是的想法,做什么都说为他好,做什么都是为他考虑,为他好就可以不听他的意见吗?他好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阿姨您也一样,他做的事何尝不是为您好?您高兴吗?开心吗?你们母子为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有自我感动的成分,但你们谁也承担不了自己的决定,因为你们不是圣人!”
“我只是答应了你妈妈的提议。做决定的是他自己。”
“事情明明是你们做的,最后错的都成了孩子!你们的错误都是苦衷,我们的错误都是辜负你们的苦心!您答应了然后再去怪他?这和钓鱼执法有什么区别?”
“你别哭了。”
我不管不顾,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什么时候融进过我们家?他那么坚持离开这座城市,就是不想和我们家有太多关系让您伤心!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他就想带您离开,从来没变过!你们养孩子到底想要他们做什么?养老保险?长线基金?攀比工具?情感木偶?自己做不好的事希望他们做好,自己做不到的事希望别人做到,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要求?做多好才能让你们满意?孩子有孩子的任性,大人有大人的不成熟,任何事都是相互的,要体谅双方一起体谅,要努力双方一起努力,要迁就双方一对一迁就,他明明做了那么多自己不愿意的事,就得到‘再也不会回来’的评价吗?”
“别哭了。”
脸孔明明发烫,夜风却把一层水吹得冰凉,我又哭了。
为什么现在的我如此懦弱?对自己的妈妈哭,对他的妈妈哭,眼泪究竟能得到什么?同情吗?为什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不是人的阴暗面?或者只是人类最脆弱的一面?
她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递给我,我的手里还可笑地拿着一张纸巾,我胡乱擦着脸,又想到应该接她手里的纸巾包,手忙脚乱,简直丑态百出。
“阿姨您不能这样,这对他不公平……他不会为了我报考哪个学校的……您不能为这个跟他赌气……您不能冤枉他忘恩负义……您不能为了赌气连母子情分都不要了……”
“明明是你在说养老保险和长线基金,还有养孩子到底做什么。”她说。
我只能用纸按住眼睛,它们一下子湿了。
“我一直想听听他的心里话。他一辈子不会说,你来说也一样。”她说。
“阿姨……他软弱,要强但没有太多**,但他比我认识的所有人更重感情,为感情付出,为感情犯糊涂,做不值得做的事搭上自己,没有几个人会这样做,但他做了。不能说重感情是他的优点,太重感情就成了他的缺点。他走极端,您也走极端。难道你们一定要走极端?你们非要把自己的一切拿出来,如果对方不要就宁可全摔了,你们的人生就是为了和别人赌气吗?他从小就想保护自己的妈妈,您在医院被病人刁难,他就找一群人冲过去帮您解围,他和您一样竭尽所能,用所有能想到的办法这样做。你们的母子关系的本质变过吗?其实没变过。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就当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就当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试试另一个方法,另一种生活。”
“也给你一个机会?”
我点头。
“我和你妈妈一辈子不见面?你们两边忙?”
我哑口无言。
“最后,你还是要利用你妈妈的心软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你只是替他求我心软。”
我咬紧牙关,“没错。如果没有你们,我和他根本不认识,就算认识也不是这种关系。”
“是我们欠你们的。要用这种方式还。对吗?”
“没错。”我直视她,“我们也会用一生来偿还自己得到的母爱,就算根本还不清。”
我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的一触即发。
千言万语也说不清的前因后果,爱恨纠缠,两代人的辛苦和痛苦,艰难和为难,他宁可搭上性命也要去赌,却没有勇气亲口说出来,他的性格不允许他揭穿母子间的真相,就像他总是不敢接受付出一切其实意味着一无所有。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件事必须有人退步,退步的不可能是我们,我们的退步就是分手。
她想听心里话,我替他说,我自己也要说。我知道此刻的我卑鄙无耻,仗着母爱逼迫母亲,我知道在母亲和孩子的战争中,最后退步的一定是母亲。一切问题抛去亲情恩情的外皮,最后都变成最简单的逻辑语言,Y或N,接受还是不接受。这就是人与人的真相。
“如果我不要呢?你们既然说家长不应该安排孩子,那你们为什么要安排家长?我既然答应你妈妈,就没准备为难你们,你们又何必来为难我?你们只是不想有心理负担,不想一直面对僵局,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些,你担心的事不会出现。你妈妈不干涉,我也不会要死要活。他和你不同,你有很多机会,你妈妈现在这样容忍你,就是怕你一气之下只走一条路,等你上了大学,接触更多的人,明白人与人的不同和自己的喜好,不再拘泥过去,你对所谓的感情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你的家庭和她的能力足以给你提供这样的试错机会;他不一样,他没有试错机会,错了就是错了。你妈妈深知这一点,也给了他同等价值的补偿,就算今后你们分开,至少他得到了安身立命的东西,不算完全吃亏。她考虑得这样周详,我只能接受她的安排。可是他会考出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高分,还要把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专业和自己的感情全都搭进去,这是你妈妈想不到的,却是我能想到的,不是这次也是下次,一定会出现。他会一直牺牲,你会一直亏欠,你那些公平原则未必每次都能奏效。”
“阿姨,我们会努力解决问题。”我倔强道。
“对,我是你们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
“别哭了。”
我太丢脸了,我要靠哭解决问题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说服她?他根本离不开他妈妈,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不是想着做他的地下情人就是想着和他们母子和睦相处,在我的潜意识里他们始终密不可分。我甚至想埋怨她,为什么她不能退一步,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为难孩子?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她有立场愤怒,她有她的感情和自由。
自由……
“阿姨,为什么母子关系不能是一种更自由更独立的关系?你们知道自己一直捆绑对方,那为什么不能做各自想做的事?他已经长大了,您并不老,不继续围着他转不好吗?”我急切地问。
“自由是小孩子的说法,大人的世界只有能或者不能。”她摇头,“什么是自由?离婚总是自由吧?可夫妻一旦离婚,不论谁对谁错,在旁人眼里总要分个高下,谁过的好,谁过的不好,你差一点别人就笑话你。我被人笑了很多年,因为他的缘故,也被人羡慕了很多年,他们总是感叹我至少有个好儿子。这些年我想做个好妈妈,他想做个好儿子,我们明明做不下去了,还是演戏一样维持这两个评价维持,我们谁也不能失去自己的头衔。我错了。他还可以有很多头衔,而我只剩这一个,现在连这一个也没有了。你们的生活是你们的,不是我的,你们谈论的事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我越来越插不上嘴,他从小到大的衣服是我挑的我买的,但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该买一双什么样的鞋子来配你妈妈送的西服。”
“那又怎么样?”我反问,“难道您一开始就懂怎么替他搭配衣服吗?但他穿的着装经常被我们学校的女生偷偷拍下来。您缺的是什么?不是眼光,是能够逛更多品牌店的时间和买下来的钱,钱是可以赚的,他根本不缺赚钱的能力。”
“是吗?他的性格明明更适合赔钱。”
我哑口无言,为什么她总能一句话就让我的所有说词变成废话和笑话,没错,他的性格……他那种过于为人着想的性格,与人相处姑且算宽以待人,谈恋爱处处吃亏,往后的事业——他不是不会打算,只是他头脑里自始至终的“共赢”思维让他将一切事设想得过于理想化,在他能力范围内,帮个同学,解决个小问题,全能按照他的计划走。但他没有掌管一切的能力,谁也没有这个能力,人性、人心、意外、挫折会接踵而来,这时他重视感情的性格就会变成他最大的阻碍,除非他变得无比理智,甚至需要冷酷自私,才会避免那些成长过程中必然挟带的巨大痛苦。
“到时候他怎么办呢?他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好,现在他又开始做梦,想着这件事终于过关了,他用自我牺牲换来两个家庭退步,可接下来他一帆风顺了吗?他现在为成绩苦恼,为学校苦恼,以后他会继续为和我的关系苦恼,和你妈妈的关系苦恼,和你的关系苦恼,归根到底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一天他会发现他其实进不了你的世界,你也退不出自己的世界,你们在家庭小圈子里认定的东西,换个更大的环境会不会变?他现在努力追赶你,赶上了吗?他竟然还敢把自己要报的学校降一级,你说我管他做什么?我管不了他。他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不想再说我做的事都是为了他,他也别再说他的决定考虑了我。这不就是你说的解绑?自由?你为什么不满意?”
他似乎说过他的妈妈伶牙俐齿,能将找茬的人怼得说不上话,现在我领教了。
“你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你问问你自己,是希望我更好地活着,还是希望我按照你们的愿望更好地活着?你说的公平是什么?我不怀疑你的用心,不怀疑你的责任感,我甚至不怀疑我们能不能相处——有什么不能的?怎样性格的病人我没见过?况且我真能和一个孩子斤斤计较吗?可是你们的愿望里其实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在你们想象的未来里,哪怕在你希望过的未来里,我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我是儿子的附属,他这样想,你也这样想,你比他有远见,知道我不找点事情做一定会失衡,他呢,自始至终没变过,只想要一个毫无缺点的妈妈。”
我刚想反驳,她干脆地说:“就像我也想要个没那么多缺点的儿子。”
一口气憋在胸口,我又一次想起他,想起和他在一起时的无力感,他那称不上缺点的固执,还有近乎完美的照顾,或者处处忍让却不定时发作的一针见血,让我感动也让我恐惧,他的妈妈几乎和他一模一样。我那么笃定能与她相处,这些天我甚至觉得我们相处得还算可以,我也按照他教的方法充分考虑甚至利用她的自尊心和善良的性格,但她一旦不想忍让我,我们的表面和平立刻土崩瓦解。我们还有漫长的人生,我们还会有数不清的矛盾,我能够在我们各自的黑暗面中找到一条路径一直走下去,也带着他的妈妈一直走下去吗?我也有许许多多缺点,他能一直容忍吗?他想不想要个毫无缺点的爱人,也许现在不想,未来呢?他的要求会不会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切实际?
关我什么事。
他要求高我就要做到吗?我不会惯着任何一个身边的人,如果他们喜欢头脑发热,我就泼冷水。
但我自己必须先冷静。
盛夏的夜即使飘过几丝凉风,依然暑气逼人,也许这燥热来自我的内心。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和他的妈妈谈话?因为我希望她能改变如今的态度,至少在高考志愿这个问题上,他是忐忑的,也是难以抉择的,不论他对我、对我妈妈说了多少种理由和借口,有些不无道理,但他现在要填的志愿没有对自己的家庭负责,而我把选择权交给他纯属无奈,是从权之计,但我心里不是没有考量:除非他想和他的妈妈彻底决裂,他再不愿离开我也必须接受未来三到四年我们要在不同的城市读书。现在他只想知道他妈妈的态度,而他妈妈也等待着他的态度,他想要一个准确的说法结束自己的煎熬,也许他希望用一个志愿来弥补自己的错误,证明自己对母亲的爱,不论他如何挣扎,他必须这样做。但他仍然幻想两全其美,仍然想着那个最美好、最符合自己设想、他自认为最有利于未来发展的可能,他想和我在一个城市继续恋爱,想带着他妈妈重新开始,几年后,他可以用最好的成绩带着母亲和爱人彻底告别一切是是非非,飞往另一个国度。他想知道的只是他妈妈的接受程度,他不知道两位母亲私下的交易,他要为他的选择考虑最坏的结果,从那个他跳下去的窗口开始,他再也不敢仗着母爱为所欲为,因为那份爱经历太多的误解,为难,母子间的冷战,暴力,裂痕和芥蒂,最后被他彻底摔碎了。
“阿姨,您劝劝他吧。”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同样害怕不可知的未来,他说我自信,但我也害怕那个越来越优秀的他接触更广阔生活,结识更有情趣更懂人生的人,害怕感情在距离中慢慢降温,害怕我们必然把课业、事业、打拼、交际不断放在彼此前面,害怕自己改变也害怕对方改变,却不得不面对人的必然改变。但我必须诚实,必须负责,必须为我们的成长画下一个完整的句号,“阿姨,我不知道这些年您经历过的事,也不知道您的生活比我想的更不容易,我说的话对您来说根本不公平。但孩子和家长之间从来没有公平,哺育和反哺,舐犊与孝道,教养成人与养老送终,这就是社会不可更改的规矩。他对亲情的依赖性比旁人深得多,他根本离不开您,不论是您的照顾还是您的引导,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少不愉快,在他的头脑里从来没想过‘分开’和‘离开’,所以,哪怕只是为了你们今后的生活,您都应该和他分析利弊,把您对我说的说给他,把您的愿望和要求说给他,他同样不能一直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必须学着权衡,学着用理性的态度为您考虑,我也一样。”
“我不需要你为我考虑,你有空考虑一下自己的妈妈吧。”她说。
我刻意忽略这句话,不气馁道:“我和妈妈会有恰当的相处方式,就像您和他也会有一个全新的方式,如果我们还想走下去就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必须考虑每一个人,包括我妈妈,包括他,包括您。”
她无奈地看着我问:“你到底有没有思考我说的话,你有信心吗?”
她的口气突然强硬,幽黑的眼睛打量我,平时我们沟通很顺畅,今天却始终想打断对方,我不肯顺着她的思路走,她跟我想的也不是同一回事,她说:“我不需要你们两个反反复复考虑我,考虑我的工作,考虑我的未来,考虑我的婚姻,考虑我的心情,你们要死要活的时候不考虑这个——好吧,你们就是考虑了这个才会走极端,总之,我不需要你们考虑。连自己的志愿、自己的人生都要瞻前顾后的人能考虑谁?你说他需要我的引导,我管不了他,我不是第一天管不了他。他听你的话,但他不会一直听,你们也不会一帆风顺,高考后你们吵了多少次?你累不累?你早晚也会被所谓的感情绑架,不论做什么都不够,不论怎么做都不对,不是说他不好,而是一旦你喜欢他,他就一定是这样的人,你们只有这样的关系。不论他平时对你多好,一旦涉及了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性格里不能碰触的部分,他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无法沟通,只懂冷战,顽固到极点。你呢,你根本没有变通的能力,最初可以和好,一旦你们厌烦了呢?而你们之间有太多事将在未来反复地刺激他,你的家庭,两家人的过去,你身边的人,你的身份和成绩……其实只要你妈妈多给他几个脸色,你们俩的关系就不能靠你想几个办法控制了。他绝对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忍着。”
我苦笑。我妈妈不会给他脸色,不代表舅舅不会,舅舅迄今没给那男人好脸色,又怎会对他客气。我早知道未来不会一帆风顺,只是我没想到他还有隐藏的性格,我们的相处还有如此多的暗礁,我不假思索地说:“阿姨,但我也不完美,我有很多缺点,我比他更危险,世界上只有他愿意一次次包容我,原谅我。他喜欢逃避,所以我必须有决心。就像您说的一个普通孩子的未来就是能够拥有的金钱和获得金钱的能力,财富是好东西吗?财富也是糟糕的东西,你以为拥有它,却为它掏空了自己。什么事不是这个道理?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最贵重的东西,我知道仅有决心是不够的,仅有喜欢也是不够的,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我考上了必须考上的学校,我解决了——即使是靠我妈妈的让步和您的忍耐——迄今为止我们之间的很多沟通矛盾,在这个过程中他配合我,他比我激烈得多,他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但我们都会反省,都会克制,我们已经过了那个‘要死要活’的阶段。我也知道您最想问我什么,在一段关系中,他可以肆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但我不可以过分伤害他,因为他太脆弱了,负罪感和道德感压不垮别人,却能轻易压垮他,就像您这些年就算打他骂他,真正的痛苦却不敢对他透露,不是您不想沟通,而是知道他根本受不了,您宁可全部放在心里,否则他不会仅仅自责,他要么整日想要补偿,要么变本加厉地自戕,这才是您最担心的吧?”
她怔怔地看着我,她看我的眼神一下子软了。
“而我也有我的解决办法。我是个死板的人,平日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我不会回避问题,绝大多数的事我会要求他说清楚,也会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清楚。我不会碍于他的面子或自己的面子迁就错误和缺点,当然我也不会管得太宽,什么都管,大多数时候是他管着我,照顾我。我会尽量吸取您的教训,不论跟您相处还是跟他相处,我会严格要求自己,也不会放任别人一味感情用事。我不能保证他在我家不遇到刁难,但不论什么事,我一定和他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只要他有安全感,他不会轻易去走极端。我会学着忍耐,学着不和他硬碰硬,学着更了解他的需要,我要和他建立一段会争吵,有矛盾,但有底线,谁也不愿意放弃的关系。”
“即使你知道他会嫉妒你,会算计,会报复你,会在不知不觉令你充满愧疚感,会控制你的生活?”
“阿姨,我们是从互相原谅开始的。您不知道他原谅过我多少次。”
“即使有一天你会害怕他?”
“我一直害怕他,但我更怕失去他。”
“所以你也会原谅他性格上的缺陷?”
“阿姨,这不是原谅,这是我必须接受的。”
“也对,你连自己都不原谅,又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原谅。”
我们直视对方。我不懂她在说什么,为什么她今天说话如此飘忽,她似乎想回答我一些问题,又似乎想告诉我一些事,时而像挑拨,时而像担忧,一会儿同情我,一会儿又讽刺我。她怎么了?
“听他说,你在意自己曾经让你爸爸把出轨那件事告诉我,你认为后来的一切都是你的错?”她神色认真。
我没想到她又把话题扯到这么远的事上,更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我猝不及防。
“别在意这件事。”她看着我。
我完全被她的目光吸住了,她宁静幽深的目光传递了很多东西,坦率而真实,却也耐人寻味。我想她在医院里一定用这种目光与诉苦的病人们对视。
“你妈妈没有想到家庭,你爸爸习惯性地逃避责任,这和你根本没有一点关系。我的性格也不是你一个孩子能左右的。你和他一样只是受害者,所有人的受害者。放下这件事吧,这不是你的错。”
我的身体里像是刮出一股风,席卷我,也打扫我,从骨头到皮肤,从血管到纤维,我所有的缠绕着浸润着黑暗的细胞,都在这旋转的风中涤荡得一干二净。
我长久的心结,我沉重的罪恶,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解开,只有两个人能赦免,一个是他,他从不怪我,一个是他的妈妈,只有她亲口告诉我“你没有错”,只有她原谅我,我才能真正地安慰自己,我才能真正地放过自己,否则我的一生都将生活在原罪般的愧疚中,在心理上永远抬不起头,视线逼仄,头脑阴暗,只盯着灵魂最下层的黑。因为理智,我知道自己不能哀求,因为良知,我知道自己不能忘记,我挣扎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在她毫不介怀的目光中得到了救赎。
“你怎么又哭了?”她继续无奈地看我,又一次递过纸巾。
现在她的目光完全是一位母亲,我突然忘了所有的羞耻和矜持,我哽咽道:“阿姨……对我来说……不管我和他是什么样的关系,不管我们以前认不认识,以后有没有关系,你和他的幸福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我从小就希望你们能过平安快乐的日子……现在我依然这么希望……”
轻柔的触感拂过我的脸颊,她抬手用纸巾为我擦了眼泪。
我恍如电击。
“我会对他说清楚我的想法。”她说,她的表情称不上开心,也称不上严肃,只是认真,“关于他的志愿和今后的生活。”
“阿姨!”
这句话太突然了,突然到我简直没法相信,她说她愿意谈谈?
“我也不会为难你。那天在医院你对你妈妈哭诉,我就知道不管你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优秀,你也是个懦弱的孩子,你现在根本比不上你妈妈,只能依靠她,她也只能原谅你。”
我无暇顾及她对我的批评,只抓住她透露的信息,紧紧抓住,她说要说清楚,她说不为难我们,她妥协了?她愿意接受我的建议,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不知道我的哪句话打动了她,或者她只是不想看到我继续哭,她毕竟心软,她的儿子已经很多年不对她流露软弱了,但今天的我代表了他,我忍不住的委屈和恳切,全部代表了他。或者她其实早就心软了,只是想等一个和好的契机,一个接纳的契机,她甚至在谈话里设下了许多陷阱和考验,我欣喜若狂,问题不是解决了,但终于有了解决的可能……
等等……
这对劲吗?我们的谈话明明是沉重的,明明像个死结,她对我们的成见明明那么深,怎么可能突然接受我?安慰我,还为我擦眼泪,亲口允诺不会为难我,甚至说到妈妈时也不再用仇恨的口吻,这根本不像峰回路转,我根本没像妈妈那样拿出一条切实可行的提议去说服她,我的理解像敷衍,我的反驳像控诉,我的保证像空气,相反,我哭了多少次?她的性子如此刚强,恐怕很难接受一个人哭哭啼啼,我怀疑她根本看不起这行为。她只是不再对我抱有敌意,她对没有敌意的人都会保持一种来自天性的善意,因此她愿意安慰我,愿意体谅我,不会嘲笑我。但是,这对劲吗?没有敌意和冷淡,和关心劝慰,完全是不同的事。
但她此刻的神色如此认真,深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她看着我,郑重地低下头,低下肩膀,低下背……
她在对我鞠躬?!
“阿、阿姨……”我的牙齿打颤,她怎么能对我鞠躬?就算她原谅我当年的错误,但我依然破坏了她的家庭,她的母子关系,我一时忘了阻止她,像块木头一样看着她伏下身,又从容地挺直腰背,依然认真地看着我。
“他不是个坏孩子,但他的确对你做过很多不对的事,他的错误归根结底是我造成的。”她说。
她在向我道歉?此前她对我的歉意是偿还他抢走的钱还有我的医药费,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敷衍。所以她要正式的道一次歉?不,她已经了解了我们的来龙去脉,已经知道她的儿子在我这里从来没占到过便宜,她怎么可能向我道歉。
“他重感情,他也不理智,过去他伤害你,今后也一定会让你痛苦。”
她说今后?
“当你更深地了解他,希望你能想起我今天说的话,他的性格不是一天形成的,也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他会沉浸在一个念头里难以自拔,钻牛角尖,因小失大;他非常骄傲,不愿解释,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当你们一次次吵到不可开交,希望你记得他的本性是善良的,他其实不愿伤害任何一个人。”
我从不多愁善感,但她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想哭。
“阿姨,我知道。”我不由说,“这份善良是语言无法培养的,是在您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才能形成的。所以他离不开您,您一直是他的骄傲。而且,有您在,我们不会吵到不可开交,您会提醒我们的,对不对?”
她依然没有回答我,但她终于笑了,是长辈对小辈的宽容慈爱的笑。
“还有,谢谢你为我说的,为我想的,为我做的一切。”她轻声说。
我忘了回答,我沉浸在她的笑容中,她的笑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拨天见日,我突然理解那个男人始终不肯忘记的“天使般的女孩”,如今她渐渐老了,经历了生活的负重和痛苦,性格的压抑和扭曲,也曾伤害别人伤害自己,但她的底色依然是白色的,依然下意识地想要原谅别人,感谢别人,哪怕为难自己,牺牲自己。
我想他最想看到的,就是这个笑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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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113(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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