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大雨淹没了许多东西。
道路、车、楼、人、视线,雨幕后只有被冲刷的轮廓。
我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同样模糊。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说想和妈妈谈谈,他谈了什么令他的妈妈如此暴怒,甚至不顾形象当街就打?不,不是他的问题,他说的是“谈”,不是“摊牌”,他性子急却从不莽撞,他会铺垫氛围,会见缝插针,会选择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机,他从不想让他的妈妈难过,这种谈只是“交谈”,“恳谈”,或者,割地赔款式的“和谈”。
不是他出了问题,那么他的妈妈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但她不是一个毫无理智的人,她的打骂要有一个导火索,那根导火索是什么?莫非那男人给她打了电话?
雨伞的长柄又一次抽上他的肩膀。
我的肩膀突然痛了,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我知道是心理上的,却比抽在我身上更真实。
我该做什么?我应该一直向前走,阻止她,告诉她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能做什么?我能不能挡在他的面前,让他再也不用面对一切来自外界的伤害,替他承受一切他不该承受的东西?
雨点砸在伞面的声音太响了,雨水在伞面迅速碰撞汇聚,像一场更大的雨。
我硬生生忍住向前奔跑的冲动,我用尽力气抓住伞柄,我什么也不能做。
和他不同,我是绝情的理智派,此时原因不明,他们情绪激烈,我的出现只会让局面更加失控。
我眼睁睁看他被打。
是的,我做得到这件事,我眼睁睁看着妈妈挨骂,眼睁睁看着爸爸酗酒,眼睁睁看着我爱的人被命运抽打,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好,我百无一用,再多的成绩和夸赞不过为了掩饰我骨子里的懦弱和自始至终的失败。
我不能冲过去,我怕她看到我直接疯掉。
我希望雨更大,更快,迅速变成洪水把我卷走,淹死我,我没资格活着。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到一分钟,他和他的妈妈拉开了距离,他们在距离之外对视,看上去那么沉默。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动作。
女人打开雨伞,他也捡起了自己的雨伞。
他们走向道路的两个方向,而我在他们对面的马路,没人看到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她,他们正在雨雾中消失。
我想追上她,问清情况,代替他和她谈谈,我想说这一切不是他的错;
我不能放下他,我担心他的情绪,只有我知道他这个人究竟有多脆弱。
我清楚情况糟透了,他们看似和平地分开,但一个宠爱孩子的母亲和一个宠爱母亲的孩子,竟然同时不顾惜对方在冷雨中淋了那么久,转身就走,他们到底怎么了?
我左看右看,咬了咬牙,跟上他的方向。
转身那瞬间,雨水似乎带了电流,我身子一抖,意识到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第二个节点,也就是死亡的最后一个情绪峰值,我只需伺机而动,推倒他摇摇欲坠的根基,切断他的留恋,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吹上一口气,就像吹灭琉璃灯笼里的烛火,他就会在我手里四分五裂。
对,我不必马上去关心他,要让他在冰冷凄清的雨里走上长长一段,要让他将自己受过的苦一遍遍回味,身体的冷和心理的冷会同时麻痹他的思维,他会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善良的、始终愿意为他人着想的、从不愿伤害别人的、帮助过许多人从不要求回报的、严格要求自己并努力生活的、尽量奉献从不抱怨的人,却一再被这个世界伤害?他甚至不能拥有自己的爱情,不能选择想要的生活,不能任性,不能远走,他被责任和道德还有情感牢牢捆绑着,即便如此,他还要被苛责,还要被责打,他的一切付出只会让事情更糟,让一切无法挽回。疲惫和自我厌恶会拖垮他最后的心理防线,这时我会做一个微笑的死神,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哄骗,让他放弃所有抵抗。
我闭上眼睛,多少次了,我幻想并设计他的死亡,在他困兽般的反应中得到某种快乐?莫非我对他的爱始终带有某种施虐性,他对我也一样?我们明明是两个普通人,却把一段本该普通的关系扭曲到这种地步。
我听到很大的水声,前方的他开始奔跑,发泄似的跑,那个方向和他回家的路刚好相反,我想叫住他,却仍然卑劣地按捺自己,一个杀人犯不需要同情心,更不需要爱。
我加快脚步跟上他。
他要去哪里?
雨这么大,几乎看不到方向,这个时候他会去哪里?他为什么不马上给我打个电话?
我不信任人性,基于人性的情感事件于我就是胡扯,但我总在某些感情冲动的时刻信任一个具体的人;
他相反,他信任人性,认为“理想的人”和“理想的爱情”肯定存在,但他不相信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他爱我,但他不信任我。
那么他要去哪里?他的衣服是不是已经湿透了?他冷不冷?已经走了这么久,他累不累?
他拐进一条街道,那里有个小区。
他要找谁?那个小区里有谁?
但他只是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往回走。幸好我和他一直保持距离,我迅速退到路边的绿化带,用伞挡住自己的上身,很快他匆匆而过。
我看了一眼那个小区,看着很高级,里边住了谁?他的朋友?队长?初中那个班长?送饭的姐姐?
他的脚步放慢了,拖拉犹豫,他似乎也没想好要去哪里,路面上一辆辆车飞驰而过,有时溅起一层浊浪般的积水,他避也不避。我突然想起小学时的我刻意在学校呆到很晚,回家时走完这条街,又走那条街,家附近的街我全走过,为了不过是拖延时间,我怕回家遇到喝醉的爸爸。他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经历?
他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又一次停在雨中。雨幕中撑伞的他像一朵单薄的蘑菇。
我费力辨认他前面的建筑。
一家医院?没错。这似乎是医院的后门,没有宽敞的前院,只有凄迷风雨中幽森的标牌,灯光隐约提示着“医院”、“急诊”字样,六层高楼厚重古板,旁边还有相似的建筑。
是他妈妈工作的医院吗?他担心妈妈?他想继续和妈妈谈谈?他想讲和?没错,和解是母子必然的结局,哪怕内心的间隔已成鸿沟,母子仍然会和解。
我有些紧张,他们和解了我怎么办?
我几乎想摔掉自己的伞,一头撞向马路开来的车——那是一辆鸣叫的救护车,我不能撞。
不论我多少次震惊于自己的自私和无耻,下一次,我会更无耻。
但他没有走进那个看似入口的后门,他撑着伞凝望,伞面向后斜,他在仰头,也许他在找某一个楼层,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也许雨已经落在他的脸上。
那把深色的雨伞突然低了下去,迅速沿着街远离那栋建筑。
我叫了一声!
我差点就要上前拉住他。
雨淹没了我的声音和动作,我只好继续跟着他。这条街我不熟悉,尽管它离学校不算远,但和我家是两个方向,我平日只在学校、某个补习班、家的三点范围打转,只认识地铁公交站牌,懒得看目的地的附近有什么。我猜不出他要去哪里。
但他知道,他有目的地。原来在他心中同样有一条街,我的街是虚无的,是根据真实杜撰的;他的街就在眼前,是真实的真实。他走得那么快,几乎在闷头疾跑,几乎在逃离,我只能紧紧跟着,很快,他拐进主干道的一个不大的路口,没几步又看到一个建筑。
我停住了,没再往前。
那个建筑十分显眼,一层层雨雾中,外墙上亮色的大象、长颈鹿和鲸鱼,栏杆里隐约的滑梯、秋千、攀登架、平衡木,路灯下的雨丝擦出形状模糊的光斑,本该温馨的场景废弃般冷清,他的背影更冷清。
他没绕到大门,只在栏杆外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设施,它们像一堆玩具。
我有个荒谬的想法:莫非那个男人有私生子,在这家幼儿园上学?
我随即鄙视自己,如今的我阴暗到了极点,既不能刻薄我的妈妈,也不愿苛刻他的妈妈,只好把所有恶意堆在那个男人身上,恨不得他多几道肮脏罪名减轻我的心头的负担。虽然我和他毫无关系。
我前方的雨伞似乎转了几下,是我的错觉还是他在转伞?
我明白了,这是他曾读过的幼儿园。
我退后几步,试图以更全面的视角看一看这个地方,可惜他站的依然是整体建筑的一个偏角,他以一种微不足道的形式看了妈妈工作的医院,又看自己度过童年的幼儿园。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雨势稍稍收住,他抖了抖雨伞,沿着街一直向前走。
街上人不太多,单车更少,只有公车和汽车匆匆忙忙,溅水不断,我以为雨会渐渐停下,没想到它只是休息,突然一阵劲风扫来,雨点更大了。
我有点冷,他冷不冷?
我几乎就要上前抓住他,他又一次停住。
这次是一个大拉门,一个低矮的收发室,我看了看门旁的牌子,一所名声不错的小学。
是他读过的学校?
我的心怦怦乱跳,他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妈妈的医院,幼儿园,小学,他来这些地方做什么?他不进入,看几眼就走开,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暇观察这所小学,他的伞又动了,我似乎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
我看到意料中的校园匾额,是他的初中,一所重点初中。
他的脚步慢了,我的也慢了,我随他在几条街道上游逛,突然觉得可笑。
几乎称得上漫长的、度日如年的人生,经历过那么多家庭变故,也认识了很多人,也做了很多事,原来认识的人不过校园内外,做的事不过周而复始,经历的成长和变故长不过几条街,他如此,我也如此,我们不过在有限范围内筋疲力尽地打转。我猜那个医院不只是他妈妈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这不难理解,我隐约听过他妈妈在一家很好的医院工作,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由信任的医生接生很正常。
他懦弱极了,无法真正伤害别人,也怕自己太痛,他总是想逃跑,从妈妈身边逃开,从校园逃开,从外面的社会逃开,从初中的友谊中逃开,从真正的人群逃开,从世界逃开,甚至不止一次想从我身边逃开,他一直逃亡,最后却走不出这么几条出生长大的街道,就像永远也逃不开与人的羁绊和妈妈的爱和负重。是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在日复一日逃亡,日复一日失败,日复一日麻木,最后变成街道上活动的建筑,被大雨不停敲打。
我舔了舔嘴唇,它不干,也不湿,我只是需要一些味道来缓解喉咙里不存在的苦,但嘴唇上没有咸味,也没有雨水的土腥味,我突然想吻他,他的嘴唇是软的,带着不存在的甜。我的舌头滑过唇,我想这是猎物看到猎物的下意识动作,人太渺小,命运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时的厮杀相爱不过是它眼中的过场,它玩味的目光继续将我推向他。
太好了。
我的心脏雀跃着。
太好了!
今天不仅仅是我期望的节点,以此时他的情绪波动,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挑拨他,鼓动他,摧毁他。
摧毁他不是难事,我不止一次这样做过。现在他自己把自己挖空了。他在做什么可笑的事?他本想投奔一位朋友,或者某位长辈,也许他从前遇到委屈就那样投奔过,在那个高级小区门外打个电话,或登堂入室,和队长或者什么人喝喝酒,说说话,或者借个房间安静地萎靡一下午,但这一次他放弃了。然后他做了什么?重温他的幼儿园,小学,初中?他现在要去哪里?哦,一个街边露天球场,不大不小,空无一人,那就是他从前打篮球的地方?也许他最初的篮球课就在这里,没错,他家离这里不算远,也许他曾穿着小球衣坐在那个男人肩头,在男人的指导下拍球、运球、艰难地投篮,也许他曾和许多同学、好友、那些和他一起笑抢他食物的男生们蜂拥而入,为一块场地的使用和人争执或谈判,他一定能把事情处理得很漂亮,也许球场才是他真正没有负担的地方。接下来他也许还要看看那个夺得冠军的体育场,也许还要看看他印象最深的补习班,也许还会回到现在的学校……他把他的一生走马灯似的看了一遍,有什么意思呢?想得到一些勇气?
也许吧。
他和我不同,我有意疏远人群,他却要从人群里吸收快乐,他需要别人的承认,需要别人的喜爱,他内心会为这种承认和喜爱洋洋得意。他不止一次让我了解别人对我的喜爱,正是因为他在乎这些,认为这些东西能够让一个人从心理上活泼振作,他错了,我和他在乎的东西不一样,我从未走出童年,我反反复复自始至终,要的仍然是父母的那一丁点承认和喜爱。不,现在我不想要了,我只要他。
他在这些地方长大。他在妈妈工作的医院出生,他那么白,想必生下来就可爱,医院的医生护士或多或少认识他的妈妈,以她温柔的性格,他们会喜爱她,会为这么可爱的孩子开心,他们也许会传递着看他,他的妈妈躺在产床上一脸欣慰,他的爸爸在产房外欣喜若狂;他在一个简单温馨的家庭成长,爸爸妈妈没有心机、没有野心、没有生活的龃龉,一门心思爱对方、爱他,共同参与他第一次睁开眼、第一次发出声音、第一次站起身迈开步子、第一次向前跑;他没能完全继承父母外貌的优点,但他依然好看;他几乎全部继承了父母性格的优点,温柔、聪明、坚韧、善良,幼时的他必然是调皮的,就像他最爱听的《哈利波特》的那些主人公,但他不会闯大祸,他是幼儿园老师赞不绝口又头疼的小孩,每当父母去接他,英俊的父亲,美丽的母亲,可爱的孩子,手牵手一起回家,想必如一幅夕阳下的彩画;他童年不是坐在爸爸肩头就是睡在妈妈怀里,老师眼中的小淘气,小朋友心中的孩子王,每天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几乎没有烦恼。直到他的妈妈看到他的优秀下存在的某种缺陷。
这个缺陷不来自他本身,是一种天生的、无法改变的差距,在他的身边总是有那么多比他懂乐器、比他懂外语、比他懂奥数、比他懂幼儿编程、比他懂围棋、比他懂柔道……比他懂各种各样学问的同龄人,天资的聪颖没有后天的打磨很容易沦为平庸,他的妈妈突然领悟了这个道理,也许她开始后悔自己过去太过无为、太过散淡,得到了自己惬意安详的人生,放弃了孩子天然的起跑线。她爱家庭,爱孩子,她不愿一个如此优秀的孩子不是因为资质仅仅因为金钱输给别人,她迫不及待改变这种状况,没想到却把她最爱的家庭和孩子推向一条看不到方向的道路。
他的世界突然变了,学校依然是热闹的,身边依然是拥挤的,老师同学们的目光依然是喜爱和信赖的,但他心灵的支柱已经出现裂缝,那时的他是聪明的,敏锐地察觉到这裂缝的危险,但他毕竟还小,一直习惯性地依赖双亲,在双亲渐行渐远的中点不知所措,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玻璃,他像旁观者一般站在玻璃罩子外面焦急地敲打,玻璃隔绝了他的声音,他看到背叛、看到争吵、看到分离,战争以玻璃破碎落幕,他在一地狼藉中远离背叛者,走向自己的母亲,那时他只有八岁。他本是童真的、满心好奇的、热烈的,却要被迫稳妥、早熟、理智,这些违背成长的要求不断撕裂他。
他懂得自救,他用大把力气努力学习、努力社交、努力打造一个欣欣向荣的成长氛围,想要温暖他的妈妈,想要一个小家庭重新振作。他的妈妈也努力了,但他终究是一个最正常不过的男生,有情感情绪需要却只能憋在心里,长久的压抑终于让他想要走偏,他认识了很多校园外的人,他想看一看不一样的生活,他想在一种谈不上堕落却新鲜的交往中发泄沉积的愤懑,他故意和一些看起来不三不四的朋友招摇过市,他闹出不大不小的风波,他引人侧目,由人议论,内心痛快,却很快败给了个性中的纯白无邪和母亲的眼泪,回到学校重新做起了好学生和万人迷。他不能完全信任别人,他不敢把家庭的内幕向任何人全盘托出,他遮遮掩掩,别人雾里看花,最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帮助他。
他的成长有一根明显的线索,当他看到绝望而孤独的母亲,他突然就懂得了自己的责任,他要保护他被抛弃的亲人,他要抚慰她的疯狂,他要完成她不落人后的愿望,要为她遮风挡雨,树一样茁壮,却不知他和她都在揠苗助长。他的每一次反抗只是重新落回她的愿望。他恨他的妈妈吗?当她监视他、禁锢他、骂他、打他、在他面前责打自己、不止一次封闭自己,他一次次崩溃,却一次次拾起自己的责任,他恨吗?他恨。但比起母亲,他更恨令他们饱受折磨的命运,在命运面前,他和她互相伤害也互相倚仗。他离不开他的妈妈,他渴望的喜爱、承认、付出、关怀,只有他的妈妈能够无限制、无条件给予,他在爱中出生、在爱里成长,他生来就是一种渴爱的生物,他想过离开母亲,想过离开朋友,他想过离开我,但最后他会自行走回原处,感情始终是缠在他身上的线,是他的羽衣,是他的棉被,他脆弱的本性注定他用这些丝线层层包裹自己。这没什么不好,是的,重视感情、依赖感情是一种相对健康的心理,只是他最爱的那些线条全部是扭曲的、混乱的、非正常的,不能抗拒诱惑的父亲,不能学会坚强的母亲,不曾真正知心的朋友,不曾懂得温柔的爱人。
他的成长还有一根暗线,看似没有联系却像雨一样绵密不断,那就是他自始至终的隐藏敌人。在敌人现形之前,他至少可以用自身的优秀和旁人的喜爱不断安慰自己,但有个人从他妈妈的话里话外突兀地出现,那个人面目模糊,形象晦暗,目高于顶,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声冷笑变成人形,让他一直以来的努力和坚持如同落花流水,他几乎不知道那个人的一切,只知道对方优秀,成绩好,每次拿第一,那不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是“敌人家的孩子”,他本没有强烈的嫉妒心,只有那个人能点燃他的怒火和毁灭性的憎恨,那个人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影子,就能将他好不容易营造的假象砸个一干二净,他努力也好,叛逆也好,冷战也好,讲和也好,那个人始终横在他和他妈妈之、,他和命运之间,当他不忍心责怪母亲,便对那个影子愈发咬牙切齿,当他以优异的成绩和那个人考入同一所高中,长久的悬念终于落地,那悬念不是尘埃,是巨大的陨石,将他所有的骄傲砸成粉末,他用自己的缺点比较那个人的优点,忘掉自己的优点明明更多。他崩溃了,首先在分班考失手,接下来一路走低,他力不从心,一味看着那个人比他更高傲,比他更优秀,比他更坚硬,比他更像个被命运扼死的幽灵。原来世界上有和自己如此相像又如此不一样的人,偏偏那个人如此不屑,不肯看他,不肯嘲笑他,像不知地上有个影子。他憎恨,可是人就是会被自己嫉妒的、恨不得毁灭的东西吸引,他终于不能抹杀那个人,他早就已经将自己和那个人重合,他们的命运早在多年前就注定缠结。他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对那个人倾注了所有美好的情感,单相思变成两情相悦,身体对抗变成颈项缠绵,他为此幸福过、心痛过,也清楚知道此时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一阵暴雨就能冲散。
我跟着他走了很远很远,他的思维里只剩下和我的回忆了,他去了我们吃过饭的餐厅,去了我们逛过的街,他打了车去我们第一次□□的旅馆,每一次他只停留几秒,看上几眼,我在这场大雨和这场小范围旅行中彻底看清了他,他在思考,他在选择,他在做什么决定,他把他爱过的每一件事重新看上一遍,让无数回忆如雨点纷至沓来,他没去看他的爸爸,就像他说的,他的爸爸已经死了,他只保留最初一段回忆。他在这城市的中心角落绕来绕去,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生动物,他走得那样快,大雨中不停地走,却也没过多少时间。他消耗掉他的情绪了吗?他想到他的办法了吗?他在旧日回忆中得到了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现在他想去哪里?
他停在一栋大楼前。
这又是哪里?我早就麻木了,从我决定杀掉他,我对他的恶意就没停过,我希望不幸千百倍落在他身上,不需我动手他就已经奄奄一息,我可以用仁慈的面孔出现,把谋杀变成拯救。我早就病入膏肓,曾信誓旦旦地想要爱他,没多久就变成拉他陪葬,说来好笑,一年前的我每天算计着如何诱导他杀人顺便毁了他,一年后我依然如此,我的算计更恶毒,更隐蔽,更令他无法回避,说来说去,我爱他的时间还不如我想杀他的时间多!
我突然愣住了。
我用力摇摇头,雨伞上的水甩着,他的背影变成一团漆黑。
我爱他的时间不如我想杀他的时间多?
没错,我想杀他,我动不动就想杀他,被打的时候想杀他,生气的时候想杀他,烦恼的时候想杀他,得不到的时候想杀他,不能永久拥有的时候还是想杀他,到最后他一对我笑我就想杀他。□□死亡也好,精神死亡也好,社会死亡也好,我想杀他——可是,我是不是忘了最初的杀意来自哪里?
因为他想杀我!
不,我们之间纠葛太久,杀意一直存在我们心中,分不清谁前谁后,没有一个确切的时刻,所有意愿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但当我走进高中,当他看到我,确认我那一刻,他便将我视为死敌,那时的我浑浑噩噩,尚不知身后那道目光。第一次月考,妈妈看了成绩突然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问我他的名次。
“什么?”我问。
“你叔叔的孩子。他前妻的。”妈妈说。
我领会了妈妈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是只有他的妈妈在较劲,我妈妈也一样,她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输给死对头的孩子,她对那个家庭有过愧疚,愧疚在一次次厮打中消耗殆尽,她也想报复这些年无休止的流言。
但她的意味深长只有一瞬间,就像每一次看到我的名次也只得意一瞬间,她海棠般的笑是凉的,也是空虚的,她的美是厌倦的,一个悲剧的尾巴就算是胜利也不能让人开心,我的妈妈并不恶毒。
我领会了不时钉在身后的目光,不是爱慕,不是嫉妒,不是追赶,而是刻苦铭心的憎恨,我看着自己脚上的鞋子,手里的笔,腕上的表,耳上的耳机,包里的电脑,校服里的衣服,我身上的每一个昂贵的配件都该是他的,不,我当然会有这些东西,但他却是被剥夺的人。我猜他过得不好,幸福的人不会仇恨无关的人,起初我躲他,后来我忍他,这都是我欠他的。他不知收敛,没完没了,我的愧疚和耐性被他一次次打落,终于告罄。没错,他恨我,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被我吸引了,他还是恨不得我快点去死——如果没有这个念头,我能挑动他的杀意吗?恨从名词变成动词需要跨越道德,已是不易,何况还要践踏法律上升到另一个动词。能跨越心中压抑的喜欢和**坚持杀死对方,这种恨意真能消除吗?
他爱我的时间有多少?恨我的时间有多少?想杀我的时间有多少?
现在我想杀他,他想不想杀我?温柔感性如他,是不是也把最自私最阴暗的部分全给了我?
我凝神看着他的背影,他已经很久不动了,他在看那栋大楼。
我终于看清那栋楼,竟然就是我住的旅馆。
他来找我?
在经过一生的弯弯绕绕后,他选择我做为他的终点?
就算他不信任我,就算我那么自私,他还是来找我了。
他说他永远爱我。
我突然发现口袋里的手机在响,我没听见,它也许响了很久,我看了一眼,是他打来的。
他想见我。在经过这么久的心理折磨后,他只想见我。
我的身体已经被雨水和风冻透,他的投奔让我想要马上移动身体,张开手臂。
我向前走,一步,又一步,雨还再下,越下越大。
我用伞碰了碰他的伞。
他仓促回头,唇角平静也委屈,他手里握着我给他的那个手机,我听到“无人接听”的提示音。
我用伞尖将他的伞抬高,更清楚地看他的脸。
虽然只有薄薄一层,像一滴铺匀的雨点,他的眼泪明明就在眼睛里。
但看到我,他还是笑了。
他选择了我,我会带走他。
我只剩一条道路,我从来只有这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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