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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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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一声笑。

我以为只有我妈妈才会发出那样凉的笑声。

那笑声在小孩哭闹声,车门关闭声,校门口往来的噪杂声中,不是那么明显,偏偏压住了一切。

是他的妈妈。

我做什么都没用,她知道了。

她和他一样聪明。

她在一瞬间知道小孩子们叫的是谁,知道我们已经成为朋友,知道他和另一个家庭有她不清楚的瓜葛。

我做什么都没用,世界上最丑陋的事就是为了一时和平牺牲小孩子,我做了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同样的事。

小孩子的哭声和他妈妈的笑声不断在我脑海中重复。我的耳朵里只有回声,我加快脚步想要逃开,他们的声音无处不在。

我不想进教室,我跑向西墙,我迅速靠在墙上,躺在地上,我必须冷静。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昨晚学太晚,今天糊里糊涂装错两本书,我妈送过来……”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这场意料之外的碰面。

我想赶快爬起来,他才要面对最严峻的问题,他才是这件事最后的承担者,我要爬起来给他想办法。

我爬不起来,我想不到办法,我没有任何办法。

他轻巧地坐到我身边,这个季节的草还在乱长,很厚一层,歪歪扭扭,他带笑的脸就在我上方。

“别难受,没事。”他轻轻说,“你回头要哄哄弟弟妹妹,他们太冤了。”

我没说话,他们的哭声仍然在我耳边,扁着的嘴巴和皱起来的脸,充满泪水的大眼睛。

我的心脏颤了颤,随即甩了甩头,我不在乎他们,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在乎我,我也只在乎他。我冷下心肠,半晌才找回声音说:“你妈妈知道了。”

他没回答。

“我们……想想怎么办。”我忍不住说,尽管我根本想不到。

他温柔地看我,他像一张被攥得太久的白纸,满身折痕,似乎马上就要碎了,却愈发温柔。

他突然俯下身,将头埋在我胸口。

我下意识想推开他,转念一想,何必在乎有没有人看见,看见又怎样?大不了今天就去死。我只担心他的状况,他的头很沉,身子也很沉,他很快躺倒在草地上,纸样薄的身体软塌塌的,像失去了草木浆的活性和纤维的柔韧。

我忍不住用手摸他的头,在我心里,他永远不是一张废纸。

他的耳朵就对着我的心口,他没有哭,听着我的心跳安静地笑,口中说着“1,2,3……”我们以奇怪的角度对望,世界突然安静了。

我摸他鸦黑的头发,又摸耳朵,拉了拉他的耳垂,搔他的耳后,确定他真笑了才说:“有一种人,喜欢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日子久了就开始留恋那个位置上的便利,用自己的灾难要求别人牺牲,也活成了惊弓之鸟。”

我担心他生气,语气尽量和缓,他没有我预想的怒意,他很平静。很久很久他才说话:

“我没有办法。”

“你试过?”我问。

“我知道我回家会看到什么。”他的眼神有些空,“我妈情绪失控就打骂,理智在线就对我怀柔,不论哪一种,只要我不配合她,只要我反对她,只要我试着说服她,无一例外只剩一种结果。”

“她会伤害自己?”我想起他说过的可^一幕。

“不,那只是她情绪失控的一部分,我怕这个,但我也试图反抗过,我不是一个不想解决问题的人,何况当时我在叛逆期。我曾冷漠对待过,她打自己,我惶恐哀求过,也冷眼相待过。当我妈知道一切不能挽回,她会变成另一个人,一点也不可怕,像抽空了的娃娃,像没有生命的幽灵,她似乎完全逃避进自己的世界,她也做事,也吃饭,还会跟人笑,但她完全如断了线一般,像行尸走肉。我没法给你形容那种感觉,她不是故意做出来给我看的,她是根本受不了了。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状况是在我爸离开我们之后,她其实还给我做饭,跟我说话,我却觉得她已经死了,只留一个躯壳机械地照顾我,完成母亲的责任。

“我妈,依赖性太强。她很有主见,但她更需要依附别人,依附某种情感,她自我感很弱,喜欢奉献,喜欢帮助别人,她过于善良温婉也过于听话,外公外婆家境一般,却很会教育,既让她懂得物质条件的限制,又尽可能地视她如掌上明珠,导致她的思想如同一本童话书,童话书里有丑恶,有罪恶,有自私,但童话书的本质只有真善美,她就是这么长大的、结婚的,我爸喜欢她的单纯,婚后尽量维护,后来那么艰难也尽量满足她的愿望,她就在这种环境中被宠爱了三十多年,再也不能改变。小时候的我只能不断哄她,说我会听她的话,会给她争气,就算没有爸爸我们也可以活得很幸福,我好不容易才让她重新露出笑容。我们都把我的话当做承诺。

“同样情况在我初中时出现了第二次,我受不了她总是干涉我,受不了她的控制欲,我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明里暗里反抗,我也铁石心肠,我也目光长远,我也希望她认清现实走出过去,我以为我就要赢了,她的态度已经认输了,结果她又开始不知所措,只是更加隐蔽,她可以照常跟我说话,照常工作,只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发呆,我渐渐察觉她了无生气,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把自己当做一个完全多余的人。她不声不响,不哭不闹,我真担心她突然消失,似乎我不需要她,她就没有生存意义;她不控制我,就不能有安全感。最后认输的是我,我和第一次一样用很多时间很大力气才把她哄正常。

“你知道吗,人受到巨大冲击时会在一瞬间变成小孩,我妈本来就单纯,当她变成小孩就再也不能恢复,她从来没有长大过。可是谁规定人必须坚强?有些人过于柔软就是需要别人保护,他们不是没有付出,他们的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他们的感情也比任何人更深,我想保护她,这是我的责任,可我太过懦弱,护着护着就厌烦,就想逃避。她也试着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别的地方,但她从小到大都感情至上,她没法爱上别的男人,没法不过分关注儿子,她也努力工作,但我知道她不停工作,不停关心病人,其实是在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身上得到一点平衡,维持她岌岌可危的心态。

“她的善良不是假的,她的真诚不是假的,她对病人的好和她从前工作时一模一样,她不离婚也会这么做,只是人生巨变让她有了必须排解的坏情绪。她努力了解十几岁的人,努力想知道我需要什么,努力做她能做的一切,能说她错了吗?能在她做了这么多之后说‘我不需要’吗?不,我需要,我也有依赖性,我也感情至上,我没有父爱只剩母爱了,我甚至忍不住炫耀这种爱,我比别人得到的更多,这种无底线的爱是会成瘾的。所以我不能一边渴望她一心一意爱我,一边要求她适度,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怎样,就算我解释,就算有人帮我掩饰,最后只能由我屈服,因为我软弱,她比我更软弱,更需要关怀,她只有我。第一次我想保护她,第二次我想体谅她,第三次……我……我没有想法,也没有办法。”

他像用尽力气般完全软在我身上,奄奄一息地喘气。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评价他的妈妈,以前他对妈妈的负面做法只有客观陈述,这恐怕也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内心深处的话。现在他透明了,他把所有心里话告诉了我。第一次想保护,第二次想体谅,第三次……他即将崩溃。

他那么温柔,也因为太过温柔,他的妈妈和我都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不顾一切抓住他,一个让他生活在控制中,一个想带他去死,他做的一切不过换来我们变本加厉,现在他跟我说明一切,他在向我……求助。

我真想抱着他哭一场,求他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情况比我想得更糟,这个难题根本没有答案,因为我不是那个能够解开死结的清楚的旁观者,我才是那个死结。他们的困境都因为我。

我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笑着,抓住我的手和胳膊抱在怀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我一动也不敢动,我希望他能在梦境里短暂休息一下,我不知道他回家会面临什么,不能跟他过去火上加油,我不能保护他,我的耳边又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和他妈妈的笑声,直到预备铃响了我们才恹恹起身,中途竟然没有一个人路过看到我们,我们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

“好好听课,别胡思乱想,”他拎起我的书包,“你今天把你家人扔下的样子……真无情啊,不过,怎么也那么帅呢。哎,你说我是不是变态?你被打我觉得好看,你吐唾沫我觉得好看,你无理取闹我觉得好看……”

我无语,他笑嘻嘻地看我,忍不住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我吓得赶紧看看周围,这是路上!他哈哈大笑。

他为什么这么平静?我不理解。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苦难,还是早就放弃了抵抗?不久前他还充满希望地想要带妈妈离开,为什么现在看上去懒得去想也懒得去管,他刚才说到妈妈语气不是平静而是痛苦的,现在又太过漠然。他怎么了?

“你没事吧?”我问。

“真没事。”他说,一把抢过我的手机,“这个我要拿着,看你妈怎么骂你。”

“那我也要拿你的。”我伸出手,他笑着把自己的手机递来。

手机就放在我的书本下面,我调成震动,它响了几次,我胆战心惊打开,只是他的朋友发来消息,我只好开静音,不时查看,直到中午,直到晚上,直到晚自习,他妈妈没发任何消息,他们平日时不时就要互相发点东西。

冷战?还是暴风雨的前兆?这种反常令我愈发担心。

此刻我的死亡念头反而不强烈,我彻底冷静了,我意识到我要的节点来了,我的计划可以继续进行。

我把第一个节点定在月考,它以可笑的热闹方式宣告惨败,反手给了我一个更好的节点。

没错,在这个糟糕得不能更糟糕的时刻,我在绝望中油然而生一丝窃喜,我无耻地嘲笑自己,嘲笑每一个人,死亡不再是一个影子,不再稍纵即逝,不再是幻想中的街道,它翩然委地铺在我脚下,前方漆黑一片,却有四面八方的冷风让我豁然开朗,我不用犹豫了,一切刚好,他的心情,我的心情,他的家庭,我的家庭。我需要做的是尽快完成生与死的切割,我要用刀把世界从我身上割掉、挖掉、不留一丝毛边,就像剜除一块腐肉,连最细的神经线和细胞液也要用刀锋来回刮干净,不,我才是那块发臭的肿瘤,世界终于要清静了。

他向我求助,他无能为力,他不是希望我真的做什么,只是给自己找了个落脚点,却不知我是一口棺材,阴森森地等他自投罗网,现在我们就差合上盖子。我会处理我的牵绊,至于他那边,自会有人自掘坟墓一样将他更用力地推向我,就像把他嵌在我怀里,我只要接住他然后下坠,坠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也许那条街是垂直的,深不见底,管他的。

我们走出校门,没人来接我,他妈妈在等她,看上去既不开心也不压抑。

我心中警钟大作。我大意到和他一起走出校门,这次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他妈妈却没有惊讶,习以为常般,只是没跟我说话,我也不知说什么,连打招呼的礼貌也忘了,直愣愣看他们走远,他们谁也没回头看我,我像经过他身边的路人。我看着两道影子消失在夜灯下,不知不觉想起我曾经看到的:我被他打了,去茶餐厅处理伤痕,出门正好看到他和他妈妈的背影。

不到一年,我们的关系天翻地覆,我们体验过幸福,可生活没有改变,他仍然垂头丧气地跟在妈妈身边,我依然要回去面对讨厌的家,我们从敌人变为爱人,结果呢?当时我每天想着怎么诱导他杀我顺便让他完蛋,现在我每天想着怎么诱导他和我一起自杀一起完蛋,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是吧,我已经想破脑子,想得都快疯了,还是只有一个办法。

我一步一步往家里走,我已经把自己假装成冰块和石头,阴沉顽固,谁也休想改变我。

一进门就感受到客厅的低气压,妈妈在,男人在,两个小孩也在,他们怯怯又反感地看我,我无视他们走向楼梯。

“你站住。”妈妈说。

我站住,转身,目不斜视。

妈妈一向冷静,她说话自有道理,遵循某种公正,别人很难反驳她。

“今天你弟弟妹妹没参加比赛,他们一直哭,根本没法弹琴。”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睛却紧紧盯住我,“这都是你引起的。”

“情绪受影响是心理素质问题,关我什么事?”我冷笑。

“他们是孩子。”

“呵呵。”孩子?我当年也是孩子,她最没资格和我说这两个字。

她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她在忍耐我,平时我冷笑她只当做没听见,今天不行,她要教育小孩,她要给小孩一个公道,这是一个妈妈必须做的。她放平语气,仍旧很节制地说:“今天的事是你不对,不论你有什么理由,你的弟弟妹妹没有招惹你,他们和任何事没有关系,不论你在迁怒还是有别的想法,你不该这么对待他们,你必须跟他们道歉。”

“什么弟弟妹妹,别给我乱按亲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笑着问。

她似乎屏住了呼吸,眼神更加冰冷,“你没有弟弟妹妹?你是不是想说你也没有妈妈?”

我不置可否。

男人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冷静,他们的目光短暂贴了一下,妈妈果然冷静了。男人没劝我也没看我,转身想要抱两个小孩,口中温柔道:“咱们该去睡觉了。”

“不行。”妈妈阻止,“今天他必须和孩子道歉。”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或者过一阵子。”男人劝道,“都冷静一下。”他神态委顿,他自然不开心我这样对待小孩,强忍着不悦还耐心劝着。

“这不一样,如果小孩子做错了我也会让他们道歉。”妈妈说。

呵呵,看她这幅公正的嘴脸,她以为自己一碗水端平?我偏不道歉。怎么从来没有人对我道歉?我到底欠他们多少东西?我对她无礼,扫她面子,故意找茬,她全能忍,吼她的孩子一句却不行,一天时间她不想个双方安抚的办法,只一味要求我道歉。我就不道歉!

我斜睨两个小孩,他们已经换上家常的童装,演出服扔在沙发上,皱皱巴巴,像枯萎的黑色大丽花和白色牡丹花,看着很大其实很小的两朵,他们知道自己的妈妈受到攻击,虽然害怕我,却也生气地瞪着我,同仇敌忾。看吧,这就是这个家庭真正的样子,撕开日常的那些虚伪,那些刻意的笑脸,那些偶尔的和解,这就是我每天生活的地方,他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我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们恨不得我赶紧滚蛋。

我偏不,我今天回来就为找不痛快。

“说话。”妈妈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她语气冷硬,我发现我真像她,我平日就是这么一个面目可憎的样子,只有自己是正确的,只有自己是有道理的,旁人都应该遵守自己的规则,否则就是僭越,就是不识抬举,就是愚不可及。

“说话?”我反问,“说什么?”

“道歉。”她连一个字也懒得多说,她想过讲道理,我根本不听,我知道她的公正把戏,我从小公正到大,还在同学中赢得了正直的美誉,什么公正,不过自己处理不好人情也处理不好世故,索性一刀切两半,从此黑的白的好的坏的看着省事。有个屁用。

“道歉?或者您做个示范?”我冷笑,“我不懂什么是道歉,我妈妈没教过我,言传身教,都没有。”

他说我恋母。

没错,我妈妈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不会因受委屈哭泣,不会因害怕发抖,不会因非难丧失判断,不会因逆境失去理智,她看似铁石心肠,其实稳如磐石。她也会感情用事,也会冲动不自知,但在最关键时刻她永远是稳的,是镇定的,她极少失去自己的仪态,她身上的一切,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追求的,我模仿的,不论爸爸多么慈爱多么宠溺地教育我,我沾染不到一丝一毫他的软,我下意识嫌他没用,我只学妈妈。

要是“缘分”这个词是客观存在的,我和妈妈没有这个东西,尽管我们血脉相连,我们永远在彼此世界之外看着,她不主动抱我,她早就抱不动了;我也不主动投奔她,我要面子。我们本该形同陌路,却被扭曲的父爱和法定的母爱重新拉到一处,我日日夜夜看着她的幸福家庭,她也日日夜夜看着我嫉妒的丑态。我爱她,每当我听到别人议论她,恨不得拉着那个人争个你死我活,可我从来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我也恨她,她把那么多我见都没见过想都不敢想的温柔给了新的孩子,她抱着他们,抱得紧紧的,指缝间露出一点关怀,一点教育责任,一些钱,掉在地上,那是给我的。

就像现在,她愈发冰冷地凝视我,我们的目光在交锋,谁也不肯退让,他被他妈妈逼得束手无策,只要她慌了,她哭了,她流露出求饶和依赖,他就只能丢盔弃甲。我不会,不论我妈妈做什么我都不会服输,她也从不对我低头。我们可以在这个客厅对峙一整个晚上,不睡觉,不休息,她不管我也是孩子,我更不管她是我妈妈。至于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我才不在乎,她怎么知道我不想被爸爸打死,多管闲事的女人,我早就不要她这个妈妈她还来管我。

贱货。

我的笑声满是鄙夷。

“都冷静一下,一家人什么事都能解决,你们……”男人只好打圆场,试图把妈妈劝走。

“叔叔,您当什么和事佬?谁跟您是一家人?您跟谁是一家人?您这么有空照顾别人的儿子?”我笑道,“我和我妈妈说话关您什么事?假惺惺的。”

他没动,没声响,却显然动怒了,他没想到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寄生虫突然扇他一耳光。是的,自从我走入这个家,他不曾亏待我,我不曾失礼他,我的教养那么好,是爸爸一点一滴磨出来的,哄出来的,爸爸捧我在手心,雕刻璞玉一样把我创造出来,让我人见人夸,就连小区的门卫还能在若干年后那么清楚地回忆我,用我教育孩子,我却要和另一个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用所有的好修养对待他,压下心中的憎恶。这个男人窝囊透了,只会看着两个女人吵架,不管自己的儿子却要善待别人的儿子,现在他依然不顾自己孩子的委屈,不敢说我一个字,只想维持表面和平,他做的事都是为别人打算的,都是不得已的,都是委曲求全的。

傻逼。

我看着这对男女,我知道他们在婚姻中的不幸,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只有他们犯错,他们被各自的命运推动着,他们一心一意相信过爱情,倾尽所有奉献给爱情,他们其实比自己的伴侣做得更多,也做得更好,但那爱情被现实冲散了,他们在急流中偶然被冲到一起,靠着彼此站成岸,逼着自己冷硬才能重新扎下根基。这些我都知道。他们靠着彼此的谅解将一堆又一堆的不幸堆出新的宅地,他们是共犯也是战友,他们彼此支撑着生根茁壮,开出两朵洁白无暇的小花,我看着那两个小孩,他们不甘示弱地盯着我,和我一样不退让,不愧是妈妈的孩子。

恶心。

我不受控制地开了口:

“让我道歉?你们凭什么让我道歉?我的错?你们要不要脸?谁的错?一切都是你们两个搞出来的!你们的孩子只有这两个东西?我们不算人是吗?道歉?因为他们没参加钢琴比赛?因为他们哭哭唧唧?因为他们小?今天的情况不因为我,因为你们两个,我训斥这两个东西还不是为你们善后?我哪里有错?他们坐在车上乱喊,当众大哭,没有一点教养,这些事我们从来没做过,幸好我们没被你们教育,学不到这些吱哇乱叫的丑态,你们是不是该检讨检讨?”

我在强词夺理,我开心地看着他们面色惨白,这些年来他们承受了无数责骂,他的妈妈在他们所到之处宣扬女人的无耻和男人的下作,从公司到小区,送车站到路面,呵呵,他的妈妈和他一样,完全没有做坏事的天赋,这件事若是交给我,若是我在他那个位置,我才不会一遍一遍亲自骂,我要利用网络让他们闻名全国走出国界,我要用我一脸无辜的好看面孔和要掉不掉的纯洁眼泪信口开河,再佯装自闭得到所有同情,我会让他们今生休想翻身,永世不得超生。

看看吧,这对男女根本没想到平素沉默的寄居者吃了那么多粮食,费了那么多钱,给了他们那么多脸色,还敢恬不知耻地当面扯下遮羞布,在两个小孩面前把他们骂到灰尘土脸,但他们拿我没办法,这就是他们的七寸,他们没法反抗,受害者的位置为什么让人留恋?因为受害者可以理直气壮!

“你们不用装,一个装作很讲道理,一个装作很有涵养,你们想骂我为什么不敢骂?因为你们一个理亏一个心虚,只能想办法对我惺惺作态。别以为你们养着我,这个大房子多少钱买的?谁赚的?怎么赚的?没有启动投入哪里有利润?有一部分是我奶奶的钱,花在我身上天经地义,和你们没半点关系,和这两个一身光鲜的东西更没有关系!奶奶打拼一辈子凭什么给外人花钱?公平吗?凭什么我爸爸只能娶坐台女!凭什么他妈妈被说成疯子!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是小偷!偷光老公和妻子养肥自己,你们竟然还敢要求我道歉,还敢跟我摆恩人的架子,这个家大人不要脸小孩没教养,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早就忍够了!”

我说出了我从来不敢想更不敢涉及的事实,没错,那是我灵魂里一直回避,坚决不去面对,下意识极力否认的东西,因为它揭露的人性和世态太可怕了,可怕到我根本不能相信这个世界。我的妈妈被辱骂,被厮打,被议论为不知廉耻的小三,他的妈妈呢?真的得到同情了吗?不,我分明听到有人说:“那个女疯子。”我的爸爸娶了什么人我怎么可能没有耳闻,但我不信,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欺欺人。什么疯子,什么坐台女,没有这回事,都是人们胡扯。

世界真不公平,妈妈愿意抛弃一切对待爸爸,男人愿意竭尽所能对待他的妈妈,他们却被各自的伴侣逼到心灰意冷;

世界弱肉强食,爸爸和他的妈妈明明是受害者,最后竟然沦为众人的笑话,反衬着出轨者的成功和幸福。

这个世界,我早就忍够了。

我的妈妈突然笑了。

不论有多少不满,我的妈妈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人,她凉如海棠的笑总是漫不经心落下,让人心尖颤动。她的声音也像深秋的潭水,透着一丝丝不成型的冷,直接飘进骨髓,几乎让我哆嗦。

“你忍够了?”她像是自言自语。

我也笑了,说不定我的笑和妈妈很像。我知道她也早就忍够了。她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奶奶的财产属于爸爸妈妈婚内继承,他们两个纷争也好,亏欠也好,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认为父母的财产一定属于儿女,父母爱给谁就给谁,所以我也不认为外公亏欠了妈妈,法律只规定抚养,不限制遗产赠与。我不知道她当年有没有不要我,是我不要她,我坚决跟着爸爸。后来她在抚养权之外领回了我,锦衣玉食把我照顾到高中,她对我不用心吗?她连水笔球鞋都给我买最贵最好看的,她紧盯着最好的补习班和高端夏令营冬令营,各种各样的优秀老师高考状元哪个我不认识。我的全校第一哪来的?我自己学来的,妈妈拿钱砸出来的,她欠我什么?什么也不欠,我倒欠她一屁股债。她只是不能像对待两个小孩那样对待我,我就横眉冷对,天天挑刺,整天在家里制造低气压,冷落女主人,不屑男主人,吓唬小孩子,我是这个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家庭唯一的阴影,我是毒瘤。

我的笑刺激了妈妈,她似乎就要说话,男人以半拥的姿势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冷静点,他还是个孩子。”

我快吐了。我见不得他们亲热,他们当年就是这么抱在一起彼此安慰吗?然后他们就不离不弃找到终身伴侣了对吗?

我笑着,左看右看,妈妈的家自然摆设得意趣高雅,和爸爸现在那个又俗又土的房子不同,和他家那个陈旧简朴的房子不同,我看到桌子上的簇起如浪的果盘,里边的水果没人吃,水果刀还在一旁。

我一步上前拿起那把刀。

“你做什么?”男人骤然变色,挡住妻子和孩子,妈妈紧紧盯住我,两个小孩一直紧绷的情绪再也受不住,大声哭叫。

看,什么“还是个孩子”,这才是他们眼中的我,一个寄生虫,一只野狗,一个危险分子,一个必须有摄像头监控的精神病。我心知肚明。

“我说我忍够了。”我笑着,双手一合把刀折了起来,在手里颠了颠,那把刀有珐琅有雕花,很有重量。

我抡起胳膊用力砸向他们身后,砸中客厅墙壁上一个隐蔽的摄像头。

“奸夫□□。”我说。

这是我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哭个屁。”我对两个哭成一团的小孩吼道:“两个讨厌鬼,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们!”

我回来就没放下书包,现在也不用放,它像以前一样装满我的罪恶和我的伤口,流脓发臭,却滴水不漏地坠在我的手臂,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行李和倚仗。我走出家门,走出他们仇视的目光,没错,最后那一刻,他们看我既害怕,又憎恨。

对,我就是个讨厌鬼,我忘恩负义,我歇斯底里,我狼心狗肺,我心里只有恶毒、怨怼和阴暗。

记住我最可憎的样子,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站在门外给最近接送我的司机打了电话,又给招福打了电话,说话间我已离开小区。

我没有回头,我从不回头,当年我就这样离开爸爸的家,我爱我的妈妈,她那么疼惜地揽住我,她的眼神恨不得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将爸爸千刀万剐,我用后来的背叛和多年的冷漠回报她。这就是我。永远自私,永远自以为是。

我永远不跟爱的人谈和解,永远不对恨的人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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