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我希望即将到来的饭菜里有毒。
如果他说的那份盒饭不来,我希望旅馆的餐厅里有个随机下毒的厨子,街边快餐厅突然报社,贩卖机的水受到奇怪的辐射污染,我欢迎一切能让我立刻生病腐烂的物质。
但世界突然变得很美丽。
也许我心中那些纷扰的尘埃一粒粒落在地上,看着陈旧却那么柔软,也许我终于看到那条街的尽头,尽管那里是漆黑的地狱,我看到灵柩,看到骨灰盒,看到墓碑,看到我的白骨上覆盖他的灰,那里只有我们,没有责骂,监视和孤独。
我以一种近乎温存的心情看着满街灯火。我的怀里还留着他的冰冷和火热,我的唇角维持他舌尖蓄意的勾勒。
我站在车站一边刷题一边等,等来了大包小包的班长,也等来了一位拿着保温饭盒的美女,我对她有印象,是那个在微信上发过婚纱照、他口中即将结婚的“姐姐”,我没多说话,他自会把一切事安排好,我只需要说:“谢谢姐姐。”
美女笑起来很好看,声音软中带着一点任性,眼睛里有许多好奇;队长高大方正,一脸不赞同却不忍说我,坚硬包裹着罗嗦的性情,我惊讶地发现我又得到了他的眼睛,他看到的人就是如此。
当然我的心还是自己的,我暗戳戳地观察这位“姐姐”,她一句不多问,只嘱咐我要跟他好好做朋友,眼神里的疼爱有些熟悉,偶尔几个时刻,妈妈说起舅舅就是这样的眼神。我放心了,不论从前如何,现在她将他当做弟弟,还有些爱屋及乌,以同样眼神看我,也不知他对这位姐姐说了什么,不会把我说成离家出走的可怜小少爷吧?明明我的家人更可怜。
真奇怪,我真的决定去死,怎么突然能以善意的眼光看待别人了?人之将死其人也善?我想笑。
我抱着美女的饭盒,拎着队长买的两袋东西回了旅馆,饭盒里没有琳琅满目的菜品,很家常的肉、鸡翅、青菜,满满的白饭,勺子和筷子用保鲜膜缠了几圈,包了一小包调的很好的辣油。这位美女姐姐和他一样,有些地方粗心大意,有些地方细致入微。他交心的朋友有同一个特点:只做事不说话。他也这样。这就是人以群分?但他们即使不说话,由内而外透出的关心和热情让人心安,笑起来很有人情味——他没什么安全感,只敢和这样的人长期保持友谊。
他那么脆弱,需要内心强大的人远远地关怀,他经不起风吹草动。
饭菜味道不错,比不上他妈妈做的,却有一种家常的温度和个人风格的咸淡口味,没有食材长时间煨出的汤汁,菜蔬和肉类流出的汁水浸了一层米饭,香甜适口,我慢吞吞咀嚼,像牛羊吃鲜嫩的草,原来一个人吃饭也能很享受,不,这种享受只因为他,这是他为我准备的,可以视为他亲手为我做的,在某些方面,我不强调实际,我吃的是心意。
我坐在落地窗前那个很舒服的沙发上,一边吃一边看夜景,他和我隔着数条平直的街,一片片剪纸般的楼影,他在小房间里架着平板,铺着卷子,摊着书籍,几只有颜色的笔放在手边,草纸上放着计时的手机,更秘密的地方放着另一个手机,他咬着嘴唇一道接一道写出答案,手机响了,他按掉,在核对答案前偷偷看一眼房门,迅速拿出秘密手机看上一眼。
他看到我的消息时是什么表情?吸气,呼气,瞪眼,“气死我了”。活灵活现就在我眼前。
我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饭菜的香气。
真静啊。真舒服啊。我几乎完全忘掉了从前的生活,我的性格到底是无情的,我厌恶爸爸的拳头和脚,憎恨妈妈的摄像头,我早该离开他们。不,我不是离开,我是逃跑,一张张试卷,一面面奖状,一扇扇窗子,爸爸给我的房间和妈妈给我的房间,我从一个格子逃向另一个格子,我永远在逃跑。我终于临近终点,在世界边缘看到一个歇脚的小格子,是我现在的房间,是他。
我想让他有相同的感觉,在空无一物的深渊突然被一个人接纳的感觉,难以言喻的幸福感觉。
按部就班的生活着,学习着,工作着,相互深爱着,不论是不是睡在身边依然挂念着,这样的平静和幸福保持一天也好,重复一年也好,延续一辈子也好,其实没什么不同,即使下一秒我们死了,也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我的心更静了,饭盒里的食物更香了,窗外的万家灯格更美了。
饭后我飘风一样翻过雪白的书页,翻过粗粝的习题纸,我翻过的书尖角从不翘起,他会折得七扭八歪,可我总觉得被他使用的书有特殊的生动,看着他随手划的线,写的字,一本书就有了别样的价值。我学到很晚,钻进温暖的羽毛被,那张被子轻得像片云,我想起我在他雪白如云的皮肤上尽情啃咬,他也睡了吗?是不是一边不舒服地揉着那些发疼发痒的齿痕,一边抱怨“气死我了”?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又能见面。
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他和他的妈妈在街道另一边走来,他面色柔和平静,一只手摆动着,丰富的手势配合一张一合的嘴巴,不知在说什么趣事,他的笑不张扬不勉强,他的妈妈沉默地听着,不时点头,不时露出一丝笑意。我站在校门口,他们突然发现我,女人的笑容凝固了,他却仍然柔和平静,继续和妈妈说笑。我惊醒了。
匆匆赶往学校,我却真的看到他和他的妈妈在街道一边走来,他面色柔和平静,打着手势,说着笑语,他的妈妈正在点头微笑。我低着头假装看手机,快步走向校门,风一样消失在他们面前,这才是现实。
可我不觉得委屈。
我匆匆瞥见他安抚似的继续和妈妈谈话,在校门口那排树下又停留了几分钟,他刻意让他们背对我。他的妈妈穿了很重的高跟,在挺拔的儿子衬托下依然娇小,我察觉他的身影透着紧张,过了这么久,一年,或者几年,他和他妈妈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我依然像个不祥的符号,只要出现便像一块突兀的石头,在他们千疮百孔的母子关系上再砸上一道裂缝,他用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态度将裂缝两边贴在一起,却仍然有丝丝冷气不时透出。她用母亲的权威、用多年的辛苦、用数不尽的母爱维持自己对这段关系的掌控,他也愿意配合。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我故意坐在教室里发呆,我刚刚离家出走,我在空荡荡的旅馆睡了两个晚上,我也需要他讨好,需要他小心翼翼。
“吃饭了吗?”他第一时间跑来问我。
我摇摇头。
我很会装乖。
我曾经靠着这种近乎隐忍的乖巧表情骗过所有老师,所有同学,让他们相信他是一个小偷,没有人怀疑我说谎,即使我有充分动机恶整仇人的儿子。他曾经说我“装得像个乖宝宝”,也曾经说我“不会隐瞒”,的确,装乖是我唯一的心机,也是我曾经的生存技能。没有人会硬生生挨打,我必须在爸爸面前降低存在感,装作乖巧,蹑手蹑脚绕开所有他的怒气存在的地方,我提心吊胆地活了几年,靠着装乖少挨了一些打,等他识破我,我也懒得再装,我有近乎条件反射的暴怒心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真正反抗就被妈妈领走,接下来妈妈便代替爸爸领教了我所有的阴暗。
不想这些了,前尘往事。
装乖不难,只要适当地表示理解、服从、轻微的害怕,不要暴露任何怨恨或委屈,没主见又不能六神无主,低头,眼神从下往上不抬过对方眼睛高度,可以笑也可以不笑,点头或摇头两次以上,说话别超过一个字,就这些。
他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吓我一跳!”副班长回头嗔怪,班长班花他们本来谈论一张卷子,也全都回过头。
一班的班委会着实赏心悦目,并非各个长相优异,多是气质好,干练又清澈,一起回头时有水珠四溅的美。
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你笑什么?”我问他。我几乎就要心虚,怀疑他看穿了我的装腔作势,可他笑得那么开心,毫无芥蒂,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佯装揉着肚子对我说:“你看你,委委屈屈的,我一下子想到招福了。”
招福的确像只委委屈屈的小仓鼠,挺好玩的。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带了投喂的食物,不然不是饿到你了?”他打开书包,翻出一个饭盒,我坐在他身边乖乖看着,他扭头看我,继续大笑,我忍了一会儿,他还笑,我准备走了。
他连忙拉住我。
他把饭盒翻好,盒盖上挤好调料,又把筷子递给我,指着一盒饺子说:“吃吧。”
我认真地看他每一个动作,以前我爱看他吃饭,和我不同,他大口扒拉着饭和菜,却不粗鲁,也没有令人不悦的声音,总会在一口和另一口的间隙同我说话,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慢条斯理。他对人有些服务意识,布菜、让菜、随手帮忙收拾餐盘,做得顺手却不讨好,让人舒服。我自然也有我的教养,通常来说,我们各吃各的,各收拾各的,现在他殷勤得过分,恨不得直接把饺子沾了醋送到我嘴边,他的眼睛里有这个意图。
我真想张开嘴等着他喂算了。真讨厌,为什么班上有人,为什么学校有摄像头。正吃着,我的电话响了,是那男人。
我漠然看着那串号码,想了想还是接了。
话题不外乎希望我回家,说妈妈和小孩子担心我,他们都应该体谅高考学生的辛苦,这些绞尽脑汁编出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耐心听完才问:“叔叔,关您什么事?我们家的事用不着您来管。”
我挂断电话。我会将我营造的恶人形象一以贯之维持到死亡,我会让他们因我的死松一口气,就当报答他们这些年花费的教育成本。
他坐我对面,恍若未闻,用一根筷子搅盒盖上的油醋,他家的酱油用火熬过,比平时吃的黏稠,浓度掌握得好,不会太腻,不过我吃不惯。那小滩酱料不搅就凝固,搅了还是会凝固,他搅了几下,唇边一抹苦笑。
真无奈,我用我的心脏体会了他的心情。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不知怎么,我拿一根筷子蘸了一下那酱料,在他脸边点了一下。他愣愣的,下意识伸出舌头想舔掉,突然想起舌尖触不到那个位置,顿时叫道:“你干什么!”
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班上的人又在看我们,看我们把酱色的蘸料向彼此脸上涂抹,我注意到有人拿出手机,这个以往令我不悦的动作此时却很应景,我不在乎自己脏兮兮的脸落在镜头里,我开心极了,就像世界末日来了终于开始狂欢,现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负担。我没有很多个明天,他也不会有,最后的分分秒秒我想笑,也想他笑。
看的人太多,就连门外也有人探头探脑,我们的“女朋友”适时出现在身边,一个递了个纸巾,一个笑着制止,奇怪,现在我又不在乎“女朋友”的说法了,我看了太多的阴差阳错,知道感情终究会变质,但当它出现时——不论是扭曲的爱情,还是超常规的友情——它是珍贵的,它的内质连同它的形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开心自己能有这样有才华又这样重感情的“女朋友”,我拿起手机拍下她一脸担心的照片,又照下他的“女朋友”,我还在笑,被他拉到卫生间洗手和脸。里面没人,他仔细为我洗净每一个指缝,又打湿纸巾擦我的脸,我什么也不做,闭上眼享受。睁眼时,他已洗完自己的脸,水珠滑落,他指着衣服上的一点油渍抱怨我。我想我就是他人生里根本洗不掉的污渍,他应该打我,骂我,抱怨我,他做任何事都是对的,只是打乱了顺序。
他叠起纸,又把我的脸和头发仔细擦了一遍,天渐渐冷了,他怕我着凉,嘱咐我明天一定要带件外套。
我点头。他随便一句话,夏天就换成秋天。
穿外套的时间越来越长,教室里热火朝天,西墙的草正在黯淡,我们很久不去,每次看到那块草皮都会变一种颜色。他妈妈更准确地控制着他的时间,我们只在教室碰头,我执意加大习题量,我们只剩基本睡眠,其余时间全给了教室、补习班、来回路上的刷题背题,没有额外的精力和体力再做什么。不,是我不再做什么,他什么都做。
生活在旅馆到底有一种不切实的悬浮感,看似需要服务只要打个电话,真实情况终究和家里不同,他却能滴水不漏地照顾我,我需要的冰块,我的衣物、内裤和袜子,我习惯的水杯,我想吃的食物,我的书本,我的草稿纸,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连剃须刀都买了我在家里用的牌子。他记住了关于我的每一件事。此外每天早晨叫早的电话,姐姐时不时送来的饭盒,每天晚上摸黑的晚安视频,时不时发来的消息,除了每天的路线,我渐渐感觉不到与家里的区别,没了摄像头,没了男人礼貌的笑容,没了小孩子的琴声,我的世界平静了,我只需要每天感受他,看他,听他说笑。
很奇怪,明明他在照顾我,我也故意装出什么都离不开他,连我都嫌弃自己太过麻烦,简直是个巨婴,事事要人操心,占用他大量时间,但他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温柔,越来越迷恋,越来越接近占有。
偶尔,他拿着一把梳子要求为我梳理头发,我看着他微笑着用手指穿过我的头发,用梳齿极细的木梳从根部梳到最细的发尖,突然有点毛骨悚然。我想起家里的小女孩坐在厚厚的地毯上给洋娃娃梳头。他要给我梳头,要摆正我的衣领,要为我拉外套的拉链,有一次甚至弯身为我重新系鞋带,我僵硬了,他也察觉了。
他歪着头,从下到上斜睨我,像一个纯白的瓷玩偶,铺着茂密的黑发,点着漂亮的玻璃眼珠,他的笑有些古怪的意味深长,十根手指灵活地系好鞋带。
我的腿脚有些软,我不曾见过他如此勾魂摄魄。
我怀疑他也病了,什么时候?病因是什么?莫非我疯了他就病了?他会病到什么程度?他以前做过囚禁我的梦,他的控制欲越来越强,他会把我关起来吗?好啊,我愿意被他关起来,只要我们的世界没有别人。
但我终究是个虚伪至极的人,不但要他当受害者,还要他当心甘情愿的受害者,不能糊里糊涂,我忍不住问他:“你没事吧?”
“什么?”他反问。
中午我们最自由,我们选择食堂的角落吃各自的盒饭——他妈妈送来一份,姐姐送来一份,放在门卫室,我们取来一起吃掉,我要趁机抓紧时间示弱、装乖、扮忧郁,用各种方式表达没有他我就是个废物,他则带着笑任我暗示各种无理要求,一一满足。
“你挺累的吧?”我谈话一向不迂回,没到半分钟就变成审问,“你妈妈那边怎么样?”
他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轻轻说:“今天怎么正经起来了?”
“回答问题。”我说。
“她……还在忍。”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最近每天想着你,也想着我妈,突然有点理解她的心态。”
“我?”
“对。”他一只手撑住下巴,依旧沉思着,他的下巴有点厚,适合抵住手心,“好像一天的日子不是从阳光开始的,是从昨天晚上入睡前的担心过渡到今天必须做的事。她只有一个人,她也不是个独立坚强的人,却必须照料另一个人的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学业前程,如果这个人不时闯祸,不时叛逆,不时不肯合作,她不能丢开手再也不管,反而要花几倍的精力继续照料,以前我认为我妈把我当做生活重心,什么都以我为主,现在我才发现,其实她根本没时间去找其他重心,她忙我一个人就忙不过来了。一个人越是投入一份感情,就越希望得到某种程度的回报,比如我,我们刚恋爱那阵子,你要是劈个腿……”
“你再说一遍?”我怒了。
“我的错。”他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该举这种例子。”
“抱歉。”我太凶了,明知他跟我说话没那么严谨,明知他随口就说其实是信任我亲近我的表现,却还要挑剔他。
“懒得理你。”他收下我的歉意,“还是这个例子,比如那阵子你劈了腿,我也许报复一下,也许心灰意冷,总之还过得去。如果现在你劈腿,我不知自己会做什么。这个例子是说,人对投入过多精力感情的东西难免产生期待和依赖,母爱也如此,完全无私的爱其实不存在。我也很佩服我妈。”
“哦。”我听着,现在的我对“母亲”这个概念有强烈抵触,他的妈妈也好,我的妈妈也好,不过是我死亡途中的良心重担,我想离得远远的。
“这么不耐烦啊。”他的眼睛快笑弯了。
“没有。”我恹恹的。
“你可能不知道,有些母亲为了让孩子留在身边,为了让孩子更喜欢自己,为了让孩子有愧疚感,会故意溺爱,将孩子养废;有些则时不时强调付出,让孩子有负罪感;有些喜欢贬低孩子,确立自己的权威。”
我想起从前的保姆,不用问我也知道,有机会她就要打工给孩子赚钱,她的孩子就是被“养废”的。
“所以我佩服我妈,她从不想养废我,一次也没有。”他说。他常常用骄傲的口吻说到妈妈,我突然意识到这也是他的一项优点,在内心深处,他不像别的男孩潜意识里拒绝将对妈妈的依赖宣之于口,例如我。
“所以,”他说,“当她付出十年生活,却发现她的儿子藏了那么多可能的小心思,当她以为自己百无遗漏,却发现她的儿子竟然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秘密,你说她会怎样?她日日夜夜不断猜、不断委屈、不断否定自己,却要假装宽容,不动声色。你以前说你家是个假面家庭,我家现在也一样,我和我妈天天对着演戏,母慈子孝。”
排山倒海的内疚又一次席卷了我,我假装麻木不仁。
“我想……我应该和她谈谈。”他神色犹豫,似乎确定了沟通的结果。
我不想听,我只想听我和他,父母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自私。我说:“那我呢?”
“你什么呀?”他笑着。
“我没有拖累你吗?你累不累?”我说。
他只是笑。
“我要听真话。”我说。
“不累。”他说。
“真话。”我强调。
“不累。”他重复。
“怎么可能?”我着实清楚自己最近的巨婴做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事没事赖着他,什么事都需要他来想、他来做,我自己天天琢磨怎么摆烂都琢磨累了,他怎么可能不累?
“你不懂。”他盯着我,他的眼神也像刀子,一刀刀凌迟我,“我做梦都想……你完全属于我。”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想听真话,我全部告诉你。”他慢悠悠地看我,“我是个自不量力的人,就像每个不知自己半斤八两却又无端自信的男生,我讨厌你的家庭,我总想要是你属于我,我一定要对你特别好,不让你辛苦,不让你委屈,不让你不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可事实上我能做的只有你看到的这些,还要加个时限。”
我的心脏随着他的话展开,收缩,最后窝成紧紧一团。
他为什么爱我?
世界那么大,他身边任何一个人都不比我差,不,任何一个人都比我好。自私自利只是小事,他们不会冷暴力,热暴力,自毁,PUA,谋杀。
“这是好事吗?”他自问自答,“不是。倘若我们真有一个孩子,我一定让你主导教育,我只做辅助,大事全听你的。因为我只有这么一点本事,使出浑身解数不过溺爱,不过制造一个舒适区让你在心理上生活上不愿离开我,你离家出走我就窃喜,这不是好事,对你对我都不是。”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坦诚到这个程度,人和人之间必须有秘密,我就不可能对他完全坦诚。他密密麻麻深溺如海生植物的情意刹那间缠住了我,我呼吸困难,但这些天我不快乐吗?我快乐得几乎以为自己在做一场美梦,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如此轻松。
“所以我不累,我只想再多做一些,让你更离不开我,也许我一直是这么做的。”他看着我,唇角含笑,眼神幽暗,深不见底,我想踩进去摔死。
我不会离开他的,没错,我根本离不开他,我不是不动容,不是不感激,但我要他和我一起死。
我要逼疯他,让他疲于应对,无法思考,让他以最快加速度崩溃。
我也笑了,我想我的笑比他诡异,比他阴森,他以为他把自己的阴暗全给了我,其实不过小巫见大巫。
看看时间,我们迅速吃光午餐,匆匆赶回教室时班上一片安静,我们从后面进去。
我听有人敲了敲桌子,回头一看,是尖嗓子正犹豫地看着我。
我用眼神询问男生,是想问功课吗?还是我给的计划出了差错?
预备铃响了,我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准备下课后问问。谁知第一节下课老师拖堂,第二节下课我要问老师问题,第三节我被别人问了问题,一直到放学我才走到后排。
“你是不是……没在家里住?”
嘶哑的嗓音甫一听到仍然让人有些不舒服,这句话更是引起我的警觉,他为什么知道?这么问什么意思?
我没回答。
“我听家里人说的。”男生解释。
我不解。莫非男生的父母认识我妈妈?可就算认识,我妈妈那么爱面子,怎么可能到处宣扬自己儿子离家出走?这件事只有我、他、招福、妈妈的家庭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理由到处乱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太了解你的情况。”男生很坦率,“只是听到这件事,我直觉应该告诉你。”
“谢谢。”我下意识说,“你听到的原话是?”
男生面露难色。
我从来不理会别人为难不为难,正要追问,手机响了。
“抱歉,我接一下。”我不是想不礼貌地中断电话,也不是想浪费男生的时间,可是打电话来的人竟然是招福,这只招福不会没事打电话。
没错,招福非常有效率,开门见山道:“我听到一个事提醒你一下。”
“说。”
“你离家出走的事在大人里传开了,怎么搞的?”招福的声音有点纳闷,“现在很多人议论你妈妈,有人说话挺难听的,还把以前的事翻出来一起说,就是出轨什么的,现在又说她对你不好。”
这只招福不会说话,但他说的都是真话。
“谢了。”我说。
“不客气,有什么事我再告诉你,我赶时间呢。”
“好。”
我挂断电话对尖嗓子说:“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谢谢你提醒。”
男生的面色比我不自在,我想他是好意,放低声音说:“家里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学业又紧,我在外面反而舒服些。”
“也是。”男生似乎有同感,“那我听到什么再告诉你。”
“谢谢。”我又道了一次谢。
我还想着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他,回头却见他气咻咻站在我的桌子旁,我的飞机只折了一半。我连忙抢上去,三下两下折完整,幸好今天的飞机只是普通样式。他拿飞机头戳了一下我的手,叠好翅膀收进一本书,丢给我一把伞,急匆匆走了。
我这才发现窗外下了雨,光线昏暗,我信步上前帮值日的人关好一扇扇窗子,这才收拾书包,今天没有补习班,是难得的休息日,我想去剪个头发,回旅馆好好睡一觉,这雨却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也许是尖嗓子和招福的消息终于侵入我的头脑,让我透不过气。
我想不通这个消息为何会在妈妈的圈子广为人知,不过就像他以前担心时说过的:我是个引人注目的人,有心人会留意我,也许我刚好落在某些人眼里。在那个暗潮汹涌的圈子,我的妈妈没有很多的财富也没有很高的地位,但她貌美,做人做事得体,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家庭,有一个不能得罪的弟弟,人们当面如何夸她,背后就如何贬她,当年她被打被骂被挖苦,桃色绯闻人尽皆知,人们愿意拿一个漂亮女人的丑闻做谈资,如今,她的儿子离家出走,他们有了新的挖苦她的理由,他们可以加诸许多道德指摘,可怜优秀的我,鄙视偏心的她。
我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形式节外生枝,我只是懦弱地想一死了之,不管妈妈会面对什么,现在命运绕开我给妈妈弹奏了一个序曲,声音刺耳,比小孩子乱弹的更难听。
我逼自己铁石心肠。关我什么事。
电话响了。
我不想接,不想看,围绕我身边的从来没什么好事,除了他。
电话声持续不断,我打开伞走在雨中,豆大的雨点打在手上,我有些清醒,终于拿出电话。
是妈妈。
我想挂断,还是按了接听。
“你什么时候回家?”
妈妈的声音很平静,她在忍耐。
我冷笑一声。
“你闹够了吗?”
我继续冷笑。
“赶快回家。我去接你。”
“用不着。”
空气像是凝固了,我知道妈妈气得不轻,她和我一样在乎事情的对错,死要面子不爱低头,主动打电话已经是她的极限,我却愈发恶意地思考这通电话。
“你什么意思?”她问。
“你什么意思?”我问。
雨声很大,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她大概也听不清我说什么,我歇斯底里地冷笑着:“有人笑话你了?你终于知道找我了?如果别人不议论你,你会一直跟我赌气吧?这么在乎自己的名声?哦,不止名声,还有你的社会关系,你必须维持这个,还有你的生意——反正我就是个花架子,你需要的时候要带到宴会里充场子,”我越说越气,怒吼道:“我不想再看见你!不想再跟你说话!”
“随便!”她也在怒吼。
她大概只听到我最后那句话,我也只听清她的最后两个字。
我们同时挂断了电话。
我压抑着心中发泄的冲动,我要赶快找个理发店,一边等待一边看他的照片,我需要冷静,但我气得全身发抖,妈妈仍然能轻易激怒我,让我忿恨,让我不平,让我恨不得砸烂自己让她后悔一辈子。
我抓着手机逼自己放松,逼自己看周围的雨幕,吸入水意充足的干净空气。
我停住脚步,我看到他了。
他和他妈妈就在前方的雨幕中,雨太大了,街上早没人了,他们如此突兀,他的伞掉在地上,他的妈妈也没打伞。我看到她抬起胳膊,手里有一把长柄雨伞。
我看到那把伞落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落在他的胳膊上,换了一边,继续落。
大雨滂沱,他在我的视线里被一把雨伞反复抽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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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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