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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100

100

我没能如愿出院。

回到病房我就知道马上出院是奢望,我有点喘,不太走得动路,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在与小孩、与他的谈话中耗光了,脑子又变得雾蒙蒙的,我知道想快点好就要遵医嘱,马上躺在床上接受妈妈要做的这个检查、那个检查,妈妈谨慎得未免小题大做,我在冷静之后自然是配合的,当年奶奶就因为太过要强不在乎小疼小痛,迷信自己“打小没生过大病”,最后一病不起,多少钱也救不回来。

我提出院要求时,妈妈根本没理我。

但她随即补了几句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公事公办地应承了。我醒了,恢复意识了,这间病房的氛围越来越古怪,它像一个牛胃填了太多东西,本是坠得让人紧张,确定安全后终于反刍,所有人开始不是滋味。

妈妈小心翼翼,她也许思考了我说的那些东西:我一直想自杀,我还想杀人,我对他的感情一整个不正常。但我大病一场还要高考,她什么也不敢做,我猜她很想叫个心理医生和我聊聊,或者把师兄叫过来观察情况,看着我尚能与两个孩子理智沟通,和护士姐姐有说有笑,对男人很有礼貌,不停惦记楼上的小情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异常,她提心吊胆,又悻悻不悦。我向小孩道歉了,但我没向妈妈道歉,就像她没法对外公道歉,我们同样不顾至亲的心情,妈妈的婚姻是忤逆,我的爱情无异背叛和背刺。

他也一样,我和妈妈毕竟冷战多年,爱情的公开不过是把彼此推向更远,距离外又加距离,但我们终究放下了对彼此的某些成见;他却着着实实与他的妈妈断裂了,他不但爱上他妈妈根本不能接受的人,还拿命威胁最疼爱他的人让步,他受伤严重需要照顾,他还有高考还有学业,一位母亲能做什么呢?只能反反复复忍耐这种伤害。

任何心不甘情不愿都是危险的,他们母子之所以有心结,就是多年以来彼此的奉献里有太多心不甘情不愿。

我深知这一切,可我的头脑和我的身体一样虚弱,我几乎开始厌恶我自己,想明白的事越多,越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比起无处不在的压力和无能为力,“我爱你”这三个字简直不值一提。我们经历了几番生死,终于开始怀疑爱情是什么。

但我病房热闹起来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招福。我打开手机蹦出的第一条消息就是他,考完试他直接冲过来,唉声叹气地在我房间踱步,招福没问什么就看出了我们的状态不理想,我们的情况也不乐观,他跟我说了期中考试的几道大题,最后说:“我师父真敢,我就不行。”招福讨喜的、年画娃娃一样的脸难得愁云密布,“如果父母真反对,我跳不下去。”

我想没人会宣扬跳楼,也不知招福怎么猜到的。我让他赶紧回去复习,他还嚷嚷:“你敢跳吗?”我忍无可忍说:“我当然不跳,我的父母又不是他的父母,我和他们断绝关系就行了,为什么要跳楼?假定自己遇到一件遇不到的事有意义吗?被害妄想。”招福偃旗息鼓,急匆匆上他的晚课去了。晚上班长、副班长、作家和班委会成员们结伴而来,后面还跟着班主任——听妈妈说班主任来过两次了。老师同学们的说法是雨天太滑他从高处失足,不巧摔得严重,而我则是连日劳累终于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这些胡扯的话大概是那男人编的。大家七嘴八舌地担心着,只有班长一言不发,作家咬着嘴唇,还有副班长,她的眼圈一直是红的,她是我认识的女生里最洒脱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能把一句“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唱得那么沉郁深刻。

我只能说我没什么事,他们对着我平日就没几句话,现在也说不出更多的,最后还是眼镜打趣:“这次你没参加考试,我们都打赌呢,打赌谁能拿第一——您这一病,我们终于有个机会。”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这间牛胃病房太沉闷,看到他们我短暂地松口气,趁他们和进房的姐姐说话,我低声对班长和副班长说:“这么多人,先别去看他。”他们会意,神色更加担心。

我不是不相信班上的人,我只是害怕基于事实的联想,他的重伤状况传到班级,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传言,又会怎样流传到家长群,副班长小声说:“行,我们晚点去看他——就我们三个。”我点点头。

他们很快走了,两位班长自然会找到妥善的托词和合理的借口避免大家一起上楼,而最想上楼的我和他们一样只能看手机,我不能给他发短信,他看不到。现在我不能难过,不能生气,不能负面思维,不能抱怨,不能有任何对不起任何人的情绪,不论对妈妈还是他,对他的妈妈,甚至那个男人,任何一种难过都像忘恩负义。妈妈对我小心翼翼,我对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以前压抑了能眼不见为净,能找他哄哄我,现在不一样了,所有事我都要自己撑着,我必须撑着,不然就会失去他好不容易为我们砸出的一点空间。我想藉由这场不幸飞快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却不可避免地预感着事情也许会变得更糟。

深夜,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溜进电梯上了楼,对着他病房的门发了好一会儿呆,一只手揣在病号服的口袋,握着折给他的飞机。以前他发现我没折飞机就瞪我,什么也不说,气哼哼等我自己想起来,现在他还在乎吗?当他被周身的疼痛折磨,被一向爱他的妈妈冷对,他到底后不后悔?我无力地看着那扇门,终于摇晃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我的病房更热闹,妈妈的生意伙伴们不断来嘘寒问暖,以前我一定勃然大怒,恶意猜想她竟然拿我生病搞人情交际,现在我只是尽量温和地靠在床上,感谢那些伯伯叔叔阿姨。男人抽空对我解释原由,我突然住院是学校的大事,学生传家长,家长传熟人,家里的生意伙伴们的探望有些能回绝,有些不好拒,我点头表示理解。但我着实厌烦,这间病房成了透明橱柜,外面不时有人路过,里面定时有人参观,我不断想妈妈这些年为生意不知有多少无奈,忍着。

晚上又来一批。这次不是客人,是亲人。舅舅带着妻儿来看我,就连一直住在舅舅家的我不太熟悉的那位前保姆——我迄今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老人——也来了,她和妈妈感情还不错,妈妈不时接来家里吃饭,不爱在家的我一般碰不上。老人家很有照顾病人的经验,把病房的边边角角检查一遍,和妈妈说着什么。

舅舅面色严肃地看我,我想妈妈把一切告诉他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妈妈非常仰仗舅舅,舅舅对他的姐姐也有一种放不下的责任感——也许是亲情依恋。舅舅提了很多关于未来专业、志愿学校、留学计划、人生打算之类的问题,我厌烦他在我生病时还要考量我还能不能当继承人,又不得不一一回答。舅舅的问话平铺直叙,毫无转折和前提就问起了他的成绩、奖项、志愿,我心中的抵触更深。也许我的不愉快已经露在脸上,舅舅没有更深入,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分明在表达我们的感情微不足道。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家人的祝福。我想过激烈的反对会让我恼火,却没想过这种半好笑半冷淡的态度更加伤人。

我的头有点疼,病房一下子挤了这么多人不算,还有那么多小孩,小孩碰到小孩越说越欢,还是那位老人提醒舅舅病人怕吵,他才肯收工走人。妈妈终于看不过,坐在我旁边剥着水果,无奈地修补着我和舅舅的隔阂:“你舅舅……真的很关心你。我说的那些你奶奶留下的东西,后来都是你舅舅帮着照看,别人我也信不着。他说过如果以后是你亲自继承,他只收基本的管理费。如果有别人……就要按抽成。这是他的做事方式,如果没有你,他不会浪费精力管这些。”

我隐约猜到过妈妈说的合作者,比她强很多又不会把她一口吞了,除了舅舅她还能信谁?对这些亲人,奶奶也好,妈妈也好,舅舅也好,我算得上负债累累。我不能再说“我根本不想要”这种任性的话了,那是小孩子说的,现实没那么简单。但一时之间我哪里找得到和他们相处的办法?

我真想他。他一直是我对抗这个世界的救命稻草,还有乌龟壳。

两个小孩坐不住,又吵着“去看哥哥”。

我的心一动,却不敢看妈妈。

“要紧紧拉着哥哥,不乱跑,能做到吗?”男人接话。

“能!”小孩欢然答应,跑到我床前要扶我起床,我硬着头皮勉强坐起,几乎流出冷汗,一眼不敢瞟妈妈的方向,害怕她一个眼色和脸色我就失去看他的机会,男人搭手扶了我一把,我借着力站起来。低头蚊子似的道了声谢。这个时候小孩子的存在尤其重要,他们毫无杂念,一心贪玩,哪里想得到大人间的暗潮汹涌,只知拉我去按电梯。

我硬着头皮从一个牛胃钻进另一个牛胃,那对母子如同一张画的两个透视中心,沉默地对峙着。两个小孩大大方方地喊:“阿姨好!我们来看哥哥!”“阿姨!这朵花送给你!这朵送给哥哥,是我们今天手工课做的!”

我愈发不敢抬头,真不知他的妈妈现在什么脸色,我的眼迅速扫过病床上的他,他是不是更瘦了?

他看到我,涂着药水的眼角牵动着,这种微小的动作似乎引发了某种头痛,他忍耐着皱了皱眉,嘴角翘了翘。

我心脏猛地搅动,恨不得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

我别过脸,目光正好对着两个小孩和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没说话,也没摆出任何不快的脸色,手像无意识地动着小孩送的手工花,不着痕迹地站起来为他拔掉吊水的针头,两个孩子看她水里的软软的瓶子问我:“哥哥,那个单词是什么?”

吊水瓶上贴着中文,但英文更明显,药物英文又长又复杂,我没见过,估量着读音,他的妈妈飞快地说了一个单词。

两个小孩立刻凑过去问这问那,他的妈妈只好又一次蹲下身,不许他们碰医用品,却随口准确地读出他们指的单词,两个小孩跟着她读,一左一右不停问,她本性温和,也可能常年工作培养了过高的耐性,竟然毫不厌烦地应答着。

也许她和我和他一样,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如听两个其实不受欢迎的小孩饶舌。

我看到的他的脸色更差了。

我狼狈地带着两个小孩告辞,他的妈妈依然不说话,只对小孩们礼貌点头,我的心被野兽一爪又一爪地撕扯,他的脸色分明在说我做了多余的事,我牵着两个孩子走过走廊,他们还在仰头笑道:“哥哥,阿姨说英文真好听。”“哥哥,哥哥什么时候能好一点?”迎面走来他们的爸爸,他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病号服,想来是要给他擦洗身子后更换的,两个小孩立刻甩开我硬要尾随那男人去病房,我无奈极了。而走廊里还有推着车的护士,匆匆而过的查房医生,他们似乎是男人的旧识,看到他便客气止步,寒暄几句。

我真想马上出院,带着他远走高飞,一切都让我压抑,我大概消化不了这个世界,只能被世界消化。我躺在床上看手腕上的针头,看点滴里的药水,看惨白的天花板,茫然得不想思考,妈妈又走了,两个小孩回来了,我让他们不要总去上面吵病人,他们摇头,小女孩说:“爸爸去的时候我们也要去。”

“为什么?”我问。

他们不说话,神色里有很多掩不住的小心思,紧张,精明,又直率,我突然了然,他们怕自己的爸爸和前妻接触太多,威胁到他们的妈妈和他们的家庭。在他们看来,另一位阿姨温柔漂亮,还懂许多谁也不懂的英文,太危险了。

我闭上眼睛,这肯定不是妈妈教导的,妈妈那个人高傲惯了,知道这件事没准还要训他们;更不可能是那男人教导的,那个人本质软弱,却没有多少心机。能说小孩错了吗?他们小小年纪就知道体体面面维护自己的家庭,我当年怎么没有这种本事?

我又想起他曾说我咄咄逼人。咄咄逼人大概是我们家的特性,外公、妈妈、舅舅、我、一直到这两个小孩,每个人都有这种特质,而他和他的妈妈在此时此地几乎无法招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的妈妈性格再烈,再有利用舆论的头脑,也不得不顾及他的身体。何况经此一事,他的妈妈不哭、不闹、不指责、没出现他最怕的失魂落魄,反常得让人惊惧又难过,他们母子需要多少天、多少年才能缝补内心的裂痕?——如果我一直存在的话。

我愈发睡不着、躺不住、难受地动着身子。更晚的时候班长他们专门来看他,看完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我们相顾无言,我再也压不住厌烦,我又开始看一切不顺眼,但我不会再随意发泄,我客气地让他们尽快回家,不要耽误明天的课程;又客气地让男人回家,这里有负责的护士,不需要他不时照看,何况妈妈那边也需要他帮衬,孩子也不该整天泡在医院耽误钢琴课程。我随即开始后悔,我这样跟他说话算什么?捡软柿子捏?我差点害死他的儿子,他还没找我算账呢。我只是在隐蔽地发脾气罢了。为什么我这么差劲?

我意识到男人的不快,但他依然没有表露。姐姐推门而入,我听男人叫着姐姐的小名,昵称似的,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熟悉的,姐姐和他说了几句,我听他们说:

“还是想回家吗?”

“可不,还说想回家,阿姨看了他几眼,他才没再提。”

我闭上眼,他想回家,他不想把妈妈留在一个有前夫、情敌、前夫和情敌的孩子、一堆人看热闹的地方。我出院能缓解这种状况,但妈妈不确定我彻底好了是不会轻易转院和出院的。

“这里的医生更好,而且……都是认识的人,更放心。”男人轻声说。

“是啊,换到其他地方我可不放心。”姐姐说着在我身边佯装检查,低声说:“你去看看他吧,他心情不好。”

我猜我出现只会让他心情更不好,没什么理由,预感。

我简直想笑,殉情的结果难道不是两个人更明白对方的心意,更加珍惜对方吗?为什么我们反倒远了?我烦透了,踢开被子下了床,自己拿着吊水就要出去,姐姐连忙抢过去不许我乱来,她腿长胳膊长,举高吊水跟着我上楼,一边说:“别急,今天阿姨轮班要忙别的事,他那边没人。”说话间进了他的病房,姐姐又是找架子,又是放椅子,又不放心地检查一遍他的病床情况才说:“你慢慢和他说,别让他激动,你也别太激动,不出意外才能早点出院。叔叔今天还和主任商量请专家过来,你们别急。”

我看着他在月色中睁开眼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像月亮一样又静又凉。

姐姐出去了,我们相对无言。

他显而易见地烦躁着,掺杂了暴戾和无能为力的眼神是我熟悉的,明明付出那么多却还要原地踏步,我太没用了。既不能帮助他,也不能安慰他,我想说些轻松的、家常似的话题,让气氛不那么沉重,想来想去只是说:“上来的时候,你爸说要找个专家过来看你。”

他自然看穿我的把戏,却不得不敷衍:“好像是,他和主任商量呢。”

我们也要互相演戏了吗?像世上很多早已不恩爱的夫妻。我明明还爱他。

可我只能干涩地没话找话:“你爸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吗?”

他嗤笑一声。

我难受极了,以往他笑话我我一定会暴怒,以往他不会笑话我。现在我只能忍着。

他自顾自地说着,又像在数落我,“你以为这里是我妈工作的地方,他们就会对我爸爸翻白眼?”

“我看护士们还有医生们都很关心你。”我小心地说。

“没错,我就是在这医院长大的,小学时动不动就来这边,这个医院扩建过,咱们住的这栋是新楼,以前小些,我还能装乖装好奇,和各个科室的大夫混脸熟,他们也不烦我。医院大了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忙,认识的没那么多了。不过他们都知道当年的事,毕竟八卦绯闻经久不衰。”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发泄似的,“我妈人缘好,你就以为他们会对我爸有意见?意见当然是有的,但你想想,人们看到从前认识的陈世美,最正常的反应是什么?”

我不敢说话。他一气之下用这个比喻我没法接话。

“当然是攀交情,那可是皇亲国戚。”他冷笑。

我回想旁人和那男人说话的神情,的确热情又客气。

我能说什么?我该说什么?附和他?劝慰他?反驳他?我好不容易才说:“姐姐说……”

“行了!”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几乎就要反唇相讥,又立刻拉住这种本能冲动。

但他更火了,盯着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逆来顺受的!”

他像在找茬,像要故意跟我吵架,听说很多成年人在外面受太多压力,只能把不满对家人发泄,很多夫妻、亲子的关系就是这么冷下来的,我们也要走上这条道路吗?他无计可施,我无言以对,他当然只能对我发泄,身边的人他一个也惹不起,我何尝不是,从妈妈到小孩,我一个也不能惹。此时的我基于愧疚和怜惜认为他对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这种愧疚和怜惜有没有时效?有一天我会不会忍无可忍?这样的氛围持续三年五载,我们的爱是不是也会被磨得一干二净,就像我们的父母那样?

我们不是应该更珍惜对方吗?为什么会这样?

“算了,我想冷静一下。”他首先恢复了,勉强说,“你别走来走去的,你这种最需要卧床静养,看着不像大病,有的要养小半年你信不信?我见得多了。”

“我知道你后悔。”我说。

他狠狠瞪我。

我憎恨自己愚笨不会说话,把一句忏悔式的怜惜说得活像挑衅,很多话很多情绪翻腾着,我却一句也说不出,我的腿在发抖。

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渐渐软了,和往常一样,他叹了一口气。我想世界上只有他能容忍我,但他又能忍我多久?

“我没后悔。”他说。

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安慰,我抬起头。

“你啊。”他不方便动,面对我只有一些细微表情,例如此时的苦笑,“我这边焦头烂额的,你还不让我省心。听我爸说你闹着要出院?出个屁啊,知不知道轻重?”

“可我在这里……”

“又能怎么样?你能怎么样?我能怎么样?还能比我妈难熬?你觉得你走了她能好过点?有区别吗?”

他总能准确地猜到我的心思,不偏不倚,只是以前他会照顾我的情绪,说得仔细温和,即使现在他也马上找补着说:“你别想那么多,至少你那边情况明确,忍就行了。你看你,就喜欢为难自己,其实你妈那么好对付,那么心软,你爸装可怜就能拿捏她那么些年,何况是你。你就是太有底线,对我也是,你随便装装可怜,我可没办法。”

他用滑稽的眼部动作对我眨了下眼,他就是这样,即使自己有气也会马上收起来,反过来让别人好过点。我的心脏又是锥子穿孔般空洞的痛,我对他什么时候有过底线?不久前我还跟他装可怜,可怜得他差点陪我跳铁轨。

“对不起。”我说。

“喂,”他继续苦笑,“你能不能别这样,一点也不像你。”

“我……太没用了,我不是找借口,”我费力地保证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我会争取快点出院,然后……”

“你不用想着安慰我,哄我,”他说,“你好几天昏迷不醒,比这些有的没的更有说服力。还是你觉得我跳楼是为了和你分手?你烧傻了?”

“那你告诉我。”我说。

“什么?”

“像以前一样,把你心里想的事,把你和你妈这几天的相处,把所有不开心告诉我。”

“不是……你们家人怎么都一个德性,大的小的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看到个空子就插进来。好了好了别哭丧脸,我飞机呢?”

我连忙把口袋里的飞机拿出来。

“数目对吗?”他找茬。

“拿多了怕你妈妈心烦。”我说。

“你不过来更好,你怎么还过来?”

我不说话。

“说啊。”

“……,我想你。”

“还有呢?”

“……,我爱你。”

“你气死我了,要我逼着你才说。”

“可是……”我现在怀疑我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危险的事是他做的,重伤是他受着,从前种种委屈也是他承担更多,我所谓的爱情和他的付出相比简直不像爱情。

“听着……”他的口气突然严肃了,“你说当年我爸和你妈为什么在一起?”

“什么?”

“他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按你妈的说法,他们的感情没那么深,哪对真爱对方的男女还能互相分析家庭问题?那他们为什么迅速重新在一起?”

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说这个?

“你说是不是因为责任?或者赌气?”

什么?

“你妈看到我爸妻离子散,我爸看到你妈声名狼藉,这个时候怎么抽身?”

他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不要因为我做了什么或者我现在的样子有心理压力。我运气好……大概平时好事做多了?没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躺几个月也就好了,我……”

“闭嘴。”我说。

我对自己失望透顶,我是个什么东西,出了事哭着喊着叫妈妈,他最危险的时候我直接昏过去,现在还要忙得焦头烂额的妈妈每天看顾,还要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的爱人绞尽脑汁柔声安慰,我受够我自己了。

他没继续说话,神情还是安抚的。他很自然地回到了经常扮演的角色。

“只要你不后悔,我不会让你后悔。”我看着他,我想把我一生的勇气和努力用到这句话里,即使它听着那么不可靠。

“喂……”他轻轻地叫。

“别跟我说场面话,”我说,“我会认为你想分手。”

“你别突然这么严肃,”他却笑了,“以前你一严肃我就觉得你不耐烦,你知道你给人多大的压迫感吗?”

“先告诉我你的想法,我要听真话。”我坚持道,“你要是不说就耗着,等你妈妈过来,或者你爸爸过来,然后我妈妈也过来。”

“喂!”他气笑了,现在的他当然不好看,但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亮色。

我必须恢复原状,哪怕是装的,我们两个里始终是我无情一些,强硬一些,理性一些,我必须为我们想办法。

我们两个中妥协的依然是他,他移开视线,看着房间柔和的灯光,“你看,这个灯的光,真高级,一点也不刺眼。”

我耐心听着。

“我住不了这么好的病房。当然有我妈在这里,她也有一直帮她的领导,人缘又好,我肯定会有最好的医生,但这种高级病房我们家根本住不起。我住在这里,我猜我爸还没说话,你妈就定下了吧?她肯定不会让两个孩子的病房有差别。”

我没想过这些,在我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住在这里我妈肯定是点过头的,你说她难受不难受?

“还有这个地方。这是我妈工作的医院,当年的事很多人知道,现在一经传播,恐怕所有人都知道。谁不想看看热闹,谁不想看看抢走别人老公的女人和那个老公后来怎么样。你妈和我爸固然会被议论,也肯定有人看不上,但我爸那一家子一看就事业有成,你猜别人会怎么说?多少人说到最后会觉得‘也能理解’,‘对方条件毕竟太好了’,然后他们会把同情表现出来——你说这对我妈是不是羞辱?

“我妈失去过家庭,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我,她其实不要求我什么,不过就是希望我比你优秀,让她出口气。可是……我从来没比你优秀过。不仅如此,我还爱上你,我还为你要死要活,我还直接躺在她工作的地方丢人现眼。

“这些天我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听说你的病房门庭若市,还有非常有名的人来看你,每次你们一家有动静,引来议论和羡慕,我这边有风声,我妈只能天天忍着。你知道吧,一个人脾气越好,旁人越没有顾及,什么都敢说,天知道他们对她说什么。我说要出院她根本不理我,她就那么忍着,忍着别人自以为是的同情,忍着风言风语,忍着别人对你们明贬实褒……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我最恨别人欺负我妈,最后我却让她最难堪,我真觉得……我妈养条狗都比养我强。”

我起身擦掉他眼角的眼泪。

他又哭了,他还会对我哭,太好了。

我又一次鄙视自己,不管多少次,我最在乎的始终是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纱布,他的胳膊和腿,他差点支离破碎的样子。

他僵住了。

“你表面上像你爸爸,骨子里更像你妈妈。你压力大有极端行为,现在你妈妈压力比你还大,还一反常态地忍你,再压下去会怎样?”我缓缓说。

“你要分手?”他冰冷看我。

他的心态不好,头脑也不清楚,他和我一样是一团乱麻,最先冒出来的想法竟然这么可笑……他在乎我。

“我不分手。”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我只是希望你接受……我们之间能够达到的最好局面就是这样,不要刺激你妈妈,你们过你们的生活,她默认,我不出现在她面前,互不相扰,私下约会,我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也是我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不知他的目光是迷茫还是失望,他没说话。

我继续说:“对你妈妈来说,最不能接受的部分其实是我。”

没错,妈妈抢走她的丈夫,我抢走她的儿子,现在我们在她的地盘耀武扬威,她一生最大的痛苦来自两张相似的脸。就算离开医院,她还要在家长群、在朋友圈、在别人的口中无数次听我的名字,我出现在这间病房就是对她最致命的打击。

“你这个人……”他气哄哄的,“你可真狠得下心!我这个样子你不来看我!不来照顾我!你不怕我以后想起来就是积怨?”

“我怕。”我实话实说,“但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如果还没想到,至少不要在你躺在床上的时候让事情更糟,任何矛盾都会越积越深,别说你妈妈未必忍得住,就算忍下来,以后也会加倍爆发。”

他还是很气,鼻子哼哼着。

“你的伤势还要观察,不好确定下一步的安排,安心养病。我再住几天就回学校。”

他更气了,眼神十分不友好。

“我会视情况选择外地或本地的学校。我本来的计划是双专业,可以改成单修然后提前毕业,大学毕业后我的自由度更高,如果你们还是有出国打算,我也可以申请相同国家的学校;如果你们一直留在国内,我们更方便些;如果……”

他故意打了个呵欠。

“认真点。”

他一脸敢怒不敢言。

我的心思终于活泛了,悬空已久的糟心的自我厌恶终于落回原地,那里有我最熟悉的一切,依然有黑漆漆的土,不知名植物不见底的根茎,那里滴了他的血变得潮湿绵密;依然有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一格格窗子沾了他的光又亮起来;依然是他潋滟的眼睛,交替着数不尽的温柔和小脾气。我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只有在他眼睛里我才看到真正的自己。

我摸了摸他的腿。

不敢用力,却有个强烈的念头:把绷带拆了,把石膏拆了,把里边没块不完整的血肉和折断的骨头看到清楚,用手摸那些血痂,那些变形的关节,那些失去形状的皮肤下的轮廓,我想把血淋淋的一切完整地刻在脑子里,永远记得他为我做过什么,只有一件事不会给我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不怕欠他一辈子,我怕自己还的不够多。

他紧紧盯着我,他眼睛里有比他恨我时、他说爱我时、他在我怀中最欢愉时更加浓烈的东西,黏稠沉重又火热,像正在燃烧的火山沉入深海,压住我。不,他的目光宽泛得多,也许那火山是我。我注定被他点燃也为他熄灭,我不能失去他。

“就……按你说的吧。”半晌他终于说。

“你倒是一直愿意为我妈考虑……”他别扭地加了一句。

“我也会让那两个小孩少来这边。”我说。尽管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那倒没事,我妈不在乎这个,他们常来走走显得……我爸妈没那么僵,长远看对我妈倒有好处。”

“好。”

我没再多做什么,这个房间随时有人进来,我也没来得及注意这里是否有摄像头,我只想看多看一会儿他的脸和垂吊的腿,他像在经受某种酷刑,而我只能旁观,我又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哭泣感,但我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我必须比他坚强,不然我就要永远缩在他跃下的阴影里战战兢兢。月色更亮了,他白纸般的挺脆感,潋滟的折射感,仿佛一瞬间回到他身上,他对我笑了,像从前那样笑,像他在教室里、篮球场上逗我那样笑,他又在哄我。

“你要……听话,不然以后不能好好打篮球,队长会骂的。”我说。

“好。”他说。

我怅然地从满室月光中走进黑夜的走廊,我的脚步很轻,没有灯应声而响,他的妈妈与我擦肩而过,我闻到她身上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浅淡的香,我们没有说话,走廊仍然黑暗,那令我心惊胆战的高跟鞋的声音没有响起,我害怕任何声响。我终于敢拿出手机查找一些根本不敢面对的问题,例如,人从三楼跌下会怎么样?

这世上有太多意外,生命的脆弱让人不太相信生命,感情的易变让人不敢相信感情。从三楼跌下的人当然可能死亡,我翻着手机,上面有很多例子,就连二楼,一楼,树上,楼梯上,被车刮撞,有时也能导致内脏破裂,颅内出血,重度残疾,我已经不怪任何人了,我能容忍任何事,只要他活着,我愿意用我承担的所有痛苦换这一刻的幸运,只要他活着。我想守着他,从那个站台把他抱在怀里我就只想守着他,不论他完整还是残缺,他也愿意陪我,他选择了我,不论今后我遭遇什么。就算只能度过聚少离多的一生,至少等我们并排躺在坟墓里,等我们变成骨头的白色,如同他被泪水洗过的脸庞,如同我此时的近乎月色的心愿,错综复杂的命运便只是我们身下的尘土。

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永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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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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