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我满脑子打算,恨不得马上重回课堂,可当我拿起手机想要调一个课件,却有强烈的恍惚感。
一离开他的房间我的注意力就无法集中。
我后悔没在走的时候看一眼他的点滴瓶,是不是快滴完了?
我怀疑我不小心碰到他的被子,会不会落到地上?
我担心他的眼泪浸透脸庞的药布,虽然我擦了,会不会没擦干净?万一他又哭了呢?一直濡湿会不会感染?
我清楚他的妈妈会精心看护他,就算他妈妈忙别的工作,训练有素的护士也好,时不时担心他的姐姐也好,还有不断去他房间的他的爸爸……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更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不会有任何不周,但那些担心还是蚂蚁一样在我周身爬来爬去,我坐立难安,想立刻冲到楼上确定他安然无恙。但我刚刚说过不去看他了——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看他。
要是我们住在一个病房就好了,他难受了随时叫我,我也可以帮他查看点滴,我也可以帮他擦身子换衣服,我还可以逗他生气,反正最后他都会笑。哪怕我们都不能动,只在两张床上转头看彼此也不错,等我们七老八十就住在同一个病房吧。不,我要活更久,我现在根本不想死亡,我想尽量久地活着,才有更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学习,但是头疼,我不希望课件发声,只希望微信能动一动,有条他的消息,那自然是妄想。我把班级群打开,里面果然在讨论他的伤势和我的病情,两个班长分别说话,班上的同学倒没有多余猜测,他们开始猜这次考试谁会拿第一。我想了想,应该是班长或者副班长,他们成绩一直稳居班上前五名,多数时候在争第二名。我希望他们同分第一,这样才不会吵架。尖嗓子发来消息,回复时我难免想起他推荐的安全旅馆,我的离家出走竟然以这种荒谬方式收场,真让人无话可说。我根本不该有那些要死要活的念头,一个人总想着死怎么能好好活着?最后我厚颜无耻地完好着,却害他受尽折磨。
真奇怪,欠他越多,我反而越踏实,债主一定不会丢掉欠债的吧?
我胡思乱想,不断翻班级聊天,那些关于我们的担忧和猜测让我平静,不在学校的日子很多人打探我们,手机有很多未读信息,他的手机想必更多,我猛然想起队长,连忙给他回了消息——队长上大学后偶尔和我们联系,消息相对滞后,他立刻回复说要来看我们,又问我病情伤势如何。我没隐瞒,队长很久没说话,最后只说了句“明天我去看你们”。我想队长一定担心他,也担心他再也不能打篮球。
我还想继续找人聊天,可惜我只认识高三学生,不能浪费别人的复习时间。招福这家伙倒是发来几句看似找茬实则关心的消息,让我回无可回。我突然又想到师兄,我对师兄终究有些抗拒,他是我和妈妈最不和平的时间出现的最不讨喜的和平使者,我不能怨妈妈,也就没少把怨气集中在他身上,想想他也真冤枉。
最后还是姐姐进来让我吃药,陪我聊了一会儿,说起他们小时候如何破坏父母相亲,我以前听他讲过一次,姐姐口中的他不是熊孩子,而是伶牙俐齿头头是道的“小机灵鬼”,我希望她多说点,可惜她也有很多工作,等她走了我又想看课程又想他,最后什么也没干成,觉也没睡成。
迷迷糊糊闻到妈妈身上的香味,她检查被子,摸我额头的温度,我想起以前在小学教室听小孩子们说话,他们互相传授要零花钱的经验,还有人说到装病,他们把装病做为“保留大招”,因为总装会被家长看穿失去效用,相反,留到犯大错的时候装,家长就会在怜爱中拖延惩罚直到消气……我一字不漏地听着,我甚至想学着装一次病,爸爸是不是就能放弃喝酒?妈妈是不是就能来看我?我越想越觉得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杜绝生病,我才不靠装可怜让他们爱我。
但被妈妈照顾的感觉真好。
妈妈不会在床头嘘寒问暖,也不会用尽办法哄人吃药打针,她照例公事公办,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她会去了解我的每个反应,争取弄清我的每个不适,去找最好的疗法、最好的医生,务求不留后患。她也会尽量留在病房里,哪怕只是对着笔记本工作。
我醒得晚,吃了东西就拿起手机看习题。病房里只有妈妈敲键盘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皱着眉说:“不要抓耳挠腮,像猴子。”
我放下手机看她。
她的孩子才像猴子!他们整天缠着她上蹿下跳!
妈妈看着我竟然笑了,我说不清她薄薄的笑是讥笑还是苦笑,反正不是高兴。
“笑什么?”现在我在妈妈面前有些沉不住气了。之前我对她又哭又闹,失去所有颜面,一时找不回从前赌气式的傲慢。
而我最后悔的是我在家里骂她的那句话。我怎么能用那种话侮辱妈妈,哪怕我当时抱着想死的心,抱着让她不必怀念我的意图,一个儿子那样说妈妈依然不可原谅。
妈妈轻哼一声,这是明显的嘲笑了。我顿时又没好气地问:“今天你不去工厂?”
“解决了。”妈妈说。
“这么快?”我惊讶,“舅舅帮忙了?”
妈妈毫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我是不是个废物?只能靠你舅舅?”
“废物和靠舅舅没关系。”我说,“做生意本来就是人和人的交道,有人制造麻烦,有人解决,有人帮忙解决,有人帮倒忙,有依靠的能人也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对,所以我这次又有贵人相助。”她又看我一眼,“这次靠的不是你舅舅,是你。”
“我?”我更惊讶。
“记得上次那个宴会吗,你答应暑假帮忙补习功课的那个阿姨?”
我仔细回想,为什么都和那个宴会有关?早知道我就该小心留意,而不是一直心不在焉,只知想他。妈妈说的那个阿姨我倒是有印象,低调,不张扬,从妈妈的态度能看出是个有能量和资源的。我不太确定地问:“你确定?我只答应帮忙当家教。”
“确定。那个阿姨刚好有货源,听说我被卡着就主动帮忙解决了。”妈妈苦笑,“我也算幸运,小时候靠爸爸,结婚了靠婆婆,离婚了靠弟弟,现在靠儿子。”
我听得出妈妈声音里的难过。妈妈从小优秀,不懈努力,不搞任何花哨,一言一行踏踏实实,倘若她换一个职场,未必做得比别人差。偏偏她被自己的赌气和心软牢牢绑在过高的位置,举步维艰。但在我心里,妈妈依然优秀,成败不能代表一个人优秀与否,优秀是一种品格,是一种对自己也对他人负责的态度,即使奶奶和舅舅的商业才能和管理手段远远高于妈妈,从小到大只有妈妈是我的榜样。我不在乎她失败,我只爱她失败时仍然那么努力,只有她从不放弃自己的责任。
可惜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连心里的想法也说不出口。
妈妈早就不需要我的理解和安慰了,她随即说:“还有一件事。你和……楼上那个孩子,你们的事没有传开。”
“传开?”
“对,本来我担心别人知道这件事——我不希望你被诋毁,你当然觉得同性恋没什么,但你接触过这类人,你想想别人背后怎样说他们?”
我想起那对和妈妈有生意往来的叔叔,他们背后的确没断过风言风语,人们对异类从不友好。而我担心的则是我们关系曝光继续给两个家庭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两个妈妈继续成为笑料。
“投桃报李,暑假你多做一份家教吧。”妈妈说。
“好。”我一口答应。
那个开旅馆的阿姨将这件事告诉妈妈,的确是现状的导火索,但她三缄其口我们就不会有问题吗?我们和各自的家庭早就岌岌可危,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另一件事。她发现这件事告诉妈妈是善意的提醒——没这个提醒,下一次看到我们的人未必有她的好心,这一位选择帮妈妈和我们隐瞒,下一个也许立刻宣扬得满世界知道,到时候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一是一,二是二,我应该感谢那位阿姨,人情我应该还。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现在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冷漠,又不懂谈话聊天的技术,只好没话找话:“叔叔呢?”
“楼上。”妈妈不咸不淡地。
我意识到我说了个最不受欢迎的话题,那个男人整天去楼上照顾儿子,免不了要和前妻接触,妈妈爱面子肯定不说什么,只能心里生气。
“你弟弟妹妹也在上面。”妈妈似乎看出了我想什么,继续不咸不淡。
我才不想要什么弟弟妹妹。我既不会委婉也不想回避,干脆直接问:“叔叔和阿姨这些天一直有来往,你不担心?要不让我出院吧,回家一样养身体,你也眼不见为净。”
“过几天再说。你别小看身体问题,不爱生病的人最容易生大病,你回去还有高考,你学起来就不要命似的,不把身体弄好行吗?”妈妈有些烦躁,这些天她又操心工厂又操心我,几乎连轴转,还要看丈夫天天跑到前妻那边报道,我想那个男人不会背叛妈妈,他妈妈也不会对男人假以辞色,却又不那么确定。我清楚男人心里始终装着前妻,妈妈也清楚,看她暗沉的眼神就知道心里憋了多少气闷。她不愿被我这样揣测,开口道:“你爸爸来电话了。”
“电话?他有事?”
坦白说,这段时间我几乎把爸爸忘了,当我情绪起伏需要支撑的时候,我很难想起他,我习惯在人生大事上忽略他,妈妈也一样。
“期中考试。问成绩。”妈妈说,“我说了一句‘还是那样’,他以为你又是第一,吹了一会儿牛,说他们家其实有优等生基因,这不就激发了……”妈妈越说越好气好笑,到底笑了。不用问我也知道,妈妈不会把我现在的情况告诉爸爸,不会把我恋爱了、住院了、寻死觅活了这些大事透露一丝一毫。以前我认为妈妈嫌爸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从去了爸爸的家,我想明白了,对爸爸来说,我和妈妈是他放不下的念想,却也是他最大的痛苦,他接触越多越难过。他把我的东西锁起来不看,也许只是不敢看。与其说了什么让他担心、烦恼、悔恨自己有心无力,不如让他以为一切都好,这样他虽有不忿,至少能心平气和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更珍惜他现在的伴侣和小孩子。
妈妈对爸爸其实……是心软的,她没有任何想刺痛爸爸的心思,即使这件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即使当年爸爸没少刺她。大概我的神色有什么不对,妈妈反倒安慰似的说:“不用跟你爸爸说什么,他除了着急上火什么也干不了,倒是你奶奶要是活着……”她似乎很想白我一眼,“算了,活着也被你气死。”
我无言以对,对奶奶,我没有太多印象,她走得太早,但我又很熟悉她的一切,爸爸总跟我唠叨奶奶有多厉害——我不爱听,我总觉得爸爸滔滔不绝的赞美里包含了对妈妈的某种不满,似乎要用奶奶衬托妈妈其实没那么优秀,这导致很长时间我没法公正看待奶奶,只能逃避似的略过这段记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我终于能认真想一想奶奶,毫无疑问,她是真正的女强人,她能在临终前安排妈妈转财产,这恐怕是保留一部分财产的唯一办法——我不是傻子,这里面不是没有对妈妈个性的算计,但这种算计基于对妈妈人格的信任,而且,人一旦离世根本掌握不了任何事,这种信任远远大过算计,说到底,奶奶考虑了妈妈,考虑了爸爸,考虑了我。我试图回想她的脸,她的声音,可就连那张爸爸放在床头时常拿在手里的照片,我也已经记不清样子。
我又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可怕,我想起我在站台将他抱在怀里,又想起他在站台拉住我,强烈的心有余悸让我微微颤抖。
“怎么了?”妈妈问。
我摇头,正打算找个蹩脚的话题,门被推开了,我松了口气,男人带着两个小孩回来了。
小男孩哭啼啼的,手缠了纱布,小女孩的胳膊绑了纱布,妈妈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在阿姨的办公室玩,摔到了。”小女孩说。
“不要给阿姨添麻烦,过来我看看。”妈妈说。
我不禁看向妈妈,这就是我永远敬佩妈妈的原因之一,她脑子里没有太多阴暗算计,不会想情敌是不是故意使坏伤害她的孩子——这其实才是正常反应,妈妈似乎很了解对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两个小孩绕着她撒娇,要吹吹,又说起“阿姨告诉我们怎么用酒精消毒,我自己消毒了!”“阿姨还告诉我们酒精、碘伏、双氧水的区别!”妈妈忍着一肚子气听他们说话,我则是佩服这两个小孩和他妈妈——这两个自来熟的小东西竟然到她办公室玩?现在医院的八卦到底有多热闹?看妈妈几乎压不住恼怒,他妈妈肯定也不舒服,不知道会不会对他更冷淡。
一想到他我就难过。
我装作疲惫缩进被子,我手上明明有一股力气,却始终提不起劲头,学习也好,计划未来也好,积极养病也好,哪怕起身活动活动也好,我统统不想做。昨天还信誓旦旦为我们的未来考虑,今天就缩得像个乌龟,我越想站起来缩得越厉害。我很会打算,却没想到想他想得这么厉害,他的伤口怎么样了?他疼不疼?他有没有和他妈妈闹别扭?他一个人,全身是伤,躺在病床上还要不断对妈妈愧疚,不断指责自己。
他想没想我?他会不会怪我?
两个小孩闹完妈妈又来闹我,我不理他们,男人将他们哄走,不知为什么,我看了男人一眼,他满脸疲惫,简直有些老态,我知道这只是过度劳累加精神萎靡的表现,睡几天就能恢复,但他有时间睡觉吗?他要面对两个女人,哄也好,劝也好,道歉也好,灭火也好,他楼上楼下不停跑,还要和妈妈去工厂,如果是以前,我也许在心里说声“活该”,现在呢?我茫然了。
一阵喧闹,队长带着一伙人来了,我还奇怪两个小孩怎么一大早就来玩,原来今天是周六。队长带了几个原篮球队的队员,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他一一介绍,都是我在他微信上看到过的,我想他们尽快上楼给他解闷,就推说自己不舒服,犯困,多数人跟我本来就没什么话,于是闹哄哄又去楼上了,还带着两个小孩——这两个小东西是不是想住他房间里?
“你怎么不去?”妈妈轻声问我。
我不回答,把脸埋在枕头里假装睡觉。可我睡不着,我竟然又开始想昨天查到的东西,什么脑损坏,什么呼吸道阻塞,还有一堆我以前没听说过的名词,会不会有没检查出来的隐患?会不会有后遗症?他心情不好会不会影响治疗?我越想越难过,我现在后悔我做的一切,如果没有我一天到晚暗示他一起死,死亡怎么会牢牢占据他的意识,让他根本想不到别的只想到这个方法?是不是他当初的选择才是对的?他想以朋友的身份帮助我再送我毕业,如果我能忍住自己的**和任性,认真考虑他的处境,哪怕只是尊重地顺从他的意愿,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
“你手机响了。”妈妈冷冷地说。
我想继续装没听见,可我又希望是他发来消息,他房间那么多人,谁都可能帮他发一个不是吗?也许他有话跟我说呢?我后悔刚才跟小孩说话时顺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我应该一直握在手里,万一他刚好来消息呢?我知道妈妈正在看我,她看着眼前缩成一团的被子一定认为自己半辈子的心血白费了,后悔不该又是熬夜又是插空给我抢那么多令人眼红的课程,结果只养了这么一个废物。
电话又响了,我伸出手飞快把手机抓进被子,不意外地听到妈妈一声冷笑。
我无暇理会,发来的消息提示是队长,但我知道是他!
“你看我说的吧,我们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些人成绩肯定降。”
是他的口吻。
他说的是什么?
“打个电话?让人帮忙打字不方便。”这是第二条。
我立刻把电话拨过去,拼命压低声音。
电话那边是公放,吵吵闹闹,一群男生嚷嚷中投篮板防守,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体育馆练球的日子,那段日子开始得迷迷糊糊,结束得潦潦草草,我想起满场汗味和篮球拍打地板的声音,还有他时不时到我旁边抢我的球捉弄我的笑嘻嘻的脸,还有让当时的我恍惚难以自持的味道和不经意的身体接触,还有我们总是穿着的一模一样的球鞋,想起这些我突然不能理解:为什么遇到他我还想死?那些日子想起来就倍感珍贵快乐,为什么当时的我不去谋划怎样延长?
随即又是一阵难过,他还能不能打篮球?以前队长队员们的闲聊中也听说过哪个人跌了胳膊伤了腿,但后面接的大多是“用了几个月才好”,只要他不当运动员,只当**好,应该可以继续打吧?他说过那是他保留的一生爱好。我害怕他失去任何东西,胳膊、腿、妈妈、篮球、爱好、笑容……因为他曾不止一次为了我抛弃这一切。
我突然鄙视自己,我在做什么?瞻前顾后又自艾自怨,我们的未来根本不能指望他这个只会跳楼的人,我必须马上振作。
我说:“你刚才说谁成绩下降?”
“喂!”他抱怨的声音我太熟悉了,我能想到他正吸气呼气,瞪着电话,“真是的,难得打个电话这么冷冰冰的。”
我自然不会哄他,他也早就习惯了,自顾自说:“还能有谁,班长他们在我这边,等会儿他们去看你自己跟你说,你没看看班级群?瞧瞧他们的考试成绩。”他故意“啧”了一声,大概在逗旁边的人笑。
我寻找成绩表,顿时明白他在说什么。班长和副班长竟然掉出班级前五名,作家更惨,比上次退了将近十名,我猛然想起我亲手指导的另一个同学,立刻查看:尖嗓子明明一直进步,这次竟然又去了最后一排!
“他们搞什么!”我气得快喘不过气,只好拉下被子。
“两个好朋友状况未明生死未卜,成绩下降不正常?你以为谁都像你,什么时候都能冷冰冰的学习。”他振振有词,我刚想驳斥他狡辩,突然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我根本看不下书,现在给我张考卷,我恐怕不知道从哪道题开始做。
“他们自己看得挺开的,反正你没参加就算考了第一也胜之不武,至于作家,你等会儿亲自骂吧。”他笑得很得意,真怕他扯到伤口。我这边有妈妈,他那边有一堆朋友,我们自然不能说什么,匆匆问了对方几句就挂断了。
虽然没说几句话,我的心却安定了,他就是有这种神奇作用。但我知道我马上又会担心他。正想着,班长他们上来了,我看着走在最后拎着书包的作家,顿时怒火攻心,我问她:“一下落后这么多名,你是怎么做到的?”
作家脸通红,低下脑袋,只敢看地板,副班长自然想帮好朋友说话,看我一眼就把话吞了回去。
“考卷。”我说。
她倒知道来见我该带什么,慌慌张张翻出一堆卷子,一份是她的,一份是尖嗓子的,作家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解释:“他今天上午有补习班,没和大家一起来,托我把卷子带来。”
我懒得理她。要了两支笔开始看他们的数学卷子,又要了一个本子,我要一边给他们看问题,一边想他做这套卷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发现他们都在看我,我懒得抬头,太久没有一头扎进题海的舒爽感,我说:“你们去忙吧,明天有空来拿卷子。”
他们本来也有各自的计划,和我妈妈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我只在他们出门时抬了抬手。我想我最重要的还是面子,在一群同学中,立刻就找到学习状态,而这种状态过于年深日久,立刻就把我固定在题目上。不过我的脑力还是有点跟不上,容易疲倦,勉强看完两套卷子又开始犯困。
“休息一下。”妈妈说。
原来她一直在旁边留意着,看我看完一套就把东西收起来,示意我躺下。
“难吗?”她问。
“比上次简单。”我说。上次老师们要杀学生的锐气,这次大概故意出简单点,提一提学生的自信。所以作家和尖嗓子问题其实不大,只是一些题目看得不够仔细,答得潦草,总成绩比平时少了一些分。
“真没想到你和同学的关系这么好,”妈妈意有所指地,“他影响了你?”
“他……总带我参加班级的还有篮球队的活动。”我不太好意思说这些事,可是心里又有按捺不住的想多说一些的冲动,那种冲动像小鸟往天空使劲跳,却不敢拍翅膀。
“哦。”妈妈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之后几天妈妈在的时候经常看我,我能清楚察觉她不时投来的近乎放大镜又近乎显微镜的眼神,我像个单细胞生物,一毫一厘无所遁形。而我的状况又肉眼可见的糟糕着。我终于拿起课本,不时打开手机题库,我的状态渐渐恢复,我的理智也是,乏力时我不会勉强自己,我也调整睡眠,努力吃饭,开始走动,可我依然萎靡不振,我不能克制地想他,我迅速辨别出姐姐的脚步声,一听到就盯着门看,直到她推门进来给我讲他的情况。他的消息是我的水,让我不那么渴,却也只有露珠似的几滴,让我更渴。我看两个小孩更不顺眼,为什么他们可以天天大摇大摆去他的病房,他妈妈还带他们去办公室,给他们讲各种病人,各种伤势,分析他们看过的电影里的凶杀案合理不合理,还有毒杀药物的成分?
对此妈妈也很烦,又不能给孩子摆脸色。现在我特别愿意理解妈妈,尽管我不会安慰,不懂体贴,说了话就让她生气,但我的确开始体会到她微妙又难以启齿的心态。以前我认为妈妈对我冷淡,对两个小孩精心呵护,现在看来妈妈的性子还是冷的,就算她细心耐心地完成母亲的各种任务,育儿也好,陪伴也好,监督也好,宠爱也好,但她终究不是那种能把孩子抱在孩子不停抚摸,柔声细语不断怜爱的女人,相反,他妈妈倒是这个类型,而小孩子最喜欢的往往是这种什么都陪、什么都哄、什么都宽容的年长女性,当他们一脸无邪地说起今天“阿姨”又讲了什么,妈妈只能勉强笑着听着,倘若旁边还有那男人,妈妈的脸色几乎就要扭曲。她竭力忍着,就像当年不得不容忍爸爸那些半是玩笑半是挖苦的评价。好在他们一家到底是和谐的,男人知道怎么哄妻子开心,小孩子也不是那么没有眼力,就算喜欢那个“阿姨”,也不会夸太久。
我看不懂的是她看男人的眼神,那眼神既有信任也有醋意,还混杂了担心和矛盾,而男人回给她的眼神同样复杂,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又是无奈,还有一些一闪而过的怜惜。这就是半路夫妻的良性关系吗?你知道我心里有个人,我知道你心里同样有放不下的东西,所以我们互相理解,共同面对,是这样吗?
我想我绝对不要分手,我不可能把他仅仅放在心里,一天看不到他我就失魂落魄。
又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看到疲惫的妈妈。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终于快要提前出院,我实在受不了每天和他隔着一个屋顶不能相见,更受不了妈妈每天来病房时不得不隐忍的神色,当她从院门口走到电梯,再走到我的房间,有多少双眼睛看她?她不是那种耀武扬威的女人,但她不会低头的冷感气质却让她的每一个行动显得盛气凌人,让本就敌视或嫉妒她的人加倍厌恶。而她在这种目光中走了很多年,我不想她因为我继续受罪。
我的状态依然不好,不,我更糟了,我怀疑我对他说的话是否草率,是否托大,不见面,以他妈妈的心情为主,我撑得住吗?他呢?我忍受的只是全身爬满蚂蚁的思念,他在思念的同时还有那么多需要承受的:疼、伤、愧疚、沮丧、和他妈妈小心翼翼周旋。我反复想这些,不停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惜我的判断大多时候是准确的,我们真的只有这么一条路,不然对他的妈妈不公平。
我尚能勉强安慰自己这就是长大成人,哪个大人不需要面对千难万险?从小娇生惯养的爸爸,被当做掌上明珠的我妈妈和他妈妈,看上去原生家庭氛围不错的他爸爸,最后谁不是屡屡犯错,屡屡受挫,得到短暂的幸福却要面对更大的残缺?谁不是辛辛苦苦才抓住手里一点东西?我竟然又想起那条街道,如今它更长了,更黑了,只是不再那么阴森可怕,它不再像个预示的梦境,而像一个安然的比喻,它就在那里,我们必须一直走,走到尽头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
可惜再多的看透也不能让我提起精神。真奇怪,以前怨天怨地,恨妈妈恨爸爸,整天想活想死的时候恨不得拼命学习,现在明明有了确定目标,反倒情绪飘忽,倦懒懈怠,魂不守舍,我对自己失望透顶,只能一遍遍强迫自己做一套半套模拟题,再恹恹不乐地检查答案。两个小孩在这个时候跳得特别欢,抢着帮我对答案,然后大叫“哥哥好厉害”,他们和我一样喜欢盯着家里看上去最厉害的一个。
叫完这两个小东西又监视他们爸爸去了。
房间里只剩我和妈妈,妈妈昨晚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连夜回来随便躺在旁边守夜的病床睡了,此刻她散着头发,不施粉黛,比平日看着多了温和,却仍然像朵冰凉的花。
“妈妈。”我叫了她一声,我想说她辛苦了,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嗯。”她淡淡应了。
“叔叔……”我欲言又止,现在孩子的身体最重要,等我们好了,三个大人的心态难免和以前不同,我担心妈妈。
“你叔叔一直忘不了她。”妈妈说,“但不可能,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你叔叔明白。小孩子不要担心这些。”
妈妈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我难免不自在,妈妈继续说:“还有,对你叔叔客气点,今后别再说你那天在客厅说的话了。他挺辛苦的。他那样的性格太容易自我消耗,又有高自尊的一面,不会提醒旁人他的付出,做多少事都不会被重视,一点错事反而被放大记住。”
我没说话,我无法附和妈妈,即使她说的都是真的。没错,那个男人和他的儿子是一类人,他同样不会不会告诉我他在那些看似美好的人际关系中受的委屈,这是他心软又倔强的地方,只能由伴侣慢慢理解,慢慢体谅,好在我们有互露伤疤的习惯,我也不断要求他跟我坦白一切,就算我情商低又古板,至少我能理解一部分。
“你为什么不去看他?”妈妈问,她和我一样直白,不会把商场里的那些看似玲珑的做派用到我身上。
我能回答什么?只能看着她,反复斟酌,借口我没有,理由没法说。
“怕他妈妈难受?”妈妈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忍,帮我说了。
我不知道我在她眼中是怎样窝囊的丑态。我不想她看到我不够果断、束手无策的一面,可我有什么办法?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你今后什么打算?说说?”妈妈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
“我不分手。”我说。
妈妈很明显地愤怒着,又立刻气馁了,不冷不热地说:“那说说你的打算,有时候也要借助一些大人的智慧才能解决问题。”
我更不愿说话,我们的问题有多少是大人造成的?一是一二是二,但我不想指责妈妈,只说:“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解决?你们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跳铁轨?跳楼?你们真不管自己妈妈活不活得下去。”
我不敢说话。不得不承认,在我想到死亡的时候,它的吸引力大过一切,一切能让人留恋人世的人和物都像敌人,缺点无限扩大,只露着黑暗面逼迫我们,让人更加厌恶这世界。在我们盲目追求死亡的那一刻,我们绝对自私,拒绝想任何后果,那种抛开一切束缚的感觉简直可以称为自由。现在想想,尽管我自以为是在家里大闹一场,以为会降低妈妈的悲伤程度,我真能如愿吗?不可能。爸爸打我骂我,我还常常想他的好处,伤感他的处境,假若我真的死了,妈妈怎么可能因为一次吵架就愿意淡忘我,而我最初的死亡幻想中,我其实想用死亡惩罚妈妈,换她内疚悔恨,一辈子不得安生。而他的妈妈……我几乎流出冷汗,倘若他死了,他妈妈还活得下去吗?
我到底有多自私?
妈妈还在看我,她的眼神几乎是悲哀的,也是怜悯的。
“看什么?”我越发不自在,我不喜欢妈妈这样的眼神,但不可否认,妈妈的眼神近于怜爱,她从未这样看我。
“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妈妈依然看我,她的头偏了偏,过分疲惫地靠着椅子,“我对你了解太少了。”
我不说话,她忙着了解她老公和孩子,没时间了解我——我说不出这种话,我不断躲着她,拒绝她,激怒她,是我先放弃互相了解的机会,我不能因为自己是小孩子就一个劲占大人的便宜。
“我……不分手。”我吞吐着说。
“你就会这一句?”妈妈怒气又上来了,“然后呢?”
“一直联系。尽量……避免矛盾。”我觉得难堪,尽管这是我们唯一的道路,说出口却像描述两只阴沟里的老鼠,在妈妈们的目光下躲闪着,弱小得近乎无耻,近乎摇尾乞怜。越是这样,我说话越硬邦邦的。
“一直躲着?地下情?”妈妈似乎觉得最后三个字好笑又别扭,她的表情很不自在。
“我不分手。”我只剩这句话了,不论她想劝我也好,想逼我也好,想怎样都好,我欠妈妈很多理解,心里也堆满歉意,我没做错事,但我对不起妈妈。可是,我不会因为妈妈和他分手,这件事我从不退步。
“如果再有这样的事呢?”妈妈看了眼天花板,“你性格冷静,上面那位和你不太一样。”
我的意志顷刻瓦解。妈妈不愧是妈妈,小孩怎么说得过大人,他们经历太长的人生和太多的事故,总是一眼看到最糟的东西,小孩以为的悲观也许不能称为悲观,大人才是扛着悲观过日子。
“没想过?你可真聪明。”妈妈不留情地挖苦我。
“我不分手。”我还是这样说,我会保护他,我会想尽办法不让这种发生,如果再发生……我就和他一起跳。总之我不分手,他已经无路可退,我不能退后。我不能把他的不幸做为放弃的借口,我们是背着不幸走到一起的。
“还是你想……殉情?”妈妈的表情又别扭了,将她常识里用在情侣身上的词语用在两个男孩子身上,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轻松自如;另一个是情敌的儿子,简直在挑战她的耐心底线,她的口气也带了一些讽刺,“什么也不管了,为一个人丢掉所有人,也不管别人会因此难过,甚至赔上别人的一生?”
“妈妈。”我叫了她一声,我的声音太软了,但我知道这次自己不是求助。我心中有千言万语,从前我没能对她说,反复思索才开口,“我已经不想死了。”我顿了顿,“我不分手。”是的,这次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不是这段感情的最后一刻,是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的年纪的确不大,还有漫长人生,但除了他我不为任何人心动,他也一样,也许世事无常,很久很久以后,因为成长,因为时间推移,因为外力介入,我们的感情变质了,消失了,“永远”变成“曾经”,至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们只有彼此,我们必须为彼此坚持。
我突然有点理解他为什么喜欢那句“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从前我认为殉情这件事透露着无能,放在古代还能理解,放在现代简直是二流狗血剧,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一度成为我的人生目标,直到现在它还是不能排除的人生选项。只有他浪漫又温柔的性格才能体会“殉情”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当一个人心中有另一个人,他们终会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他们也会排除万难寻找这个“世界”,通过爱情,通过婚姻,通过□□,甚至通过死亡。得不到祝福的爱情是场悲剧,那些和殉情有关的故事流传到现在,有几个人还愿意为所谓的爱情放弃一切?
我愿意,他也愿意,这样的感情未必高尚,不,它是最自私的,正因如此我们更加坚持。
我闭上眼,他波光潋滟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他在阴暗的包间说这句话。那时我们不是恋人,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他也不想跟我殉情,但他轻易被这句话吸引,也许他敏感的性格早就预感到自己有那么一天。
“你们以为自己是情圣吗?”妈妈的表情又变成深深的无奈,她拿我束手无策了。
“妈妈。”我想我还是应该跟她说清楚心里的话,“妈妈,对不起,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也知道你一直为我好。我不会放弃我做为儿子的责任,但是……”我忍住自己想哭的冲动,妈妈一心一意为我着想,我却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一定要与她背道而行,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修补感情,但我依然选择背叛她。
“我不分手。”我说完咬住嘴唇,让自己看着强硬,我不乞求她。
妈妈用似远似近的眼神看我,那眼神像被风吹了太久的海棠,瞬间就要散落。
我与她平视,没有任何回避。
妈妈仔细看我,像是用眼睛检查我,又像在用眼神摩挲我,半晌她才说:“果然只有当了父母才能体会父母的心情,我算明白你外公当年的心情了。”
我难受极了,妈妈要和我断绝关系吗?但我还想孝顺她,她不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妈妈……等我上了大学……我们会考外地学校,不会让你整天看到生气……”我艰难地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少生一点气。
“够了,我又不是你外公。”妈妈呵斥。
“妈妈?”
“听着,我现在帮你解决这件事。”妈妈断然说,“振作点吧,有什么事过不去。”
“什么?”
妈妈没回答我,她拿着化妆包去了卫生间,出来时容光焕发,头发和妆容都精致,她穿上因摆放整齐没有什么褶皱的外套,换上高跟鞋。我闻到一股平时根本闻不到的香味。妈妈用了浓香水——也许不是浓香,只是她平时用的太淡了。香味不是不好闻,只是太张扬,现在她的妆、眼神、口红的颜色和香水的味道无不咄咄逼人。
“妈妈?”
“等着吧。”
妈妈转身出了门,我习惯计算分析的脑子突然不够用了,妈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帮我解决?解决什么?恋爱?她要做什么?她要去找他?我连忙起身向门外跑,偏偏电梯停在一楼迟迟不上来,我只好走楼梯,刚出楼梯口就看见两个小孩在他的病房门口探头探脑。
我招了一下手,他们比赛一样飞扑到我身边,抢着说:“哥哥,妈妈把阿姨叫走了!”
“什么?”我的脑子顿时混乱,下意识问:“她们去哪儿了?”
他们摇头。
我的思维从未如此集中,妈妈打扮得过于隆重,可能是示威也可能是谈判;妈妈在他的病房外叫人,男人和小孩都在,倘若剑拔弩张,男人会想办法阻止,他也会想尽办法防止事态恶化,此时男人还在病房里,说明两个女人在默认的和平中离开这里,她们必然交代了某种理由,那么妈妈显然要谈什么;她们各自担负医院的舆论,断然不选楼梯间或走道这类可能遇到路人的地方,以妈妈的个性也不会去高层楼台或过于偏僻的地方,那么她们能去的……
“阿姨的办公室在哪里?你们常去的那个?”我问两个小孩。
“在三楼!”
“我们带哥哥去!”
我看了眼电梯,专用的那间还在一楼,另外两间闪烁不停,我心里急切,拉着两个小孩就下楼梯,他们一个个跑得比我还急,我不得不放慢脚步嘱咐他们好好走路。三楼一会儿就到,他妈妈所在的办公室在角落里,上面写的是档案室,我想起他曾说过他妈妈接了个整理资料的私活,大概她平日闲暇就来这里干活,也不知她以什么心情带着两个小孩在这间办公室工作。我抬头看了一眼走廊,摄像头看上去完好无损,角落里根本没人来往,上下楼只有一个安全口,我指了指摄像头下的一小块区域嘱咐小孩子:“你们站在这里不许动。有人来了就叫我。”
他们互相看看,不太愿意,但他们一向怕我,只好点头。
“乱动的话,今后就不陪你们玩了。”我说。
他们立刻站得笔直,谁也不敢乱动。
我确定他们离办公室不远,能够一直在我的视线和跑程内,才深吸一口气走向那扇门。
我想我不会猜错,她们不可能在医生办公室、护士台或者储备室、卫生间谈话,他妈妈只有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可以带着小孩进入不被制止责罚,所以她们只能在这里。
妈妈想做什么?我该敲门吗?里面似乎没什么声音,只有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起伏不定。
她们在里面做什么?我清楚她们之间有怎样的牵扯,她们毫无形象的厮打我看过一眼就记得一清二楚,成了我很多年的噩梦,一再提醒我曾犯下什么样的错误。她们好不容易各自生活,不再交集,最后又因我进了同一家医院,忍受彼此的存在,直到走进这个办公室。妈妈要做什么?她说……要帮我解决问题。怎么解决?
门“砰”地一声被用力推开。
他的妈妈冲了出来,她神色慌乱凄苦,脸孔像被雪浸泡过,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的高跟鞋声,她已经不穿了,从前她的儿子以沉默逼她发疯,现在她也用沉默回敬,日夜让他惴惴不安。此刻的她似乎并不沉默,她的眼神分明想控诉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所有的话变成脸上的绝望。这张脸我看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阿姨……”我想扶住她的身体,她摇摇欲坠。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往日的戒备和憎恨,像生无可恋。
我的心脏揪紧了,我又觉得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是的,背负原罪的我没有赎罪,反而把罪过翻了一倍。可是……可是……我不分手!我可以用我的一辈子补偿她,但我不分手!哪怕再艰难我也要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我可以忍受一切良心的苛责,自私也好,卑鄙也好,被厌恶也好,我必须坚持下去!
她躲了一下,没让我碰她,匆匆离开,颤抖又踉跄。
我忍着心痛看向那扇办公室,顿时更加心痛。
妈妈站在那里,脸颊红肿,看上去同样摇摇欲坠。
“妈妈……”我叫她。
她似乎有些头晕,身子晃了晃,看向我。
“妈妈……”我又叫了一声,我又变成了那个不知如何保护妈妈的傻子。
“没事。这是她最后一次打我了。”妈妈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以后你可以和他正常来往,他妈妈不会再打扰你们。”
“你对她……说了什么?”我满心惶然,他妈妈绝望的神色让我无法产生任何喜悦,妈妈脸上刺眼的红更让我心如刀绞。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问。”妈妈看我一眼,“给大人留一点颜面。”
我不问了,不论她做什么。从他妈妈的反应也知道不是好事,但就算妈妈犯了错、言行出格,还不是因为我又是哭、又是闹、又是病、好不容易康复又开始茶饭不思,颓废苦闷,没错,妈妈对我和爸爸一向心软,就算她想坚持什么,最后一定败给我们的装可怜和真可怜。所以,不管她做什么都是我的错。
“你可以去找他。”妈妈冷静地说,“不会再有人阻止你们,也不会有人用激烈的手段报复你们,她答应了。”
“怎么可能?”我简直不能相信,尽管我想马上找个冰袋给妈妈敷脸,妈妈的话还是让我忘了一切,怎么可能?我知道妈妈从不说不负责的话,她说解决了就是解决了,但这怎么可能?我们必须用死、必须用伤害自己、必须用一辈子躲躲闪闪才能解决的问题,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解决?她做了什么?
“我不是说了,你应该借助大人的智慧解决一些问题。”妈妈冷冷地说。
“妈妈……为、为什么?”我结结巴巴,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忽如其来的结果。
“我说过,我受的苦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受。我不是你外公。”妈妈的眼神不是骄傲的,也不是疼惜的,那是一双满是自责的眼睛,但她说话仍然平静,“你应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她的眼神让我想起那一天:我被爸爸的巴掌打着,躲到墙角捂着头,又被脚踢着,我恍惚听到了开门声,爸爸的动作停止了,时间像凝固了,直到我靠着墙一点点站起来,看到爸爸、妈妈、房间里的一切一动不动,我忽然又想起客厅有一张奶奶的照片,她笑的时候也严肃,她看着我们一家三口,她无用的儿子,“无用”的儿媳,更无用的孙子,难怪笑不出来。
妈妈看着爸爸,爸爸比任何时候更懦弱,退一步,又退一步,他喝了酒,妈妈却不怕他,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丢盔弃甲。
我觉得难堪,当初我坚定地选择爸爸,根本不理妈妈,我根本不敢看她。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妈妈轻声问,不像问我,像自问。
我不能回答。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因为我恨妈妈,我受的所有苦都为了惩罚她,哪怕她不知道。我不断想有一天她知道时满脸悔恨,那样我才痛快,小孩子总是幻想用痛苦刺伤父母,现在她知道了,我却不敢抬头。
“拿书包,跟妈妈走,以后不回来了。”妈妈的声音很平静,像一道不太大的命令,她说的每句话都有这种令人不能亲近的硬度,我抬起头,我以为我会看到她的眼睛,她却偏过头不看我。
现在她终于看我了,在我又一次被生活击打得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却还要硬撑着过每一天,她又一次心痛不已,又一次……想方设法实现我的需要。我呢?我依旧在最想要感谢的时候说不出一个字。我在妈妈眼里看到太多的内疚,原来她也把我的不幸和不开心视为自己的责任,难怪她当年不敢看我。
“但是……”妈妈的话锋突然一转,神色从内疚转为深沉的忧虑,“我的办法不能解决你们的根本问题,说不定带来更大问题,路是你自己选的,妈妈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我的鼻子酸得厉害,妈妈在向我告别!是的,我必须长大了,妈妈再也不能为我遮风挡雨,因为我选了一条她力所不及的道路,我呢?从此我灵魂的重心将不可避免地落在他身上,我将有自己的生活,那生活里很难出现妈妈。我们的母子缘分终究太短也太浅,我们一次次错过,那些我没能放纵和享受的属于孩子的一切,今后再也与我无关。
妈妈的目光在一瞬间转为温柔,随即惆怅,她抬起一只手,抚住我的脸,我心领神会,弯下腰。
“宝宝。”她抬头在我额头轻轻一吻。
我闭上眼,她第一次这样亲吻我、称呼我,也是最后一次,以我们的性格,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我想我在脸红,这么大的人,被妈妈这样叫,但又觉得……满足。回过神时,两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仰头看我。
“我去找冰袋。”我不好意思,只想走开,两个小孩却向我抬高手。
他们要做什么?
“今后帮我抱他们吧。”妈妈的神色仍然惆怅,看着我,也看着小孩子,声音没什么波澜,“我抱不动了。”
我偏过脸,继续看妈妈我一定会哭。
我别扭地、顺从地弯腰,伸出胳膊,任由两个小孩又是拉又是跳,然后这两个小东西竟然学着妈妈的样子亲我的脸,嘴里还叫着“宝宝”!我一脸不悦,妈妈却笑了,她的笑没有阖家团聚的宁谧,只像劫后余生后看到变成废墟的家园,在落寞中寻到一丝满足。
两个小孩不停搂我的脖子,靠着我,贴我的脸,我只看妈妈,她的背影并不有力,和他的妈妈一样摇晃。也许她们的人生同样是一条长街,灯火闪烁,冬夏连绵。也许我心中的那条就是她们走过的,也许每个人终究是孤独的,却不断寻找和错过心中最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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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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