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单向街 > 第118章 117(上)

第118章 117(上)

117

“谢谢,麻烦你了。”

他妈妈道谢的声音真诚,却有种说不清的疏远,两种情绪掺杂着,导致声音过分地轻,听上去有些怯意。不知怎么,我脑中闪过某一晚她去我们教室的样子,她在学生们的书桌边好奇地打量却不敢擅自靠近,近乎羞涩。

“阿姨这次做的不错,以后就按这个思路想问题,英语思路就是这样,和中文不一样。”

我的本意是鼓励,话一出口又像个刚刚拿到职称的教授,满口训诫。

“好。”

他妈妈照例不介意,我又想到在教室办公室里问各科题目的他,黑眼睛,困惑的笑脸,像匹驯良又英俊的小马,所有老师都爱给他讲题。尤其高三,因为他行动不便,有些老师下课后会特意问他哪些题目不会,在他桌旁讲解。我理解那些老师,最常给他讲题的其实是我,他豁然开朗时眼睛忽闪地放亮,亮至整张纸白面孔,有河灯骤燃的潋滟美感,那一刻赏心悦目,疲惫麻木的人很难抗拒。

那情形仿佛还在眼前,却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不是高中生了。

我们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封闭的校园、西墙、教室、隐秘的卫生间,即使我们的爱情还在那里。

我不想把它留在那里,他想。脆弱的家伙。

收起电话时,我察觉到来自身侧的目光。

来自那个男人。

从小到大,过分自我的天性让我的情感只围着自己的生活打转,对外界的喜恶评价不以为意,极少回馈情绪,更不要说投入。男人算得上是我平生最厌恶的人,他身上堆积了我海量的负面判断和迁怒不善,每当我一腔愤恨难平,不忍对妈妈发泄对爸爸埋怨,男人就是我情感里的代罪羊和替死鬼,我常年通过厌恶他来减轻对妈妈爸爸的厌恶,但他的存在太轻了,就像一片尘埃担不起我滚起的恶意雪球,我差点被自己压垮,那片尘埃因姿态太低反而安然无恙。

我隐隐知道男人不是坏人更不是恶人,但多年以来,我把懦弱视为罪恶,我把对自己的厌恶转嫁到男人身上,认为他是个躲在女人身后无所作为的投机者,这种卑劣更令人不齿。即使到了现在,到了今天,我知道他的不容易;我知道他第一个发现我被人打;我知道我能被妈妈带走恐怕还要感谢他的细心;我知道他的前妻那一环套一环的心思根本防不胜防,他很难主动做什么;我知道他想对每个人尽到责任,也努力做了……但我仍然只想无视他,这种无视其实就是轻视。

我打心底里看不起他。他担不起责任,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由别人承担,我妈妈和他妈妈,我和他,他不是不想做,而是没能力做什么、改变什么。他无能。

在我眼里,比起懦弱,无能才是最大的罪恶。

但我不会与他为难,我清楚他从前从未挑拨我们母子危机重重的关系,多年来,妈妈怎么忍耐我,他就怎么忍耐我,即使我内心总把所有倒霉事算到他头上,我也应该知道这些感觉是心理上的,不是事实,否则不公平。

我礼貌地对男人点了点头,注意力随即转到他和妈妈身上。

他们和我的距离不算远,也不近,我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具体的肢体动作。我们下车的地方是片住宅区,稍微走走又是商业街,这里不算热闹,一些店铺已经打烊,一些还亮着灯,他们突然停住了。

男人也停住了,不知怎么我也跟着停下,我想我不该上去打扰他们。

视线里,他将妈妈留在原地,进了一家便利超市。

妈妈没有回头,灯火下的她背影高傲,毫无等待者特有的模糊软感,她仍是锋利的。

他们说了什么?公主病和圣母病碰到一起出不了大事,但妈妈一旦严肃说话就不好听,他又处在情绪低谷,他们会不会争吵?妈妈会把医院里两位母亲的谈判告诉他吗?他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能明白他妈妈的苦心吗?还是认为这份苦心纯属多余?

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袋子,他扶妈妈在街边的长椅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一双新买的拖鞋,妈妈弯身换下脚下的高跟鞋放进袋子,他顺手拎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走,依然走得很慢。

背上的女孩转了个头,她不太舒服但没醒。这个软软的小东西不重,一直背着却不轻松。就像很多事看着轻松,想坚持却发现困难重重。生活和做题不同,学了新知识新方法,起初困难,入门茅塞顿开,多多练习便轻车熟路。生活不同,不论怎么练习都会有新变化,轻车熟路本身也会变成死板和敷衍,让人失去活力。

我依然盯着他的背影,他和我妈妈很熟了,他们已经接受彼此的存在,了解彼此的习惯,他们的性子其实合得来,我却不能奢望他真正融进这个家,他因为他妈妈抗拒这件事,此时的所有和平都是表面的。如果妈妈继续用心待他,两个孩子喜欢他,我更加体贴他,有没有可能滋生他另一种感情?在一个有恩情、亲情和爱情的地方,能不能滋生一种矛盾的但也足够稳定的依靠感,帮他对抗母亲离去的空虚和负罪,成为新的庇佑?所以,到底如何说服他接受这件事,接受这种不愉快的现实?我没办法,妈妈有办法吗?

我察觉男人又在看我,近乎观察。

我不喜欢被人观察,尤其是他。我礼貌地问:“叔叔?”

他略微犹豫才说:“别紧张,你妈妈不会说重话。”

我没想到他竟然担心我,我紧张?有多紧张?

但他的话显然出自好心,我依然礼貌,“我妈妈……一生气说话就不好听。”我非常了解,我总这样。

“他能理解。”男人说。

我一点也不感谢他安慰我,什么叫“能理解”?就算对方是我妈妈,但他有什么理由听破坏他家庭的人训斥自己?这个男人是他的亲爸爸,竟然不想想儿子会不会委屈。还是在这个家“理解”惯了,认为自己儿子应该具备这种能力?这男人到底要失职到什么程度?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

近距离被一张和他气质高度相似却成熟数倍的脸看着,我更不舒服,虽然我曾根据男人想象他未来的样子,但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变成一个凡事顺着爱人、整天大事化了、毫无脾气的人。他那些飞醋、小心思和胡言乱语才是我的快乐来源。

“叔叔,您笑什么?”我问。

“你的考虑有道理,但落脚点错了。”男人说。

我一时无言,我不想听这个男人评论他和我的关系,我相信他能心平气和对待我妈妈,就像我愿意接受他妈妈的一切指责哪怕刁难,这是一种潜在的相互尊重和公平,这种公平里还有更大的公平:当我和他把“我们”当做一个整体,两位妈妈各自的巨大付出便是对“我们”的付出,不论我们和妈妈之间有过怎样的矛盾,付出就是付出,母亲永远可以对自己的孩子有所要求,有所训斥,她们甚至有犯很多错误的权力,对我对他都一样。但在这份双倍的、叠加的、极度复杂的亲子平衡中,根本没有父亲的存在。

我心下好笑,不想多说,男人一向知趣,也不会多问。

开口时男人仍然看着我,我突然闭上嘴,差点咬到舌头。

男人的目光充满理解,似乎不论我态度怎样都能泰然处之,像一潭静水。

我想起另一双眼睛,灵动,友善,波光潋滟。

如果不是离得这么近,如果不是刚好看着同样的人,以前我从没发现他和男人的眼神有很多相似。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明明极其明显,却被我无时无刻忽略的事。

男人才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这是事实,我察觉过,他妈妈说过,只是我潜意识里拒绝把我最爱的人和最讨厌的人放在一起。

我天生爱学妈妈,爸爸幼年时给过我的外部教育随着打骂烟消云散,我一直受妈妈熏陶,在她做主的环境中学会她的逻辑、她的行事、她的脾气甚至她的一些口头禅,妈妈是我的模子,我的大部分行为都能在妈妈身上找到根源;

他和我不同,他和他妈妈看上去那么像,其实因为他们同样善良、同样善解人意,因为多年的相依为命沾染的一些内里逻辑、做事习惯、性格。但他原本的模子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他爸爸最会解决问题,你们有解决不了的就去问问。”

我想起他妈妈的话,原以为是句气话,原来她是认真的。

我又想起他小时候,他说过,他妈妈说过:他和父亲关系更好,他们父子亲密无间,他是调皮任性的小孩,在他重要的幼儿期,他善良刚强的妈妈是一个规则制定者,他的爸爸才是引导者和真正的教育者,这是一个中途夭折的完美分工。男人最了解他性格中深藏的本质部分。

我问招福、问师兄、问尖嗓子……不是舍近求远吗?

虽然这个“近”令我抗拒,但男人能提供关于他的权威答案和重量级判断。

“叔叔……”我琢磨着如何开口。

“你看他们。”男人和妈妈不同,倘若向妈妈请教问题,她一定要卖个关子才肯好好说话,男人却不为难人,他们一家——这个词怎么这么别扭——都不爱为难人。

我看着妈妈和他的背影,他们没有肢体语言,只能看出一直说着话。

看什么?

“你看他们现在的动作。”男人的双手在背后托着孩子,我只能看他的眼神,那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袋子上。

我不懂。

“那个袋子里装着你妈妈的鞋子。”男人说。

所以呢?

男人有些无奈,我希望他说话直白点,但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坦然的对话关系,这些年我们的谈话仅限于礼貌用语,我只好说:“叔叔,我不明白。”

男人大概也调整了一下思路,不再委婉,“人们常说的一些话,比如,‘提鞋也不配’,我记得还有个历史故事,张良给黄石公捡鞋子?提鞋也好,捡鞋也好,在人们心里是一个等而下之的行为。”

我想不到这个。

“对女性友好关照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帮年长女性提东西是基本礼貌;而你妈妈身边的人习惯帮她提东西,她也习惯被人照顾。现在他们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如果被旁人看到呢?”

我好像理解男人让我看的东西了。

这一幕“等而下之”于当事人无所谓,于我无所谓,但在旁人看来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们不是母子,一个男孩进入破坏自己家庭的女人主导的富贵家庭,这件事本身就会引起非议。妈妈的朋友也许会说“这孩子会讨好人”,舅舅也许会说“跟他爸爸一样挺会伺候人”,看热闹的人会说“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当然他们也会说“竟然这么羞辱别人的儿子”,“连样子都不做使唤前妻的儿子”;他的朋友则会说“你太委屈了”,担心他的人会说“那家人是不是欺负你”,了解他和他妈妈生活的会说“你考虑过你妈妈的感受吗”……如果被他妈妈看到?我不敢想下去。

不,不用等他妈妈看到,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爸爸,看到自己的孩子为后来的妻子拎着鞋子,他真有看上去那么平静吗?

只是多想一想,我眼前的画面再也不是刚才的画面,它扭曲凌乱,像街面跌坏的招牌。

我开始心疼他,这位父亲呢?

好吧,这毕竟是个特例,如果放在平时,男人会主动拎那个袋子,把孩子交给他,这种假设没有意义。我妈妈也好,男人也好,就连两个小孩也会注意表面功夫,根本不可能让他尴尬。我不用想这么极端的假设,妈妈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我把讨厌的感觉按了下去。

男人想让我知道的只是他和我妈妈的关系,即使他们彼此有些许认同,即使他们欣赏对方的优点,即使他们因为各自的付出心有好感,但当他们置身在一个多重评价体系中,他们必须考虑自己任何一个哪怕最正常最简单的行为所带来的评价,有时他们考虑的甚至不是保护自己,而是维护对方。所以他们必须理智,必须不远不近,必须永远礼貌、尊重、轻拿轻放。从他的角度,对我妈妈,对两个小孩,对这个家庭,他始终要维持这个尺度,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归属感?我也许能和他的妈妈达到某种层次的默契和共处,因为我与她的评价体系相对单纯,他却永远不可能与我的妈妈达到真正的亲密。任何一种非血缘的亲密关系需要的不只是人和,还有天时地利。

就像我和他如此相爱,我们经过一次次考验,包括生死考验,我们依然得不到一份最普通最平常的生活。

我们选择的就是这样一种纠缠不清又无能为力的关系。我希望靠我的家庇佑他,弥补他妈妈走后的空虚?荒谬。太久没做题,我的脑子是不是越来越混乱?赶快开学吧。

“他以后可以应付这些。”男人依然看着他的背影,男人常常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看他,这是我最不愿正视的画面。每当男人看他,关心他,照顾他,我会不自觉想起爸爸,想起爸爸是否想看我,然后迅速切换到爸爸那个挂满游玩照片的家,迅速掐死所有画面。

现在也一样,我的大脑瞬间完成触景生情到无情无义,只专心听男人讲话。

“本来可以应付。只是他妈妈走得太突然。”男人说。

我听到了什么?莫非这个没用的男人想指责含辛茹苦的前妻?指责她竟然抛弃孩子一走了之?

男人察觉到我的敌意,并不在意,反而问:“你刚才是和他妈妈说电话吧?”

废话。我虽然压低声音,走在旁边的人肯定能听清楚,谈的是英语和工作,叫的是“阿姨”和“您”,还能有谁。

我克制自己,为什么我的敌意越来越旺盛?因为我对现实束手无策,我又在迁怒男人。

我点点头,男人眼睛里闪过疑问和忧虑。

是想问前妻的情况吗?不能问本人,不能问儿子,也不能问我这个现任妻子的儿子,但仍然担心。

我心里开始不舒服。明知问候是人之常情,明知他心中对前妻念念不忘,但这个“担心”就像精神出轨。

太可恨了,第一段婚姻□□出轨,第二段婚姻精神出轨。

“叔叔您担心阿姨?”我不怀好意地问。

“听你刚才的电话,她压力是不是很大?”

“对,有竞争,培训进度太快,一堆申请书要写。”

这男人为什么不顺着我的话回答?我为什么要顺着他的话回答?

“你不用太担心,你阿姨压力越大越容易成功。”

为什么他要安慰我?!

我心里不舒服。妈妈的丈夫——我讨厌这个身份——夸自己的前妻——在我的面前——没有一件事让我舒服。我为什么要跟这男人并排走在一起?

“如果正常竞争,她自己先怕了,说不定还认为机会该让给更年轻更有实力的人。但周围的人有敌意,有人故意卡她,她反而一定要学会,一定要达到目标。她是个特别有韧性的人。”

真了解。也对,他们相爱过,他们的爱情就像我家那对王子公主,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男人明明没笑,说话时淡淡的笑意却如暖过的空气,男人那么了解曾经爱过的人,说缺点不像缺点,说优点像世上只此一份,经过那么多年,经过那么多不愉快,男人说起她依然是恋爱时的口吻。我清楚,他平时就是这么说我的。

我已经懒得憎恨这男人的出轨了。我和他固然深受其害,深陷其中的四个人哪一个又好受过?

拉回跑偏的思绪,我靠继续鄙视眼前的男人来平息心中的恼火,了解有什么用?能帮前妻吗?能帮儿子吗?一直袖手旁观,这种爱一文不值。我故意问:“叔叔怎么知道阿姨压力大?”

“如果不是想坚持身边又实在没有帮忙的,她怎么会找你?”

我偃旗息鼓。和一个没有敌意的情商高手闹情绪不过是对着棉花打拳,次数多了倒像欺负棉花。

“你阿姨没有大问题。倒是他,他从小就有严重的分离焦虑,不能忍受长时间离开亲人。我以前咨询过朋友,不是病理的分离焦虑症,只是感情需求太高。就算现在长大了,他也受不了失去母亲。”男人不再说前妻。

他当年是怎样忍受失去父亲的?

“当年我们离婚,他完全靠着对他妈妈的责任感和恨意才能接受我离开。”男人说。

他们一家三口为什么都能从表情看出我想什么?

什么一家三口,我讨厌这个词。

难怪我必须忽视男人,多说几次话我恐怕要精神错乱。

我又一次想到那个我长久的疑问:我冷酷愚笨、妈妈高傲沉默、爸爸懦弱不顶事,加上外公奶奶公司这些外力,我的家散得符合情理;在另一个家庭,爸爸、妈妈、儿子都有极高的情商和善解人意的体恤意识,为什么他的家散了?即使他、他妈妈、我妈妈从不同角度说得透彻,我依然不理解。有问题的事物修补不当就会出大问题,恰到好处的事物为什么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毁败?

是性格吗?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他过分严重的亲人依恋让父母必须时刻关注他,在必须打拼的时候留一个在他身边照看,结果男人得不到妻子及时的情感应援和事业助力,妻子脱离社会越发一意孤行又不切实际?性格的组合可能带来好的结果:妈妈和男人、爸爸和他后来的妻子;也可能最终沦为一场灾难?那他的焦虑会给我带来什么?给他自己呢?

我的心头却有一块重石落地了:我给他填的志愿没错。尽管“等而下之”,但他不能一边承担和他妈妈的分离,一边承担和我的异地恋,双倍的分离焦虑一定会挤碎这张小脆纸。

我的轻松感太过卑劣,我还是不敢承担他的未来。

但现在看着对的以后不一定对,我们今后会怎样?我有点迫不及待听男人的分析。

见我抬头,男人继续说:“也正因为曾经离开双亲中的一方,他的焦虑更严重,更不想和另一方分开。何况这次离开的原因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我想起很久前的寒假,那时我们没有对方的微信,那时他不能向别人问我的电话,于是天天坐在茶餐厅等我。

终于明白了,这叫分离焦虑。

原来他每天黏着我,每天和妈妈又是视频又是电话,既是他的感情,也是他的焦虑。

所以和我去一个城市读大学一定是他的心理需要。

我强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我隐约觉得男人的态度有点怪。

“叔叔也有分离焦虑吗?”我问。

“我没有。你阿姨也没有,她一向独立。”男人回答。

所以这种焦虑并非遗传。也对,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是遗传,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我像妈妈,但我和妈妈区别很大,我不是公主病,我也没她坚强。

我的眼皮跳了跳,我好像抓到一点违和感的线索,男人说起前妻太过平静了,他妈妈说起男人虽然平静,却有刻意划清界限的成分,男人呢,说前妻,说他,若不是我看到太多次男人对他的细心以及关怀备至的眼神,若不是妈妈亲口说过这个人从没忘记前妻,单凭方才几句谈话,我会认为男人对从前的家庭毫不留恋,谈论时免不了流露的担忧、惋惜、内疚,我统统没看到。

可我需要男人对我表露担忧惋惜内疚吗?我不需要。那会让我更加轻视。

也许这是男人针对特定对象的谈话方式,能兼职HR的当然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我最好问什么说什么。这是我最讨厌的墙头草类型。

“叔叔和阿姨要是不离婚,他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分离焦虑对吗?”

我不是讽刺他,也不是旧事重提,我已经可以就事论事,我的语气也是平直的。

“会好一些。但他应该希望和父母一直生活在一起,择偶会有这个硬性标准。”

“叔叔小时候是怎么处理他的分离焦虑的?”

“处理不了。”

这男人是不是耍我?什么叫处理不了?

“他不像你,不会把不满意写在脸上。去幼儿园哭过几次发现父母为难,就放在心里一个人难受。早慧的孩子和问题儿童一样需要大量时间教育,我和你阿姨必须时时刻刻观察他,陪他玩,给他讲道理,前因后果地讲,也不能只讲道理,要换着花样潜移默化。”

早慧孩子就是问题儿童?什么逻辑!

我不满,难道小孩一定要像我背上这种爱哭撒娇,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只知道玩的,才能让父母满意?

想来妈妈和男人同样面对事业、同样有育儿重任(还要教育两个),两个小孩也没那么听话,结果他们事业做得好、孩子养得好、亲子关系好上加好,我和他,他们以前的家庭是用来练手的吗?有了参考,他们这一次游刃有余是吗?

我没生气,我只有一点难过,为他难过。

“我听阿姨说过,当年因为他离不开父母,你们只能分工合作,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没能两个人一起奋斗事业。”我想谈话应该有个态度,何况我的本意是求教,不能一味耍脾气,我就算耍脾气也该有个正确对象,和外人耍什么。

男人低低“嗯”了一声,半晌才说:“他离不开父母,可为什么要离开?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什么?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糊涂话?虽然我知道他们家最初的困境就是“孩子教育需要钱”,也知道他妈妈和他同样有很大问题,但他妈妈解决问题的思路是正确的,不想办法赚钱、不进步,他们靠什么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

话说回来,他那种动不动就把学习不当回事的态度,还真和他爸爸一模一样,他们父子这么喜欢拿感情当饭吃吗?跟男人说话真让人火冒三丈。我必须冷静。

大概我情绪起伏大,男人又笑了。我定了定神说:“叔叔,风险也好,财富也好,家庭氛围也好,教育方式也好,个人和家庭未来也好,我认为一个家庭所有成员应该共同承担。”

“你说的没错。”男人说,“回头想想,当年要么一家人过得平凡些,要么让孩子当个懂事的留守儿童,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我忍住差点脱口的“所以压力大就可以出轨吗”,算了,没必要翻旧账。

何况我骂过他们,我已经骂过他们了,不必一次次侮辱。没有意义。那句压在我心底里的“奸夫□□”是心里话,说出口却成了我的内疚,不只对妈妈,还有对男人。

我换了个角度思考,“当个懂事的留守儿童”,嗯,这倒是一个……

“叔叔您和妈妈也很忙,又是出差又是晚归,可是我们家却没有留守儿童。”我还是忍不住,为什么家庭解体不是因为要给他赚钱就是因为他依赖父母?为什么他一定要变成留守儿童?他们是不是觉得是他的错?

“你的弟弟妹妹是幸运的。”男人非常平静,“第一次当父母和第二次当父母不太一样。”

所以我们就是用来练手的?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时间。”

“时间?”

“还有金钱。”

我想笑。莫非富人家的孩子都是人格健全的?例如我?莫非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毫不细腻的?例如他?呵呵。

“多数人受到的幼年教育非常潦草。家长不是不知道孩子要教育,要心平气和、循循善诱、孩子哭的时候耐心等他哭完,和他谈心,搞清他为什么哭;孩子犯错的时候也要谈心,明白他为什么犯错;孩子发育不完全,要引导他不断思考,让他更了解自己,知道如何调节情绪;孩子的好奇是多方面的,有好有坏,不能置之不理,要及时回答。这些需要大量时间,需要父母有常识和耐性,但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去掉休息、工作、通勤和家务,父母能给孩子的太少了,他们只能希望在最短的时间灌输最多的常识,以最快速度让孩子养成最好的习惯。于是不得不打断孩子的表达,不得不让孩子少问几句,不得不粗暴管教,久而久之,教育变成干涉,成长变成逆来顺受或叛逆。很多人就这么长大,一代又一代。”

“叔叔的意思是,大多数家长需要面对一个取舍问题,而不是方法问题?”我反问。

“不,我的重点是不论家长如何,方法如何,孩子一样会长大。”

“您的意思是父母能管就管,不能管就算了?”

“‘一开始就接受现实’和‘最后无奈地接受现实’,效果完全不一样。”

这男人在发表什么高论?

违和感更重了。我和男人极少交谈,但我见过他怎么对妈妈说话,怎么对小孩说话,怎么对保姆、阿姨、司机、员工说话,其实男人很少说话,更重视倾听,不会要求对方长话短说,不会打断,以一种体谅的思考方式说出双方都能接受的结论,情商高,但也过于重视情分不够理性。

现在这个男人太理性了,对我来说,男人是陌生人但不陌生,我自忖早就看透他才放心看轻他,现在我犹豫了。

我不得不回想他,他很少说他爸爸的优点缺点和他知道的一切,这种“不说”是回避,他的一切回避都指向很深的感情,他没法头头是道地说男人这里对了那里错了。他也有一针见血的时候,对朋友,对同学,对不熟的人,简言之,对外人。对至亲和爱人他一向头脑发热全凭冲动,想来男人也如此,不然怎会因妻子一个要求就辞工作经商?

我终于确定违和感的来源:男人说起前妻和儿子过于冷静,像说一个外人。

不,男人对他们依然有很深的感情,但谈起他们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他们母子虽然互有芥蒂,却一直在一个格子里,男人却在另一个格子,即使两个格子离得不远,那个封闭的框架却实实在在存在。

我心念一动,试探问:“这是叔叔的教育心得?”

“对,所以现在知道什么时候该管,什么时候该放松,什么时候该自己做,什么时候由你妈妈做,什么时候让孩子自己想自己经历。以前不是这样。”

男人和他的妈妈不同,不会不厌其烦地回忆“过去”这个概念的具体内容,就连提起自己也像提起另一个人。

没错,男人彻底告别了过去,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妻子,过去的孩子,就像他说的,“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所以妈妈和您经过一次婚姻,教育孩子更加得心应手了。”我还是没忍住,不咸不淡地抱怨一句。不是为我,是为他。想着男人这些年没怎么关心过他——我清楚这主要因为他个人的排斥和他妈妈有意无意的阻挠——我还是生气。难道不应该更有诚意地表达歉意然后付出耐心和时间精力吗?也对,耐心也好,时间也好,精力也好,全给那对双胞胎了。

“嗯。这些年工作外的时间精力的确放在更小的孩子身上。”男人说。

我哑口无言。男人竟然敢承认!

身体里有强烈而熟悉的怒意在躁动,我低头忍耐,我想要的是答案,男人有什么说什么的态度不正是我最需要的?只有冷静客观甚至残酷的答复才能让我更加正确地思考我和他的关系,我们不再是跟父母要宠爱的孩子了,纠结过去没有意义。我要的是与他的未来和未来的幸福。

我呼出一口气,用更平静的语气说:“叔叔的意思是,父母的精力时间有限,即使有金钱,有阿姨和保姆,有双方合理分工,仍然力有不逮。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兼顾事业已经不容易,更何况另一份教育责任。所以多子女的情况下,责任也需要取舍,全心全意投入其中一份,必然忽略另一份,对吗?”

我知道我的语气仍有怨气,但我努力克制过了。

男人神色犹豫。

我不懂有什么可犹豫的,刚才不是非常客观冷静,实际得让人牙齿发冷,这是怎么了?

但我太熟悉这种犹豫了!这是他特有的逃避话题的表情!而且我还知道他们的逃避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更多的是为了不伤害别人——也就是我。

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是不是又有我不知道的事?怎么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我盯着男人,也许是瞪,既然跟我谈话就不能敷衍我,我早不害怕真相了。

男人思考片刻,目色一沉,点头说:“的确是一个取舍问题。”

我没说话。

“但不是在两份教育责任之间取舍,而是在两个家庭间取舍。”

我憎恨他过分实际的语气,但我恍然大悟。

对这个男人而言,第二个家庭是在经历重重波折后建立的,男人和妈妈一样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如果和从前的家庭藕断丝连,不断牵扯精力和感情,必然造成现在家庭的裂痕。何况沉重的事业压力,必须适应的生活环境,必须调整的习惯,已经让男人透不过气,第二个家庭有两个孩子,双份的教育更让人无暇他顾。想要保住后来的家庭,必须舍弃之前的家庭——也谈不到完全舍弃,男人愿意提供赡养费,学费,做为父亲的关怀,但第一个家庭不需要父亲,那对母子早把男人除名了。

冷酷吗?其实妈妈也这样,她最初对我也是夫妻离婚后定期的见面、关心,没有更多。倘若有心,她随便去学校找老师打听就能知道我太孤僻,随便问问那些她安排的课外班就知道有些我根本没去。那时她固然为陷入泥沼的事业忙得焦头烂额,面对持续不断的流言和他的妈妈极其隐秘的绊子,但倘若有心,她不会察觉不到我的异常。所以搁置是她和男人心照不宣的决定吧?了断之前的家庭,了断之前的感情,为之前的孩子提供力所能及但有限度的关怀,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我会被爸爸打,我必须被他们的新家收留,这些年我有妈妈照顾,在我的参照下,男人对他的疏离显得分外无情。

所以我是硬塞进来的责任。在他们夫妻的家庭计划里原本没有我,也没有他。

苦涩的味道在血液里凝固着,越来越冷,我们早就有彼此了,不需要在乎这些,昂贵的东西需要昂贵的代价,就当我们被命运薄待过,好歹遇到了最厚重的。他那么懦弱,那么不愿伤害自己的妈妈,却愿意从三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把我们的爱情牢牢钉死在每个人的思维底层,告诉每个人我们死也不会分开,我有这样的他,又何必计较其他人珍不珍惜我,放没放弃我?世界上原本只有我们两个人。

男人在看我,男人的眼神非常复杂,渐渐多了温和。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男人用看一个孩子的眼神看我,做为一个孩子,我只属于妈妈和不争气的爸爸。而且,那目光里的怜悯算怎么回事?谁需要第三者怜悯!

可我不想再和谁兵戎相见,那不是敌意的眼神。我看着前方,他的背影,妈妈的背影,我不只有他,我还有妈妈——我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察觉男人的目光和我一样,看他,也看妈妈。

男人长出了一口气,那对黑色的眼睛更加深沉也更加认真,我有种门或阀门被打开的感觉,好像听到了一声“咔哒”。

“你妈妈对他,比我对你用心多了。”男人说。

我敏感地意识到男人在说一些不受欢迎又不敢见光的想法,只有坦诚能说服我,说服我回到既定的谈话轨道。

但我不知道男人究竟想说什么?一个话题的开头?一个相对轻松的铺垫?一份共识性的免责声明?

妈妈对他的确好,这种好不是敷衍性的,亲自带一个人学习业务,就像手把手教人写毛笔字,一横一竖都要费心费力,这种付出看上去只是一个吩咐,一个建议,一个批评,它背后需要付出的苦心不可估量。就像舅舅一边骂我一边等我到半夜检查我的企划,谁能待谁到这个程度?妈妈对他感情复杂,既有当年破坏他家庭的愧疚和历年的愧疚,也有他对我深情付出的补偿心理,还有她与他的妈妈谈下的条件和允诺,也许还有一些对男人的报答,毕竟男人这么多年来不亏待我。我挑不出妈妈任何毛病,他也挑不出,所以他才那么痛苦。

我不知如何应答。

“我也想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教给他。但他不愿意接受。而且,我需要把时间放在你弟弟妹妹身上。”男人说。

“这是您和妈妈的分工?”我问。

“我们没分工过,却一直这样做了。你妈妈负责你,现在负责他,至少在我们这个家庭内部,这是一个我们都愿意接受的结果。”

我愈发糊涂。

“我也不是不想对你们用心,而是这些年你妈妈整天关注你,不由自主偏爱你,我必须给小孩子们更多的关怀和时间,告诉他们‘妈妈为什么更关心哥哥’、‘哥哥为什么需要关心’,他们才不会多想,不会觉得自己被忽略。”

我怀疑男人在狡辩,在推卸责任,在阴险地给我强加罪名。

但男人不会说假话,想说假话、客气话、奉承话和责备话,这些年早说了。

我又掉进了全然陌生的格子,是我长久偏见的反面。

妈妈什么时候冷落了小孩子?她和男人参与小孩每一个生活教育环节,有了第一次婚姻的练手,他们熟练地安排工作和家庭,默契地分担育儿任务,我甚至没听过他们有教育方面的分歧——就一对出身不同,根本观念有差异的夫妻来说,这太少见的。何况,妈妈爱我不假,关心我不假,“整天关注我”?“偏爱我”?我这些年感受到的冷漠难道是无中生有自找苦吃?

“小孩子最敏感,即使你妈妈陪他们的时间更多,即使你们母子矛盾重重,即使你妈妈非常克制,但她说起你,说起你的成绩,说起你在学校的表现,那种骄傲和喜爱根本没法掩饰,我必须花很多时间让两个孩子相信‘妈妈是公正的’,‘妈妈对孩子们的爱是一样的’,‘他们和你一样优秀’,‘哥哥也喜欢你们只是不会表达’,才让他们没有心理阴影。”

什么心理阴影?他们凭什么有心理阴影?得便宜卖乖吗!

“小孩子的感觉是没有道理的,又是准确的。”

“是吗?”

“他们再优秀又怎么样?在你妈妈眼里没有人比你优秀;他们再可爱又怎么样?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他可爱。”

稀松平常的语气,像科任老师解题后随口说了个天经地义的公式。

我本来没在意,几秒钟后才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不知该怒视男人,还是该佩服男人。

因为他口中的“他们”,此刻就在我和他背上。

他不担心两个孩子听到?

这男人情感一上头,就什么都忘了,和他一模一样。

“这是你妈妈和我不能克服的情感倾向,因此我们更加宠爱两个孩子,做为弥补。”男人看似毫不在意。

我想起两个小孩对我的敌意。

他们对我并非没有敌意,他们怕我,戒备我,这些反应在他们的眼神和身体动作上,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对我展示对妈妈和“爸爸”的所有权,我能理解幼儿的占有心态,越理解越厌恶,越厌恶越无视。

我还报复他们,我那拼命式的学习成绩是对所有人的报复,我一直想保持妈妈爸爸的孩子们谁也别想超越的成绩,没错,我对他们同样敌意,甚至恶意,我故意给他们制造心理阴影,让他们就算有妈妈爸爸的宠爱也休想盖住我的风头。

我怀疑男人知道我的心思,我看到男人微翘的嘴角。

在他们眼里我也不过是个争宠的小孩。

“他们不会有太大问题。”男人点到为止,“虽然你妈妈的注意力又被别人占用了,但他们多了个哥哥,你也对他们更好了,对小孩子来说,很多人的宠爱可以中和心里的不甘。真正有问题的是……”男人看着他的背影,“现在的问题难以解决,等你阿姨有了新的婚姻,可能还有新的孩子,他会更消沉。”

我像是两脚陷进流沙,这个未知的格子比我想象得更危险。

“高焦虑来自高敏感,他习惯压抑自己,不愿倾诉,表面上正常,内心其实已经垮了。”

我却僵硬得无法思考。新的婚姻?新的孩子?一旦发生这样的事,他再也不能和他妈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勉强生活,他的妈妈不可避免要把精力投入到新的感情中,他连在他妈妈身上的精神脐带会永远被扯断。

我了解断裂的痛苦,但我的情况比他“轻松”,我和妈妈从小就不亲,那条脐带本就颤颤巍巍地连着,至于爸爸,我们的纽带早就被爸爸亲手打断了。他和他妈妈却有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他们牵扯彼此的每一根神经,他的半条命和半边灵魂悬在那里,他怎么断?

我对现状无能为力,这个将来可能出现的状况呢?我能为他做什么?

难怪他那么恨我劝他妈妈出走,也许他已经在担心这件事了。

可是……他妈妈也需要有自己的幸福。

我怔怔地看着男人。

是的,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幸福。

如果我鼓励他的妈妈,那么我同样不能要求眼前的男人和我的妈妈更重视他和我。因为他们的精力理应和必须放在新的家庭上。出轨是错的,没那么关心从前的孩子是错的,但对于新的家庭来说又是正确的,如果他们不能全心全意经营这个半路的家庭,等待他们的就是更多问题和更难堪的解体。他们已经失去了我们,不能再失去新的孩子。

我恍惚想起一堆落满灰尘的箱子,想起一个狭窄阴暗的房间,想起我过去的家,想起将装了我童年的箱子封在那里的爸爸。爸爸保留了我,也搁置了我,爸爸也把我放在他的新生活之外。

这才是成熟,更实际,更理智,更无情,这才是生活的真相,这才是幸福的真相。

我和他也必须如此,接受现实,取舍现实,冷静甚至自私地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才能不那么辛苦,才能不那么甘心地幸福。

额头一阵凉,我出汗了。

我们难道没这么做吗?

当我们恋爱,当我们殉情,当我们不分手,我们做的其实和他们相同,只是我们不成熟,我们无暇他顾,我们偏激又一意孤行。

“妈妈会对他说这个吗?”我突然紧张。

男人失笑。

男人用更复杂的眼神打量我。

太讨厌了,我不需要这种眼神。

“不会。”男人说。

我放心了。他那么脆弱,不适合一次性猛药,需要缓冲空间。

“叔叔知道我妈妈会说什么吗?”我随口问。

“不能完全猜到,知道大概。”

我看着男人。

“我和你妈妈分析过这个问题。我想你妈妈会从女性身份和母亲身份这两方面劝他。让他明白你阿姨为什么必须离开这里。让他更理解他的妈妈。”男人说。

我想起妈妈说的“因为她不想再被你看不起了”。

看不起吗?那些超越年龄的理解和包容,那些近似宠爱的容忍和迁就,那些关于未来的考量和决心,是看不起吗?

我无法反驳,可能每一份自上而下的爱都有轻视的成分,因为对方做不到所以自己要做,只有平等和互补的爱情才是真正安全的。但平等未必长久。人生需要的是长久而并肩的努力。朋友如此,爱人如此,家庭如此,这是妈妈和我的理念,他能理解吗?一定能,他一直为我努力,像个小陀螺。

他也为他妈妈努力,却因为关系上的不对等导致努力失去正确方向。

“他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妈妈为什么离开他。你妈妈会告诉他。让他不那么有负罪感。”

他们的考虑和我的全然不同。难怪妈妈说有时需要借助大人的智慧。即使我们心里清楚他妈妈的离开有某种必然,却因为负罪感不愿细想,只有其他长辈的权威能强调那种必然的合理性,这样的长辈在我心中是妈妈或舅舅,或者,我早就不记得的奶奶,外公。对他而言竟然只有最近日日相处的我妈妈。我们不够成熟,只能用大人的力量稳住自己,这种心理上的依靠并不是错的。而且,他妈妈本来就将他托付给我和我妈妈了,这种引导是妈妈的责任。妈妈口气强硬,但习惯和我说话的他,接受起来也许刚刚好。人生有乱麻也有齿轮,叮叮哐哐,吱吱呀呀,总归要继续转。

“但你妈妈说话全面,不会说一半留一半,他会有新的负罪感。”

我无语,还是妈妈比较好,虽然偶尔卖个关子,至少不会一波三折让人搞不懂状况。

“你们住院的时候,我曾建议你阿姨去看心理医生。”

这男人不但一波三折,还会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有这么说话的吗?

但我大为意外,莫非男人知道了?知道他们母子这些年最隐秘那些事?

“你阿姨没理我。后来我又劝过她两次。”

所以他的妈妈能够相对平和地接受“去看心理医生”这个建议?男人劝了她三次,如果他们还是夫妻,男人一定想尽办法将她推进诊所,这就是离婚的夫妻吗?事不过三,“三”已经是往来的极限。

“她需要这个,她害怕死亡。”

我的身体震了一下。

“她目睹过至亲的死亡,那时候她大概比现在的你们大一岁,或者半岁,先后送走父亲和母亲,对你阿姨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从窗子跳下去那一幕,她恐怕天天做噩梦。”

她没跟我说过这些。

她自己承担了大部分隐秘的伤痛,把一小部分说出来做为发泄,她终究不想让他和我背负最重的东西。她害怕亲人的死亡,她受过的苦不会让儿子受一遍,所以她不会用死亡威胁他。他不同,孩子可以让父母受任何苦。所以她在心理诊所接受治疗,治疗内容不是亲子关系建议,而是如何摆脱死亡阴影。

只有男人能察觉她怕什么,她在乎什么,她真正的异常……那是爱人特有的视角,就像他总能发现我的每一丝不对劲。

我呢?我的视角里发现了什么?

“叔叔,您认为阿姨去国外对吗?”我问。

“不对。”

我语塞。男人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但这个问题是我问的,他如实回答,我又有什么资格找茬。

“你阿姨没考虑自己的安全,这是闹着玩的吗?她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却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她不应该这样报复孩子,就像他也不应该用跳楼威胁他的妈妈。如果有闪失,留下来的人活不活得下去?就算活着也要痛苦一辈子,这种决心有什么意义?”

男人的口气像解析几何,谜一样四平八稳。

“这孩子集中了我和他妈妈的所有缺点。”

那称得上沉重的语音中,我终于听到男人曾经的感情,对从前的儿子,对从前的妻子。

不知为何,我有点想笑,他的外貌集中了父母的缺点,性格也集中了父母的缺点,为什么却比父母更好?

“不过他比我们更好。”

我又一次哑然,随即释然。我真的不想再和男人、过去、心中的怨气较劲了。

“他那样做叔叔也很恼火吧。”这一次我真的没有敌意。

男人却沉默了。

“我真希望他把这件事告诉我。或者我能及时察觉你们的关系。我不能改变结果,至少……也许……他不会受伤。”

男人声音沉得令人颤抖。我听到深深的懊悔。

不可否认,男人擅长说服两位妈妈,但这不是一次家长会,一段时间的师生沟通。

“叔叔能接受?”我不由问。

说起来我们的关系揭露得突然,我妈妈喝令分手,他妈妈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吓到了,男人呢?男人好像从未流露出反对和赞同。我想起偶尔来家里玩的那对叔叔,是不是他们的存在让男人和妈妈的接受度更高?

“我见得多,所以没什么偏见。”男人说。

什么?见得多?

“大学的时候,追我的男性比女性多。”

什么?

“我读本地大学,有很多初中高中就认识的同学,很快学校里的人就知道我从没交过女朋友,全误会了。”

男人平淡的口吻竟然令我有一丝难过。如今男人谈论好笑的事不必笑,谈论难过的事不必难过,过去的男人在他心中死掉了,在男人自己心中也死掉了。

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在意识里探出头,我一时看不清那是什么。

“你妈妈生活里有这方面的朋友,也能接受。但你阿姨肯定接受不了,她现在大概只能勉强把你看做他的‘同学’。”

好,我决定今后每天在教练建的那个群和他妈妈说话,让她耳濡目染接受“GAY”的存在。

“大学时我经常收到陌生的好友添加,经常有人直接告白。”

男人跟我说的不是大学艳史,而是他上了大学后的生活。

好,两个人互相检查手机是有必要的,大学后应该继续这样做。我不怀疑他,但我要搞明白自己有哪些竞争者。

“叔叔你为什么从来没怀疑过我们?”我问。

“我也奇怪。你们甚至在我面前吃过两顿饭,一顿吵架一顿打闹。可能因为你妈妈还有两个孩子整天谈论你和哪个女孩子更合适吧,我想不到其他的。”

他们没事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有,他从小就会跟我说有多少小女孩喜欢他,哪个小女孩送了他什么礼物,跟我讨论今后娶哪个。”

我瞪着前面的背影,他低头和妈妈说着什么,背部有点弯,在我眼里弯得更厉害,几乎弯成一个问号。

他为什么喜欢我?

我从小到大对女孩、对男孩、对人类没有兴趣,再加上负罪感和轻生感再加报复欲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没什么困难就接受了“GAY”这个身份,但如果他是女孩,我同样会喜欢他,我们比较过他是男是女哪种更好,现实只有一种,我不假设。

他不一样,他上幼儿园考虑娶哪个小女孩,上初中有一堆红颜知己,身边的男性朋友一水的直男,他对我的喜欢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相信“爱的就是他这个人,无关男女”,这是小作文的胡扯。如果性向选择没有生理基础,世界应该遍地双性恋。

他对我的脸和我的身体着迷是真的,但我在那些国外群组里已经了解青春期的性向本就是模糊的,这个年纪极易混淆自己的偏好,而我们又有绝对的灵魂吸引理由。他是不是这种情况?

身体吸引早晚会进入倦怠期,那个时候他会不会突然发现他的生理倾向是女性,然后想要回归常轨?

原来我们还有一个巨大的隐患。

“没事吧?”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男人没想到一句玩笑似的回忆激起我这么大的反应。

我怀疑男人意有所指,说来当年肯定是妈妈主动,那么我和他的关系也是我主动,男人在指责我掰弯一个正常取向的人吗?我用最快速度推翻这个怀疑,男人这些年一向要么不说要么说清楚,不会话里藏话。

我思索着这个出轨的男人。

我想起他的妈妈说过几句他们的爱情。

咦?

我摇摇头,我几乎咬住嘴唇。

在他妈妈的回忆里,男人是个带着她走出绝望的人,哄她笑,引导她,带她进入自己的朋友圈,带她过普通温馨的生活。

这不就是他对我做的?

我当时怎么没察觉?也许那天他妈妈的话太多了,我根本来不及想他们的父子的相似处。

他们父子是一类人,爱一个人就愿意为对方做一切事,对方开心他们就开心。

那他有没有可能不爱我?他会不会出轨?

“叔叔……”我斟酌着,我的思维拔河般剧烈地挣扎,我即将说出的话似乎是对妈妈的背叛,也是从前的我唾弃的话题。

“问吧。”男人鼓励我。

“您认为,我怎么做才能让他轻松些?”我还是问不出口,不如就让话题回到我最初的目的。

“为什么要轻松?”男人反问。

男人把我问住了。的确,我生命中的东西没有一样轻松,父母爱我,但他们关系紧张,我没轻松过;出身富贵,从小听到看到父母亲人为金钱拉扯,金钱是我的倚仗也是我的负担,我没轻松过;成绩次次第一,是我一天天一夜夜绷着神经捧着习题熬出来的,我没轻松过;更不要说从小到大被抛弃被打被冷落又满心愧疚的经历,我没轻松过。只有他试图让我轻松,试图把力所能及的一切为我做好,让我埋进他的翅膀暂时忘记人生的风雨飘零,而我也下意识地希望他轻松点,希望他在我身边更多感受到快乐而不是辛苦。

可能吗?在我的家庭内部,听说奶奶外公在病床上还要签文件,妈妈早出晚归,舅舅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就连最小的孩子们也奔波在幼儿园和各个兴趣班,爸爸也许轻松,轻松就会被人看不起,我和妈妈曾经爱他,也看不起他。奶奶呢?奶奶无疑最爱爸爸,却只能把财产托付给妈妈和我,不信任就是最大的看不起。

看不起。妈妈对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也用了这个词。只要我们在一起,在一个充满悬殊、攀比、虚荣、不乏纸醉金迷的价值体系,他和他的妈妈休想离开这个词,休想摆脱这种感觉,不论我多么爱他,不论他对我有多大的帮助,又不论我们多么希望他的妈妈苦尽甘来,在旁人的眼光中,在她内心深处,她不得不享受着来自仇敌一方的连带照顾,以致自己多年的养育像一场笑话,苦尽甘来的享受像一种耻辱。他也一样,如果他不够努力,不够优秀,他在旁人眼中也会变成笑话和耻辱。即使他够努力,够优秀,人们也会以为他只是借助了我家的资源。他得到的评价不会比他爸爸更高。他选择我就永远告别了轻松,就算有天我们远离家庭,在这个内卷至死的国度和日新月异的时代,没有人能轻松。

也许这才是他的妈妈出走的最本质原因,如果她不做点什么,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脱这种命运。

她始终是清醒的。她过够了被人看不起的生活。

他呢?他一直不清醒,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自己,今天为了这个明天为了那个,但他不是没脑子,在我还懵懵懂懂时,他就知道在我身边意味什么,他高二才进一班,很快有自己的舒适圈,但他必须顶着“抱大腿”的压力进入铜墙铁壁的班委会,花费大量时间和他们搞好关系,以被人看不起的方式得到被人看得起的结果,他有自己的骄傲。我从不认为自己比他优秀,可我们在一起始终是他承担更大压力,这不公平。但就算我声嘶力竭地告诉别人他对我的好,人们仍然会认为他不过在讨好,他的筹划不过是心机,他既要面对我的自私,还要面对大半个世界的偏见,还有他无法伸展的骄傲,必然崩溃的家庭,形同陌路的父母。

想到这些,我怎么可能不希望他轻松点?

“我以前也总想着轻松。后来明白普通人的一生不可能轻松。”男人说,“我不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辙。而且你可能不理解,这种‘不轻松’对他是好事。”

“因为他会不断进步?”我问。

“他的确会不断进步,但他在乎的不是这个。他在乎的是情感的对象和结果。”

这不是哑谜,一个父亲的确没法坦率地对儿子的男朋友说:“他在乎你”。获得对方父母承认的我却没有开心感觉,我犹豫问:“可如果得到的东西一直不变,付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平衡,感情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付出有付出的快乐。”男人说。

“叔叔,我问个没礼貌的问题。”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个问题,“当年您千挑万选,对阿姨一见钟情,您也对她付出过,您一直付出的结果是什么?是您终于撑不住了,您背叛她,然后失去了这段感情。如果我默认他的付出,不想帮他轻松,那我们就会重蹈你们的覆辙。”

“那如果我从追求你阿姨那一刻就想到未来的孩子,努力升职,而不是一开始就贪图安逸呢?”

“……”

“所以现在的他知道这一点,认同这一点。任何一种关系都不需要大包大揽,对方又不是卧病在床。何况就算卧病在床,你也会做出对双方最有利的决定。”

“我……”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在病床上,我忙着考名校,怎么看都是我自私。

“你知道该做什么。如果你当时忙着照顾他耽误学习,你妈妈不会同意,你舅舅不会同意,大人不是拿小孩没有办法,他们有很多办法,你做的是正确的,不用怀疑自己。”

男人说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从他跳楼,不,从我在站台抱住他,我对我们的关系就不再抱有“大不了一死”的不负责任的偏激,我开始权衡轻重,两位妈妈始终是我逻辑上的“假想敌”,我不再硬碰硬,想通过欺瞒、忍耐、回避和以退为进平衡多边关系,我想当这个多边形的重心,而重心必须有强大的承受力,因此我不能放弃高考。

没想到男人看得如此透彻,说的话简直称得上理解。

“他清楚这一点,也认同这一点,他只是和你一样承受了应该承受的压力。而外界公平与否不是你能决定的。”

“他的追求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他追求感情和感情本身带来的价值,其他事,包括学业,包括人际,包括生活,都是实现感情的过程和手段,你可以理解为世界上大多数男孩追求的是名校的大门、财富的大门、感官享受的大门,他们对门里的东西没有特定标准。他的追求和别人不同,需要那扇门里站着一个特定的人,门里的东西再多,没有这个人他就没有动力。换言之,你站在哪里,他就去哪里。长此以往,他不会吃亏,吃亏的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吃亏的是我?

“因为你在的地方是世俗的高点,他不是。”

我没想到男人愿意把谈话深入到这个程度。

“因为感情是会变的。年轻的时候想法简单,靠着容貌,靠着情绪价值,靠年少的好感,靠一点同甘共苦的经历,以为爱情能跨越一切。太年轻了,没有那种无路可退的恐慌;还鲁莽,以为所有事可以一死了之。”

我怀疑这男人在讽刺我们,没错,这就是讽刺。

“等到明白生活的压力,明白责任,有了自身的担当。或者受到了足够的伤害,明白自保,明白感情不能当饭吃。当真感情走到尽头,付出多的那一个如果抽身,另一个未必承受得住。”

我猛然想到了我的爸爸和他的妈妈。

不管说多少次家庭分工,说多少次人和人擅长的东西不同,说多少次爱的平等和“我愿意这样做”,人和人的付出就是有差异。在校园里,我安排他的学习,他安排我的人际,我们称得上各有所得。高考后,当他进入我的家庭——当他进入这个家庭每日努力,我明明也在努力体恤他,努力关心他的妈妈,我心中的坐享其成感一天比一天强烈。当他说出“随时可以离开”,我察觉过付出不等的恐慌。

“叔叔,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在高点反而吃亏?”

“因为从结果看,他实现了阶级跨越,你原地踏步。”

我难以掩饰心中的惊骇。

原地踏步,这个词我用过,他的妈妈用过,也许我还年轻,她一直单纯,我们使用这个词,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词。但男人却给了它一个极其功利,根本不能宣之于口的视角。至少我没想过,他没想过,他的妈妈没想过。

两个家庭解体后,妈妈得到了奶奶的遗产而身家倍增,哪怕财产只是暂时监管的;男人得到了一个与更高层次老板们平起平坐的机会,哪怕做妈妈的陪衬。相对的,富二代爸爸失去大部分财产,最后娶了个既没有学历名声也不好的女人;他的妈妈离婚前也算个老板娘,离婚后只剩一套房子。从世俗意义来讲,妈妈和他的爸爸各自跨了一步,而爸爸和他的妈妈却从原来的位置跌落了。

我突然对男人信服了。

他是坦诚的,也是公正的。

也许正是“外人”、“死掉”、“旁观”的心态,他可以坦然说出自己和儿子吃到的“红利”,说出我的“吃亏”。

他离开我时,就算满身伤痕,也已经得到了安身立命的足够资本。他已经不止一次从某种关系中“抽身”。

但我不行,我离不开他。心理离不开,生活也离不开,没有他我的生活会完全解体。

他是个有头脑,有能力,处事灵活的男孩。当他从这段感情抽身时,他会失去一些东西,例如我,我们的感情,但他完成了一次从心理到身份的蜕变。我不一样,我失去的是“得到”本身。

也许招福早就理解了这种关系的深层逻辑,所以招福说起男友,说起他,不忌讳“出身”、“凤凰男”这些词语,在招福的头脑里,这些才是本质,才是关键。招福默许这种“抽身”和“吃亏”,因此加倍看不起对方的欲迎还拒。

可是,如果我们一次次从所谓的本质、关键、旁观角度理解爱情,爱情还是“爱情”吗?至少我的妈妈,还有眼前的男人,他们珍惜的依然是爱情本身,并没有把爱情当成跳板和天梯,我和他,还有招福,都是被爱情冲昏头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婚内上瘾

夫君是纯爱文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