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我担心他,几乎一夜不能合眼。
我相信自己的安排还算合理,不易出意外,今晚(今天凌晨)的他应该是安全的,只是会很累,要不停翻书翻题。
尽管确信着,一颗心依然忐忑不宁,我抓着手机,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我给他的,不同的银看着一个比一个晦暗,甚至不祥。我渴望他偷偷给我发条消息——什么也没有,这说明他的妈妈一直在他的房间,看着他,或者不时进入他的房间。我不许任何人进入房间,就连最不懂事的小孩捉迷藏时也不敢推开我的门,他的房门却只能敞开着,他真的愿意吗?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心事被过多的温柔包裹着,像大海里一棵水草,看似无关紧要。但我在乎,我知道那棵草的颜色,和我的根须一样是黑的。
天亮时我才睡下,一小时后闹钟响了,我急急跑下楼,先去厨房加一堆冰塞进保温杯,拿了个不知谁备好的三明治冲向学校。
我来得这么早,教室竟然很热闹,班委会的人都在,一个比一个没精神,看样子谁也没睡好。我看向他的座位:桌椅都是空的。他还没来,平时他离开妈妈就会给我发消息。我正要去座位,角落的作家叫了一声。
“先在这边看看书吧,等下要搬桌子。”她说。
我这才想起第一次月考虽不换班,位置是要调换的,又想起他说过很多人想要挨着我坐,为此会私下商量,他们不会在商量这个吧?
“这次该轮到我做上仙旁边了吧?”副班长的声音有点冲。
他们真在说这个,他们竟然真把我当班级福利。
我没在意过位置问题,也没听说班级里因为位置产生过争执,一班从高一第一次考试就不是按照成绩死板排座位,我也不喜欢第一名就坐第一排,我个子高,坐在前面挡人视线,个子矮的学生更会吃亏,这不公平。但我没有大公无私的心肠,我在公平的基础上同样会为自己打算,也会根据学程长短选不那么靠边的轮换起点。多数时候班委会排好位置我懒得看,只向班长或副班长问一声我坐哪儿。想来除了个子比较矮的一直第一排的几个人,全班的好学生几乎都做过我的同桌或前后桌,除了班长和副班长。
副班长此时有理有据,也有点咄咄逼人,总之,她这次一定要做我同桌。班长似乎有异议,他们唇枪舌战,谁也不让谁。
他们真能谈恋爱吗?我看了看作家,看到她喜欢的人和准男友这样吵架,她开心吗?
作家只是好笑地看着不远处的争吵,像看两个小朋友。而我听着无聊,只希望他们快点吵完确定我的座位。还好两个班长效率高,不一会儿吵出胜负,副班长赢了。我的座位一确定,其余人的名字一个个填在表格上——还真是按照我的前后左右来分配,前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很快弄好,后面费了他们一些脑筋,他们必须考虑公平,也要考虑怎样能让同学进步一些——他们是负责任的班委。很快,座位表传到班级群,有意见的人可以私聊商量,我注意到他仍在我后面那排,只是不在我身后。他会难过吗?
我按照座位表开始搬东西,确定位置的班委们也开始搬,副班长站在我旁边叫道:“喂!你坐这里!”
她叫的是作家。
一直在角落看热闹的作家呆住了。
“过来啊!我和你换位置!你坐这里!”
我很意外,原来她和别人几乎要吵翻天,就是想给自己的好朋友争取一个好座位。
“不行。”作家说,“我这次没考好,是第五排,你不能坐那里。”
作家这次失了手,落到三十名开外,座位在第五排,而副班长本应做第二排。
“别废话了快过来!”副班长凶巴巴的,“上仙坐了两年第四排,每次考第一,第几排都一样。”她跑过去双手推着瘦小的作家,“你上次和他一桌就很有进步,这次巩固一下高考就没问题了,赶紧的。”
第一次月考和期中考有一个多月间隔,是最长最稳定的学习期,副班长想的不错。理性又不失真诚,重感情又有策略,这个女孩的确优秀,难怪我妈妈一直夸她。她只是没想到她这番努力未必有效果,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次考试,也不知道能给作家做几天辅导。等我摆好书本,副班长强硬地把作家的所有书本卷子扔在我旁边的桌子上,作家拧不过她,只能低着头收拾,她小小的肩膀颤抖着,情绪很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那堆书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微微扭头看了后面同样忙于搬课本的好友一眼,回过头时,神色温柔又惆怅。
我突然理解为何当初她和副班长看我一眼就断定我喜欢他。
“怎、怎么了?”作家注意我在看她,头低得根本不敢看我,她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似乎很多人羡慕的位置有点心虚。
“你怎么不追她?”我问。
作家的脸红得迅速,但她没慌张,也没回避,她小声问:“有那么明显?”
“不。我看不太出来。”是他说的。
“不能追的。”她说,“她是直的。笔直笔直那种。而且她有喜欢的人,他们的感情不比你们的差。”
不比我们差?那为什么我只能琢磨怎么死,他们却有闲心每天吵架?
“能接受的人其实不多。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刚好能遇到相同取向的人。别说追,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人烦恼,拒绝了以后还怎么做朋友?今后她对我好会有顾虑,接受我的友谊也会有顾虑,做事不得不多考虑一层我的心情。”她笑着,“我们不是一个属性的人,我不应该打扰她。”
“你甘心?”我问。
“没办法。”她还是温柔又惆怅,“我们高一就投缘,她总是鼓励我,帮我做很多事,几乎改变了我的性格。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光芒,我也有过别的想法,还偷偷试探过,她太直了,完全不懂这些,她能接受自己的男性朋友或者女性朋友是同性恋,但绝对想不到自己可以和女性好友谈恋爱。我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这件事,现在我只想和她做一辈子好友。”
“她对我太好了,我只想用一辈子祝福她。”
她笑了,我感觉到悲伤和暖意。
“哦。”
我知道自己态度冷漠,我只听他、听招福、听眼前的女孩还有尖嗓子说过心事,我心里不是没有波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们都会自得其乐,什么也不需要我说,作家已经将桌面收拾整齐开始早读,我想拿起笔,却拿起手机,他仍然没有消息。那句“用一辈子祝福她”挥之不散,我意识到从前的他就以类似的心态看着我,他想祝福我,他做梦。我不需要祝福,我需要真实的东西,不,他给的东西都是真实的,那些关心,那些快乐,那些潜移默化的为人做事的道理,但我还想要更真实的,那些隐蔽的、黑色的、和噩运和死亡密不可分的东西。那是我们共有的。
临近上课,他终于出现了。
他显然没怎么睡觉,疲倦的脸却泛着淡淡的笑容,我一眼就看出是装的,尽管我不懂他在装什么,也分不清他想装给我看还是装给别人看。
他比我擅长用表情掩饰情绪,我观察许久,总算有些心得。他真实的笑永远是动的,眼睛里有很多跃跃欲试的情绪,苦笑和无奈的笑则相反,眼睛是沉的,根本看不出究竟有多深。而他也只是个高中生,就算表情到位了,肢体骗不了我,我曾不知多少次拥抱过,抚摸过,凌虐过,我了解他身体的每一个关于紧张和松弛的密码。如果我们没有这种关系,我只能靠表情猜他,现在不同了,我对他了如指掌。
什么单恋,什么用一辈子祝福,我只喜欢直截了当,搞不懂他们这群文艺派。
不过今天的他穿着一件黑白色系的便服,短袖,白鞋,鸦黑头发,配着佯装开心的脸,倒是挺忧郁、挺文艺的。
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别看了!快帮我搬东西!要上课了!”他一开口就把文艺破坏了,他终究是烟火气的。我连忙帮他搬东西,他小声哼哼:“哼,一来就看到你和女朋友卿卿我我的……”
“不守男德。”我替他说了。
他笑得眼睛弯了,眼神顿时活了,我注意他袖边的皮肤,特意抬高身子俯看他衬衫领口,还好,没有任何青色和红色。
“喂,干什么,一大早的。”他握了下领口,又马上松开手,自说自笑地,“别乱看,气死我了,总做这么让人误会的事。”
“我又没非礼你。”我讨厌在旁人面前亲热,有旁人在我们应该规规矩矩的。
“好好好,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解风情。”他继续哼哼。
我没说话,他不知道我们的“这辈子”没剩几天了。
“不过昨天表现得不错。”他又说。
“什么?”
他一只手扫到我面前,拇指和食指摩擦,很响的一声,然后,手停在我眼睛前。
一个心形。
我有点脸热,他笑着把手收回去,上课铃刚好响了。
“真想送花给你。”他说。
“玫瑰吗?”我问。
“嗯。一大把,最贵最好看的那种,一个月不吃午饭攒钱也行。”
“为什么要为了几朵花不吃饭?”简直荒谬,他在搞笑吗?难怪搞文艺的容易挨饿。
“赶紧走开,气死我了。”他还在笑,手放在心口,还是那个形状,又眨了下眼睛。
我觉得他不用不吃午饭攒钱,我已经收到他的花了。他真神奇,一个眼神,一个笑,一个动作,就让我鼓足一个上午的干劲,就算结局横在前方,此刻我是快乐的,心中装满玫瑰的红和香。我偶尔用眼角余光扫过后排的他,他手里拿着一瓶提神饮料,努力听课,没有任何松懈。我很满意。虽然不知他昨晚发生了什么,至少他现在的状态是轻松的,不是装出来的。
是不是我也让他开心了?
我更开心。笔速几乎要飞起来,困也忘了。
中午,他打着呵欠问我要不要先睡一觉。经过一上午的不正常的高度兴奋,我也倦得很,但有些事必须问清楚。
“那我叫班长他们带点吃的。”他看我一脸严肃,笑得很温柔,“我没事。”
我没说话,盯着他,我意识到我又像在审问他。他已经习惯了,乖乖坐在我前面,两手放在腿上,像个坦白从宽的犯人。
“说吧。”我说。
他忍不住笑,好不容易正色说:“我没事,我妈……和我道歉了。”
“什么?”
“道歉。很郑重的道歉。”他笑得风轻云淡的,“说她不该过多干涉我,不该打我,不该给我压力,她说了很多,没哭,没激动,好像真想开了。”
“好像?”我从来不会为一点好消息欣喜若狂,我从小到大没碰到过几件好事,好事也不会降临在我们头上。
他只是笑笑,这个笑我根本看不懂。他的眼神看着窗外,中午阳光发干,他的眼睛也不水润,他继续说:“昨天我回去路上就看作家发来的那张纸,跟她说我的确有很多知识点漏掉了,这次没考好,她说……”他顿了顿,“我妈说,‘你好好看看人家写的,肯定有帮助。’”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我问。
“问题大了。”他无奈地看着我笑,“的确,她知道你的实力,她相信你的提纲,她自己也曾没忍住问你怎么复习,但她怎么会直接跟我说出来,还用这么家常的口吻。”
“你是不是想多了?”我不懂,母亲为了孩子能学好,什么不做?想想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阿姨跟我套近乎,送礼物给我,提供便利给我,坦率地说,她们比我妈妈有钱有地位,要是真想让我做什么不太难,但她们客客气气跟我打交道,更不勉强我,如此屈就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说了你也不懂。你会跟你妈夸我爸吗?比如跟她说‘叔叔挺不容易的,你对他更好点’?”
我好像有点理解了。他妈妈对我妈妈、对我有经年累月的仇恨和厌恶,就算承认我有优点,一时间哪里说得出口?这态度转折得太奇怪了。
“我真的……太像我妈了。”他闷闷地说。
“然后呢?”我问。
“然后?回到家她就给我道歉了,也没说很久,然后就陪我一起学习到凌晨,我让她睡觉,她说她接了个医院里整理资料的私活,是别人嫌麻烦私下转给她的,她要尽快做完。我也就不能说什么了。”
我明白他说的“像”的意思了。的确,他做事一向灵活,他妈妈也不逞多让,当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儿子(尽管是个误会),她明白过去的哭和打骂没有任何作用,正是这些把儿子推向了父亲,所以她立刻冷静头脑转变策略,她要把自己身上不让人接受的缺点去掉,做一个只知善解人意、任劳任怨又知错能改的母亲(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她想用道歉换来儿子的谅解和同情,提醒儿子她的优点和他们相依为命的这些年,她不但灵活,还懂放低姿态。
我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她不会再打人了。但他眉头紧锁,愈发不见放松。
“你不高兴吗?”我问。
“我宁愿她直接打,直接说。”他说,“有些东西积累着只会越来越糟。”
“那你有没有……和她谈谈?”我不太愿意深思,是的,越想我越愧疚,越觉得对不起所有人,我就要带他一起死了,还要虚伪地关心他妈妈的心情,呵呵,我真恶心。
“我和她简单说了一下我爸为什么来送饭。”他说。
“这件事……怎么说?”
“实话实说。”
我无话可说,说真实原因是刺激她,不说又会让她猜疑,他是一个如此温柔,如此善良的男孩,为什么要面对这些?
“上午外语那个随堂小测试,阅读部分,”他一点笑意也没有地笑着,“安徒生,皇帝的新装。还是小孩好,你看我……说真话也不对,说假话也不对,真不知怎么办。”
我难过极了,但我很高兴他愿意跟我说这些。
“你看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为难。”他左看看,右看看,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磨了磨,“给我手机,真不自觉,我要看看昨天有多少人对你表达爱慕!”
我连忙拿给他,他很久没看过我的手机,那手机在他手里就是个醋缸子,他一口接一口喝着,假装质问我和某个男生是不是关系变好了,又醋哄哄地说我加了很多女生的微信,那只隔空凑热闹的招福也突然发来消息,推荐一本新出的参考书,他抓住把柄似的说他曾经的暗恋者和我太亲密……我懒得理他。我知道他在发泄,他在撒娇,他需要人软软地安慰他,但我根本不会这些,他只能自己找甜头,和我恋爱真辛苦。我只好给他折加大难度的飞机,他不看手机,看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心中不安,这突来的和平竟如某种暴风雨前的安静,我一遍遍回想昨天的事,他的妈妈在教室里亲切有礼,没有任何异常,她道歉,想要提前重新开始他们的母子关系,可是他竟然丝毫不开心,他的眼睛是纯黑的,语调无精打采,他对这种和解毫不看好,他认为这件事糟透了。我没他了解他妈妈,到底糟到什么程度?他担心什么?还是……他害怕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脱口而出。
“我的上仙,你知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人烦恼。”他继续无奈,“我了解我妈,她那么执着,怎么可能改变,她现在这种做法分明是定时炸弹,不知哪天就炸。但这不是我也不是你能预防和解决的,说了也不过……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以前总是用尽耐心去对待妈妈,也许最近太忙,也许成绩下降的打击,也许他现在太困,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调说他妈妈,声音里自然不会有反感,也不是厌倦,而是……漠然。他似乎不想管任何事,只想和我一起学习,或者随便说点什么。
他的语调……像我。
我不知自己开不开心,我无法评价他,也搞不懂自己。我只好说:“你和作家说一样的话,‘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人烦恼’。”
“咦,你女朋友怎么和你说这个?”他随口问。
我的心一沉,认真道:“别再这么说,我没有女朋友,我介意这件事。”
“好……”他连忙说,“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我点头,仔细想了想作家那些话,没什么不可以对他说的,就原原本本全说了,包括我的评语。
“拜托!什么文艺派,你怎么回事,这才是正常的!”他轻松多了,打量我说,“算了,你不懂。其实正常人的心理都有特别感性的一面,你可能觉得连表白都不说太逊了,但她要考虑对方的承受水平,咱们副班长可不是金刚芭比,她挺细腻的,而且特别重视友情,比如现在好朋友要是出了什么事,她肯定直接掉成绩。”
“什么?”
“因为内疚啊。多数人会自责,认为自己没能及时关心朋友,要是自己做点什么可能就不会有不好的结果。”
“自恋。关他们什么事。”
“自己喜欢的人出问题,怎么不关自己的事。”
“诡辩。”
“切,就说你不懂,好了,他们快回来了,我们吃完饭睡一会儿怎么样?幸好今晚没课,我们早点回家睡觉……”
他絮絮地说着,语气很绵,催眠似的,我渐渐支撑不住,用胳膊支着头,很快倒在桌子上,视线里他也枕着胳膊睡了过去,这种不确定的睡眠短暂却解乏,打一个盹就能让我们的精神好上很多,我希望脑子里没有那些摸不清的疑问和快要成型的不安,它们黑漆漆的,似乎在笑,我的脚走在长街上,好像有很多人在叫我。
我突然惊醒了。
真的有人叫我,班长他们拿了两盒饭让我们快点吃。
我惊惶地看着他们。我想起他说的话。
“比如现在好朋友要是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他会说这句话?
我回忆语境,回忆前边的话和后边的话,没什么问题,他只是随口说说,他那么困,恐怕脑子已经不清醒了,他嘟嘟囔囔的,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着班长,副班长拉着作家在旁边说话,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要把一个座位放在心上,眼镜在旁边装可怜说他也需要这样的死党,班花说他做梦,他们和往常一样笑着,闹着,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死了会影响他们的成绩吗?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好受。他们不是经历过太多人生离合的我们,他们的生活里有亲情,有友情,有一路的赞誉,有良好的心态,有小算盘,也有对他人的奉献和体恤。噩耗会让他们懂得人生无常,这不是他们的年纪该懂的。
我有些难过。我想我应该更多地为作家他们留下一些提高计划,这样我离开后他们才不会偏离复习主线,也能弥补一点我给他们造成的冲击。他无意的话提醒了我。
我忽然也不在乎他在想什么,包括他的妈妈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在乎?我只需要做完我该做的事,选个日子,找个合适的地点。如此想来,那个地铁站仍然是首选,我曾在那里下过决心,他不杀我我就杀了他,兜兜转转,我们又要回到那里,我们没有进步,别人也没有进步,就算我懂了爱,有了朋友,知道自己其实被很多人喜欢着,却根本改不了我的处境和我的绝望,一切更糟了,爱有没有同义词?大概是死亡吧。
我摇醒他,他迷迷糊糊地让我“别闹”,揉眼睛的样子像是还没长大,他用纯真的眼神和声音说过他永远爱我。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非常抽象,我像个古老的机械装置,一天接一天上发条,为最后那一刻积蓄力气。我的学习如此顺畅,我不再担心任何人,我按部就班地学着自己的,每天辅导他,抽空查看其他人的进度,我更多地出入老师的办公室,而不是和他想办法在厕所亲密,他也铆足劲一遍遍翻课本,背知识点,不停做题,他已经不再握我的手机,随时一手拿笔,一手拿字典或教材,有时双手翻个不停,笔含在嘴里上下动着,这个时候我便看呆了,我想代替那支笔被他轻松地咬住,被他上上下下地咬住,被他轻轻摇晃,不,他不用动,我可以摇晃他,我可以摇晃很长时间,晃到他嘴巴又酸又麻,晃到他用含水的眼睛跟我求饶。
好在我不像以前那样急不可耐,我找到了很多能迅速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他也一样。我们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中午吃饭时我们不是和班委会在一起,就是和他那群小伙伴在一起,我也熟悉了那些人,他们也开始向我问些问题,尖嗓子也融进了他们之中——这也是个暗恋文艺派,一直和班花保持距离,却经常偷偷地看。老师讲课的速度更快了,教室里的气氛更热了,下课时大家不是闷声做题,而是互相探讨,互相打趣,氛围丝毫不压抑,可惜这些亲切的欢乐于我只是落花般的背景,我越发不爱说话,越发爱看他,当我休息时,我的视线一定会落在他身上,我总觉得他瘦了,他不肯去称体重,反而说我瘦了,我去称了,的确瘦了。
他变得很安静,以前总能听到的笑声不知不觉消失了,但他的唇边随时挂着笑,他也爱看我,当他停下笔,第一件事也是看我。我们互相寻找,互相凝视,就像我们用了十几年生命寻找彼此,终于找到了对方,怕一不小心弄丢对方。可是他的眼神分明是萧瑟的,也如落花一般,我也是如此吧?某一天我突然有种奇怪的联想,我们像绝症患者关在人来人往的病房,因恩爱多年而神色恬静。
我不是没有变化,我看这世界一天比一天可憎,看旁人的笑脸只觉刺眼,听到妈妈的声音简直是种折磨,小孩子的钢琴更让我烦躁——听说他们通过了预赛,这是什么比赛?比花钱镀金吗?我烦透了,拉黑了爸爸的号码,尽管他根本没给我打过电话。我想我欲求不满,不但他的妈妈如影相随,我妈妈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动不动就要送我上学,放学和补习班下课都会打电话过来,有一次晚自习还亲自送来点心。托他妈妈的福,留在学校学到很晚的学生经常有宵夜,都是家长们送来的,动不动就一大桶一大盒,我看见他们就头疼,根本不想打招呼。他总是适时地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抬头叫声叔叔或阿姨,然后帮我拿一份食物,我真想扔进垃圾桶,家长是这世界上最讨厌的生物。
“挺好吃的。”他吹着热乎乎的炸鸡,“你尝尝。”
只有他的笑容能抚慰我,我不太情愿地张开嘴,他左看右看,趁人不注意在我嘴里塞了一小块。
我缓慢咀嚼,开始折飞机,他一边吃炸鸡一边看我,像个等糖果的小孩,我又觉得我们像一对幽灵,我们其实已经死了,才能在这个教室做着与学习完全无关的事,才能这样无忧无虑,就像永远留在了童年,我们看着对方,知道对方可望而不可及,没错,我们已经是幽灵了,我们和幽灵只差死亡。等我们变成幽灵就回到这个教室,我继续给他折飞机。
我唯一还留意的就是他的妈妈,毕竟我们要避着她,现在他经常亲亲热热挽着母亲一起走到校门前,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如果碰到我,他会大大方方打个招呼,我也礼貌地和他们问好。他们没再遇到那个男人,他的态度越来越好,我以为他的妈妈会放下心,会情绪稳定,奇怪的是,我发现她也是紧绷的,她的眼神里有越来越多的防备,不止防备我,就连看他的眼神也是深思的,多疑的。我猜想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暴露了,答案是不可能,他的绯闻女友十分负责,副班长偶尔还故意发些引人误会的微信消息,他也回得暧昧,暗号一样,这全套戏码做下来,他妈妈似乎不怀疑儿子在早恋,但她偏偏提防我。我真不明白。
但她是对的,我的耐性越来越有限,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逼着他学习,为什么还要逼着他提高成绩,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功?就为了一点面子?真可笑。道德不要了,廉耻不要了,还要面子做什么?没错,我不要脸,我要带走一个孤独女人最后的倚仗,我每天唾弃自己不够坚定,我已经率先变成火药桶,就是不知谁会成为导火索。日复一日,我看见别人就厌烦,又开始天不亮就出门,恨不得后半夜再回家,他考虑妈妈不能一直陪我,我自己在教室里一边做题一边想着我们坠下铁轨的那瞬间,地铁迎面而来,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开始笑,笑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听着像闹鬼。
学得太用力,有时也会因太累而睡过头,下楼时匆匆瞥见妈妈,她的美丽从未改变,她对她的孩子的娇宠也从未改变,我听到小女孩和小男孩在抱怨乐谱,说乐谱版式设计不合理,明明只剩最后一行却还要翻一页,听来听去其实就是耍赖,妈妈却耐心地哄着,说比赛后她一定买一本新乐谱,要他们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
我差点冷笑。
我笑出来了,笑声很尖,也很短促,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生物,不再是人,那不像我发出的声音。
妈妈很莫名,看我的眼神又是气恼,又有点心虚,客客气气地说:“今天睡过头了吗?正好我们送你过去。”
我看了眼手机定位,确定他已经在教室,不会碰到他妈妈才点头,我的确累,在车子上多歇一会儿也好。
可能因为我那声笑,两个小孩虽然和我一起坐在后座,却不敢和我多说话,只问“哥哥是不是没睡好”,还一左一右用小手拍着我。我抵不住困意,头抵着前座就像失去知觉,直到车门被拉开,男人的声音和小孩的声音响在耳边,“起来吧,到校门口了。”“哥哥快醒醒!醒醒!”
我甩甩头,拎着书包下了车,又让小孩上去帮他们系好安全带,突然,我听到他们稚嫩而欢乐的声音:
“是哥哥!”
“黑头发的哥哥!”
我愣住了。
黑头发?
“哥哥!哥哥!”他们大叫着,好像在吸引什么人的注意。
强烈的危险感电一样通过我全身,我几乎不敢回头。
但我迅速回了头,我看到他和他的妈妈就站在不远处,用深沉的目光看着这辆车。
我转头看这辆车,男人还没上车,妈妈开着车窗露出海棠花一样美好的头颅和半身,两个小孩穿着华贵的公主裙和西服,他们那么好看,结合了我的妈妈和他的爸爸的优点,肌肤雪嫩,大眼粉唇,天真浪漫,一看就是被无数金钱和爱娇养的孩子,他们对着那对母子的方向叫着“哥哥”。
他的脸已褪去全部血色。
他的妈妈眼神变得更加深沉。
男人一脸尴尬,就连妈妈也有些不自在。
怎么办?如果他妈妈知道他去过我家,知道两个小孩喜欢他……
我想也不想对两个孩子呵斥:“别叫了!整天就知道缠人!你们烦不烦!”
两张圆鼓鼓的脸僵住了,他们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憋了几秒钟,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涌出来。
“哇!”
一个哭了出来,另一个声音更大,哭声简直像把两把刀子。
他们是无辜的,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和当时的我们一样无辜,一样委屈,一样不知所措。
对不起……
读不起……
对不起……
我说不出这句话。
我冷眼看着他们,故意冷哼一声,拎着书包头也不回走进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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