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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73

73

去他家的路上,我的头脑开始冷静,我怀疑那些话是他拖延时间的技巧,竟然每一句都敲在我最在意的东西上。

但他说的是真话。那些自怨自艾他不会对他妈妈说,对他爸爸说,对朋友说,如果我的情况正常点,他也不会对我说。

他一向不希望增加别人的心理负担,宁可一个人独自忍受。

他不是完全没有脾气,他会从此躲开,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缩进壳子里,根本不再沟通。

我不知道能对他解释什么,当然他不是真的要我给他个理由,他不需要。

他想谈另外的事,我猜不到是什么,我必须去。

他嘱咐我小心小区的邻居,我当然知道轻重,趁夜黑无人偷偷进去,每走一步左右张望,像个贼。终于走到那栋僻静的单元,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脚步和开关门声,才蹑手蹑脚上到三楼。他没锁门,我进去后反锁了一下,脚边已经放好一双拖鞋,自然是他的。

我换了鞋。按开客厅的灯。

他坐在桌子旁等我。

他洗过澡,纸白的皮肤看着奶一般软,水一般透,半湿的头发和眼睛依旧黑亮,他的嘴唇是褪了红的淡粉色,近于白,我看到桌子上有一小杯冰块,也许他用冰块消掉唇上的咬伤和肿胀淤青。客厅的窗帘拉着,他妈妈的房间门关着,厨房也关得严实,只有他的那一间没关,只拉着窗帘。他家本就不大,这近乎被帘子和门包起来的小空间却不气闷,气味干净,我几乎闻得到他皮肤上的淡香,不由一阵恍惚。

我那样折辱他,一转眼,他依然波光潋滟。

他的神色淡淡的,不像要找我翻账本,也不像要跟我谈心,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他对面,那里放了一杯水。我希望是毒药。

“吃饭了吗?”他随口问。

“你想说什么?”我问。

他淡淡一笑,似乎习惯了我的说话方式,又似乎这种方式就是个他懒得计较的错误。

柔和的灯光下,他松弛,懒洋洋的,耷拉的眼皮像是要睡了,还要再坚持说几句话。

他真好看,在教室,在球场,在别人家,在自己家,各有不同的好看。我怎样都看不够他。他的好看不只是外表,而是性情和气质从眼神皮肤透出来,一种灵动的温柔。

“我……”他顿了顿,“刚才打的那一段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为了激怒你,让你愿意跟我谈话,不是真的想那么说。忘了吧。”

不是真的想那么说,但真的那么想。不论是对我的不满还是自己的委屈。

我没说话,把买来的药物放在桌子上向他推去,他神色尴尬,眼里难免有一丝责怪。

奇怪,是责怪,不是恨。

塑料袋的滋啦声非常刺耳。

我想帮他上药,又说不出口,他会害怕,会真的恨我。

我只好拿起杯子喝掉那些水。

“你……怎么了?”他问。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他仍然要分析我,我固然不正常,却不会随机抽风,我只有受到刺激才会反弹,受到强烈刺激会强烈反弹。但现在的我能对他说什么?说说我不幸的妈妈?说说我苦命的爸爸?说说他们现在的幸福生活——在这个被抛弃的小房子里?当我做完那样无耻的事再说这些东西,是给自己找借口吗?

“和你无关。”我说。

他屏了一口气,显然,今天他没心情跟我生气。

我想我应该向他道歉,我不能只把歉意表现在死亡上,死亡更大的作用是报复,而不是谢罪。我斟酌着,究竟不奢求原谅的道歉该怎样说?

“你不想说就算了。”他的口气也淡淡的,我听到一点嘲弄的情绪,又不太像,“但你的状态不对劲,我的状态也不好,这么下去对我们没好处,我想还是应该好好谈谈,我对你说我的想法,你愿意就说说你的,行吗?”

我点头。我一向想知道他的想法,带着答案离开总比带着问题离开强,我毕竟是个把解题刻在骨子里的书呆子。

“我……”他似乎很难开口,掩饰似的拿起我空掉的水杯,起身给我倒水。

我由着他。他的动作看着不太艰难,我看不出他受过伤,我伤害他,把他一个人扔在西墙,我真该马上死掉。

我想抱住他告诉他这些,我没资格。

他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我差点抓住他的手腕。

那只手腕上有微微的红痕,不知在哪里擦破了,我太粗暴了。

我继续喝那杯水,继续希望那是毒药。

他重新坐回我对面,我注意到他在坐下那一刻皱了眉。他肯定受伤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吗?”他低头说。

我只好低下头,看着水杯,水杯是陶瓷的,白色,有青色山水,看不出昂贵,过于老式。他家的东西不太新,这个杯子却过于旧了。

“那个杯子……这套杯子,是我外公和外婆的。”他说。

我将那个杯子向桌子里推了推,它突然显得易碎。

“我家人,外公,外婆,妈妈,爸爸,就连小时候的我也是做事仔细那类的,杯子一共四个,这么多年不过打碎了一个。”他拿起那个杯子看了看,又看我,他说:“你知道吗?当年我妈和我爸本来可以不离婚。”

我浑身一震。

“不,不对。”他说,“是我爸曾经和我妈商量过,不是商量,是求她原谅,我妈没同意。”

我没说话。

“这些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不敢问:我妈还爱我爸吗?但我知道,我爸是爱我妈的。”

我抬起头。

“我不是说他不爱你妈,他们既然出轨必然有相互吸引的地方,经过这些年的共同生活,还是同甘共苦的生活,他们的感情肯定更深了。但我知道当年我爸是在我妈不同意复合并一再闹事的情况下才终于死心的。男人嘛,辜负了的最放不下,再也得不到的就再也忘不了。只是我始终不知道,我妈到底是报复,还是恨。”

“有区别吗?”我问。

“有啊。如果是报复,她已经让那对男女不好过了。那她为什么始终不肯走出来,追求她的男人中有很优秀的,我也乐意接受,但她看也不看;如果是恨,为什么一直把自己搭进去,是不是还有爱?”

我茫然。他为什么说这些?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他对我微微一笑,“我爸,我妈,也许还有你爸,你妈,其实都是男男女女中特别稀少的类型。我妈是外公外婆疼爱的乖乖女,家里比较传统,不随便恋爱不奇怪;我爸那个条件,那个情商,中学大学工作,什么样的女生没追过他,想找个漂亮的,有钱的,有背景的,根本不是问题。但你知道他的择偶标准吗?他说想找个什么‘天使一样的女孩’,别人劝也没用,追也没用,直到碰上我妈才开始谈恋爱。其实他们骨子里是对自己理想目标的一种偏执,他们的择偶近乎按图索骥。他们似乎不将就,实则不现实。所以我爸用一种与人生背离的方式寻找爱人,而我妈坚持她的爱情,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原谅背叛。他们所有的痛苦来源于这份过于执着的爱。你爸和你妈难道不是吗?”

我更加茫然。是,他们也是。

他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继续道:“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人生又不是只有爱情,他们在做什么?用一份爱情毁了自己毁对方,毁完生活毁孩子,我外公外婆去世早,走得倒也放心,你外公恐怕没少为你妈担心。这是很好的吗?爱一个人就可以爱上一辈子,哪怕分开了,恨了,其实爱还是一辈子,浪漫吗?心酸吗?痛吗?所以更要狠狠地放在心里,因为人太普通了,这份爱却让生活多出几分虚荣和炫耀。我血液里流着的恐怕也是这种东西。你呢?说不定也有这种执拗基因。这太危险了。”

危险?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妈当年的行为。她从来不去我爸单位闹事,从来不跟我爸吵闹辱骂,她把所有矛头对准你妈。看上去,她只是憎恨第三者,甚至给男人留了面子,看着是不是像那些诅咒小三的女人,内心愿望其实是希望男人迷途知返——但我妈坚决不答应复合。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想不明白。

“因为她要报复。但报复需要冷静,需要目标明确,她明白这个社会对男人出轨过于宽容,世上只有‘□□羞辱’,没有‘嫖客羞辱’或‘奸夫羞辱’,所以她没必要去我爸那里浪费精力,除了给我爸增加一点花边新闻,毫无损伤。只有把你妈那边闹到人尽皆知,闹到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挖苦、鄙视和嘲笑,闹到这种难堪能够跟随她、跟随她的新家庭一辈子,才算报复。我妈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却不代表她不会算计人。或者说,就因为她善良,她想算计人才会百发百中,所有人都会相信她,同情她。我爸想不到这些,你妈想不到这些,你更想不到这些,就连我,也是在随后那些年才慢慢想明白。当然,她只算计过这么一次。倘若她早点把心机用在我爸身上,恐怕不会离婚。她只是真诚的,全心全意的,毫无保留的,绝无计算地爱着一个人。她平时傻傻的,一直傻傻的,只是因为不愿意算计别人。”

我的确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幕,当年的种种事情,我想到只有无力和苦涩,我也有很多不甘和不忿,却也从来没想过那一幕幕疯狂是经过算计的。

“你以为这种心机只有我妈妈有?”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说什么?

“我也有。”他还是笑着,“我刚才给你打的那些话,你知道吧,都是故意说的。”

我点了下头。我猜他是故意的。

“你今天对我做的事……”他轻轻“哼”了一声,“别太在意,其实你或多或少感觉到我有意激怒你吧?我看你不对劲,不哄你,不哭着让你心软,反而让你得逞,其实我多少也有……想和你扯平的意思。我一直内疚从前一次次打你,你从来不恨我,我就越内疚,要是你也伤害我,那至少我不用再背负那些内疚了。而我在本质上是不会怪你的——你知道吧?就像你不会怪我。所以我不是因为内疚才不怪你,而是本来就不会怪你,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理解他的意思,我们不会怪对方,只会怪自己。这很奇怪。

“何况,”他伸出手翻动着袋子里的药盒,“其实你没那么……想伤我,你的动作看着重,其实很轻,用不到这些药。你就是这样,想了一堆伤人的办法,最后其实只有你受伤。”

他在想方设法降低我的罪恶感。

我爱他,因为他不管多么生气,每一次每一次,他下意识为我着想,为我找一堆借口,一堆台阶,爱的本质也许是希望别人爱自己,也许是在别人身上发现自己,也许是我还不懂的东西,但我想我没法爱他之外的人,因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么了解我又对我这么好的人。

“包括我给你的那些消息,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在什么情况下一定回复我,你会为什么事动怒,会因为什么问题说话,我还跟你装可怜,引发你的罪恶感和同情心,这些其实你都明白。”

“我不明白,我只是有点怀疑。”我说。

“现在我告诉你了。”他说,“明白了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某些情况下,我也可以把所有心机用在你身上,算计你,利用你,报复你,害你。这些东西我都会,但我应该不是一个坏人,我不希望用这些小聪明去利用人或者算计人,我宁可它只是人际交往里的一点情商和小手段,我还是希望有坦诚相待的朋友,和每个人保持轻松愉快的关系。这些你也相信吧?”

我点头。

他好像松了口气,他一直很在乎我在不在乎他的心机。我不在乎。就算他害我又怎样?就算他害死我又怎样?

“你只是狠不下心。”我说,“你妈妈只是狠下了心。”

他又笑了。奇怪,为什么气氛这么友好?果然谈话氛围都是由他主导的,我毫无作用。

“所以,你能控制我,我也能控制你。当然如果当年我不打你,而是对你使坏,那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你比我更隐蔽,更能取信于人。你和我妈倒是一类的,平日形象太好,只要你们愿意,你们说啥别人信啥。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的性格,你总是……气我。今天你的方式更是再创新高,你真有创意,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你。”

“你不用原谅我。”我低下头。

“好在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原谅不原谅。我不是想说这个。”他说,“我只是觉得……累。我和初中那些朋友联系了一下,问了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所以刚才能那么准确地敲打你。他们是不是也和你说过我初中有许多女性朋友?”

我没说话。他们没说,招福说了。

“我挺受女生欢迎的,也有男生追我。”

“哦。”我有些郁闷。

他笑得好像很快乐。打量我,半晌才说:“但是我不想谈恋爱。不是因为像我爸那样想等个天使,不,我当然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有个貌美如花十项全能的仙女追我,但就算真有仙女,我大概也不会恋爱。我排斥这种感情。别人说金钱是万恶之源,我看真爱才是。如果我爱一个人,大概率像我爸我妈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伤人伤己,把自己的人生搞到一团糟还没有挽回余地,那样太累了。你看我对你,不算勾心斗角,也算费尽心机。”

我突然有些明白他要跟我谈什么。

“其实我很感谢你,之前我也消沉了很多年,也和你一样怀疑活着做什么。后来我看开了,活着就是活着,活着不是为了过去,人应该看向未来。我的打算你也知道,就想考个好大学,把我妈带走,远走高飞,以后去国外也可以,我相信她可以重新开始,我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你也知道我初中那些事吧?我妈打我、监视我很大一部分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是我没告诉你这些,一来没必要,二来,我隐隐约约希望在你心中留一个相对单纯的形象,让你想起我来不只那些拳头,还有一些美好的。我喜欢你,是真的。”

我没有看他,我视线里只有那个白色杯子的下沿,它是易碎的,却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了几十年。“我喜欢你”,我没想到我还能听到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远远不够。

“可是我的喜欢仅止于此。我喜欢的是我和你相似的遭遇,是可以互相理解的那种灵魂上的东西,但也就是这种太过特别的存在感,你又是那种太吸引人的人物,我搞不清楚这种感情。我想它介于憧憬和独占之间,是不是爱情反而没那么重要。我会小心眼地留意每一个和你接近的人,认为他们威胁到我的地位,但我不想追你,不想和你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我只想和你做最亲密的朋友,互相帮助,我想帮你拓展一下你自己荒废的人际圈,你也愿意帮我提一提成绩,毕业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告别所有倒霉事,我希望你今后有许多朋友,有优秀的合作者,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这些也是真的。这就是以前我对你的全部想法。”

“哦。”我说。

“至于后来……”他解释,“你突然……”他不自在地摆弄手指,十指交叉,分开,手背碰在一起,“我特别吃惊。但我……的确喜欢你,而且你……你太好看了,你几乎满足我对爱人的所有想象,这想象全是虚荣心方面的。还有,我对你一直有负罪感,我说过你做什么都可以,总之,这些东西加起来就是我拒绝不了你。我很快发现我忍受不了这样的感情,担惊受怕,事事小心,每天怀着对我妈的内疚,对你的内疚,我本来已经能睡觉了,最近又在失眠,每天都在拼命学习,因为一停下来就想‘怎么办’,我妈怎么办,你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是不是骗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法像以前那样对你,我还发现,我不像你定力那么高,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下,我的效率很低,状态越来越差。现在,我又开始担心成绩下降,担心期末考试,担心高考。你……太习惯第一的位置,你其实从没在一个相对低的位置呆过,体会过那种追赶时的无力感,那种始终和被人差了点东西的抓狂感,所以你不理解我的焦急和顾虑,以为只要有你的计划,你的辅导,一切万事大吉。但万事大吉了吗?你昨天旷课,今天旷课,我也跟着没法学习。现在我们又要浪费一整个晚上,估计明天也别想做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说:“我知道,你没那么在乎未来,但我在乎,我真的想有个未来,我妈含辛茹苦,我不能辜负她,我有责任带她走出现在这个状况,她只能依靠我。所以,尽管我喜欢你,但我真的没有更多的精力,没有更深的感情,没有更多的能力。我只能承担我愿意且能够承担的,不论你对我到底有怎样的心情,我承担不起。我只能很虚伪其实一点也不虚伪地说:我希望你幸福,但我给不了。”

他的声音很低。

刻意压低的声音,放轻的动作,包紧的窗帘,上锁的门,他要在这个密闭空间开诚布公地解决一个麻烦,埋葬一个秘密,而我仍然心不在焉,他头发上好像有水的味道,皮肤上的香很清凉,他洗的是冷水澡。记得家里上一位保姆曾欲言又止地劝我不要用冷水洗头发,“男孩子就是不听话,总用冷水冲头发要生病的。”破晓的夏日清晨,我夹着书包、拎着电脑匆匆走出房间,她这样跟我说,我木然说了声“谢谢”,内心没有起伏,却长久记住了这句话。

不可否认,我缺爱,看到他我就饥渴,我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吸干,把自己喂饱,他接近我,我就离不开他。以前总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后来便身体力行地想要一种只有两个人的关系。我毫无经验,慌手乱脚,他想要配合,时时失望。我们两个很难吵架,出了问题,我倾向冷静分析然后走极端,他倾向给人留余地最后躲和逃。现在他终于愿意告诉我这问题的症结:我自私,他也自私。

我知道他还有隐瞒,那不重要。那是他的自由。

我为他考虑的东西太少了。

他八面玲珑的性格太有迷惑性,让我单方面相信他能把任何事处理好,除了他妈妈。我在反复地、无休止地、无节制地向他索取,我早就知道我能给他的东西不过几张学习计划,我一本万利地享受他带来的种种愉悦。而我的性格阴晴不定,猜忌刻薄,动辄极端,哪一项能当他的男朋友?我自以为的那些计划,考虑,付出,从根本上置他的心情和感情于不顾。最后我还试图用自己的死亡永久性地伤害他,摧毁他一辈子对爱的信任。

我的确是个恶人。

我进一步想到,倘若今天我死了,最后留在学校的是我和他,手机恢复数据后聊天记录是我和他,所有怀疑都会指向他,他的生活从此永无宁日。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后果被我忽略了,我的思维里的确没有他,我只想我自己,顺带自以为是地想一想他。他的指责没错,他的自私不叫自私,只是一个正常人的正确选择,我才是真正的利己主义者。

我的脑子像是有几根发条,几个齿轮,就那么吱吱呀呀转了几圈,随即锈住,再也不想转了。我心灰意冷,我的人生无疑是失败的,更失败的是我从来没有勇气改变什么,我只懂接受。因为我不能对别人的幸福提出异议,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不能把别人的幸福当做自己的幸福,我不能对再次结婚的妈妈或爸爸说出祝福,只因那幸福里我的存在太轻。是我天生凉薄,还是被一件件事推到边缘只懂自我保护?这些好像无足轻重。

他用遍体鳞伤和我谈判,现在轮到我表态了。

“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说。

“啊?”

“你问的问题。”我翻开手机,“‘你们为什么全都这样对我’。”

“啊?这个……”他窘迫慌乱道,“你不用介意,真的就是个心理陷阱,我只希望你……”

“希望我内疚,希望我来见你,但你说的是真的,它也的确是个大问题。”

“不……”

“你的确不该继续犯这样的错误。你的错误是:你挑战了人性。”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微微张开的嘴唇凝固了。

“你习惯付出,你对喜欢的人没有太多保留,愿意用自己的头脑和能力帮助他们,你对你的妈妈近乎一种溺爱。你这样的类型,能力低一点会被叫做‘老好人’,最易被人欺负利用。你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你双商高,看人准,做事有一定原则,即使如此,你依然被这种性格伤害,逃离自己的学校,断绝自己的朋友。人和人的关系固然不是一种交易,但总要有来有往,你却总是没有节制,让自己的情感处于失衡状态。要么给对方太多却不给他们报答的机会;要么不要求对方其实根本不信任对方能达到你的要求;更多情况下,你的付出只换来得寸进尺、虚无的怀念甚至怨恨。当你无条件地为某个人付出,只会让他越来越不知深浅,越来越没有底线,对你的要求越来越多,这就是人性。倘若人性可信,世界上不会有法律这种东西,这就是你性格上看似美好却致命的缺陷。”

他呆呆地看着我。他发呆时没有呆板,只有乖巧。

我爱看这样的他,就像我在给他出难题,解难题,他只能看着我认真听。

“我不懂人际关系中的分寸,不能给你更进一步的建议,你自己慢慢想怎么解决吧。”我说,“然后,我们的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尊重你的选择,我不会做你担心的事,从今天开始,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不用刻意避开对方。”

“啊?”

“还有。”我不知该怎样看他,只能低下头,“今天的事,对不起。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啊?”

他一脸惊讶,似乎不相信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也许他准备了冗长的谈话,想了一堆冠冕堂皇的道理,也许还有撕破脸皮的争吵。他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和我一样的校服。

我不准备多说。我没有凄凄惨惨的心事对他剖白,我的展露都是刻板的,现在也不必露出来博取同情,我怕我又会趁他心软多生事端。我的主意没什么变化,只是调整了顺序,他如此待我,我却永不知足,他想要拒绝我就要死要活,还想拉他陪葬,简直无可救药。想死的人应该谨慎规范自身的行为,不要跑到地铁阻碍一车上下班的人,不要故意报复身边的人,否则他想要的不是平静而是指控这世界不爱自己。我的妥善死亡应该在大学后,最好出国后,那时分别已久,妈妈爸爸还有他只会收到一份讣告,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

我迅速想好下一年的计划。我们会有几个相同的补习班,我会尽量踩点上课,下课后或者马上走,或者和老师申请小课;在学校我会在普通时间上学放学,一周和他说不超过十句话;我要加重自己的课业,避免想他,不去看他。我仍然对他有强烈的渴望,包括心灵,包括身体,但我想爱情应该包括忍耐的成分。我已经伤害了他,那我理应伤害自己,或许那不叫伤害,叫自我约束。我要克制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行为,让他不再担心我,不再恐惧我,一心一意拼搏他的成绩,顺利完成高三。我也可以假装逐渐的开朗,和同学们关系更近一点,又不近到让他吃醋,这样他既不会担心我的未来,担心我会不会继续寻死,也不会有感情上的不甘。我一时想不到更多,回家还要做一个详细的计划。

公平地说,我爱他不只为了满足我自己,我希望他快乐,我希望他因为我忘掉那些伤害过他的,我爱看他笑。

我站起身,翻了翻书包内侧的袋子,检查有没有遗漏的药物。

他回过神,面色尴尬,仿佛准备好一通恶斗却打了个空。

“那,我走了。”我拉好书包。

“……”他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我又把他看了一遍,我费了全身力气才不把目光移向他的房间,即使刚刚下了决心,他鸦黑的头发和纸白的身体依然让我想要犯罪。

“等……等等……”他有点着急,又不知该问什么,他竟然也会哑口无言。

我耐心等着。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他想起这件事,目光急切,“你是不是……去哪里了?你为什么喝酒?”

我没说话。既然要断了关系,就不要藕断丝连。我可不知道自己说着说着会做什么,他那种感情派更难说。

“不能说吗?”他有一点受伤,似乎比起我今天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不和他坦白更让他不好受。

“没什么。”我只好说。

“我们真的不能做朋友吗?像以前那样。”他像在恳求。

我想了想,摇摇头。

只有这一点我没法答应,我从来不把他当朋友。

他沮丧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希望这栋楼突然停电,看着他我的心脏好像生病了,疼得厉害。我的鼻子好像也塞住了。我的大脑好像也缺氧了。我的胸口也堵着什么。

我说不出话,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他家那扇防盗门。

“你……早点回家休息。”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

“好。”我说。

我的手搭在门的扶手上,走出这扇门,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连学习和成绩都不太在乎了。

身后的他毫无动静,他在目送我。他原本想要细心周到地保护我到毕业,目送我去某所重点大学。现在他提前送别我。他没料到我们会有更加曲折的关系,不过我不会再让他烦心。他会安排好自己的人生,我也是。

我突然又想看看他,即使我已经看了他千万遍,还想再看千万遍。

从明天开始,我要以暗恋的守护者身份看他,今夜,我还是个罪人,我还想贪婪地看他最后一眼。

算了,不要拖拖拉拉。

我打开门。

我的身体突然完全不受控制,我扭过头,我就是想看他,哪怕我的眼神惶恐无措,哪怕这是我最丢脸的一面。

我的身体僵硬了。

他在看我,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看我,泪水流满了他的脸颊,泪珠沿着他的下颌往下淌。

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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