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果断道谢,又立刻问:“叔叔您说感情会变,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感情变质之前,付出多的一方只能继续付出,与感情变质互为因果?”
“不。所谓的‘付出接受’和感情的一种形式,付出会加深彼此的感情。”
“一直付出不会累吗?”我脱口而出。
我想的不是他最近的劳累,奇怪,我想到的竟然是他说过的一件事:幼年的他睡觉时被疲惫不堪的父亲抱住,男人似乎哭了。是什么样的劳累,什么样的心态让男人不去与天使般的妻子商量,只能躲在孩子的房间流眼泪?
“您和阿姨的感情出现问题,难道不是因为您太累了?”我继续问。
“爱情也好,家庭也好,本来就是辛苦的。追求她也好,为她精打细算也好,爱着她的每个日子,都算得上成就。”男人不避讳,“我和你阿姨的错误在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承受力。我没有商业头脑,她比我强一点,但她留在家里,限制了视野。那时的我没办法对她承认自己的失败,也没勇气面对一个本来不错的家庭马上就要一落千丈,背负重债。”
事到如今,我不想以讽刺的笑容反问男人“这就是你出轨的理由”,逃避重负是人的本能,出轨,买醉,自虐,报复,这是我们的父母,他们没有一个以理智方式解决问题。我和他难道理智吗?我们之间的暴力,杀意,甚至一个拖一个一起死。从某种意义上,我们还不如自己的父母。
脑中蓦地闪过一道光。
他像他爸爸,我像我妈妈。
妈妈和这个男人,如今组了个还算幸福的家庭,夫妻感情稳定,事业一直上升,家庭矛盾极少。这不就说明这样两种性格适合一起生活,能够同甘共苦?对这样一种性格组合,我是不是应该乐观点?
男人似乎又看穿了我的想法,“就现状来说,你们各有一个误区。”
“请叔叔告诉我。”我心急问。
“他的误区是:他总想做他做不到的事,自我感动;你的误区是:你总想带着他逃避,过度溺爱。”
我停下脚步。
心中仍有被窥探的抗拒感,我打心底不希望我和他的关系动不动被人观察,分析,评价,即使清楚我妈妈和他妈妈每天都在琢磨这些事,我也不希望这种分析里掺杂男人的判断,我们的格子本就不大,容纳两位妈妈就已不堪重负,男人简直是个站在另一个格子,隔着玻璃窗看我们笑话的邻居。现在看来,他不是使不上劲,也不是有心无力,他有能力也愿意为我们做点什么,只是我们一直排斥,他插不上话。
我习惯小瞧他,我一直看不起他。这是不对的。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不是肤浅的女子,男人必然有极高的、我完全不了解的选择价值,这价值不是我曾经认为的外貌、涵养和情商,也许是更为底色的东西。
我和男人同时调整了一下托小孩的姿势。
“叔叔,为什么你说他在‘自我感动’?”
“他应该明白:他选择你,不是单纯地选择一个男朋友,他选择的是另一种生活,和他过去接触的生活截然不同。如果他把现在的种种不适和挫折统统归结为‘选了一个这样的人’,那他就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正确位置,最后只能造成对你的埋怨,以此迁怒。他原本是个头脑清楚的孩子,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
“我认为他生气,主要因为我一直鼓励阿姨离开。”
“没错。这是既成事实,他接受不了。因此那些他本应预料到的困难,他没有底气去克服。他不能接受付出这么大的努力,结果不能两全其美,他只能得到一个,还是困难重重的那个。”
男人太冷静了,说话愈发无情。更无情的是我必须接受这种无情,也乐见这种无情。我下意识问:“那么叔叔你说总想带他离开是我的误区,我带他离开不对吗?”
“不对。”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和你妈妈断绝往来,不能放弃你对家庭的责任。你没必要二选一。现在的选择至少不会耽误你们各自的将来。”
“即使我们会分开?”
“即使你们会分开。”
我瞬间懂了男人的意思。
男人同样不看好我们。是的,男人和两位妈妈一样,经历过爱情的幻灭,就算我和他一会闹一会死,那都是他们经历过的,他们知道再深的感情也有限度,早晚被接踵而来的生活打败。男人心肠不坏,不希望我们遭遇来自家庭的围剿;男人头脑清楚,不希望我们因为一段感情被未来生活碾压。如果能维持现在的局面,我和他情绪能稳定点,不继续要死要活;他的儿子能够得到超出原生家庭的资源,未来一片光明;我有原生家庭兜底,又能匡正内在性格的偏激,算不上吃了大亏。男性视角的确和女性视角不同。
我思索着问:“那么,叔叔你说他‘总想做他做不到的事’是指什么?”
“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不需要因为你喜欢,就成为现在这个家的一份子,不需要用这个家要求他自己。”
我怀疑男人隐晦地批评了我,我不怕批评,“叔叔,你难道不想他成为现在这个家的一份子?不对,现在这个家本来就该有他的一份,我和他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的目光似乎带了一点欣赏。
“刚才我们说到教育两个小孩子,他们是双胞胎,威力加倍,你妈妈和我遇到过不少问题。特别是你妈妈,以前没怎么带过你,完全没经验,有一次他们生病,你妈妈等、在诊室外突然对我说:‘原来他以前挺辛苦的’。”
我一时没跟上男人转换的话题,为什么突然说到妈妈?这个“他”是指谁?
“你妈妈说的是你爸爸。”男人说。
我更想不到男人竟然说到爸爸,妈妈竟然这样评价爸爸。
记忆的时间线会扭成一团,产生一种称不上刻意的总体错乱,在妈妈眼中,爸爸是再没用不过的男人;在我眼中,爸爸不但没用还迁怒我。我们对爸爸的好感来自最早时光那些讨喜的笑脸和柔软的话语,这些好感全被爸爸的无能打碎了。后来我认为超然于妈妈和爸爸的矛盾外,其实我一直是他们的矛盾之一,我难道不是个问题儿童?
以大人的标准,我比他更像问题儿童。不笑,不说话,不爱小朋友喜欢的那些东西,对多数事物没兴趣,心思深沉爱乱想。我融不进小朋友,爸爸带我玩两个人的捉迷藏;我喜欢独处,爸爸陪我做每一门功课;我缺少温度,爸爸抱回一条惹妈妈不悦的狗……爸爸做什么我都觉得可笑,但爸爸潜移默化地教育我,为此他绞尽脑汁。
我为什么认为爸爸没有任何贡献?这些难道不是贡献?
对一个家庭来说,这种贡献真的低于赚钱吗?
妈妈也好,我也好,我们一直忽略这种贡献,难怪爸爸始终觉得我们看不起他,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这些算得上贡献。
如果妈妈、爸爸、我,任何一个人早一点懂得这一点……
我想起爸爸带我在小树林捉迷藏,想起妈妈托腮看我们商量悬疑命案,想起我们一家三口相视而笑。
如果我们早一点懂得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如果我没有仰视妈妈偏心爸爸,如果……
“我想,后来你妈妈反思过自己。如果你能借鉴父母,从中得到经验,你们不会走上父母的老路子。”男人说。
我又在一瞬间明白了男人的潜台词。
比起妈妈,爸爸的能力显得单薄,没气魄也没胆略,但爸爸也有自己做得好的事,他能把我教育好,他会哄妈妈,哄奶奶,让人心情舒畅,用流行的话说,这叫“情绪价值”。这个在我看来纯属胡扯甚至有投机嫌疑的词语,其实也需要努力。何况,爸爸的在育儿方面实打实地付出了,证据就是我没有多少和儿时保姆相处的回忆,记忆里只有爸爸,爸爸一直陪伴我。我甚至想起,爸爸在失去奶奶的痛苦中仍然教育我。
“叔叔,你要说的是不是:家庭是每个人的事,每个人都要参与,每个人都要贡献。你当初理解阿姨的贡献对吧?”
“没错,其实这是你刚才说过的。
没错,我刚才还大言不惭地说着“一家人的事每个人都有责任”,原来我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我理解你阿姨的辛苦。”
“那为什么你和阿姨也……”
我住了口。
男人已经说过了答案。
“他总想做他做不到的事。”——这句话就是答案。
每个人都可能误会“目标”这个词。目标应该是一个能达到的目的,包含了制定目标的人对自己的判断。目标可以高于自己的层次,但能力和计划应该算在“目标”之内。我算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目的者,我聪明,想每次考第一,爸爸说了这个目标,我一年年践行。在小学范围内,我清楚自己做得到;在初中范围内,我清楚自己把其他小学生游戏和休息时间用来学习,依然做得到;在高中范围内,我清楚自己有扎实的根基和优质教育资源,还有专注的自制力,科学的方法,因此还是做得到。我不会认为我进入那所名牌大学后依然有实力问鼎第一,那不实际,我的智商并不拔群,我不会设定这样的目标。
但妈妈和爸爸没有我的幸运。外公了解女儿的能力,把家业交给儿子,奶奶没得选,只能让妈妈挑大梁,妈妈撑不住;爸爸可以做个自己轻松也让家人轻松的全职主夫,但妈妈的过重的担子和因此而来的怨怼令他无法轻松;他的爸爸不适合经商;他的妈妈也不适合全职育儿。当所有人不得不去做“做不到的事”,必然产生重重矛盾。我和他难道不一样?我们都想两全其美,都想找个既能保住家庭又能保住爱情的方法,最后呢?我不可能得到他妈妈的承认,他不可能得到我整个家庭的接纳,我们所谓的两全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等等。
夜风的凉意渗进毛孔。
我们难道不知道这些事根本做不到?一直以来,我辛辛苦苦,强自忍耐,为的不过是有一个还能和他保持关系的机会,哪怕地下情,哪怕分隔两个城市、两个国家;他为的也不过是他妈妈能够默认,所以宁可纵身一跃。
这是我们能做的极限。我们的判断也好,计划也好,根本不包括他妈妈的出走和他融进我的家庭。
我们做的不是“做不到的事”。
我们的头脑都很清醒,我和他,我们的父亲母亲,我们所有人做的不是“做不到的事”,其实是“对方希望但是自己做不到的事”。
夜风似乎灌进了大开的毛孔,我越来越冷静。
所以,在我们所有人的困境中,首先应该反省的其实是“对方”,而不是“做不到”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如果妈妈没有下意识希望爸爸分担公司的责任,如果奶奶没有强硬地介入爸爸和妈妈,如果她们更加重视爸爸的性格和心理需要,她们也许不会直到一方临终才承认双方的优点和价值,她们原本可以划定出一个爸爸力所能及的职责范围;
如果他的妈妈没有急迫地希望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甚至,如果她不曾找到那些捷径和门路,他们夫妻按部就班地做一些小买卖,踏踏实实地积累自己的人脉和经验,男人不会急功近利,在生意上出现一下子足以压垮家庭的纰漏;
我们呢?我也正试图让他做一件他既不喜欢也做不到的事,我想让他和我妈妈更加亲密,和两个孩子更加亲密,想让他无缝接入我家的生意、人际、甚至得到舅舅的欣赏,这些他做得到吗?就算做得到,他为什么要做?比起在我家里承受四面八方的冷眼,“等而下之”的憋屈,他明明可以一边享受他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一边享受朋友们真心诚意的簇拥,一边完成学业拓展事业。在我家,做这些事固然为他带来新的平台,就像他父亲说的“阶级跨越”,但在心理上,他根本不想做这些,他只想有妈妈有爱人有充实普通的生活。
“你们的目标出现了问题。”男人说。
我不得不求助地看着男人。
“你想想,除去你阿姨突然离开这件事,你们最近的争吵也好,分歧也好,主要来自哪里?”
“志愿。”我断定。
不用想生活里的杂七杂八,我们二人根本上的不甘心,我们现今的不平衡,我们未来三到四年的不平衡,都来自于他报了一个低于分数的志愿。不管我们说过多少次相互理解,绝无悔恨,但它已经成了我的心病,我时时愧疚,动不动为自己开脱,他呢?他不后悔吗?他不考虑这样做值不值得吗?他找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就是因为这个决定荒唐得必须要有理由说服自己?
“我也希望他进更好的学校,但根据我和你妈妈的判断,他在受伤之前想考的——难道不是他现在报的学校?”
我没想到男人会这样说。
我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我一直回避,这个判断太像我要给自己找另一个借口。
是的,刚入高三我曾无数次预估他的成绩和志愿,我能想到的,他能想到的,根据当时他的模拟成绩和班级排名,最优志愿就是他现在报的。这个志愿一举数得,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浓厚的周边学术氛围,宽广的未来就业机会,更容易考取一流名校研究生,拿到有含金量留学推荐信……没错,这就是我们为之努力的第一志愿。他最后的成绩,在我们看来,在所有人看来,属于超常发挥。只因这个成绩来得太过不易,让我们所有人完全忽视了“超常”。就算超常又如何?能考出现在的成绩,证明他的有潜力,更有超强的应试心理素质。
我有些迟疑地点头。
“所以,我建议你学会安慰自己,你们都应该学会安慰自己,你们达到了最初的,也是你们在非常理智的情形下定下的目标。”
“叔叔,这不是精神胜利吗?”
“未必。至少在现阶段,他和你阿姨一样,根本不成熟。”
情商低如我,也终于听出了“你阿姨”这个词组的一丝深意。男人从不说“他妈妈”,一直说“你阿姨”,我不清楚这是刻意的拉近距离,还是男人心中埋藏的“一家三口”状态,在这个词中,男人又一次置身事内。
男人继续道:“你看。”
我的眼皮猛地一跳。你看。
他们真像。比我能想到的更像。
“你看。你阿姨一气之下去非洲的做法,和他胡乱报考,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能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好人缘,在个人境遇上更上一步的原因。他们一直没长大,他们内心深处的固执和不受控制的冲动,需要有个强有力的人从旁指引。如果他一个人去外地学校,不排除他和你阿姨赌气,一定要取得好成绩和奖学金。更可能的是他在竞争激烈的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他的动力离他太远了,他会为其他想法分心。即使你给他规定了学习任务,他不见得开心。”
不能天天握着我的手机,也不能天天拿到我叠的飞机,他会很不放心吧?
我甩了甩头,想甩掉脑子里突来的无关念头。
“上现在的学校,一直有信任的人在身边,随时留意他的状况,反而让人放心点。”
心大成什么样的父亲能有这种念头?这是志愿,不是小孩子弹钢琴,说放松要求就能放松要求。
我又一次甩头,甩掉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笑呵呵的爸爸。
我不能再沉默了。
“叔叔,你说的我都懂,我甚至必须用这些理由安慰自己,但不管我找多少借口,这志愿就是错的。我其实……”
我其实每天都后悔,也怕他有一天后悔。
“但他不会后悔。”男人说。
“真的?”
男人淡然地“嗯”了一声,“其实他不缺谋生的能力,也没有特别高的物质要求,他从不担心自己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收入,这一点很奇怪,明明你更衣食无忧,却比他迫切得多。他的这种性格决定了他更想把时间给家人,给自己,所以我说:他不成熟。对他来说,没读到的更好的本科学校,这种遗憾是能接受的。四年的时光里少了相互陪伴,这种遗憾才是补不回来的。”
我理解男人的纠纷,他小心地避开所有指代我们关系的词句,迄今为止,只有妈妈张口闭口来一句“小男朋友”,这么看来,还是妈妈最开明,至少她不会刻意模糊我和他的关系。此外,她最有魄力,竟然同意、暂时维护这种关系。当然,她最不安好心,这一点我才不会疏忽。
我看着前方的妈妈,他们的谈话似乎进入了一个长久的思考期,很长时间才有一次侧头的互动。
我也必须思考男人的话。今天的我似乎比平日聪明,人情世故上的聪明,男人说的多数话,我几乎一点就通。没错,大学四年的陪伴。我和他没能上同一所小学和初中,各自经历了痛苦的成长,到了高中,一年多的时间相互仇视,大半年相互试探,确定了恋爱关系便是争吵不休,不堪重负,相处时少不了心动和甜蜜,称得上刻骨铭心,但死亡和分离如影随形,就算自认甘之如饴,那些每日每日的绝望其实难以回首。就算他的“牺牲”和妈妈的默许换来一个和平期,身体的痛苦,考学的压力,容不得我们轻松放肆地恋爱。今后大学毕业,留学也好,工作也好,可以想见课业和事业的繁重,我们迄今没能像一对普通情侣,逛街,看电影,去游乐场,为对方亲手做个像样的礼物……何况等到毕业,我们再也不是学生心态,要以社会人的身份和对方相处,届时又会出现新的矛盾。
这些他比我想的多,也许他想在大学四年尽情恋爱,每天看到彼此,每天约好一起吃晚饭,每天拿到我的飞机,每天不再偷偷摸摸,不再有沉重的话题,像中学生那样恋爱,像小学生那样两小无猜,就算今后我们一直在一起,这样的时光依然不可复制。我后知后觉自问:我是否愿意他远离我?哪怕理智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实际上能够保持学业和异地恋爱的平衡,我是否会在刻板地看着手机里的视频和照片时,产生一种不明所以的难过?
“我相信,在做这个决定时,你没有私心。”男人这句话不啻雪中送炭。
对。我没必要整天检讨耽误了他的学校耽误了他的成绩,他能够自己消化这个落差,在他最初的计划里没有这个成绩,在我最初的期待里同样没有这个高分,他现在进入的学校就是我们一开始期望的。这件事不应该构成我们的分歧。
他一直跟着我的脚步,我引导了他。
他会继续跟着我,在他的成绩和前途上,我没有私心,就像对他妈妈的事业,我同样没有私心。
我问心无愧。
“路是自己选的,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让谁有负罪感,而是为了让自己开心。”男人又说。
男人淡然的语调有奇异的说服力,不,这种说服力来自他的长辈身份,尽管他没分量,依然有“父亲”和“过来人”双重身份,没有人能接受这个志愿,包括我们所有的好友,只有男人在一片重压中撬起一角,露出更底层可能也更本质的东西。那些原本在阴暗角落的正常念头,突然吹了风,也见了月光和夜色。
我的心脏像被拎出来,夹起来,挂住沥干,舒服多了。
没错,我们就是恋爱脑,我们曾经为了这份爱情不要前程,不要性命,不要妈妈,不要一切。难道我们有了坦途,这份爱就不重要了?就要排在前程、性命、家庭的后面?不,那就不再是我们的爱情了。如今的反对,包括我的内疚,只是没能理解这份爱,忘记了这份爱意味什么。
而他始终知道,他清清楚楚,他不能忍受自己用生命换来的东西,消磨在异地或任何隐性危险中,因为他是那个不困精神还是□□,承受了最深痛苦的人。
“所以,哪怕是内疚,你不能逃避。”
这一次,男人不是撬起一角,他揭开了我,像揭开一只螃蟹的盖子。
无所遁形的感觉差极了,但我必须信任这个人。
“叔叔,这就是我的误区?”
“没错。”
“但是我始终想不到好的办法理清过去和现在的矛盾,我也不能理解每个人的想法,包括他的想法,我没法像他那样把握人的情绪,导致我们之间的氛围过度依赖他的情商,他的状况,我下意识想找一个安全范围维持这种状况。”我突然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既然男人坦白道这个程度,我再遮遮掩掩未免不尊重。
“但是,两个人的事不应该由一个人解决,也不可能由一个人解决。上一代的事不应该由下一代解决,也不可能由下一代解决。你为什么会逃避?因为你自尊太高,又太有责任感,当你想为他解决一切时,你其实犯了和他同一个错误?”
“自不量力和自我感动?”
男人含蓄地笑了。我在那笑容中继续思考。
是的,我也在做自己做不到的事。从那个站台开始,我和他的相处模式似乎固定了,我强迫症似的告诉自己:我必须想办法,不然我们、不然他就会面对更糟糕的状况,没错,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我一直想办法,因为他想的办法太烂了——最后我想了个更烂的。最后的最后,事情由两位妈妈以不怎么高明的妥协和任性的报复收场。
在这个意义上,大人也好,孩子也好,每个人都不太成功。是不是世界上没有成功,只有不那么失败?
原来我和他一样,自不量力,自我感动,懦弱逃避,过度溺爱。我们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因为我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最熟悉的东西,我们不能抓住自己横看侧看,却能抓住对方,把对方剖开看个仔细。
“两个人解决就能解决好吗?我们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说,“叔叔你和妈妈也是两个人,但你们没解决好亲子问题。”
“但你妈妈和我本身的家庭没有太大问题。”
男人说的话令人愤慨,但我知道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思考,像剂猛药。
没错,至少妈妈和男人过好了自己的日子,去掉我和他这两个不和谐因素,他们的家庭生活妇唱夫随,两个孩子天真聪明,妈妈是众人艳羡的对象,因此时隔多年仍然流言蜚语不断,这种流言反而证明她生活的无懈可击。其实就算把我和他加进去,他们的生活难道就不美满?我带来的烦恼其实没我想的那么严重,把我当一个缺爱的小孩,一个不讨喜的拖油瓶,妈妈也好,男人也好,完全可以大度地忽略一些不快,专注事业和育儿。不说他们,就连我那看似阶层下行的爸爸,自从彻底断开过去,不也在新的家庭活得热闹,那个女人陪他游玩,逼他戒酒减肥,过去困扰他让他不快乐的问题,似乎轻轻松松解决了。
“说回我们之前的话题。如果我和你阿姨早点明白自己能力有限,早点狠心一些,理智一些,我和你阿姨一起忙生意,把他交给育儿教师,交给保姆,也许现在会有另一种结局。他的分离焦虑虽然严重,但他比父母聪慧。为什么当时的我们从没想过试着改变——这就是溺爱,我们溺爱的结果就是他现在仍然没长大。”
“叔叔,你也是一个溺爱的人。”我忍不住评论。
男人点了点头。
没错,男人对他的前妻、他的儿子予取予求,可是一家人相互溺爱又有什么错?父母也好夫妻也好,不是学校的老师,不是教培的督导,如果家庭没有溺爱的成分,我们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一个管理者和分享者?匡正自己的行为只为对方开心?我们贪恋的不都是对方独一无二的溺爱吗?就如男人,他过于溺爱前妻和儿子,恋爱时这种包容给了女友极大的心理满足,走出了父母离世的伤痛;家庭生活初期给了儿子最深的宠爱,打下了他相信他人接受他人的人格基础;一旦事情超过男人的能力就再也不能支撑。相对的,第二次婚姻却给了他最好的发挥空间,妈妈习惯性地支撑一切,男人只需做好他最擅长的事:溺爱妻子和儿女,他们就是幸福的一家人。
这种搭配是良性婚姻,但这是爱情吗?世俗的幸福和王子公子,和天使一样的男孩女孩,何止差了一个级别。我宁可相信妈妈和男人只是被爱情折腾得奄奄一息,终于学聪明了,学狡猾了,找了个最合适的人搭伙过日子。
“叔叔,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您爱我妈妈吗?”
我忍不住,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我想知道我和他这段波折重重却又看似天造地设的爱情,最后能够走到哪里。我们不是有多年感情经历的王子公主,不是按图索骥突然一见钟情的两个天使,我们满身污垢的经历和伤痕累累的灵魂,是不是互相怜悯互相共情,互相弥补互相亏欠?只有秉性相似的他的爸爸,我的妈妈,才能给予相对准确的答案。
显而易见,男人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也不太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随即舒展了眉眼,点了点头。
我不太满意。
“我不是敷衍你。”男人说,“对你妈妈和我来说,我们早就过了谈爱情的年纪,现实不允许我们想这些。”
“所以你们一开始只是见色起意?”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在说什么?真见鬼。我怎么能对外人这样评论自己的妈妈。
男人竟然又点了点头。我有点怒火中烧。
“你太理想化了,他就现实得多。”
“什么?”
我不懂也不想懂男人说的“理想”和“现实”。其实这很好懂。且不说是谁总结出“七年之痒”这个词,在我接触的人中,不止一对夫妇貌合神离,为了生意和孩子才没正式离婚,保证财产的完整,或者一方出轨一方默认,或者各玩各的,他们也曾经爱过。男人喜欢诱惑喜欢新鲜,不,人都喜欢诱惑喜欢新鲜,妈妈是女性中比较放得开的那一种,他们出轨虽然可恶,放在大环境里,又那么正常……我痛恨这种没道德的环境。的确现实世界永远会出现比身边的人好看、有趣、善于理解和关怀、有用处,会出现各式各样有吸引力的人,但爱情如果随时随地见异思迁,那还叫爱情吗?
“但是你没必要悲观。”男人说,“我和你妈妈也经历过很多事。离婚后,我完全陷在债务泥沼里,我非常消沉,那时我和你妈妈其实已经断了关系,只是习惯性地发几条消息问候对方的情况。当时的状况,我认为自己有主要责任。你妈妈看似得到了你爸爸那边的财产,其实几乎拿着她自己所有财产打没完没了的官司,当时她的风评很差,举步维艰。”
这又是一段我不了解的过去。
他们离婚之后竟然没在一起?
乍听难以置信,细想又合理,他们本来就是露水姻缘,妈妈说过,他们相互安慰对方,分析对方,鼓励对方——出轨都这么荒唐——的确谈不上感情,那时的他们可能把对方当成一瓶酒,一板药片。
“你妈妈无意中得知我的经济情况。她毫不犹豫来帮我,因为她认为我的状况她有主要责任。不同我在微信里无关痛痒的道歉,你妈妈自己忙得焦头烂额,还挤出时间帮我解决各种问题。我们在那个过程中有了感情。”男人的语气有感佩,更有我听得出来的感情,“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个喜欢逞强的人。更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会去替人撑着。”
他的前妻对妈妈有过相同的评价。
我当爱人失职,当儿子同样失职,我根本不了解妈妈,奶奶了解她,爸爸了解她,男人了解她,他妈妈也了解她。我简直羞愧。
所以,在那个过程中,男人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妈妈。
在那个过程中,妈妈也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温柔又愿意和她一起努力、一起面对一切的男人。
“也许你还没法接受这个结论:一个人能够同时爱两个人,再多爱几个也不是问题。”
对我来说,男人的结论很真实,也很残忍,是我最不愿面对的东西。
从一而终只罕见的。忠诚是一种理想。没有谁不可替代。
这就是成人世界和爱情领域的真相。
“从时间来说,这个过程很短。从心理上来说,这个转变无比艰难,最后又好像只用了一秒钟。”男人补充。
从不爱到爱,从爱到不爱,爱情只需要电光火石的一秒钟?
这一刻我对男人的感谢远远超过对男人和妈妈出轨的不忿。
电光火石间,我彻底接受了人性,接受了爱情的真相,接受了我和他依然危机重重的未来。
下一秒,所谓的内疚就被我丢在了脑后,我的心脏变硬了。
我彻底看穿了我的优势:我有高人一等的家境,我有理智超前的头脑,我有一往情深的爱情,我能给他的东西远比他独自去一所外地学校多得多,我必须牢牢抓住他,我不想退场,再难看我也要赖在他的生命中。我要他没有任何机会去爱去接轨去动心另一个人。
他何尝不是如此?功利地看,就算他进入一所重点大学,我比他早四年接触国内顶层圈子,我遇到的人要么是自身实力过硬的高材生,要么是精英家庭悉心教导出的从里到外优异的精英,要么是家境更为优渥有后台有背景的二代或N代,就算我坚信自己不会变心,他信吗?
安全起见,谁也不要挑战人性。
爱情最大的误区就是人们总想挑战人性。
我终究不是一个完全自私的人,独占欲涨了一刻,心脏冷硬了几秒,决心随即回落。我想起我曾经决定的:今后要为他着想,要更多地考虑他的处境、他的感受。如果按照最实际也是最理智的想法,我们以我的家庭、我的交际圈、我的决定为重心,固然能保证两个人的未来职业和财富积累,但这个结果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吗?如果我让他太累,如果我一直让他按我的期待活着,他会不会像我妈妈他爸爸那样爱上别人?这不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他付出一切,会不会离开我?
我有点气恼。我明明领悟了一些东西,怎么绕回了原地?
我下意识看男人。
男人接出我的眼神,“你怕什么?”
我不由自主顺着男人的思路想,我怕他离开,是的,我不能忍受,他就能忍受吗?我们做了那么多不是为了离开对方。那么结果只有一个:或者主动或者被动,或者短期或者长期,他必须成为我身边的爱人,必须长久地陪我留在这个家。
我怕什么?我怕这个家改变他,真正让我们分离的不是我们自身,而是无孔不入的外部空气,而是为了适应这个环境他必须做出的改变。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看向男人。
我悚然,我打了一个寒战,一瞬间我惊恐至极。
这是一种我熟悉的、极度危险的预感。
我意识到他会变成眼前的样子!
我重新观察眼前的男人。曾经的男人愿意为了家里的大天使和小天使成为另一个人,不再穿轻松的手绘T恤,不再顶着凌乱的头发站在幼儿园门口,不再晚上在儿子床前读童话书,男人扎着领带,穿着皮鞋,奔走在饭局,想尽办法赚钱;后来,男人重组家庭,为了新的妻子,为了来之不易的新的爱情,也为了人生的新机遇,又一次变成另一个人,这次男人似乎成功了,得到了人上人的生活,享受着优越的物质条件,开豪车去高尔夫球场,娇美的妻子挽着手臂。尽管流言仍在,尽管有时受到蔑视,但男人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成功”。
但现在的男人在做什么?说着别人的爱情,劝慰着别人的儿子,忙碌着别人的事业。
男人失去了自己。
在儿子心里死掉,在前妻心里死掉,眼前的男人是一个重生的人,属于我的妈妈和新的家庭。
他呢?他也愿意为我成为另一个人,他其实已经选择了我,如果他的妈妈还在他身边,他不会如此失落。他保留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他妈妈和我,方式就是失去他自己,不要他自己,他愿意付出的不只是生命,还有今后的人生。
他是男人的儿子,他有一个和男人高度相似的灵魂内核。
我愈发悚然。
如果我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那么有一天他就会变成眼前的样子。
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渐渐的谁也不在乎他想什么。
不行。
我在乎。我想知道。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始终和当初一样。
他在站台拉住我,波光潋滟地哭着;
他把我藏进拉出储物柜,在一室月光中坦露伤口;
他吃醋,他偷吻我,他和我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他从洞开的窗子纵身一跃;
我不能失去的不只是他,还有他最初的一切。
谈话之前,我还嫌弃他太过脆弱,沉溺过去,过于留恋校园生活。
原来留恋的人是我,沉溺的人是我,脆弱的人更是我。
我突然有很多话要说,我想一吐为快,那些我不能和两位妈妈说的东西,我想告诉眼前的男人。
我斟酌了许久。
我说起他和班委会。说起他进入一班后很快就有了一个不乏活力友爱、互帮互助的小团体,而后他便进入排外的班委会。如今想想,我依然认为他该把这些时间用来学习,又认为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学习。马后炮没有意义,重要的是雁过留痕,班委会的人凑在一起,省三好市三好概率大增,高考有加分,就连作家也因为这个精英小团体而有得奖机会,其余的人最差也能出点风头。他呢?做了很多事,却像什么都没做。高二的演出也好,作家的微电影也好,最后谁记得他几乎是个核心人物?谁也不记得。
男人认真听着,待我气息不稳地低声说完,他只说了一句话:“如果这些事发生在高一呢?”
“高一?”
“或者初三。”
我明白了。
这些事是什么?是我们一团乱麻又过于急迫的关系。如果这些事发生在高一、初三,如果他早一点进一班,为了我们的关系盯上班委会,不,以他的能力,他和同学的关系,他得到的师长们的喜欢,他可以轻易进入班委会,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他能在我的帮助下进一步提高成绩,能拿到高考加分,能进入更好的学校。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有了连连提高的成绩,有了班干部和老师宠儿的双重身份,他的家庭关系会愈发宽松。至少我已经知道,他妈妈只希望他有更好的前途,并未从一开始把我放到对立面。他和他妈妈也好,和我也好,也许我们真能在同一个城市互不干涉,也许他的妈妈被接踵而来的喜悦充实,慢慢接受我的存在。
“时间……”
“你们需要时间,不要小看时间。”男人神色坦然,“你们的误区是心态上的,不是能力上的。他需要成长,你不能带着他逃避。但如果你不想他变成我的样子,就给他时间,不要逼他过快长大。”
“叔叔……”
“你阿姨不在,你妈妈这边有压力。但如果你换一个角度,你妈妈现在做的是保护你们,你阿姨也希望你们不再担负她。为什么不把未来四年看做对你们的补偿,这一次,你也好,他也好,你们应该按部就班,重新长大。你们现在经历的,只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正常成长过程。”
我不知道男人为何能轻而易举令我信服。
我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轻松感和期待感。
确切地说,那是一种自信。
一种关于感情、关于自己、关于他的自信。
情况没有改变,矛盾仍是矛盾,困难仍是困难。
但男人给我的是关于他的解题公式,关于现状的代入定理,关于人性的不变公理。
有这些确定的东西,我就能在任何刻意刁难的考察交出高分答案。
他能得到高分吗?答案毋庸置疑,他已经考出一个高分。
不要逃避,也不要着急。
和他一起,和他一起重新成长,弥补我们最欠缺的那些东西。
“不过有件事我始终奇怪。”
男人怀疑的语调打断了我。我克制了一下心中的兴奋。
“他的确是个高敏感的孩子。但他不是一个特别脆弱的孩子。”男人也斟酌着。
我又一次停下脚步。
“我一直想知道他后来经历过什么,我至今不敢相信他有这么大的改变,不论想杀人还是想自杀。”男人的眼神依然平稳又善意,就像我们即将结束的这场令我受益匪浅的谈话。
这个男人……他们父子……太像了。他们对人对事的敏锐简直一模一样。
我想起我躺在西墙旁冰冷枯黄的草地,想起他的味道和脚步靠近我,想起他看我几眼就察觉到我不快乐。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男人思索他最喜欢的孩子,他对生活有怎样的热情,他对任何事都好奇,他有许许多多朋友,他擅长找到众多支点和平衡点……这样的孩子为何突然想杀人?因为妈妈拿他和情敌的孩子攀比?因为青春期压力?因为一段有悖常识的关系?因为怕妈妈伤心?不,这些理由固然重要,仔细琢磨其实站不住脚。他的冲动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他的行为来自长期积累,这种庞大负面情绪的诱因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让他失去了最根本的乐观?
我想起我躲在他房间那个窄小的储物室,哭声,打骂声,质问声,离去的高跟鞋声。
我想起我逃向楼梯,头重脚轻躲避身后醉醺醺的爸爸,翻滚着摔下楼梯。
回忆又一次令我发抖,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紧我。
男人是否也将两者联想到了一起?
“这……”我深吸一口气。
幸好,最近我经常说谎。
我开始编造谎言,说起他在初中叛逆期混社会混酒吧,说起他和我爸爸相遇,从爸爸那里知道了我当年说的那句话,说起他从那时就恨我——我没有说更多,这些话足以让人脑补出我们后来的不和:叛逆期的他将一切不幸推在我头上,恨我,找我麻烦,被我报复。这样的男孩,再加一个做事曾经偏激的单亲妈妈,从逻辑上完全可能过度压抑,情绪失衡,行为反常,何况我有多难缠,多气人,多傲慢,男人不是没领教过,男人和妈妈常年忍受我的冷暴力。
我隐瞒了最重要的事:他承受了来自母亲的暴力。
我知道我该把这件事告诉眼前的男人,这个事实是最重要的解题数值,一旦缺失,男人根本无法估测正确答案,我也无法从男人那里得到最有效的建议,不论对他还是对他的妈妈,我只能一知半解地帮助他们,只有男人有完全的应对方法……我知道这些,但我不想破坏他的妈妈在前夫眼中的形象。
男人善待过我,我本来就没有太强的报复欲,何况男人也好,他的妈妈也好,他们尽量避免伤害我,
我不想伤害,我没必要毁掉男人回忆中的天使和他怀念的最美好的时光,没必要毁掉男人心中最温柔隐秘的角落。
在他妈妈关于前夫的毫无感情的评论中,透露出几句他们曾经的生活。她说他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内心,每天想尽办法哄她开心。我了解她的感觉,因为她的儿子就这样对待我。所以我能辨别出男人的态度差别,至少在我看到的范围内,男人没有挖空心思取悦妈妈。我又微妙地能够理解,就像我们在学校,他随时愿意取悦我,姿态放到多低也没关系,因为他始终是个伸出手拉我的人;在我家相反,他的取悦会让自己不悦,他会质疑自己讨好的不是我,想要的不要爱情,而是我代表的生活。
我开始理解每个人的辛苦。当妈妈接起爸爸打来的电话,爸爸来求助,来抱怨,来炫耀,对妈妈来说只是一份不得已而为之的责任吗?不,那也是妈妈为自己留下的角落,连接她曾经的幸福和如今的幸福。
前妻的天使形象,也许是那个消失的男人留下的唯一纪念,纪念未免虚伪,形象更是虚幻。
哪一种关系更不能分开,更无坚不摧?是男人和如今的伴侣,如今的生活。
那也是我必须从父母们的覆辙里吸取的,绝对不能再犯错的经验。
“叔叔,谢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但我依然觉得现在的状况不公平:我等他长大——我应该这么做,多慢都可以,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作用是什么?我是不是只能被动看着?”
男人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叔叔?”
“说回之前的话题:付出累不累?他在付出,你难道没付出?”
“我?”
“你为你阿姨做的,他看在眼里。即使他现在吃醋,不开心,他难道不明白你做了什么?”
“可是……”
“这不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关系两个家庭,你需要换一个角度。”
“两个家庭?”
“他对现在的生活有预期也有应对心理,你不需要代替他做决定。出现你阿姨这个意外,他乱了阵脚,你更应该稳住。如果你心里仍然过意不去,我教你一个最简单的处理两个家庭的方法:你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你尽心尽力对待你阿姨,他就会尽心尽力对待你的妈妈。”
“可是……”
“这是一种理想状况,好在你和你妈妈一样,重感情又公正,你们可以做到。”
“感情怎么公正?”我们今天不是说了一堆“偏爱”、“偏心”?
“感情可以公正。在两个家庭内部必须有基本公平。就像我不担心你的妈妈对他不好。”
男人说得含蓄,我的领悟力似乎越来越高:我妈妈怎么对他?手把手地教,今天甚至把他带进了有舅舅的宴会。我以为这来自妈妈的慷慨、承诺和重情,但也许这个事实有更简单的逻辑:妈妈对他好,因为男人对我不差。
男人才是这种“好”的起源:在他们默契的新家庭中,男人发现我在旧家庭遭遇的问题,主动提醒妈妈,继而接纳我,容忍我,耐心维护我们的母子关系,不止一次给妈妈提亲子建议,默认妈妈更重视我,自觉承担更重的育儿任务……像妈妈那种讲求公正的人,有了机会便加倍把这些好意回馈给男人的儿子。同理,正因为妈妈对他越来越好,男人才主动打破和我心照不宣的边界,为我出谋划策,开解心结。
男人了解我。我们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久,妈妈为我烦恼时,男人也参与了关于我的每一个决策。所以男人知道我的弱点和顾虑,也知道同一套道理,用什么说法能让我愿意接受,让我心安理得。
人心复杂,但在有良知的心中,人与人的关系依然能遵循某种公正。
我诚恳地看着男人的眼睛,郑重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叔叔,对不起。”
“怎么了?”
“从前的事。还有,吵架那天我说的话,我一直想对您和妈妈道歉。”
“我想,这些事始终都是我们有错在先。这些事不应该由你们承担。”男人说得很平静。
“还有……谢谢。难怪阿姨说,你最会解决问题。”我没忍住加了一句。
“我能解决一些小问题,大事上还要靠你妈妈。”男人看着前边已经停止谈话的两个人,“只有你妈妈能真正打消他心中的懊恼。让他正视现实。”
我看着同样的画面,没错,他们的谈话未必愉快,妈妈重视孩子,却不惯着孩子,这是他需要习惯的。
男人转过头,同样郑重,语气却比我轻松,“我更想向你道谢,你今后会一直照顾他们母子。我和他们没有了夫妻缘分,父子缘分,但我毕竟是最了解他们,也有更多处事经验的社会人,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一个年长的朋友给你一些建议,希望你想到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男人不再回避我,试图与我建立关系。我无法把男人当做父亲,甚至无法当成长辈,“年长的朋友”?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他习惯我妈妈,我也可以试着以朋友的方式和男人相处。男人也可以通过我,继续参与他们母子的生活,为他们尽一份一直以来无处安放的心意。
男人没有等我回答,微笑着背着孩子走向妈妈。
直到司机将车停在身边,直到男人将我背上的女孩抱走,直到那辆车开走,我还在回味男人最后的话。
男人不倾诉,不解释,不发散,恪守自己一贯的角色,被忽略,被无视,被厌恶,却仍旧默默关心每一个人。
男人几乎让我明白了所有事,却看上去什么也没做。
他和男人太像了,我绝对不会让他变成男人的样子。
他在成长,我也要成长,淡忘痛苦重新成长一次,自然而然又满怀爱意。
不远处,他正在路灯下发呆。
单薄的侧影,纸白的皮肤,迷茫的神色。
我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他。
尽管穿回外套,我依然觉得他现在有点冷。
他的腰比以前细了一圈,搂在手臂里有种细腻感。
我忍不住用头蹭了蹭他的脸。
“喂。”他小声叫了一声。
“对不起,快十二点了,今天折不成飞机了。”我说。
“喂。”他又叫了一声,委屈又埋怨的语气。
“我妈妈对你说了什么?”
“我爸对你说了什么?你一下子开窍了?”
开窍?
“又是搂搂抱抱又是甜言蜜语,这不就是开窍了?”他抱怨,“你倒好,我爸那个人说话跟SPA似的,你妈呢!上来就让我把自己的位置摆正!”
我能感觉自己的耳朵动了动,那只耳朵就贴着他颈侧的动脉。
“我妈妈从来不惯孩子。”我说。
“我知道。”他吸气呼气,“气死我了,你妈和你简直一模一样。”
我更加放松,果然,大人造成孩子的一些问题,大人也能解决孩子的一些问题。
不过是一段谈话,我找到了自信,他也恢复了以往的活泼。
但他仍是迷惘的,他一动不动,身体僵硬。
我更紧地搂住他。
“你妈说……她羡慕我妈。”
我的胳膊也僵硬了。
我想起我在妈妈的办公室说起他妈妈出走的决定,那时妈妈让我不解的态度……是羡慕?
我只知道两位妈妈多年敌对,相互了解,对方的优秀和缺憾,她们一清二楚。
羡慕?
“你妈说,她一生都活在自以为是的情感和责任中,高考为了爱情选择本地学校,结婚为了家庭选择自家公司,你奶奶活着也好去世也好,她一直担负她不擅长的重任。后来成了母亲,一个你一对双胞胎,她再也不可能做她曾经想做的事,她甚至忘了曾经的自己想做什么。她看似成功,其实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媳妇、一个姐姐、一个妻子……她的价值不是她自己。她一辈子的道路已经注定,现在的生活很好,她已经接受。但她同样羡慕一个和她同龄的中年女人有机会放下一切,不再当妈妈,不再当妻子,不再背负社会和他人塞给她们的一切职责。你妈说,所有来自子女的所谓孝顺,所谓回报,所谓反哺,在子女而言像是一笔值得夸耀的付出,对母亲而言不过聊以□□罢了。”
我突然想起决裂那天妈妈对我的怒吼,想起临走之前他妈妈的倾诉和机场的电话。
母爱最初是襁褓,随着孩子的长大变成看似可有可无的挂件,甚至变成孩子心头的负担。当我认为男人在新的家庭消失了,在儿子心中死掉了,这种“消失”如此显而易见,未尝不令人痛心,却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妈妈早就消失了,她们少女时的梦想,她们内心里的期盼,她们天真的性情和柔软的善良,最先消失在爱情中、在家庭中、在亲子关系中。她们早就已经面对死掉的自己。我们呢?我们只愿她们当自己的妈妈,能提供庇佑和温柔的妈妈。她们也只能把自己对人生的憧憬,聊胜于无地强加在我们身上。
“你妈还说,现在的结果是最好的,我们需要冷静期。”
他显然不想接受妈妈的结论,母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对亲子关系的理解显然和我家不一样。
他的确叛逆,不听话,反抗,让妈妈伤过心,但他深切的爱意难道只是一张困住妈妈的网?他不可能一下子承认这个结论。不,这个结论过于武断,妈妈说话一向如此。所以男人才会说,妈妈能够开解他,又会给他带来新的负担。
“你妈说,没必要觉得我妈不要我了,也没必要觉得我逼走了我妈。你妈眼光怎么这么毒?”
我哑然,没错,这就是挡在前路的症结,前者令他焦虑,后者令他负罪。妈妈一针见血。
“你妈说当母亲很倒霉,对着孩子就是弱势乙方,”他自暴自弃地学着妈妈凉薄的语调,“‘只要你们不自杀,你们做什么,当妈妈的都能忍’。”
我被他逗笑了。
“没错,你妈妈也这样说过,你爸爸刚才也这么说。”
“我爸?”
我在脑中回想今晚的谈话,男人和他的妈妈截然不同。上一次谈话几乎全是一位母亲的难言之隐,没有一句能对他说;今晚恰恰相反,所有话都可以原封不动转给他。也把我们现在面对的,将来要面对的,所有一切摊开给他。只隐瞒了最后那句“年长的朋友”。男人是我今后对付他的秘密武器,不能暴露。
而他不问他妈妈说了什么,只问他爸爸那份,这是他的聪慧和体贴。
“我不知道……原来我妈怕这个。她看着我没见过的外公外婆死在眼前。”他喃喃说。
他的身体更僵硬了。我安抚地抱了抱。
“如果我知道,我还会跳下去吗?”
我抱得更紧。
“如果我知道,我还会……”他没再说下去。
我想他那句话是:“如果我知道这样的结果,我还会选择你吗?”
我们总是认为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能无条件地包容彼此甚至为对方殉情。
如果像歌里唱出的,殉情不是古老的传言,是抵达永远的方式,我们离永远仍然隔着千山万水和无数条街道。
没有人怀疑我们的感情,我们自己也没有疑虑。当感情握在手中,我们又始终不知何去何从。我明明刚刚从他父亲那里得到启示,满怀信心,现在他一个迷茫的眼神便让我紧张,他一个假设便让我同样陷入迷茫。
“我想我要好好想想你妈说的话。好了好了,我没事,你别担心。”他捏了捏我的胳膊。
他刚刚恢复精神就立刻想着安慰我,这就是他。
“你妈不敢骂你,倒把我骂了一通,她说‘不要动不动要死要活,戏精吗’。”
“她怎么不骂我,骂得更厉害,她让我放尊重点……”
我们强打精神说笑,终究精神不起来,他抱住我的胳膊。
“真难,怕她受伤就是看不起,让她独立又像推卸责任。我妈看我也这样。成长是什么?也许真像你妈说的,摆正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事。做了那么多,结果我们只是成为安守本分的个体,想要靠近却越来越远。”他叹气道。
心头涌上苦涩,成长,陪伴,付出,竭尽所能,我们依然看不到结果。
我应该怎样爱他?
在激烈的碰撞中,在家庭的矛盾中,在未来的选择中,我害过他、伤过他、连累过他,也安慰过他、扶持过他、救赎过他。而今所有事结束了,所有事又像永远不会结束。
在磕磕碰碰的生活中,我应该怎样爱他。
在生存距离的重压下,我应该怎样爱他。
在平淡如水的流年中,我应该怎样爱他。
我心如擂鼓,我脉搏中的血液越流越快,每当我想到未来,周身的细胞便会赌气般叫嚣:
我要永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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