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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115

睁开眼我想起一些课外阅读的碎片句子。

“太阳依旧升起”,“时间永是流驶”,还有一些明明记得意思却再也想不起原话,过客脸孔般的文字。

是真的吗?昨天发生的事。

他的妈妈和我和解,安慰我,对我笑,然后和他决裂,一走了之。

太不真实了,他们是小孩子吗?唯一庆幸的是他的妈妈比他理智得多,就算斗气也兼顾了工资劳保、他的高考、自己的未来发展,不像他一旦感情用事就什么也不管,连志愿也不管,糊涂透顶。

我的心一沉。

阳光打在脸上,这个房间光线过于充足,不拉窗帘几乎没法睡早觉,身边没有平日略带挤压的充实感,他不在床上。

我坐起来。

他去哪儿了?

我慌乱地打开门,正看到他的后背,他站在客厅,似乎在看他妈妈的房间。我一把抓住他,转过他,他脸上没表情,昨天的崩溃和哀求统统不见了,我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他眼睛里的寂寞,不需要任何声音的寂寞。

当我离开爸爸。当妈妈离开我。

当我离开他们。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他没有追出去,没有问他妈妈什么时候走的,他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所有人都没有挽留,因为无法挽留。

我怀疑他昨天根本没睡,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全知道。

我在发抖,我对他妈妈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但结果太过符合我的利益,句句像精心伪装的怂恿,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把我的行为当做“背叛”?会不会认为我心怀鬼胎?

我没错,我问心无愧。

他眼睛里掠过一点失望,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许我的神色坦荡得活像挑衅。

“你要请假吗?”我小心地问。

他没理我,转身进了卫生间,这间房挤得很,他却像和我隔了一个操场。

我忐忑地看着,我希望他不要摔门,也不要关门。以前在小旅馆,我们抓紧一切时间盯着对方猛看,哪怕在卫生间洗漱也喜欢互相盯着,被看的人不好意思,看的人兴致勃勃。此时我不敢不看着他,我怕他下一秒就做出冲动决定。

“不用看着我。”他一边挤牙膏一边说,“等下我去上班,我不会去找我妈,她要是不理我,我就不和她联系。”

“别赌气。”我说。

“我妈根本不想看见我。也不想听我说话。她烦透我了。”他刻板地说,“从我跳下窗子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想看到我了。比起她的工作,她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同事,她更不想面对我,过去的事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算了,你妈让我今天早点过去,你自己吃早饭吧。”

他要去工作?

也许只想回避我。他为什么会跳下去?还不是因为我。这个结局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选择我。所以他不想深谈,他也不想过问我做了什么在他眼中对的错的多余的事。这是他的温柔,这种温柔如一层厚厚的灰,摔上去似乎毫无损伤,我仍是自己的样子,但他已经没有形状。

我希望他找我吵架,拎着我的衣领大声骂我,哭,我甚至不介意他打我。只要他别再憋着。

不行,我不能有这么自虐又软弱的想法。

他一言不发,匆匆洗漱完毕,抓起手机按了开机。

铃声立刻响了。

我的心继续沉。今天要消化的远远不止这些,所有人都在关心他的志愿,而我给他填了什么?

我是不是错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这才接起电话。

是谁?

他低低地“嗯”了几声,一阵沉默后,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近乎尖锐:

“你干什么吃的!你和她一个医院工作!每天见面竟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哭个屁!”

他额头露出青筋,累积了一晚上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对方。他机关枪一样骂对方整天只知吃喝玩乐什么也不想,骂对方恋爱脑上头,骂对方只知道享受,骂对方只长年纪没有常识,我惊骇地听着,不敢相信他会如此辱骂一个人,这根本就是迁怒,他把心中的愤恨强加给一个疼爱他关心他的人,他过分了,他把自己的懦弱转嫁给更弱的人。

“你骂够了吗?”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甩开我,恨恨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最想骂的是我,但他不能骂,因为我会把所有事算到自己头上。

但这样伤及无辜的他终究是陌生的,破口大骂的他同样陌生,他看着我的脸,突然冷冷一笑,有点自嘲地挂断电话。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赞同又难堪。

他转头跑进他妈妈的房间,摔上门。

我低下头,我想拿手机,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一直抖。不知道是气是怕。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他的房间关了门,做贼一般拨了个电话。

“姐姐。”我叫刚才一直被骂的人。

姐姐哭得很厉害,抽泣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不起……我真没注意,这个项目要求高,去的又是非洲,像我们这些年轻护士不是没资格就是不想去,早先还有人说名额都是内定的,大半年前的事了,平时根本没人八卦。而且阿姨……阿姨大概嘱咐负责人保密吧,我刚才看工作群里的议论才知道阿姨考核通过,手续办完了,人已经去外地培训了。现在想想阿姨突然调了工作,我以为是为了照顾他,再加上我不是工作就是恋爱,根本没注意到……对不起……”

“姐姐这不是你的错。”我说,“阿姨连自己儿子也没告诉,她想做这件事第一个要瞒的就是你,她想瞒你根本没法知道。”

“可是……可是……”

“就连他也没想到,他不该怪你。你……他太难过了……他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好吗?”我着急道。

“我怎么能跟他生气。”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语无伦次,“他要是早知道这么发火,阿姨要是早知道这么发火,他们怎么会这样……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犯浑他就劝我,我骂他的话不知有多难听,不知比他难听多少倍,他从来没对我说一句重话,每次都安慰我,哄我,告诉我哪儿不对……他比我小……他总哄我……他现在心里多难受……阿姨怎么这么狠心……要是我多注意一点就好了,都怪我只顾着谈恋爱……都怪我早就看出他们不对劲一直不敢说……”

“姐姐,他们的事旁人说什么也没用。”我安慰她,她还是哭,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软,却像刀在搅,她哭了好一阵才说:“你……你在他身边?他是不是对你发火了?你千万别跟他生气,他最在乎朋友,他只是……他从小和他妈妈相依为命,他们母子的日子特别不容易,他特别不容易,他妈妈走了他肯定受不了,要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看在平时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别往心里去……人气极了什么话不说……当不得真……”

“姐姐,我不会。你别担心。”我柔声说。我听到关门的声音,他不等我就走了,我心里着急,却只能哄着姐姐,又听到不少他小时候的事和他们母子潜藏的矛盾,好不容易安慰了姐姐,我马上给他妈妈的心理医生打电话,问明最近和后续的治疗,又给健身馆的教练打电话说明情况。挂断后我给他妈妈留言问有没有下飞机,字打到一半又接到队长电话,原来他从姐姐那边得到消息,十万火急来问我,我将他妈妈去国外的事大体说了,队长没多问,半晌才说:“我先不去了,你告诉他,钥匙放在老地方,有事叫我,我有空。”

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他的生活,他的妈妈也好,姐姐也好,队长也好,我才是最后加入的那个人,他们了解他,知道他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知道怎样和他相处。他们比我更懂他。我以为自己明白他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因为我就是在一团漆黑中长出来的,他也如此。可他到底和我不同,他生活中的许许多多的细节如玻璃和镜子的碎片,即使碎了也是亮着的。他一直付出,也一直得多许许多多情感支持,他的心理层次比我复杂得多,一层一层。

可这层次依然是用纸搭的。

我走进卫生间,全身无力,只想靠在盥洗池和镜子上。看了眼手表,手忙脚乱一通才过了半个钟头。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之前骗人的干劲没有了,铆足力气和他妈妈相处的干劲也没有了,脑子里想不出任何一个安慰他的办法,就连“想”的干劲也没有了。

电话又响了。

我有些抗拒,还是马上跑过去,来电人显示是妈妈。

难道他出事了?

我赶紧按接听,妈妈问:“我刚才问了他的志愿,你竟然真同意他填那个低一点的学校?你给我解释一下!”

“妈妈。”我叫了一声,停了停,我不想解释,但我现在特别想看到妈妈,“我马上去你那边。”

“怎么了?”妈妈放低声音。

“他在吗?”我问。

“我让他跟你叔叔去工厂那边了,他今天情绪不太高,怎么了?”

“我过去说。”

我把给他妈妈的信息发完,回头看到桌子上那把钥匙,他妈妈给我的,我犹豫了一下,直接走出去锁了门。忍着心头难以名状的难过打车去公司。妈妈正在办公室看文件,桌子上放了一份打包的早餐,是她吩咐秘书买的。

“没吃饭吧?吃一点。”她说。

我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不是虚脱就是乏力,昨晚到现在我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但我没胃口,我看着妈妈,她美丽的脸在严肃时更加不近人情,却更像某种值得信赖的权威。我将昨天的事遮遮掩掩说出来,包括他妈妈找我谈话,她去非洲,他的志愿。

妈妈一言不发,听到“非洲”面露诧异,是的,这个消息堪称匪夷所思,谁听到能不吃惊。

“所以你就替他报了志愿?真有你的,你怎么能决定别人的人生。”妈妈沉默许久才说了一句。

“我……其实我中途改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填了这个。”我坦白。

“胡闹!”妈妈不可能赞同,“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那个女人也是!”

“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我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一直鼓励她,劝她既然决定了就要出去。”我把昨天最后的电话也跟妈妈说了。

妈妈深深地看着我。她似乎有些激动,又似乎在沉思。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直到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妈妈?”

她又一次深深地看我,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错,你不该这么直接地干涉别人的人生。但是……你能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比你即将拿到的录取通知书更让我高兴。”

妈妈?!

妈妈低下头,她不想多说,只问我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我想了想说:“要是他状况正常,我还是按照计划学习,做家教,还有……继续去舅舅那边,我还是应该和舅舅多学学。”

“吃了饭去吧。”妈妈起身给我倒水,我一直看不到她的脸。

“妈妈?”我问。

“没事,你吃完快去吧,难得你主动过去,你舅舅会高兴的。”她说。

我无暇多想,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他吃没吃饭,还收到班长他们的消息,出门前,我忍不住看妈妈,她托着腮翻着文件,但她的目光分明不在文件上,她看上去又迷惘,又孤寂。

我为什么想到这两个词?

手机震动,我连忙关门接起来。

是招福。

莫非他也收到了什么消息?

只听这只招福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地问:“我师父最后报了哪所学校?昨天你们都不接我电话。”

不对劲。

“你报了哪所?”我厉声问。

招福吓得把电话挂了。我打过去,他好半天才接。

“说话。”我说。

他继续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承认:为了能和前任一个学校,他自降等级,以超一流名校的分数报了一流名校,“但是专业更好了,不是吗?”他说。

“你可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我气得七窍生烟,猛然想到那位师父的志愿是我亲手填的,顿时底气不足。招福可怜巴巴地问:“那我师父还是选了和你同城?”

“你是有病还是傻?”我问。

“我……我本来没想这么填,可是我想你跟我说的,说我根本做不到我师父的程度,我也给不了同等程度的回报,我反复想你们……我想,我就傻一次吧,哪怕错了,大不了我考研,大不了我留学。”

他还敢振振有词?我问他:“这么说是我们的错?你父母那边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啊!你说我跟他们说,我就喜欢那个学校,就想上那个学校,而且那个学校以后都是社科高官什么的,也有利于我家生意……你说行吗?”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按断电话,不再接,为什么这么多人把未来学校当儿戏?这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在做梦?为什么这么荒谬?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一个比一个脑残?我坐在司机的车上,一身郁结无法发泄,更不敢给他打电话,他现在是个火药桶,我一向是各种事情的导火线,胡乱开口只会更糟。我抓起手机又放下,恨不得摔了它。手机震了震,我看到一个新的微信群,是健身教练建的,拉了我和他妈妈。

“姐!你太牛了!你怎么这么厉害!不愧是我姐!”

有时候世界真的需要社牛这种生物,他们可以化解一切尴尬,让冷场变为笑场。

“姐!我跟你说,当初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人!”

没做过十年推销大概说不出这种话吧?

“姐,咱出去必须为国争光,您把宾馆地址给我,我给你买套衣服,保证不夸张,就当弟弟我的践行礼物!哎呀我去,我今天必须和那些同事吹吹,我的学员已经能独闯非洲了!哎呀我去!”

我的心竟然奇异地稳了稳。手脚也稳了,打了一句:“阿姨,您到了吗?”

“刚到,两个朋友来接我,正吃饭,等会儿她们开车送我报道。”她回。

她什么也不问,不问儿子的志愿,不问儿子的状况,不问儿子是不是想得开,只回复教练一句:“我先不说了。”

“姐你忙!我去吹牛了!回头记得把地址发我!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我还指望你给我寄点非洲象牙呢!”教练还在激情打字,他妈妈回了一个“好”。

她当然也不想和我多说,但她会做到答应我的那些事,我点开她的朋友圈,她发了一张合影,两位阿姨一左一右,她们打扮精致,看上去比她年轻,但她笑起来比她们更好看。

她不像有什么烦恼和伤心,对,她就是想把烦恼和伤心全忘了才会离我们远远的。

目的地到了。舅舅公司非常严格,就算妈妈给舅舅打了电话,我也要规规矩矩等前台安排。我坐立不安,总想给他打电话,最后拿起手机给招福留言骂了他几句。

一旦有不会生气的迁怒对象,人真的很容易迁怒。

我马上打过去,跟他说了句“对不起”。

他蔫蔫地说:“你也是关心则乱,而且我也后悔呢,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一个白眼狼。”我没听完他的唉声叹气,舅舅叫我了。来接我的秘书喜气洋洋,说起刚才公司结束了一个大项目谈判,整个项目组最后两个晚上几乎没睡,舅舅亲自推进,我心神不宁地听,什么也没听清,卡着对方的停顿偶尔点头,浑浑噩噩走进舅舅的办公室。

舅舅一脸疲惫,神色却兴奋。我以为他又要找点什么理由先给我个下马威,或者追问我为什么走了又回来。没想到他只是顺手抽了两个文件夹扔给我,让我在上大学之前完成两个“小合同”,随即问:“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我刚想说“没什么”,不知怎么,脑子里浮现出他在他妈妈门外的样子。

“刚才接到朋友的电话。”我说。

“哦?”舅舅毫无兴趣。

我硬着头皮说:“朋友……本来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但是为了和前任读同一个学校,把志愿报低了。”

舅舅冷哼。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舅舅说这些。他果然嗤之以鼻。我刚想说“舅舅你休息吧”,他却问我那位朋友能考什么大学,报了什么大学,问话简短,我答一句他哼一句,又问了我的其他朋友都报什么学校。我一一答着,没想到他竟然知道班长、副班长这些人,想到他以前也问过我学校的情况,我还厌烦地怀疑他打听我,想来是妈妈告诉他的。

难怪妈妈说舅舅一直关心我。

舅舅比我更不会表达关心,听到我的答案只说:“都是名校生,和他们保持联系,以后用得上。”这句话却不像以前那么令我反感。我甚至隐约觉得他很想听我说说我的生活,我的同学。除了妈妈,没人敢和他闲聊,如果他的下属们说话不够简短,他会讽刺他们,让他们下次要么短点,要么先写个稿子筛一下要点。

我没离开,又说起作家和尖嗓子,说起他们是这次高考的黑马,超常发挥,成绩前进了十几二十名。

其实这次高考一班的“黑马”有三个。

我一阵心痛。

舅舅没问他,大概妈妈说了。我说起尖嗓子和班花,说他们的故事,问舅舅:“舅舅你说他们还有可能吗?”

“女人容易心软。看你那个男同学后续的态度。”舅舅说。

“但我那个女同学最喜欢对方的声音。”我说。

“过了二十岁还只凭爱好决定爱情,不看对方出身条件,品性前途,她没救了。”舅舅说。

我不知道班花还有没有“救”,想想她平日为人,有一点漂亮女孩的傲气却不娇气,多数时候随和大度,是个矜持自爱有主意的人,今后不论事业还是婚姻想必不会差。尖嗓子真有机会吗?当然这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没想到舅舅真会和我聊这些,想了想,我是他的亲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回答我的问题?从前的我根本没想过与舅舅沟通,一旦失去沟通,人和人就只剩一扇门,早晚会上锁。何况对舅舅来说,能让他敞开心扉,轻松片刻的人,恐怕只有妈妈,还有……懂事一点的我。从前的我为什么想不到?

我有和他多聊一会儿的冲动,可我终究不多话,也找不到恰当话题,我打开文件夹问了几个问题准备告辞,舅舅说:“考得不错,想要点什么?舅舅奖励你。好好想想。”

“谢谢舅舅。”我干巴巴地说。

舅舅看着我,突然笑了笑,似乎怀念着什么。

“舅舅?”

“考得不错。”舅舅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抬起手,打个呵欠,放下手,继续看着我。

“舅舅?”

“姐姐……你妈妈,从小就想考那个学校。”舅舅说,“你考得不错。”

什么?

我茫然,怎么从没听任何人说过?

我努力回想,我考的学校很容易被望子成龙的家长挂在嘴边开玩笑,爸爸当然也说过“将来上XX和XX”这样的话,但妈妈从不说,仔细想想,妈妈为我报所有的训练班夏令营补习班冲刺班,但她从不规定我必须考哪所学校,高中如此,大学如此,这次报考她监督我打电话给招生老师,纯粹因为怕我一时冲动浪费成绩。她非常尊重我个人的意愿和选择,就算说过法律和管理,也是出于奶奶那边的财产继的考虑,毫无勉强之意。

妈妈从小就想考那所学校?

舅舅冷笑:“他们那时候高考先报志愿后考试,你爸爸只能花钱上本地大学,他装可怜,姐姐想来想去最后报了本地一个重点大学,她最后分数的确没达到那所学校的入取线,差的不多,其实她报了,有目标地冲一下,未必考不上。”

装可怜?我悚然一惊,爸爸装可怜?

不,我不能随便怀疑人,要冷静,爸爸的确有些小心思,但他阴暗的一面是在后来婚姻中累积的,他不是坏人。真实情况应该是他舍不得妈妈,试探性商量过,妈妈也舍不得他。证据是他们后来的吵架里从没提过高考志愿。如果这个志愿是地雷,不可能这么多年没爆过。

但舅舅的说法没道理吗?妈妈一旦离开,在最优秀的大学接触最优秀的人才,她那么吸引人,一定有许许多多追求者,爸爸还有优势吗?

我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不想异地,为什么忧心忡忡,只是他不会拉着我下沉,他宁愿自己下沉只为离我近一些。

不想这些了,现在我是他的共犯,我们一直是共犯,我们永远是共犯,我要给他制定万无一失的学习计划表,我们必须拿到国外名校的通知书。

“就从这件事,你外公还敢把财产交给她?”舅舅还在冷笑。

我无言以对。

难怪妈妈对乱报志愿那样愤怒。原来都是她的切身之痛。

可能我太累了,舅舅也太累了,我们的脸色都不太好,我们的注意力也没那么集中,断断续续,却有一种奇异的和平和伤感,舅舅的声音平得像张桌子,“我高考也想过报那所学校,因为姐姐从小就说,我想我考上就帮她实现了愿望。可姐姐给我打电话,劝我报另外一所,更适合我的特长,也更适合今后管理家里的公司,姐姐……”他似乎短暂地叹了一声,“我不像姐姐那么糊涂,我报了另外一所。”

舅舅一定太累了,不然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但也许舅舅一直想和某个人说说心底的话。

我想起妈妈迷茫又孤寂的神情。

妈妈是不是羡慕他的妈妈?

我不知道,就算我问了,妈妈也不会说。她不抱怨别人。

“我是我,妈妈是妈妈。”我说,“到底不是她自己考上的。”

“没错。”舅舅说,“姐姐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谁也不能实现她自己的愿望,谁考上也不如自己考上。”他正色,近于警告,“所以你要记住,永远不要为爱情,亲情,为任何原因毁了自己的前途。”

我不能对舅舅保证什么,因为我有过差点自杀的经历,差点杀人的经历,就差那么一点点。还有那段我终于能够告别的背负重重罪恶的岁月,在它的阴影下,成绩不是成绩,前途不是前途,这些都是我自私执拗的性格决定的,它让我迂回曲折,也让我直线高效,它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街道,如今我看似走到阳光下的坦途,繁花似锦,但我知道和更大的世界相比,眼前的顺利仍是一条街道,更宽更长,有更多建筑,更有迷惑性,那些高楼大厦会让我忽略曾经最在乎的小格子。人不能不顾前途,也不能只顾前途,不然在乎的事物就会变成一扇扇关闭的窗子,黯淡遥远。

妈妈托腮的迷茫孤寂的样子挥之不去。

她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学校?我考上了她曾经的梦想,我是她的儿子,无意中完成她的梦想,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在想他的志愿?她了解为了爱情不得不降低志愿的滋味,还有后果,而这个志愿是我亲手填的,她担心这件事成为我人生的污点?成为他人生的隐痛?

在想他的妈妈?她是不是羡慕她?妈妈一辈子不是被爱情束缚,就是被责任束缚,被丈夫、家庭、孩子轮番束缚,他的妈妈同样如此。尽管他的妈妈无可奈何才会出走,但她终于摆脱了一切。

妈妈也想要这样的自由吗?

回想我一路的学习,想来妈妈痛定思痛,她给我的教育就是自由。这种自由不是可以罔顾社会规约、家庭责任、亲情伦理的任性,而是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拥有选择权,所以她让我多学有用的知识,掌握充足的教育资源,又不会规定我最终学什么、做什么,甚至……她不规定我应该选择一个男孩或女孩组成家庭,哪怕那个男孩是她痛恨的人。

但自由的空间总是空的,很容易拉大本该亲密的距离。所以我谈不上听话,完全不懂体贴,动不动就想歪,妈妈也不完美,她没法塑造我,可我终究暗暗地看着,向往她,认同她,我的思维和气质完全承袭她,那不是基因,那是年深日久的生活熏陶。我没法想象我的成长里没有妈妈。父亲和母亲,带着各自的隐喻驻扎在每个孩子的人格深处,与自我人格参照,有些人喜欢溺爱和温暖,有些人则倾向严厉和榜样,可惜我和他的人格底座没有一个稳固的三角,我们都是单边的,烙印着各自的妈妈。

“舅舅。我能明天再上班吗?我下午还有家教,最近时间比较乱,我重新安排一下。”我说。

舅舅“嗯”了一声,没再搭理我,他又一次陷入沉思,也许想着生意,也许想着妈妈,也许想着我不知道的他经历过的大事和小事。

我想我不该整天躲着舅舅,有时我也可以跟他多聊聊,陪他吃午饭,和他说说我的生活,也听他说说他的生活。

舅舅的世界比任何人更难进入,做为亲人,生来就在那个世界中,至少不要走出去。

我清晰地体会到我的成长,它是一种无形的意念,突然从我的细胞中喷涌而出,破土茁壮,催促我承担和荫庇更多的东西。包括眼前的舅舅,包括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我的朋友们,我自己,还有他。

我向秘书借了个空着的会客室,看舅舅给的资料,划重点,然后拿手机检查下午的家教讲义,增删妥当,临走前打印。中途我数次给他留言,并一一回复各种询问:全是问他的志愿的,不意外地得到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和疑问。师兄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这个结果究竟是我们商量的,还是他自己报的。

我几次张开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没关系,大学不是终点,人生总有取舍。”师兄安慰,“我当年也放弃过外地最好的学校。”

“师兄你后悔吗?”我问。

“不后悔,就像我家老人没错过我年纪最小那几年,我也没错过他们年纪最老那几年。如果错过了我才终身遗憾。”师兄说,“我可以去那边读研,导师都联系好了。你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我向师兄道谢,这就是学心理的人吗?几句话就能解开人的心结,暂时安慰了旁人的心病。他也是这样的人。可是他常常安慰别人,忘了自己。我突然觉得他将来可能没法做一个心理工作者,他太容易投入感情,没法像师兄一样中立客观,不偏不倚,不动声色。我又想起他说师兄对副班长感兴趣,想起副班长背的那把吉他,师兄追过她吗?不管追没追,她选的是班长,世界上可能有一些事事完美的人类,但人们爱的却常常是那个有缺点、将自己气得发疯、想要说服又没法说服的人。

我竟然想这些八卦问题?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终于回了一条消息。

“我妈会不会忘带了什么东西?她连行李箱都没有,她怎么走的?”

“你打电话问问?”我试探地回复。

“不打。”

他发完这句就没再理我。

我在街边小店随便吃了些午餐,我想起我和他在茶餐厅面对面吃饭、喝饮料、做题,我想起我和他妈妈在饭馆吃饭,互相讲自己的过去,解答对方的疑问,有没有某一天,我们三个人真的能好好地坐在一张桌子上,没有担惊受怕,没有重重顾虑,平平常常地吃完一顿饭?我愿意看他对妈妈的撒娇,愿意看他妈宝和宝妈,可惜我终究没有想象力,我不爱做白日梦,我面前只有一张摆了餐盘的古板桌子。

下午的家教用了几个小时。我的家教习惯是学习一段时间安排一次考试,题早就出好了,我亲自在旁边监考,留意学生的临场反应。考试之后马上批卷讲解,这个学生是“旅馆阿姨”家的掌上明珠,头脑不笨,有点任性,爱玩,常使小性子。她可能有点紧张,试卷上犯了些不该犯的错误,被我连讲带批一个小时,最后哭了。

“哭到底有什么用?”我问她。

“我不学了!”她大叫。

“再说一遍?”

她抹着泪继续改题。

我加了一个半小时才把这一阶段的学习收尾,又用半个小时讲下一阶段的计划和方法。她家里早就准备好晚饭,热了好几遍,她爸爸妈妈就在旁边等着,谁也不敢催我。结束后旅馆阿姨邀我一起吃,我摇头,我必须快点去找他。

“今天特别严厉啊。”她看女儿饿着肚子,一脸心疼,但仍然说:“谢谢你,我找过不少家教,你是最负责的。尤其对女孩,很少有人能这么厉害,都是哄着的……”

“女孩更要考个好学校。”我说。

她愣了愣,随和地点头:“说得对,以前我们太惯她了。”

我想她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我也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一个锦衣玉食、父母娇养、无忧无虑的女孩以后可能遇到什么。

就像我也曾是个锦衣玉食、父母娇养、看似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匆匆告别一再挽留的女孩父母,打电话给他,他仍然不接,我有些担心招福,但招福那边无可转圜,问也没用。我退出他的名字,转而给妈妈打电话想问他还在不在公司。她没接,又给妈妈的秘书打,还是没接。想起舅舅那边有大项目总会给妈妈几个小的,要求极高,时间卡得也紧,舅舅这边敲定,妈妈那边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公司正在开会?我打车过去,果然谁也没走,一直到晚上九点,会议室的门才被推开。

“大家辛苦了,今年我们的年终奖又可以往上提了。”男人满面微笑地和几个业务骨干往出走,妈妈则和几个项目经理边走边谈,秘书跟在后面记录,他也拿着手机跟在后面记录,他认真的样子让我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一蹶不振。

“一起吃饭吗?”待众人走了,男人笑着问我们。

我不理解男人的笑,他也许还不知道前妻大胆得近于疯狂的决定,但他应该知道儿子错乱得近于失智的志愿,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阿姨,爸,我先回去了。今天记下来的东西我想消化消化。”他说。

“叔叔,妈妈,我们先走了。”我连忙跑几步,在电梯关门前挤进去,他没看我,按了一下一楼按钮,又按一下,再按一下。他不想跟我说话,拿出手机假装看消息,看未接来电,看到其中一个他打了回去。

“阿姨,不好意思,我刚才在公司开会呢,刚出来……是啊,我妈一向特别喜欢医院这些同事,这次是突然通知她要过去,她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吧?现在那边手忙脚乱的,今天凌晨的飞机,去了又要忙,估计还没忙完呢……等她晚上回旅馆了她肯定打电话给您……不对那时候您肯定睡了,她还是明天和您联系吧……她昨天还跟我说本来想请您和几个同事吃个饭再走,没想到突然提前了……我的志愿学校啊?我填了个……”

我有些迷惑。

对面的人是谁?

显然是他妈妈的同事,和他关系不错,但他妈妈如果真喜欢这位同事,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人?留着儿子胡扯似的善后?

我想起某个夜晚,他的妈妈在医院被人为难,也是医院的同事打电话通知他。

我想起今天早晨,他气急败坏地骂姐姐:“你干什么吃的!你和她一个医院工作!每天见面竟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

朝夕相处的同事和后辈,对“转岗、考核、出国工作”这种大事怎么会没听到一点风声?

他的妈妈为什么一定要瞒住所有人?这很好理解,她要报复他,不能让他知道。

仅仅是这样吗?

是不是她在医院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他立刻就能得到消息?

他走在我前面,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和电话里的人说话,我却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对姐姐的怒骂不是迁怒,只是下意识说了真话,在他看来,姐姐应该帮他留意他妈妈的每一件事,没有及时告诉他就是失职。

他对他妈妈在医院的每一件事了如指掌。

他的妈妈控制他。

他也在控制他妈妈。

他今后也会这么控制我吗?

在我的身边,认识我的每一个朋友,和他们交好,不时帮他们的忙,为他们出主意,然后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难过了他能及时安慰,我开心了他能锦上添花,我要是有一点出轨的苗头他就及时掐灭……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吗?

我打了个寒战。

难怪他妈妈一再强调我必须有“自己的朋友”,尽管昨天她说了那么多近于挑拨的话,但她还是不忍心将自己的儿子在我面前一拆到底,留了很多不能说的。

她的揭露、告诫和提醒,我终于全明白了。

最初是怎么开始的?他和妈妈的同事搞好关系,为的是帮妈妈散播一些有利舆论,撇清和男领导的关系。后来想知道自己的妈妈上班时有没有遇到麻烦,毕竟她性子那么软,那么老实,太容易被人欺负和利用,于是他会问,会打听,渐渐与相熟的“阿姨们”达成某种默契。还有姐姐,我想他不可能把姐姐培养成护士送到妈妈身边,最初的一切只是巧合,就像他妈妈想离开时刚好有个国外组织来招医护,人生有这样的巧合。后来呢?姐姐什么事都喜欢对他说,毫无察觉地充当他的耳目,他妈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们母子对姐姐的好是真的,但任何一个与他们母子有过亲密关系的人,都会陷进他们的漩涡中,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某种程度的炮灰。

“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他正看着我,目光近乎仇视。

“我……”我连忙掩饰道:“你饿了吧?我们回去吗?”

“回去?”他冷笑,“我不想回去。”

“去我家呢?”

他狠狠瞪我。

“要不我们先去吃饭?”我商量着。

“我要去旅馆。”他说。

“旅馆?”

“不行吗?”

我没说话,我哪里有那个心思,可他的表情越来越凶狠。

他想发泄?好吧。

我拿出手机查附近的旅馆,还要查一下药店或售货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背那个装满所有物品的书包,我越来越像个普通男生,拿个手机就能出门。

“就去你离家出走的那个,我喜欢那里。”他说。

“什么?”

那个旅馆?

他开始报复我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去那个旅馆?那个我们的关系被发现的旅馆?他想干什么?他要坐实我们的关系,甚至把我们的关系昭告天下吗?让别人知道我妈妈有个同性恋儿子,让议论声再一次充斥她的生活,让那横亘多年的“正室和小三”戏码开始新的篇章?他想伤害我妈妈?伤害他爸爸?让包括我在内的一切与这件事相关的人继续不好过?这样他才能心理平衡?

“怎么,不敢去?”他冷笑。

他就是这个意思!也许他还没想那么多,没想到我妈妈他爸爸,但他至少要让我难受,他不能忍受他的妈妈失去一切,他失去一切,我却毫发无伤,坐享一切利益。

“能不能……”

“不去算了!”

他转身就走,我下意识拉住他。

“我叫辆车。”我说。

他红着眼继续仇视地看我。

跟我赌气有什么意义?

不跟我生气他能跟谁生气?

我一手按手机,另一只手反手握住他的手。

“喂!”他叫了一声。

我继续叫车。

他的手挣了挣,我用力握住。

“你干什么,这是马路上。”他说。

我没说话,只是握着他,车很快来了,我拉他上去,他终于挣开我。

夜早就黑了,那条路灯火通明,我们谁也没说话,他的脸阴晴不定。

车停在旅馆门口,他突然说:“算了,回家吧。”

我推门下了车。

我不在意他的小心机,有时觉得可爱,但我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些微乎其微的小心思,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爸爸就用这些小心思刺痛妈妈,找一点可怜的心理补偿。但他舒服吗?没有。人与人不同,他的小心思从不刺痛我,只让自己不舒服,偶尔几次失控痛骂,马上又要考虑我有没有难过。我甚至确定他已经给姐姐打过道歉电话了。

爱人有缺点,永远有缺点,永远有利己心思,永远有报复欲,永远有计较攀比之心,在无数种诱惑、挣扎、困顿、绝望之中,不是毫不犹豫、坚定不移,而是思前想后、彷徨无措,但他们最后仍然选择对方。如同飞蛾扑火,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微小的殉情。也许这就是他近乎愚蠢的浪漫。

“喂,回家吧。”

我已经走上台阶,他只能下车跟着我。

“我们没有身份证。”他追着我说。

大门近在咫尺,我停下脚步。

是的,我早就不是那个把全身家当放进书包带在身边的厌世者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一般说:“好了,回家吧,我没事了。”

他就是这样,就算满心想报复,恨不得打我杀我,到最后一秒还是希望我得救。

我爱他。

不是因为他爱我。

我爱他。

“你走不走?”他到底没什么好脾气,正要发火,突然瞪大了眼睛。

我下意识转身看身后。

旋转门正走出几个人,中间正是这家旅馆的主人,我的雇主,我今天还在她家里训她的孩子。

她看着他,又看着我,她的神色恐怕比我们更尴尬,她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回过头,他看上去正绞尽脑汁地想编个借口赶快走。

旅馆阿姨马上把身边几个人打发走,强自镇定地对我们笑,我拉住想逃跑的他,也对她笑。

“阿姨,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我说了他的名字。

旅馆阿姨和他的神色同时瞬息万变。

我为什么总觉得他的小心思可笑?因为他的那点人性测试不过是在骨头里挑骨头。测试的本质是为难人,他却总拿一些理所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的东西打探我。对于我和他的关系,我从没想过大张旗鼓,也从没想过偷偷摸摸。过去的一切隐瞒完全因为担心他妈妈的心情,也担心我的妈妈又陷入风言风语。当然,我本人不喜欢被人议论的感觉,我的本能抗拒不必要的麻烦,但低调的规避和拒不承认是两回事。就拿招福出柜来说,我认为招福没脑子,但我不认为他错了,错的是那个出了事就想躲的前男友,不论有多少苦衷和理由,不敢承认就是错的。

反观我们,他从来不想让我受委屈,我怎么可能让他受委屈?公平吗?妈妈也好舅舅也好任何人也好,我们的关系原本就光明正大,他到底测试什么呢?

“啊,那……”旅管阿姨是生意场上的女人,八面玲珑,却被我们搞得哑口无言,“你们……”

“我们……”我该说什么?

“阿姨你好,我们以前见过。”他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是这样,他舅舅公司新给他一个企划,我这边……阿姨和我爸也给我一个东西让马上做,我们在家里不是小孩缠着就是妈妈管着,就想来旅馆查查资料什么的。”

“这样啊。”阿姨只能微笑。

“结果谁也没带身份证。”他眨了下眼,活泼又调皮。

“我可以帮你们开个保留间,不算住宿,不过你们明天要补上登记。”阿姨笑着说。

“谢谢。”我连忙说,我知道他根本不想回家,更不想去我家,反正都要住旅馆,干脆就住这里,熟门熟路。我没话找话地问:“阿姨,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阿姨无奈道:“其实今天有季度例会,我根本不该在家,结果你今天……唉,你骂的真挺凶的,我怕孩子闹脾气,也不敢走,就把例会时间推到晚饭后了。”

“难怪今天她敢跟老师顶嘴,还一直哭浪费时间,希望阿姨今后不要在旁边娇惯她,那会干扰我们的进度。”我不悦。

旅馆阿姨和他同时低下头,他们的表情有点怪。阿姨说:“抱、抱歉啊,下次一定不耽误你。”

他一面推着门一面对那阿姨说:“阿姨您别跟他计较,他就那样。以前那些学生全把他当活阎王,我也是天天被他骂着学才一直进步。”

“是吗?对了,你和他同岁,是不是也高考?考得怎么样?”阿姨尴尬地笑着,她显然不太能接受两个男孩的亲密关系。

“我运气不错,以前在我们学校二班,后来他帮我补习才进一班,这次考了个和他同城的学校,是我喜欢的专业。”

“是吗?看来我真请了个好家教。”

“可不,他不近人情,但也真有效果,阿姨你信他就对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一会儿就和那阿姨说得热络,他说了自己初中和高中的经验,比起我这种只知道“这个科目多少分,学期平均分多少,失分点主要在哪里,拿几套考卷给我看”,他说着什么“初中生就是叛逆期,中二”,“我初中就跟我妈较劲,别提了”,“初三和高一特别关键,我要是没耽误就好了”,“女孩子心思那就更重了”,那阿姨本来只想客套敷衍几句,听着听着,点头动作越来越多,她十分自然地要求前台开房间,又请他尝前台的茶水,他们本来站着说,后来在大厅沙发上坐着说,我百无聊赖,拿着钥匙进了房间——还是我以前住的那间,叫餐,洗澡,饭凉了要求加热,又等了足有半个钟头他才回来。

不愧是要学心理学的人。他也好师兄也好,眼神气质一派祥和,让人看了就觉得自己心理有毛病,自己身边的人心理都有毛病,一定要说上几句情况,听他们分析安慰几句才肯放心。殊不知这个人的毛病才是最大的。

他方才满脸真诚笑容,言语恳切,想必耗尽了耐性和气力,此时再也没有半个好脸色。

但他还是憋着,只说:“下次不要意气用事,出柜好玩吗?我就是……犯浑随口说说,你怎么也不考虑。”

“你跟姐姐道歉了吗?”我问。

他又开始瞪我,好像我说话等于找茬。

“队长说,‘钥匙放在老地方’,有事叫他。”我转述。这才发现这句话挺怪的,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他继续瞪我。

“吃点饭吧。”我给他舀好一碗汤。

“你不好奇队长在说什么?”

“嗯?”

“没事。”

这是什么问题?我为什么好奇这个?难道是很重要的事?

“没事。”

我们突然相顾无言。

明明很多话可以说,很多话想跟他说,每句话每个字却危险又敏感。

他还能工作,能笑脸迎人,能应酬,有理智处理我们和外界的关系。已经比我想的好太多了。

就连对我,他想撒气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很多地方像他妈妈,但他过分柔软的内里到底像那男人,和他妈妈相反。

我曾想如果我对不起他他会怎么报复我。现在我明白了,他不会报复我,他会离开我,不是他妈妈那种离开,是干脆的不带算计和伤害的离开,但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复。我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好的人,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比他待我更好。可这种好也必然带来近乎窒息的相处模式和切肤切齿的伤害,而我没有化解这种矛盾的智慧,我甚至没法在这个时候安慰他,只能靠他一个人慢慢消化这出人意料的结局。

“我给姐姐打过电话了。”他说,用勺子扒拉着饭和汤,毫无胃口。

“你妈妈呢?”我问。

“别问了!我不是说了她不想见我!她连我的声音都不想听!打过去也是转留言!”他“哐”地把勺子摔在桌上。

我闭上眼。

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

如果他因此变成一个在外强颜欢笑,对我喜怒无常的人,我能忍多久?

我为什么要忍他?

这个念头刺破我的身体,我站起身走向他,他盯着我,他的脸在我自上而下的阴影里。

“我没心情。”他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兴奋,我知道他没心情,他没力气,他正对我恨恨不已。

但我想看他瘦削的身子,想看他衣服里面更加纤细连贯的线条,想看他的骨头包着皮肉又覆上汗毛,想抚摸他□□分出的四肢五指甚至每一根毛发,我在他惊讶的眼神里喘着粗气,我毫不顾忌地拉拽他,我将他按在地毯上,像只野兽用爪子将他按进茂密的草丛。我想起初次肖想这具身体时,它流畅而不乏丰腴甘美的皮肉,在篮球场上涂了汗水,灯光下流溢色彩,刺激我的眼睛、味蕾和汗腺,我的毛孔大张着,我的大脑分泌陌生的激素,全身器官在叫嚣,眼睛跟着气味追逐他,他不断跳跃,他的大腿和小腿折成的弧度,他被高举的胳膊拉长的线条,他昂起的天鹅般的颈子,后来,我一次次把这些弧度和线条缠在自己腰上、胸上、颈上,我们时而翻卷时而颠倒,成了彼此身体的另一部分。

我吻他。

那不是吻,我一口包裹住他的嘴唇开始咬,他不想跟我说话,我要用这种方法让他开口,我卡住他的下巴,他的下巴瘦得快要失去从前的肉感,我对那下巴用力,想掰开他的嘴,他晃着头,十根手指同时推我的脸,我骑在他身上,我有一种一拳砸下去让他臣服我的冲动,我握住他的手腕向两边扳动,他细瘦的腕骨硌着我,我使尽力气去抓,他的手腕一定是青紫的,他想挣扎,想甩开我,想起身,我又一个用力坐他的腰,按他的手腕,他在我口中大叫一声,他终于开口了,我撬开他的嘴唇。

我不明白为什么暴怒的人是我,我的骨骼似乎发出了某种响声,我想用自己的身体撞击他,让他晕厥,让他再也不敢反抗我,再也不敢对我发火,再也不敢想今后离开我,我压着他的脸拼命吻,他的舌头,他的牙齿,我想顶进他的喉管,把里边的求饶和呻吟一个字一个音地舔出来,我闻到汗的味道,我太用力,他也太用力,汗在鼻端蒸发,让我更加兴奋。我在暴怒吗?我在狂喜吧!

我没有伪善,没有落井下石,没有恶意怂恿,但对这个结果,我终究有一丝窃喜。

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他只剩我了,他只能任我为所欲为。

我离开他的嘴唇,我笑着,我合不拢嘴地笑着,我低头看他铁青的脸,他缺氧了吗?

“能让我喘口气吗!”他大叫,猛地看到我脸,他眼中闪过极度的憎恨,他明白我的想法!

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我的身体在发抖,他像只溺水的鱼,人鱼。普通鱼不会说话,更不会一语双关。

我想抓住他的尾巴,我猛地起身抓住他的脚踝向床上拖他,像拖一条浅滩挣扎的深海生物,他身上一条条汗水是透明的海草,被摩擦,被划痛,他发出尖叫,他越叫我越拖,他的手正拼命抓住沿途的桌腿和椅子腿,他抓到一把椅子,椅子倒了,我拖着他,他拖着椅子,他手腕上的淤青刺目又性感,他的脚腕也青了。

我停了下来,我放手,我想抱起他,他抓住椅子不放,我在他耳边说:“放开。”

他的手更紧了。

“放开!”我对他大叫,趁他震惊,我两手抓住椅背,他的手空了,我将椅子甩到一边,又一次骑在他身上。

他惊骇地看我,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害怕了,重伤又经过备考折磨的身体现在仍然不能轻易跳跃,他的体力比以前差很多,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他很快睁开眼睛,又是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他要哭了吗?

“你不许笑!”他大叫。

我继续笑,我扯他的衣服,在他的挣扎中扯掉T恤。

“不许笑!”他用手背挡住眼睛,他雪白的牙齿根本不够锋利,我看到眼泪正淌下来,我剥他的裤子,是剥,他湿嗒嗒的,裤子像层皮,我剥下他的皮。

“不许笑……不许笑……你不许笑……”

他哭叫,像还不懂事的小孩,他手足无措,我一把拉开他的手,用我狞笑的脸正对他,我就是要看着他笑。

他咬紧牙,他的眼角已经哭红了,他的脸满是泪水,看上去那么软,那么白,那么可怜,他还在喃喃说着“不许笑”,像无意识的呓语,他看着我的眼睛是死寂的,水下一片深黑,渐渐透出光,像星星的倒影变成火。

他盯着我,他的双颊正在变红,眼睛里诡异的光死死盯着我,他的喉结颤动着,呼呼喘着气,他的嘴角动了,他笑了。

他在我们越来越重的呼吸中撑起身子,他用手拽我的衬衫,他没解扣子就狠狠地拽,根本拽不下来,他又拽了几下,他的头扑向我,他咬住我的肩膀。

即使隔着一层布,我也痛得大叫一声,血已经渗了出来。我满头是汗,我连拖带拽,好不容易站起了身,拦腰将他拖向床,他还在咬我,他的指甲嵌进我的肉,他比我更兴奋。

他终于意识到了。

我也完完全全属于他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他仍然咬着我的肩膀不放,眼睛蓄满泪水一直淌,一边哭一边咬,我的肩膀就是他的安慰剂,只有爱人才能在爱人流血的伤口中嘬出甜味,我的手不断取悦他,他的身体打颤,抽搐,但他没有臣服,他用双腿锁住我,他野蛮的撕咬和盘绕像对我的挖苦,我撞他时他也凶狠地撞我,我去浴室拿沐浴液,他不放开我,我只好背着他,他在我背上用胳膊勒我的脖子,又咬我的后肩,我只好慢慢蹲身把他放在地毯上,回来时他突然扑上来,皮肤和皮肤“啪”地贴在一起,骨头和骨头“砰”地碰在一起,我低下头就遇到他张开的嘴巴,我的舌头滑进去,像滑进一个血腥味的洞穴,今天的他一点也不灵巧,我也没有耐性,我骨髓最深处藏着的一点心思不是翻出来,是挑出来,连着血管和筋络,埋藏在负罪和忧虑之下的最原始的占有欲,他是我的了!

他接纳我,他接纳了我最卑鄙最冷酷的一面,他的怯懦带着贪婪和反骨,他就是要用他的一切接纳我,吸引我,让我休想从他潋滟的眼睛里逃走,他嫉妒我,他恨我,我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得到他,他轻视他自己,但他依然要接纳,他在剧痛中得到快乐,他也用接纳困住我,让我寝食难安,让我魂不守舍,让我不由自主。

我们看着对方笑,有能量从身体里爆发,比拳打脚踢更痛,我们搏斗一般羞辱对方,在这样对抗的亲密里,我感觉自己充满力量,还能继续无所畏惧。世界上的夫妻是否都在用这样的方式对抗生活?对抗日渐滋生的厌倦,对抗无处不在的意外。血缘关系最为流长,经得起磨损和离别,爱人呢?狰狞的真面目,心窝里的空洞,无法隐瞒,无法遮盖,靠床头打架床尾和维持他们之间的张力,这就是爱情的真相。

他家里储物室的门,他跳下去的窗子,他妈妈留下的空荡房间的入口,这些格子被我们的汗水冲刷着,在意识里越来越淡,我们才是彼此的所有,我才是他的依靠,他也是我的。我们是野生的自私鬼,我们在心底服从本能,我们的兽性可以肆无忌惮地左右对方,我们可以犯罪,也可以束手就擒,我们的关系自始至终就是错误,是罪恶,是罔顾父母的一意孤行,我们必须共同承担这个后果,我们是彼此的地狱,在地狱里,我们是自由的。

他嘴巴里血味更重了。

他比我疲惫,比我软弱,他先败了,我用手指按他的皮肤,搔他的腋窝,他懒洋洋地靠着我睡了,我们休战。

我们又一次品尝了彼此的真面目,在手里把玩,在鼻端细嗅,在嘴巴里咀嚼,我们一直清楚对方的真面目。

我吻他的额头,我知道他不怪我了,我也明白他了,我们已经达成了难以启齿的共犯意识,这件事从此翻篇,不会成为我们的芥蒂。至于今后他怎么想他的妈妈,我怎么安慰他,那是另一件事,不,另两件事。

我下床处理肩膀上的咬痕,不敢叫前台,只叫了个外卖服务让送货员把药品送到门口。

消毒,上药,包扎,太久不做,动作早生疏了,看他抓着被头的样子,似乎梦里还在委屈,我心头一阵荡漾,伸出一只手塞到他手里,他很快握住,用我的手代替了被头,紧紧抓着,皱眉,却似乎安心了。

我的心终于平静了。

到底还是担心那只招福,我单手按下电话。

话筒里传来哭声。

怎么了?被父母骂了?骂他不是应该的?我是他父母我要骂死他。

“怎么了?”我问。

“他……他……”招福抽抽嗒嗒的。

他?前男友?

“他怎么了?”我耐着性子,招福出柜前男友提分手,招福乱填志愿,莫非前男友终于动手了?

“他改了志愿。”

“什么?”

“我找老师打听的,他昨天……不对,前天,他也是最后一天报考,却报了别的学校。”

“他报的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

“他报了我一开始要报的那个,他想跟我一个学校。”招福哭道。

我一生中遭遇过一些戏剧性的情节,比如,我和他同年同日生,我们的妈妈是情敌,我们曾你打我我坑你,我们差点殉情。就连最后他妈妈的决定也堪称戏剧。但深入其中的我没有任何惊喜,这些情节看似波折实则合情合理,我从不为自己还算丰富的经历得意,只有我知道那些苦痛和绝望,所以我没法理解他人的戏剧,好好的日子不过,他们在做什么?

两个人同时报另一个人选的学校,好玩吗?自我感动吗?如果喜欢对方为什么不能直接说?那两所学校离得那么近,不同校就不能谈恋爱吗?他们有病吗?最烂的作家也不写这种情节了,为什么会发生在现实中?他们真的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吗?我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人,勉强忍住要说的话,换了另一句。

“他换的大学比你换的好。”我说。

招福还在哭,最近我也好,身边的人也好,几乎生活在眼泪中,招福明明神经粗得很,怎么也学会哭了?他边哭边说:“他不一样,他的成绩虽然好,报那个学校只能报最冷门的边角专业,如果按原志愿学校,他可以去热门专业,他家特别穷,他整天想着今后有好专业和稳定高薪工作,而且一流名校的门槛不是你迈进去就行,他进去肯定垫底,又没底气又没抗压能力还不一定有好前途,保不定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俩学校每年都有挺多人退学被退学,他又倔又硬又没情商又没朋友,不会两个月就退学吧?”

我在他的哭声中怀疑自我:招福算是我承认并且主动交往的第一个朋友吧?我为什么要和白痴交朋友?

“他只是和你做了一样的事。”我说。

“哪怕我们做的是一样的事,哪怕他进的学校比我进的厉害,我们的试错成本不一样,他这辈子可能只有一次跃升机会,我有很多很多次,人和人出身不同,不同就是不同。我现在想留学,随便找人开推荐信,他呢?”

“他也许被名校光环迷惑了。”我说,“他也许就想要那份全国屈指可数的大学学子头衔。”

“他这个人特别实际,不可能因为虚荣改志愿。”

“那你为什么改志愿?”我问。

“我们早就分手了,我们知道自己和对方身份不合适,性格不合适,什么都不合适,以后不会有好结果,现在也没好结果。”招福渐渐冷静了,他的分析能力回来了,“可我报志愿前不断想,想你,想我师父,想我和他,我们之间没有你们那么强大的联系,我们断了就是断了,各自有新环境,不可能再选对方。其实我们根本看不起对方,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拿着钱找乐子的纨绔子弟,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可笑至极的凤凰男,一大家子人等他养,愚孝又爱面子,贪钱又自尊心高,我为什么喜欢他?至于我,他说我眼睛长在头顶上,天天耍猴似的看别人,以为有点钱什么都能做,自私自利不管旁人死活只图自己开心,有了新的随时踹旧的……”

我陷入沉思,这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谈恋爱?既然谈恋爱为什么要和对方说这些话?

下一秒,我无比感谢他的妈妈和爸爸,他们的基因和教育缔造了他高不可攀的情商,倘若没有这份情商,以我的性格,以我们的家庭关系,我们会比招福他们好吗?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就是早把对方坑死了。

招福的声音突然严肃了:“他根本不相信我,我明白,因为我给他的都是我随手可得的,如果我不放弃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他永远不可能相信我。”

“所以你放弃高考志愿?”

“对。”

“你是犯贱。”我脱口而出。

“你说的对。”他没生气。

为什么有些人看着很聪明,却把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可是人生就是有这样的难题,旁人一眼看穿,他们却执迷不悟,不断做傻事证明自己没那么傻。

他们是。我们也是。

“那恭喜你了。”我想叹气,“他做了同样的事。”

招福又哭了。

“别哭了,这不是好事吗?他不相信你,你相信他吗?他能给你的全是你有的,他也不可能舍弃家庭责任,他什么也做不了。其实你也需要他放弃某件重要事物,不然你没法下决心和他走下去。”

招福哭了半晌才停下说:“没错,虽然看上去像冲动行事,像脑残,但对我们来说,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根本没法继续。”

“可笑不可笑?这是交换吗?”

“怎么可笑了!你以为感情不需要交换吗?结婚的彩礼和嫁妆是干什么的?出的少你看以后抬不抬得起头,一时的激情过去,人早晚会不平衡。”

“也对。”我想起妈妈,因为妈妈少了嫁妆生出过多少争吵。我摇摇脑袋,招福还在絮叨,声音越来越低,用最小的声音说:“我跟你说,我好像……真的相信爱情了。”

我没说话,可能让我们愿意相信爱情的,不是一些小事,就是一件傻事。

“你知道我其实不相信的,他也认为爱情特别可笑,我们根本不信。”

“考上的都是名校,总会有办法。”我看了眼握着我的手睡觉的人。

“我师父那个志愿?”

“我填的。”

“什么?”

我把他妈妈出国和志愿的事简单说了,招福又开始他的长吁短叹,我不禁说:“他为我放弃了那么多,就连大学也为我放弃了。”

“算了吧,填这个志愿你比他更不好受,你这种……七八岁说句话就负罪十年的,我怀疑我师父故意的。他们这些凤凰男阴着呢,专门拿捏人……”

我失笑,这只招福早晚还会因为这张嘴失恋吧?

“无所谓了!”招福的声音又变得高高的,他哭了几场,现在想必一身轻松,反倒安慰我:“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你怎么样也无所谓,反正你们早就相信爱情了。”

我莞尔,握了握他软软的手指。

“是的,我们早就相信爱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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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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