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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忧心,我睡不着,闭上眼回忆纷至沓来,凌乱无逻辑,我睁开眼确定他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呼吸匀长,我便深深吸入他呼出的空气,他的味道,我的身体不由更靠近他,我拉过他的手放在心脏位置,感受脉搏和心一起跳,我们跳出某个格子,跳进另一个格子。
我不会失去他了,他不怪我。如果他怪我,分离撕开的不是他和他妈妈的关系,而是他和我的关系。幸好他不怪我——准确说,这件事是他和他妈妈的选择,我仍然是一根不太无辜也没犯大错的导火索。
但他不迁怒我就只能自己承担所有后果。
所以我睡不着。
我想象不到他今后会怎样,他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爱情和大学生活,他会时时刻刻生活在对妈妈的负罪和担心中。那种日子和我曾经过的日子有什么区别?不,比曾经的我艰难得多。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和眉骨,回想几个小时前的疯狂,那是最极端的证明,证明我们最需要对方,可我们真的能给对方最需要的东西吗?
我希望他多睡一会儿,醒来他又要面对自己失去的一切:家、志愿、母爱、曾经的生活。
除了我,他想要的一切都落空了。
我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浑浑噩噩睁开眼,他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还有斑驳的颜色像干涸的蛋液,他像只小鸟在破碎的壳子里睁开黑濛濛的眼睛,他晕晕乎乎,好半天才聚焦在我脸上。
他脸红了。
我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先是柔顺地闭上眼,继而身体紧绷,两腮鼓鼓的。
“气死我了!”他说。
我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了,我无力地靠着他。
“你怎么就会来这一套!”他边抱怨边起床,嘶嘶呼气,“疼死我了,真有你的!”
“你不也挺配合的。”我小声说。
“你说什么?”
“我叫早饭去。”我说。
“等等,”他不满地打量我,“你的传统艺能呢?”
传统艺能?这又是什么词?
他瞪我,我只能努力想,不然他会一直瞪下去。
“气死我了!我昨天的飞机呢!”他大叫。
我乖乖去桌上扯了张便签纸开始折,他在我背后叫:“还有一项!”
“我爱你。”我把那小小的飞机向他扔去,便签纸硬度好,飞机虽小,准头极好,正撞在他额头。
“你气死我了。”他两手合拢接那个飞机。
飞机晃悠悠落下。
尽管只短短一秒,也许两秒,这个画面却太美了,美到时间好像凝固了。
原来这就叫“传统艺能”,好吧。
难得氛围轻松,我趁机把招福的事说了。
“孽徒。”他气得摇头。
电话响了,正是他的孽徒。
“孽畜。”他对着手机说了句语音,再没理那边的狂轰滥炸,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我肩膀的敷料,有点心虚,一眼看到自己手腕的痕迹,又轻哼一声,随即抿起嘴笑。
他的表情太多了,目不转睛才看得完整。
“也还好。”我的脑子清醒了,能更客观地分析,“他们虽然改了志愿,但一个有了更好的专业,一个有了更好的学校,至少对招福来说,这个选择未必是坏事。”
“挺危险的,对那个孽畜的前男友未必是好事。”他说,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连忙叫早餐,他也完全清醒了,伤感迅速在那双潋滟的眼睛中弥漫,他的声调也比平时低沉,“那个人最缺少的其实是自信,去一所到处都是碾压学霸的大学,同龄人的眼界高出自己好几个层次,学的又不是感兴趣有潜力的专业,这个落差不容易消化。你可能没注意,那两所学校每年都有不少一两个月就退学的人,他们明明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不在TOP学校坚持一下?因为不论怎么坚持也坚持不下去了。”
人和人的确不同,他说的意思明明和招福说的一模一样,为什么一个如此动听,一个那么欠扁?
“但我能理解那个人。”他低声说。
我想的完全不同,招福也好,那个别扭的前男友也好,他们进的毕竟是名校,他们放弃了最好的选择,得到的好歹是个名校平台,他呢?他才真正放弃了一切。那个志愿还是我填的。
我是不是错了?
我不想在他面前流露任何推诿,错也好,对也好,我要比他冷静,我不需要他自己消化,我要跟他一起消化。
我拿早餐整理了一下情绪,餐车上的每一个笼屉碗碟轻放时的脆响很有节奏,大格子渐渐被圆形填充带着某种解开几何题的快乐,鲜蔬水果搭配得当,高低起伏,像曲线浮荡却不会断掉,我找回了熟悉的冷静。我去压了两杯黑咖,回来时,他正端着碗喝青菜粥。
我坐在他对面。
以前一起吃饭时他总是边说边吃,大口大口,让人觉得他吃的食物很香,尤其……
“这个虾饼没我妈……”他说了一半停下了。
是的,他吃饭时常常不自觉说起哪道菜没有他妈妈做的好吃,在他眼里谁做的菜都比不上他妈妈做的。
“招福那个孽畜怎么跟他爸妈说的?”他很自然地换掉话题,仍然大口大口吃饭,但我能感觉他在勉强吞咽那些明明美味的食物,他根本没胃口。
“我没问。”我假装没注意,我希望淡化这件事,这件事根本淡化不了。
今后不会有人为他精心烹饪一日三餐,不会有人为他将衣服洗得清香,鞋子刷得洁白,书本纸张整理得井井有条,那些支撑他生活的所有细节不见了。他可以自己做,他自己做得好,我也愿意为他做,我也做得好,但妈妈的感觉谁也替代不了,家从来只有一个。如果让我说自己的家,我的思维深处只有我出生的有爸爸妈妈的那个地方,尽管它如今只剩下一个房间。对他来说也只有一个,尽管他曾以激烈的方式从敞开的窗子一跃而出。
这种“失去”的感觉不会随时间减淡,它可能越来越强烈。
我必须想办法,以前我帮他想办法,现在他就是我。
“你快点吃,别发呆,你妈让我早点去呢。”他催促。
结果还需要他来找台阶,说不定最后又变成他安慰我。
几个钟头前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和招福这样的白痴做朋友,现在我知道了。答案很明显,物以类聚。
他正看着我笑。
头发浓密乌黑,潋滟的眼睛眯起来,头枕着胳膊,歪着脸,嘴角翘起露出小而白的牙齿。
他在哄我,在逗我,他总是为我着想,希望我开心。
我要是像他这么可爱就好了。
但我只会扫兴,我的脑子里只有表格一样1234的问题和解决方案,而且我不想浪费时间,我问:“今天住哪儿?”
他偏过头。
“要是住这里,把你家钥匙给我,我去拿你的身份证。”我说。
我想他暂时不想回家,也没心情去我家,但这个旅馆他也会因为价格不想长住,最后他总要去个他不愿意去的地方。
他的笑容消失了。
“住这里吧。”我说,“我也想有个安静地方好好做舅舅给我的企划。家里太吵。”
他没说话。
半晌,他把自己的钥匙扔给我。
“你帮我拿身份证补一下登记吧。”他说,“还有,我妈把钥匙给你,你为什么不拿着?怕我生气?还是跟我生气?我要跟你道个歉吗?”
我爱听他口气越来越冲,夹了个小巧玲珑的饺子送到他嘴边,趁他张开嘴递了进去。
他咬住我的筷子头不放开。
“还没咬够?”我问。
他心虚地看了看我肩头,张嘴放过筷子,嚼着食物。
“没什么事。”我说,“我再帮你拿几件衣服过来。你还需要什么?”
“我不住这里。”他说。
“住我家?”
“不住。”
“换个旅馆?”
“换个屁。我有地方住。”
“什么?”我看着他,“你住姐姐家还是队长家?”
“别问了!我有地方住!”
“我能跟你一起住吗?”
“不能。”
“什么?”
我放下筷子等待他的解释。
他无奈地看着我:“行行行,我带你过去,真是明察秋毫,一点事都不放过。”
我重新吃饭,我不多问,结果顺我的意就行。想必在他心里我也是个控制狂,我们果然半斤八两。
吃完饭我们迅速撤离,我在出租车上迅速思考舅舅给的任务,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想,连个框架也没有,更别说成型的计划和文档,我清楚自己大难临头。
一进公司舅舅就点名我去办公室要初步企划,我硬着头皮一知半解地乱编,舅舅面色铁青说:“你走吧,明天也不用来,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种能考上TOP大学的天之骄子。”
我自知理亏,听舅舅各种人身攻击,他骂了半个钟头才消气,警告我下班前必须把企划做出来。一整天我饭也不敢吃,舅舅的秘书偷偷拿来许多以往案例给我参考,我不是核算成本就是比较案例,为各种数字和分析焦头烂额,我怀念降幂公式、化学反应式、物理定律和空间辅助线,怀念作文模板和文科题库,怀念一切我力所能及的死知识,舅舅不时来看我的进度,笑声比针头还尖,我连电话也不敢接。舅舅倒是接了一个妈妈的电话,故意站在我旁边说:“你儿子到底会做什么?他能做好什么?你问他吃没吃饭?他怎么还没饿死?”
秘书偷偷塞给我一个面包,我忙着赶进度没挤出时间吃。
最大的问题是困,这几天我没怎么睡觉。连日忙碌,我的高考生物钟没怎么调整,一两天的少觉状态还能撑,今天似乎达到极限,我只想睡觉。但我不会对舅舅要求休息,在我、在妈妈、在舅舅看来,没把规定的任务做完就是大错,睡觉简直是狡辩。困意席卷全身,咖啡不顶用,我在休闲区的冰柜里拿了两罐功能饮料,总算提了神。
倒是挤了时间看他发来的消息,就两条。
第一条在傍晚,他说他回家拿两个人的身份证去旅馆补了登记,叫我不用担心。
第二条发了个地点,说等我吃晚饭。
拿身份证?他的钥匙不是在我手里吗?
也许在什么地方藏了备用的。重要的是他既回了他家也去了我家,回他家免不了对着一室寂静发呆,回我家免不了和两个小孩打打闹闹,我早上还想让他避免的事情,如此简单的事情,我一样也没做到。我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事实却是我忙起来就忘了。我想他一定从妈妈那边听到我的“惨状”才决定自己拿身份证,他也许正担心我一天没吃饭。
我们今后的生活就靠他的体谅和高情商维持吗?我的作用在哪里?折飞机?说无关痛痒的“我爱你”?这就是我两把刷子的“传统艺能?”
可我必须完成眼前的任务,今后还有学业,还有工作,我一旦集中精力就很难顾虑其他。
我将手机屏幕向下扣在桌上,继续写企划。
夜深人静,我终于从一堆纸张中抬起头,舅舅坐在沙发上看文件,他还在等我。
其实这几天舅舅也没怎么休息。
我连忙整理草案,他走来看了几眼,一声嗤笑。
“今晚继续想,明天继续改。”舅舅说。
“谢谢舅舅。”我说。
我没急着走,先给妈妈打了电话,她早就习惯舅舅的作风,只问我晚上回不回去,用不用保姆准备饭。我还在考虑如何拒绝,她说:“不回来?那我让保姆睡觉了。”
我讪讪说不出话,妈妈一声嗤笑,和舅舅的笑声差不多,她把电话挂了。
我想我绝对不能学会这种笑声,太气人了。
我拿出手机,调出一个备忘录模板,我开始写今后每天要做的事:
1.问他在做什么,一次。
2.告诉他自己在做什么,一次。
3.问他中午/晚上吃了什么,一次。
我想了想,又添了一些:
4.给妈妈发条短信。
5.看阿姨的朋友圈。一周至少联系一次(微信或电话)。
6.给舅舅打电话,一周一次。
我想不出其他的。我只有机械的思维,死板不知变通,没有高明的做法。但我至少要主动些,主动把他的情绪和注意引向我,不管是好是坏,这样我们才能像一根U型管,看似独立始终交融,还能平衡。
我检查两遍。没什么能改的。
可能真正的感情起于“担心”和“挂念”,变成“看管”和“束缚”,只是程度有不同,有人拿风筝线牵着,有人拿绳子牵着,前者一阵风就吹丢,后者太过蛮横粗暴。谁的绳子粗细正好、力度适中?绳子就是绳子,不可能让人一直舒服。但我想总有一些途径,让它的用处是渡山渡海,而不是勒着自己上吊。
我揉了揉眼睛,下楼准备叫车,没想到他就坐在公司门外。
舅舅公司所在区域高新大楼林立,过了晚十点还有不少楼层切片一样亮着灯,街面却没几个人,偶尔有车辆经过,就连路灯也比别处冷清。他坐在门口台阶上,身边放了个袋子,他的后背瘦得近乎干瘪。
我握了握手里的手机,捏住那张无形的备忘录。
“你终于出来了?”他回过头,脸是疲倦的,眼里的光和笑也是疲倦的。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问你妈。”他拎起手里的袋子,“你看你,忙起来连饭也不知道吃。我知道给你发消息没用,等呗。”
“你吃了吗?”我问。
“我又不是。”他打开袋子,里边有三个塑料盒,还有一瓶水和一个面包,他把面包递给我,“我吃过了,你先吃一口。”
我想马上在备忘录添上一条:如果他没吃饭,给他送饭。
当然要加个括号:时间允许。
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坐在他旁边撕开袋子咬了一口,他在一旁看着我笑。
“笑什么?”
“你吃什么都慢条斯理的。”
“我吃饭很快。”
“但看上去慢条斯理的。”
被人盯着嚼东西到底怪异,我把面包递过去问:“你尝一口吗?”
他咬了一口,我继续咬,不知怎么,眼前冷清的街满是面包的甜味,像面包做的。
我又喂了他一口,这次他只咬了一小口。他正在叫车。
“我们等一下去哪里?”我问,他的目的地定位离我家他家不算远,街道名字我知道,不常去。
“去了就知道了。”他没多说,一路上我困他也困,靠在一起睡着了,最后被司机叫醒。
一个看上去挺高档的小区,有点眼熟。小区的保安和他很熟,看了我几眼,挥手让我们进去,我看着楼层高度,终于想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小区:我准备带他殉情的那个雨天,他把他的人生走了一圈,其中就有这个小区。
这是哪里?
我不急着问。这小区外边看着很高级,停的车子却五花八门,我随他进了一栋楼,电梯停在15楼,他在楼梯口的消防处左摸摸右摸摸,摸出一把钥匙。
“这是队长家?”我想起队长的话。
“是他家的房子。”他说,“差点就是我家了。”
门打开了。
灰尘的味道扑来,这里大概很久没人住过了,他按开灯,客厅很大,目测房屋面积也大,老式装修,客厅有点乱,却不脏。
“进来吧。”他从鞋柜翻出两双拖鞋。
我想和他一起收拾房间,但坐上沙发我就起不来了。
困。累。肌肉里泛出的微疼,神经抽紧,眼皮勉强才能睁开。
“我给你换套床单,你去卧室睡。”他说。
我摇头,我还是想站起来。
“怎么,家务活儿也要公平?”他笑道,“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给你讲这个房子?”
我在他温柔的眼睛里困倦又清醒,我靠着沙发模模糊糊看他。
“我好像理解了。”我说。
“什么?”他回头。
“我妈妈为什么喜欢你爸爸。”
他眼里闪过杀气,“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气死我了!”
他拿沙发上的垫子拍了我几下,我大声笑,他大叫:“你还敢笑!气死我了!”
灰尘飞扬,我们呛得差点咳嗽,灰和汗水让我不舒服,我想马上去卫生间洗个澡,又想马上睡觉,又想看着他。
他去了另一个房间,我撑起身跟过去,那是主卧,他扯下床单,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一边铺床一边说这房子的往事。
房子是队长家的,队长家里本来没什么钱,因拆迁手里有了这个小区的好几套房子,爷爷奶奶将房子分给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分别卖掉做生意,做的还不错,现在三家都住在更高级的小区或买了别墅,爷爷奶奶喜欢孙子,跟队长家一起住。这套房子属于队长父母,某一年打算卖掉周转生意,刚好他爸爸妈妈经济状况大好,准备买一套新房,看中这套大平层、敞亮、还是学区房,因为当时有租户,打算租期满了再交接,没想到后来闹离婚,买卖没成。
“我小时候来看过一次。”他指了指很大的落地窗,“对那个窗子印象很深,窗子位置好,能看到马路,能看到学校的楼。初中有一次我们学校和队长学校打友谊赛,裁判误判,我们谁也不服谁,下场直接开打。”
他怎么这么爱打架?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打。”他瞪我。
我不信。
“就踢了几脚。后来觉得不算大事有什么可打的,就趁对方人高马大的队长还没动手,一把拽住开始讲道理,最后把打架的拉开一起去吃烧烤,运动的男生都比较直,吃着喝着就没事了,队长那时候酒量不行,我和他们一个队员好不容易把他架回家,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房子,我当时的心情……别提了。”
这么巧?
灵光一闪,我好像理解了我曾经思考过的问题:为什么队长和姐姐能成为他愿意交心的好友。
以前我认为这两个人大大咧咧又有宽厚体谅之心,能够容纳他。现在想想,队长和姐姐除了粗线条根本没别的共同点,而在他历来的朋友中,不乏粗线条、不乏优秀者、不乏双商兼备者、不乏体谅者、不乏有人品者,为什么是他们?
这两个人真正的共同点恰恰是“这么巧”。
他太懂人情冷暖和人际策略,太知道如何与不同的人友好相处,友谊对他来说没有难度,帮助他人于他不过家常便饭,受人喜欢几乎成了他的特质,“资源”过于丰富,能吸引他、能让他产生稳定意愿的反而是那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东西自然有名字:巧合、缘分、命中注定,他就爱信这些空头支票。
就连我也可以归结为“这么巧”,父亲出轨对象的亲儿子,母亲从初中开始就念叨不停的宿敌,还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我怀疑他最初喜欢我是自己给了自己心理暗示。
我松了口气,他这个人总算有了点逻辑。我没法解决一个永远随机的问题。
虽然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浪漫”是什么。
就像纸飞机——为什么浪漫?哪里浪漫?有用吗?
就像殉情——究竟走投无路浪漫?还是无能为力浪漫?有病吗?
但我不是没有过相似的感觉,那种蓦地发觉自己和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从黑暗的根部一直相连,在光的背面惺惺相惜,在人性最阴暗的角落拥抱取暖,这么巧,有人和我一样;这么巧,这个是他;这么巧,我们的身世如此复杂又息息相关。
但我知道这是一系列因果和爱情放大的心理作用,不是虚无缥缈的外力。
或者不能笼统地归为迷信,巧合更容易说服他,他太早把世事人情看透,心中残存的幼稚令他反而对巧合事物多几分信任。队长和姐姐与他合拍,我这个最古板的人在一系列的巧合后成为他最大的浪漫,说不定现在他只相信巧合。
不切实际的家伙。
但这些东西到底给了他心理安慰,他回忆时眼睛尤其潋滟:
“后来和队长关系好了,他说起这房子——三次要卖,每次都是快签合同买家出岔子,夫妻离婚,生意下滑,突然要出国,租出去也总遇到奇葩租户,有些报警才赶走,队长大了就带着篮球队的人上门赶人。这房子经常空着,我有时想一个人静静就来这里。队长和女朋友也在这边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去大学附近的另一套房子,那是他父母给他买的婚房,这一套最近也找到买主,是个熟人,合同签了,过两个月才能来装修,年后入住,队长一直催我把东西拿走。”
“东西?”
“嗯,一点私人物品。”
“是什么?”
“没什么。”
有问题。
他在家外面放一些私人东西我理解,毕竟家里有个什么都要翻检的妈妈,但他有什么东西需要对我保密?以前的相册?照片?别人送的礼物?日记?
“我要看。”我说。
“你可真是坦坦荡荡。”他瞥我。
“你有什么秘密不能说?”我看着他,他心里藏的事太多,我知道他还有秘密。
“喂!别总跟个法官似的!”他抱怨。
“我要看。”我重复。
他犹豫一下。
到底是什么?我有点急,但我没催。
“行行行,”他无奈。
又能知道他的秘密,我有了点力气,牵住他的手低头亲他。
“今天不闹了。”他躲着,拉着我一路走,抬手推开最里面的门。
我亲了他一会儿才看那个房间。
一个不小的次卧,床、书桌、衣柜、手办柜、举重床上扔着毛巾,杠铃和举重鞋堆放在角落,是队长住过的房间?仔细看各种东西的颜色新旧毫不相干,只能理解为这个房间一向住的是年轻男孩。他走过去试着杠铃,没几下放回原位,我试了一下,不轻,至少这东西是队长的。他拍了拍桌子上放的一叠纸,嘀咕一句:“真敷衍。”
我定睛看那些纸,不薄的一堆,上面压了本体育杂志防止被风吹跑,他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装满纸,我走过去拿起一看,是订起来的试卷,字迹是他的。
不对。厚度有点奇怪。
我翻了翻,
飞机?
卷纸和卷纸之间夹了一架纸飞机。再翻,页缝之间又夹了一架。
我拿起最上面那架,是我折的。
机身和翅膀已经被压平,它是平面的,却完好无损,他在每一架飞机上标了日期。年份,月日,星期几的英文开头。像飞机的编号。
他拉过椅子坐下,从桌下拉出一个纸箱,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些硬塑料文件夹,开始整理那些飞机。
他没看我,我只看到他侧脸后面的一点皮肤,灯光下泛着红。
我拉开另一边的抽屉,三个抽屉装满卷子,里边放着飞机。
“你……全留着?”我问。
“第一个被扔了。”他说。
“我挺后悔的。”他又说,“找不回来了。”
“你每天夹在卷子里给队长?”我问。
“有什么办法,不能拿回家。不是天天,两三天给他一次,让他拿到这里收着。他烦死我了。在家学习那段时间我也不敢张扬,你给我我也让他拿走。”
我看着手里的飞机,纸张不厚,还能看到我的字迹,我似乎想过这些飞机的去向,它们只是我浅薄的付出,是我投机取巧的模仿,我以为他顺手扔了。
我想起他问我要飞机,用飞机头戳我的手,我给出的轻飘又微乎其微的东西,他却如此看重,视若珍宝。我每天用三分钟做的事,他负责装满一个格子,一个屋子,他懂得也珍惜我对他的任何一点用心,我却永远不知道他究竟为我做了多少。
“你的脸色不太好,赶紧去睡觉吧,我要把它们装好。”他没回头。
“你为什么一直留着?”我轻声问,“因为以前你觉得我们没有未来,留着当纪念?”
“有没有未来我都留着。”他说。
我想碰触他,他拍了拍我的手:“去睡吧。”
“我帮你。”我不想留他一个人,即使他需要空间。
不,他今天一个人回那个没有妈妈的家,他也许哭过,我不能再留他一个人。
“你别乱动,你又不知道怎么摆,也不知道日期,算了,你坐在床那边,如果困了就睡吧。”他抢走我手里那架,手臂张开,鸟一样护着那堆纸,不许我碰,像个护玩具的小孩,纸做的小孩护着纸做的飞机,渐渐我只看到那对潋滟的眼睛映着我爱他的样子。
我依言坐在床上继续看他,他摆弄飞机,眉头明明展开了,却被我的视线弄得不自在,动作僵硬,心烦意乱地掩饰着。
他是不是也认为他的投入太多了?
他怕不怕我越来越得寸进尺,越来越理所当然?
“你收拾这里,我打扫一下卧房和客厅。”我说。
“你……”
“我打扫很快,等下我们一起睡。”我没让他继续说。
我关上门,打了个呵欠,拿起工具开始扫地,客厅,阳台,主卧,浴室,厨房,还有另外两个房间,大学前我们要暂时住在这里,不同于过去的旅馆小房间,这是同居,是一起生活,我没想过和他同居——在我过去的想法里,我们的生活始终有他妈妈的存在。我拿出手机,翻他妈妈的朋友圈,她没发新东西,教练在群里叫她,她也没回复,大概在忙。
我对仓促开始的新生活没有任何概念,从前他和他的妈妈已经建立了长久的值得信赖的生活流程,后来加入的我只需入乡随俗一样遵守即可,最多加一点特别时间的空间限定,现在不一样了,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们是自由的,也是毫无凭借的,我知道他会把一切想好,不会让我不习惯、不舒服。
他明明比我更擅长解决问题,却一次次在亲情友情这些亲密关系这个问题上翻车。
他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太过珍惜?
我不能和他重复相同的模式,否则我们一定会走向相同的结局。
但我不可能让他少在乎我一点,我也不可能少在乎他。
其他情侣到底怎样相处?我想到招福,那是反面例子,但反面例子同样有参考价值。
我想到他早上说他理解那个男生。
我们即将面对更大的问题,上大学后怎么办?我们谁能不在乎学校的差距?
不要说大学,等通知书寄来,妈妈肯定要宴请客人庆祝,他参加不参加?他当然可以不参加,然后我在宴会上接受道贺,他一个人在这个屋子想着他的成绩和他的妈妈?
也不用等到通知书,他天天在妈妈身边,谁看到妈妈不问我的成绩,谁听到我考的学校不说几句恭维,他天天看着,天天听着,他是什么心情?
他会不会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会不会不自信?会不会越发想控制我?
我越想越怕,这些问题没有答案,脑中不时蹿出今天企划上的字句,提醒我别忘了舅舅明天的检查,我差点拿起手机叫一份功能饮料外卖。理智制止了我,我的体力和脑力早就透支,什么也想不出来了。我快速打扫、洗澡,正想不到明天穿什么,发现衣柜里一套套拆都没拆过的球衣运动衣,穿着运动衣去舅舅公司?算了我明早回家换衣服。直到我昏昏沉沉睡过去,他还是没走出那个装满飞机的房间。第二天早上我被他叫醒,我甚至不清楚他昨晚究竟有没有睡在我身边。
“你要回家换衣服吧?”他看上去恢复了精神,但他的眼睛还是太静了。
“我回我家,分头吃饭吧。”他捧着那个大箱子,我拿起一个文件夹,飞机被放入塑料膜里,这样的文件夹足有十几个,我不禁问:“留着这些有什么用?”
“你当然不理解。”他打开窗子换空气,“因为我从来没送过你什么。”
“是吗?”
“对啊。送贵的夸张,便宜的拿不出手,想自己做一个没时间。竟然什么也没送。”他背对我,“以后想送什么就更难了。这么一想我真小气。”
他的笑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他介意这件事。
我慌了,但我最不懂缓解气氛,我不知该说什么,我甚至想不通这一整句话的重点和目的是什么,他一转头又笑了,掩饰太平的笑,让我赶紧洗脸刷牙,再把垃圾装好,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直到回到自己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找衣服,我才搞懂那句“以后想送什么更难”的意思,他不许他妈妈给学费生活费,还想给她打钱,他在大学手头必然更紧,也不会有课余时间制作精致的礼物。那前一个问题呢?“从来没送过你什么”,他想送我什么?且不说我的家境,历年奖学金就能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需要他送吗?
搞不懂。想来想去我只好给招福打电话。
“你前男友送过你什么礼物吗?”我问他。
“礼物?”他嘟囔,“那个小气鬼还能送我礼物?他连根路边的草都没送过我!我知道他家里穷,演算纸也没买过,都是旧本子废纸废卷子省着用,我也没要过礼物啊!但他连路边的草都没送过我!”
“他又不能真送你路边的草或者花。”我说,“礼物有什么用?我就没想过。”
“你有什么可想的,我师父整个人就在你身边,我呢?分手了我不就想看看他送的东西,结果他连根路边的草都没送过我!”招福嚷嚷。
我准备挂电话。
“哼,你这是收到我师父的礼物了?不对,他怎么说也要攒个半年钱才买得起吧?”招福的口气酸溜溜的。
“什么?”我问,“什么礼物?”
招福噤声。
“说清楚。”不管他想挂电话、关机、转移话题,我有耐心。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又变成心惊胆战的仓鼠,可怜兮兮地哼唧:“前段时间我师父说想送个大学礼物给你,想买个手表,问我什么牌子你能戴得出去,他能买得起——我让他别做梦了。”
“……”
“后来我实在不敢顶撞师父,想着他这两个月有工资,考上大学学校有奖励吧?家人也能给点吧?上大学他再做个家教,等你生日说不定能攒出来,就给他说了个低档牌子。你说他们这些人脑子怎么长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师父对你可真好,我也能理解你,我前男友就算送我个塑料表我也硬着头皮戴,丢脸我也认了。可人家想都没想过,连根路边的草都没——”
我默默按断通话。我明白那个男生为什么不敢送他东西了。我给招福发了条消息:“他没送我礼物,你也别跟他说我知道了。”
收起手机,我想起除了纸飞机我没送过他礼物。我们之间需要送礼物吗?根本不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我收到的唯一礼物,直到现在,他仍是世界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人和人想法不同,如同我在精神上总感到亏欠,他在物质上也感到某种压抑,随着双方生活的摩擦,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新矛盾?但我根本不需要手表,每年生日收到的表多得戴不完,要怎么做才能打消他无聊的念头?辛辛苦苦买一个我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有意义吗?
越想越气,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时间宝贵,他应该把时间用在学习上,而不是花费精力送恋人礼物,打工赚钱送妈妈礼物,他哪里都好,就是感情超过限度就会降低双商,他妈妈这些年也没让他改掉这个不知轻重的毛病,我要不要和他好好谈谈?但他现在只剩个纸壳子,万一我哪一句说得不对——不是万一,是万分之万会说错话——会不会起到反效果?
我不敢继续想,我必须开始想舅舅交代的企划,再耽误下去我也成了拎不清的人。好在我们开始同居了,我有更多时间观察他、研究他、了解他。
同居。
我心头一阵甜。
想起队长家的那个房子,布置简单,但也节省了打扫时间,今早我检查过一遍,做饭洗衣的电器一应俱全,我扫得很干净,早上他好像擦拭了一遍,今晚再深入清洁一遍就行。我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排一张今后做卫生的值日表格,你补充好吗?”
他没回复。
我没排出这张表格。到了公司,舅舅正对着下属们大发雷霆,什么难听骂什么,我在一瞬间想到“职场霸凌”、“职场PUA”、“《劳动法》是不是该修一修,为什么没有关于保护员工心理的条款”,没几分钟他就开始骂我。而后我跟着整个公司一起加班到晚上十一点,中午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吃没吃饭,他没回。等员工们都走了我还在改我那永远改不完的企划,他发来消息说他也还在加班。一连几天,我工作、加班、备课、家教,他工作、加班、学车,我们匆匆见过一面,其余时间不是赶路就是抓紧时间补觉,我睡在办公室,他睡在工厂,我发现他的工作量比我更重——我怀疑妈妈故意的,为了压缩我们相处的时间——打住,仔细想想,妈妈大概怕他一空下来就多想,干脆让他闲不下来。好不容易有一天晚上十点前看到对方,还是妈妈和他从工厂回来,绕了一点路来接我。
他面部单薄,眼神消沉,头靠着车窗,劳累中有一丝随波逐流的厌倦。
当他看着别人的妈妈,他会想到自己的妈妈;当他疲于应对现在的生活,他会想起过去的安稳。
他不喜欢这种日子,干巴巴地生长着,努力着,看不到亲人,也、感觉不到爱人,没有心情经营友谊,他做必须做的事,、却找不到乐趣,他正在失去活力。
但他看我的眼神是潋滟的,他依然爱我,这个时候的我不是我,我是某种意义。
我们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我思考如何跟妈妈解释我们不想回家,我们要下车,我们想在其他地方过夜。
我不敢跟妈妈开口,他也不敢。车子就这样停在我家门口。妈妈让我们赶紧进去。
“妈妈……”我紧张地叫了一声。
“你们想去哪儿?有病吗?”妈妈不悦,“明天五点半就要出门赶高铁,我们要去外地看货。”
我很难反驳妈妈,我的思维到底是理性的,迅速权衡一番挑不出妈妈的错误,他没说什么,拖着步子跟了进去。
大厅里两个孩子高声欢叫。
他们正和那男人看一个科普片,看到他四眼放光,大叫着扑来抱他欢迎他,妈妈说:“哥哥累了,你们别烦他。”
两个小孩犹豫片刻,迅速转变策略,他们软言软语地说着“哥哥你累了”“哥哥你快坐下”,一左一右把他拉到沙发上,一个拿水一个拿水果,一个捶背一个捶腿,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学会这一套讨好人的功夫,更不知道他们父母享没享受过。我观察两个大人,妈妈又好气又好笑,男人只是笑。
他也笑了,低声和两个小孩解释他们明天要出差,要做什么工作,两个小孩软绵绵地靠着他,一口一个“哥哥别太累”,他揽着他们,表情轻松了许多,也许天真又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到底给了他一点慰藉,让他在不沾染任何过去的亲昵氛围中暂时忘记了离别和劳累。也许他只是太累了,累得不想再改变,反正他没有家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屋子,任何一张床,只是他暂时睡一觉的格子,在哪里有区别吗?
像最深的水停止流动,他潋滟眼睛里的寂静让我难过。
他果然不再计较住处,听妈妈说这次舅舅给的单子特别难搞,她多招了几个人。招聘一向由男人负责,妈妈拍板,每次面试妈妈让他过去旁听。他能体会妈妈待他的用心,让他去工厂他就看管理教材,让他去参加招聘他就看HR教材,带他去宴会他就全程笑脸迎人跟在妈妈后面。妈妈太忙,也有太多东西让他做,他们每天将近十一点才到家,他哪里还有力气和心思去别的地方住,何况家里还有两个小糖衣炮弹不时等他,又是亲又是抱地“慰劳”他。他的爸爸照例隐身,只在不留意处调整他的时间和安排,在每个晚上亲手做宵夜,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
我情商不高,但我清楚和我家关系越好他越难过。我惊觉自己像个局外者,和他一样被妈妈的安排裹挟,比他更不知所措,我没有乐见其成,也没有顺水推舟,我知道看似和平美满的日子于他于我不是好事,但我什么也做不了。队长那个房子我们再也没去过,他把钥匙位置告诉招福,让招福去和他前男友培养感情了。他直接放弃了我们的“同居”。
他眼睛深处渐渐有一点空。
他对我失望吗?我明知他不开心,却一句话不说,一点改变不做。
可理智告诉我此时同居只是幻想,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多用一个钟头去另一个房子,还要做点家务做个饭,每天过了零点瘫倒在床上,第二天一早继续忙,积累的未必是交流和了解,而是不断失约和抱歉的双面失望。
他和他妈妈有联系,但他们的关系降到冰点,我隔两天就给他妈妈留言问候,她需要填一些资质表格,写一些申请书,她对英文书写不自信,宁可要我帮忙检查也不肯问他,我连夜查资料帮她把关,怕他看到伤心,只说舅舅的美国分公司有任务。他的表情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在意,没有嫉妒恼怒和恨意,也没有爱意。
通知书陆续到了。我曾设想用一张重点大学通知书做我在这个家庭的退场券,给这个家庭交代也成全我的体面,它是报复也是我对妈妈爸爸的嘲笑。后来与妈妈的关系缓和,我又希望这张通知能让妈妈和舅舅开心,让奶奶开心(即使她不可能知道),至于爸爸,他开不开心跟我没关系。我万万没想到它会成为这个家庭欲言又止的东西,妈妈只说“知道了”,没和保姆、阿姨、两个小孩多说,她在照顾他的心情和男人的心情,差距过大的两所学校,显而易见的对比,没有人能对他说恭喜,也就没有人能对我说恭喜。
但庆功宴仍要办,学校的老师都要请来,家里的生意对象更要请来,平日的商业伙伴也要邀请,舅舅特意租了个大场地,请了好几家饭店的高级厨师,我还在想如何避免他的尴尬,照顾他的心情,他已经陪着我妈妈忙前忙后,什么订请柬写请柬安排回礼确认客人名单,没有他不跟着忙的,他不回避任何事,有时比妈妈更细心,反复核对每一个细节,招福拿到请柬私下对我嘀咕:“我师父对你太好了,我怎么遇不到脾气这么好的。”
我想祝他赶紧失恋,烦死了。
宴会当天风平浪静,妈妈游刃有余,说我不过学习努力,其实才华有限;说他分数明明很高,却一心去喜欢的专业,是个实心眼又有远见的孩子;旅馆阿姨也夸了他很久,说他天生是学心理的材料,和他谈一次话“茅塞顿开”;舅舅第一次见他倒也没给什么脸色,平心静气地聊了几句。满场觥筹交错中,他和我一样穿着齐整贴身的礼服,却像枚单薄的书签掉落在满纸声色的不属于他的书页,我的热闹令他分外冷清,我的成功令他加倍失败,他在我的世界孤立无援,我却不牵他的手,不带他逃离。此时的我即使站在他身边,也只会令他更难堪。
我想带他离开,不,我想离开,带着他。
我没有失去对危险的直觉。
我们在悬空,我们就要摔下去了,我们即将四分五裂。
他的眼神越来越空,身体越来越空,再不做点什么,我们的关系会被现实碾碎,他妈妈出走带来的余波,我的家庭看似接纳实则强势的排斥,我束手无策的默许,他日渐空虚的愿望——他说过他必须进入我的世界,必须站在我的身边,过去他这么做了,后来他也这么做了,但他的妈妈把他的底气抽走了,我失职而无能,根本补不进对应的东西。我们明明每天一起睡一起醒,我每天给他发消息,我们依然拥抱缠绵,他天天对我笑,可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在改变,他那种缠绕式的照顾不见了,在我家里太多人在照顾我,太多往来的人恭维我,他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和我一起享受,这让他无所适从。
我们不能继续在空中踏步了。
我想马上去大学,马上离开这个家和这个城市,可外地的象牙塔就能帮我们挡住现实吗?不,情况也许更糟,那两座象牙塔高度不同,也许造成另一种心理悬殊。他依然会努力,依然会爱我,但一个完全空掉的人能爱多久?
我真想在众人面前牵起他的手逃掉。
但我不能逃。
我有什么资格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挑不出妈妈的错,她连送老师的礼盒都分了截然不同的两份,一份自己送,一份那男人送,分别写我们两个的名字。礼盒的内容不分轩轾,能考虑的她全考虑了。甚至舅舅也没为难我,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出席,还有那位老保姆,她也准备了一份价格不低的礼物——但这礼物却像一声警钟,她从自己的零花、出租中生下来一大笔钱,买下来的礼物放在一众礼物中却不值一提。这就是他的心情,这就是他看到的自己。
我呢?过去我在一堆错误里把自己当一个最大的错误,现在我被一堆正确反衬得像一个最大的错误,
最后我没有勇气带他离开。
回到家,他偷偷准备了两小瓶酒和一些烟火棒,说要单独庆祝一下,两个小孩和他们的父母加入进来,烟火闪亮中,每个人都在笑,我也在笑,我知道他在强颜欢笑。
是我把他逼迫到这一步的?
是他必须承担自己的选择?
我确定我不会马上失去他,但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再继续任由他一个人承担一切,我一定会失去他。
第二天我抽空给师兄打电话,接通便问:“师兄,心理医生会有心理疾病吗?”
师兄好脾气地“嗯”了一声。
“如果心理医生患有心理疾病怎么办?互相看病吗?”我问。
师兄慢条斯理地给我科普人们对心理疾病的误区,给我讲病理抑郁和焦虑情绪的区别,他以前当家教就是这么个**,先铺个大海再讲怎样捞针,但今天的我心浮气躁,没耐性听下去,我恨不得马上有人告诉我怎么办,怎么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怎么才能让我们——让两个历尽磨难的人过几天安宁日子,我们到底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全世界都跟我们过不去,坏也过不去,好也过不去。
我直截了当地请师兄分析他。
师兄有求必应。
“他非常特殊。在我遇到的所有人中,他是情感需求最高的一个。”
“他把感情放在第一位,所以我不奇怪他报那样的志愿。但男性长期的生物角色和社会定位首义是掠夺资源,他自己也会有心理落差。抛开学校不谈,他心里会有长期的心理质疑:这么重感情对不对,符不符合性别角色和社会角色,这种认知落差带来两个问题:一是性格患得患失,显示出某种软弱;二是极度没有安全感,哪怕他非常优秀。”
“但他也是我认识的人中自我调节能力最优秀的那一批,他会寻找平衡,也懂纾解情绪,你没必要这样着急,给他成长的时间和空间,他靠他自己就能完成成熟心理的转变。”
我哑口无言。
师兄说得都有道理,也说了一些我从前没考虑的视角,结论合情合理,想想妈妈和那男人的婚姻,妈妈说过男人会“自我消化”,妈妈也在努力体谅对方,从现在的情况看,男人固然心有遗憾,却也很难发现他对妈妈有何不满,男人不是靠忍耐生活,而是享受着富裕的身份,能干的妻子、优秀的儿女和美满的家庭。
我不怀疑在一般情况下他也能做到这一点,所谓的一般情况是指他要娶一位富家女,我不怀疑他会比他的父亲做得更好,兼顾他的妈妈、岳父岳母、妻子和社会关系,因为他比他父亲更优秀。
但我能对师兄说我们两家那源远流长的烂摊子吗?我能说我和他从校园暴力到家庭恩怨的一波几十折吗?我能说他和他的妈妈冷战打骂互相报复现在近乎不相往来吗?或者说说我们看似接受祝福其实已经站在危险边缘?我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说的结果就是任何人,哪怕专业的师兄也别想做出最客观的分析。我得不到想要的建议。
我不甘心,又给尖嗓子打电话。
我想了解所谓的“自我消化”,尖嗓子对班花的执念根深蒂固许多年,后来他的确想开了,他不再想报复,不再憎恨他所谓的“情敌”,不再敌视他人,他开始注重自我,开始为他人考虑,他变回他最初的样子,不,比最初更好的成长后的样子,而且他依然喜欢班花。仔细想想这个结果太不容易了。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开”的。
“现在想想,所谓的想开可能不是想开,而是看到的东西多了。”尖嗓子的嗓子仍然尖利,但他说话流畅了许多,“挫折感特别大的时候,想做什么都力不从心,爱情没指望,成绩没指望,活着好像也没多少指望,那个时候他不断给我分享一班的学习资料,后来你又给我做学习计划,真的是拉了个我一把,最重要的就是那个鬼打墙的状态,自己觉得无路可走,有人真的拉了一把……还有后来……所以我一直挺感谢你们……”
尖嗓子和我一样不太会表达,但他聪明,对我们的现状也更了解,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他能提供的唯一的参考建议。
“你要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
“谢谢,你也一样。”我说。
放下手机我依然迷茫,拉一把?我怎么拉他一把?我没把他推下来,他自己跳下来的,谁来拉我们一把?我的妈妈连我的同性恋人每天住我房间都接受了,还整天带对方学这学那,我叫苦?要脸吗?
但我怀疑妈妈和他妈妈采取同一种方法,既承认又否认,表面上接受再把难题全部推给我们,不动声色站在旁边看两个菜鸟手忙脚乱,进退失据。他很快就会力不从心,他一个人不可能支撑整个现实,而我不知道怎么支撑他。比起他,我反而更了解如何支撑他的妈妈。
他妈妈那边和我的联系越来越频繁,她面对竞争,多年努力让她的英文水平不差,阅读有难度的医学资料不成问题,但她总是不自信,不论写了什么材料,哪怕最简单的,也要给我看了才能放心。我必须随时帮她检查和增减,还要不断鼓励她。我知道她正打着退堂鼓,负责培训的两个高大美国人让她害怕,纯黑的肤色令她陌生又困惑,身边一群年轻人的年龄优势最让她忧心,我不得不做那些我根本不擅长的事:一次次强调她的优势——多年工作经验、细致入微的性格、和病人的交流几乎没有障碍、擅长和人配合、极好的纪律性和服从性。我甚至跟她强调她有一张一眼就令人信赖的脸——这辈子我第一次赞美女性,竟然不是夸自己的妈妈。
我可以趁机劝她留下,她留下就能暂时解决我和他的问题,她现在对我已经没有最基本的敌意,她已经开始信任我,我可以冠冕堂皇地劝说她换一个没那么危险主要是没那么远的工作,但我做不到,我依然认为鼓励才是最负责的做法。
他不置一词。
我想他一定猜到我在做什么,他可能看到了我和他妈妈的某些交流。有一次我不得不给他妈妈打电话解释一些要点,我躲在卫生间压低声音,出来时,明明去了客厅的他就在门外,不知听到多少。
再被他碰到几次,我大概不再是“我妈离开我”的帮凶,而是罪魁祸首。
他在忍耐,他在接近某个临界点。他已经许久不拿我的手机检查,许久不说“气死我了”,有女生留言给我告白,我故意说给他,他毫无波动。和我在一起他经常走神,也许他不想专注于我,避免对我发火。我却恨不得他像以前一样握紧拳头红着眼睛,一股脑对我发泄心里的不满,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在努力履行他认知中的爱人职责,他要留在我身边,他要进入我的世界,他要与我比肩,但这件事的难度远远大过进入高中班委会。
他睡不好,不是睡不着就是做噩梦,他说自己太忙了睡眠不好。
他工作,他学习,他去驾校路上背我规定单词,他明明每天努力,却发现这件事的难度越来越大,而他身后已经没有退路,徒留一个尚有母亲背影的空格子。
他潋滟的眼睛正在破碎,像一张结满露水欲滴未滴的蛛网,就快要兜不住我的形象。而我思前想后,每一句话都怕得罪他刺伤他,每次想和他谈话都被他用理解或回避拒绝,我想说的他全知道,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有的只是他的体谅和我的无能。我明知道他又在重复“忍—躲—继续忍—爆发”这个模式,却没法阻断任何一个过程,难道我要祈祷他一直忍到收到另一张入取通知的那一天?我不看好,没有强烈的感情支撑他坚持不下去,而我、我的家庭、我们的差距每时每秒都在消耗他对我的感情。明明没有多少天,我和他却一天不如一天,我找不到办法,只能看着手机日历希望赶紧开学,暂时离开这里再说。
这是逃避。我越来越没用了。我什么时候有用过。
他同样逃避,为了避免与我深入谈话,他连拘谨都忘了,迅速在我家找到一个个挡我的格子:必须完成某个企划的书房,关爱弟弟妹妹的儿童房,和妈妈谈话的大厅,有时他宁可躲进阳台帮做家务的阿姨晾衣服,等两个人回到房间,不是太累就是想抓紧时间亲热——后者由他带动,这件事也可以做为逃避工具吗?
但他潋滟的眼睛说了很多话,说他理解我,说他不想迁怒我,说他不想跟我吵架,说他可以自己解决。有那么几个瞬间,时光蓦然错位,我们还在校园里、教室里、课桌旁边、西墙下面,他的眼睛欲言又止,逃避,继续逃避,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他,那时他确定我们不可能。
我们难道正退向原点?不,我们明明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莫非我们的街道不是一条直线,只是一个圆圈,我们绕了一大圈正在重新接近原点?
因为我们又有了没法解决的问题?
到底我太无能还是他太懦弱,还是我们都太可笑?
妈妈出国,离开他们相依为命的家,结束他们爱恨交加的亲子关系,这的确是大事,他伤心难过消沉生我的气我能理解。
他只能用我家的资源,住在我家,一边接受我妈妈的教导一边想自己的妈妈,内疚又没办法,这种分裂的痛苦我也理解。
可这不是他自己选的?有人逼他吗?做了选择难道不该以最快速度利用一切脱离困境?他在后悔吗?他以前让我“向前看”,为什么不教导自己?他的阻碍已经不在了,他可以向前看了,他在看什么?他只看眼前的不愉快。
这很重要吗?他为什么总忘记这个家是我妈妈和他爸爸共同组成的,我在这里有什么他就应该有什么,这和我妈妈本身持有的个人财富和从前的家世无关,那些全是经过公正的婚前财产。
我想起妈妈以前说过的另一个词:小家子气。她现在不说了。
我拿起一杯水泼到自己脸上。
我清醒了。
我惊慌地四下观看,这里不是办公室,不是学生家里,不是任何公共场合,这里是我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
柠檬水和冰块从脸上往下淌,我打着颤,水溅上讲义和文件,我不想收拾,一切又变得那么糟糕,我做的事没有意义,我的努力没有意义,我又对他满腹怨气了,我在心里骂他,嫌弃他,然后自我厌恶。
昨天我没给他折飞机,我故意的,他没跟我要。前天我忘了给他折飞机,他没跟我生气。
距离我看到那个装着飞机的房间过了多久?短短半个月。
距离我在备忘录写下必须沟通的条款又过了多久?不过半个月。
他不关心我,不爱我,不想办法让我开心,我就又得了失心疯。
我以为我长大了,正常了,原来我的平静全系在他身上,他不好我别想好。
我们正在走回原点。
原点是什么?
我抽了张纸巾擦自己的脸。
原点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他妈妈解决问题的方式,我爸爸解决问题的方式。
看不见的拳头落在我身上,我依然发抖。
他对我用冷暴力。
他还意识不到的冷暴力,从逃避到冷漠,从冷漠到悉听尊便,从悉听尊便到不必挽回。把人逼疯,他当受害者。
即使如此,他依然会拉住我,安慰我,为我跳下某个格子。
他是纸做的,只有极端的两面。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冷水壶,又猛地停住。
我想做什么?继续泼自己?
我钻进浴室,钻进浴缸,洗完澡我穿上妈妈新买的一套西装。
今晚舅舅妻子生日,弄了个交际性质的宴会,妈妈要带他一起去,我看得出男人很高兴,他很不高兴。
他们谁也没说话,男人没说感谢,他没说反对,他们懂妈妈的用心。
必须有所改变,必须在开学前改变。
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妈妈,包括他不情愿的反应。我希望所有人都接受必须接受的事,我不会挑拨也不会片面,但我受不了逃避,我以为我能为了他忍耐,现在我明白忍耐没用。
问题就是问题,伤害就是伤害,情侣也好,一家人也好,只有接受、面对、一起想办法才能解决。互相藏着掖着有什么用?不说就不知道吗?
“阿姨你们学跳交际舞吗?以后说不定要用,您有空看看教程。”我说。
“我听去过的老师说,那边的人特别爱跳舞唱歌,不过他们不跳交际舞。”她回复。
每当我提到他,不论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她只当没看见。
“阿姨,您真不管他了吗?”我不禁问。
“他不是有他爸爸?”她反问。
她又一次以几个字让我无法反驳只能闭嘴。
“你们又吵架了?”她问。
什么是“又”?在她眼里我们是不是整天吵架?
“他爸爸最会解决问题,你们有解决不了的就去问问。”
我差点打出一句“问他有什么用”。
“不过他只会解决小问题,大问题问他没用。”
但我们之间只有大问题。
“但你们有吃有喝有大学,能有什么大问题。”
这就是典型的家长思维吧?
她说了一句“要上课”就下线了。我拿起新西装不由厌烦,又想起这是大学前最后一次参加宴会,我真能在去大学前把问题解决?
我加快换衣服速度。
说来可笑,一屋子的人分三批到达舅舅指定的会所,会所是舅舅和他几个朋友投资的,不大却奢华,刚开业不久,办生日宴同时招揽生意,舅舅是个典型商人。我穿着西装在旅馆阿姨家里上了一个半小时课,顺便坐他们的车赴宴,我的学生穿着小礼服听了一个半钟头分子式、物理定理以及生物,看上去对人生充满怀疑,她的父母则一直忍着笑,我想想也觉得有点好笑。我们最先到,然后保姆送来两个孩子,最后才是妈妈、那男人和他,他们几乎踩点赶到,不知今天又忙了什么。
“阿姨你看,那两个已经成落难姐妹花了。”他和我妈妈交头接耳的,妈妈狡黠地笑。
他们看上去关系不错,不像装的。
等等,什么落难姐妹花?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我的两个学生,两个女孩正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不时咬牙切齿看我这边。她们在说什么?功课太重?作业太多?讲解太快?对课程有意见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成绩不好还好意思抱怨?真不像话。
妈妈也低声和他说着什么,他们继续笑。
“你们在说什么?”
十几分钟后我才找到机会问他。
“说你那两个学生,你妈说那两个女孩子一个是特别泼辣的叛逆少女,一个特别娇惯有点公主病,别的家教教不了多久,你一去她俩都开始学习了,她们父母感谢你妈很多次了。”
“我们今晚能好好谈谈吗?”我问。
他的笑容僵在唇边。
“我不想把问题拖着,这里的问题就应该在这里解决。”我说。
他一脸烦躁,“气氛好好的,你为什么非要破坏?”
“因为我不是你。粉饰太平没有意义。”我说。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晚上能谈谈吗?”
他没理我,继续陪我妈妈应酬。
宴会厅的吊灯过于耀眼,光的影子落在他的眼膜上,他仍像一张纸片夹在不属于他的书册,他是我写过爱语的便签。
如果我看不到他写了什么,我就不知道该翻读这本书册的哪一页,只有他能给我提示。
所以他不能沉默,不能只给我设定好的答案,不论何时,我希望他像从前那样鲜活生动,吸气呼气,瞪我,叫“气死我了”,撞向我。这才是我们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
不是忍耐,不是回避,不单方面体谅,那不公平。
问题明明是我没办法,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却挑剔他不对我说,不肯信任我。
无能都想无能得合情合理,有情有义,我鄙视我自己。
但他必须和我谈谈,我要听他的说法,我要知道他的心情,不然我们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冷战和暴力。
暴力是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的底线。他再使用我们只能分手。所以我必须想办法,我不能把他逼到那个程度。
我越急,他越躲,宴会时间一直在延长,人快走光了舅舅还在和妈妈谈最近的计划,等我们终于走出会馆,门口只剩舅舅家的两辆车和我家的一辆车,两个小孩刚上车就分别趴在我和他怀里睡着了。
“妈妈,我们今天不回去。”我提高声音对前边司机说了个地址,我们或者去队长的房子,或者回他家,今晚我必须和他谈谈。
妈妈没说话,他故意打个呵欠说:“别去了,太困了。”
“你不困。”我说。
“我困。”他说。
“必须谈。”
“谈什么?”
我们努力地压着嗓子,谁也不想吵醒怀里的小孩,他们睡得沉,毫无动静,但我身体已经硬得像块石头,那硬度直达心脏,就连声音也是硬的。
“谈你有什么不满意。”我说。
“我不满意?”他冷笑,“不如谈谈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那就一起谈。”
我终于听到了从前最熟悉的吸气声,却久久没有呼气,我看向他,他的脸憋得通红,差点呛得咳嗽。
“你……”他瞪着我,“你吵架能不能换个地方?”
我没理会前面投来的目光,从前我厌恶我的家,因为一切都像假的,我没法接受任何敷衍,哪怕只是我错觉里的敷衍。我和他不同,我不看人脸色,我不体贴,我有奶奶留给我的花不完的遗产,有妈妈给我的庇佑,有舅舅给我的底气,我总说不在乎这些东西,但它们就在我骨子里,它们共同凝聚为一种无坚不摧的自私。我不怕得罪自己辅导的家境比我好得多的学生,不怕被一群嫉妒我的男生用拳脚包围,在任何一种关系中我都可以高高在上,甚至颐指气使,我厌恶什么就报复什么,哪怕对象是自己的妈妈,自己的爸爸,自己的爱人,这是我必须克制的恶劣本能,我不断反思,不断加强自己的教养,因为我才是最危险的。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盯着他,也说给前面的人,“这不是你的家吗?”
他的脸顿时褪了血色,片刻又胀了回来。
“不对吗?除了妈妈不一样,你和你怀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同?血缘决定你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你能别说梦话吗?”
“什么叫梦话?我和你一样。你不是我也不是,我是你就是。有什么可回避的?你强颜欢笑他们看不出来吗?”
他看了眼怀里熟睡的男孩。
“那又怎么样?他们早晚知道。”
“他们还小。”
“我没当过小孩?你没当过小孩?谁知道的少?知道越少越麻烦。”
“这不是我长大的地方。”他仍然不想跟我争论。
“但你不是寄人篱下。”
“就因为我安静些,没哄着你,你就一定要找茬是吗?”他反问,“我在自己家用得着考虑这些?”
“你可以安静,可以不哄我,但你不能拒绝和我沟通。”我反驳,“在学校、在家里都一样,你答应过我要沟通。”
我非常讨厌这一点。
他不说真话,不说心里话。
他有许许多多顾虑,顾虑我的自尊,顾虑我的承受能力,顾虑我的感受,他无微不至地为我着想。
但我是个必须有答案的人,不然我会情不自禁地思考一条又一条假设,一种又一种可能,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我猜不到他心里最重要的想法,每一次或者我逼问、或者我们吵到他忍不了、或者被我气到忍无可忍他才说心里话。我们起初明明可以沟通,为什么变成我只能用威逼甚至大吵大闹才能得到一个真正答案?我想逼他吗?是谁有问题?是他!
“那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沟通什么?”
“比如你的要求,比如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冷笑:“要求?我还敢要求你?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想让你少跟我妈交流几句,少怂恿她几句,你答应吗?沟通规则是你定的,你的错你改,我的错我改,你没错。”他的声音不平静,但一直很低,他的手仍然有节奏地拍着怀里的孩子,“我就有错?我不想离开我妈是错的?我刚考上大学,我刚有点能力孝敬她,我鼓励她去异国他乡就是对的?”
“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走吗?”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
是妈妈。
她和男人坐在中间一排座位,从我们争吵开始便不说话,不打断,男人一向沉默,妈妈不爱管这种闲事,但有小孩在场,她本应及早阻止,今天她很反常。我迅速思考,我察觉他不沟通、消沉、压抑,天天和他一起工作的妈妈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恐怕比我更清楚他的状态。那男人呢?他是不是早就担心了?他是不是也对妈妈流露了这种担心?她想说什么?
我们看着回过头的她,她只看他,薄红的嘴唇在昏黄的灯光里吐息:
“因为她不想再被你看不起了。”
冰凉的话像一句恶语,一句诅咒,像最薄的刀。
我不敢动,眼角余光里男人的手抬起来,被妈妈轻轻挡开。
他也没动,他像一块冰,他尽力张开手指,他不想和我妈妈顶嘴,他的脸颊抽动,他正咬紧牙。
妈妈施施然回头对前面司机说:“停车。”
汽车滑行片刻停下,妈妈先下车,示意我们下去,我茫然抱着女孩,他还坐在车里,被妈妈看了一会儿才赌气式地抱着男孩下来,妈妈对司机说:“你回家吧,我们散步回去。”
散步?三更半夜四个人散步?还带着两个睡着的小孩?
“把孩子给你爸爸,我和你谈谈。”妈妈站在他面前。
她想做什么?
我心中警钟大作,上次她和她妈妈谈话,提了个无可抗拒的解决办法,解决了我的问题,也让他和他妈妈的关系再无转圜空间。
这次她要谈什么?会不会断送我们两个的关系?
妈妈用冰冷的眼神嘲笑我。
她嫌我无能,嫌我什么也做不好,她一次次给我收拾残局。
“和你无关。”妈妈说,“我和他有话说。”
我狐疑不定,看他时,他似乎在思考我妈妈刚才说的话,神情里的不忿和好奇呼之欲出。
他想知道我妈妈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我定下神。我可以从他妈妈那里更了解我的妈妈,反过来不也一样?
我退后一步。
这时男人脱下外套披在妈妈肩上,他冷冷地看着,但当男人背起他手里的孩子,他还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弟弟身上。随即走来接过我手里的女孩。
我不明白。
“把外套脱下来。别让小孩吹风。”他说。
我连忙脱外套。
“你背着她。背着省力气。”他轻声说。
我依言半蹲身子,他小心地把女孩放在我背上,又试着搭那件外套,他既想盖住女孩,又想盖住我的后背。
我眼睛一酸,我后悔跟他吵架。
他浑然不觉,忙了一会儿还是没办法,只好包住女孩。
“我不冷。”我说。
“你冷不冷?”看着他单薄的肩背,我后知后觉问。
他瞪我一眼。
“我……我没想到……”我想道个歉。
“你除了让我做题背单词还会什么?”他哼笑一声,走向我那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妈妈,他走到她身侧抬起手臂。
妈妈自然地把手搭上去。
我这才留意妈妈脚下踩的是配礼服的高跟鞋。
我不懂体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留意,我的自私表里如一。但我不是不愿意改。我需要他告诉我该怎么做。用言语,用行动,用不计较的哼笑,用无所不包的温柔。
我抬起眼,心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在我目力所及的前方,猝不及防的幸福感令我伫立不动,我想就这么看着他们。
这种幸福不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不需要送我什么。我从他身上得到了太多东西。他对世界的友好,他的热情,他的朋友,他的温柔,就连他的幸福都成了我的,他只是我幸福的一部分。但他始终不懂,这样的我是他发现的,是他创造的,没有他就没有这样的我。
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他用我的眼睛、我的冷静、我的思维、甚至我的自私看看他自己,看看问题,看看生活的前边。惟其如此,我的幸福才可能成为他的幸福。我们才能真正走出过去。
我的电话响了,这个时间,肯定是他妈妈,她每天熬到深夜,有时实在没办法找我求助,我每天尽量晚睡,有时问她一句,有时等她问我。今天我特意带了手机耳塞,方便宴会上也能随时听她说话。我想我学得会体贴,不必达到他的程度,我达不到。但我今后能够做到尽职尽责,对我的家人,对他,对他的妈妈。
我尽量不惊动小孩,单手用极其别扭的姿势取出耳塞扣进耳朵,随即双手稳住背上小小的身子,专心听他妈妈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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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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