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青的素描不在形,而在神。
他的画细节不多,主要勾勒神韵。
原本他描绘人物神韵的水平也算不上高,但因为画的人是江知意,他足够熟悉,落笔才如此神似。
定下约定的那天,离江知意的生日还有两周。
十四天里,一天一副,他足足画了十四幅。
最初他想挑一张最好最满意的送给江知意,但想到她的复数癖,又慢慢将所有的画卷了起来。
她喜欢复数,那就都送给她。
十月十日,金黄色的银杏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堆在树脚,漂亮得不可言说。
傅延青带着礼物去找江知意,正好看到她在操场练球。
这学期她依旧选了篮球,据她所说,期末要考三步上篮。
此刻她站在篮板边,手起球落,利落地运球前进。
这样的江知意很少见,傅延青不欲打扰,索性站在操场边等。
篮球从少女手中飞出,砸在篮筐上,眼看球要掉落筐外,江知意露出懊恼的表情。
就在此时,傅延青注意到旁边一个男生看着江知意,几经犹豫,还是没有上前。
那个男生的样子很眼熟,傅延青记得春天的时候,他曾教过江知意打球。
这次怎么了?
不多时,男生垂头丧气地离开,路过他时,他反应到什么,惊诧地朝他望过来。
他的眼里出现了一种很微妙复杂的情绪,似敌意,似嫉妒,似自惭形秽,又似羡慕。
傅延青淡淡移开目光,大概懂了。
看来他是对江知意表白失败了。
而且还错把他当做了情敌。
不过说情敌也没错,毕竟他们都喜欢江知意。
可他不知道的是,江知意对他,同样只有拒绝。
反复练了几次三步上篮,江知意终于在一次回眸中注意到了他。
她露出惊喜的笑容,抱着篮球几步来到他面前:“怎么不喊我?等很久了吧。”
“还好,难得见你练球,看一会儿也不错。”
“一直在看我练球?”她微扬下巴,骄傲得意地问他,“那我刚才三步上篮的样子帅不帅,飒不飒?”
她又露出这幅可爱的求夸模样,仿佛在对很亲密的人撒娇一般,傅延青心里一软,点头:“很帅,很飒。”
球在她手中生了风,手腕一抬,便落下一道漂亮的弧线。
飒得让他心动。
他指了指夹着的素描画:“今天你生日,来给你送礼物。”
“我的素描?”她伸手就要抢,“快让我看看。”
“急什么。”傅延青失笑,“都是你的,找个地方坐下来看。”
“不,我现在就看。”也不知江知意在急什么,抢了画就展开看。
随着画纸徐徐展开,她脸上的表情滞住。
仿佛被震住,玩笑神色悉数消失,只剩下了凝重与专注。
她一张张地翻看,始终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幅,她陷入了沉默。
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秋风扫过,角落的银杏叶飞舞而起,傅延青伸手为她挡风,说道:“起风了,还要站这儿看吗?”
江知意怔怔抬头看他。
风将她的碎发吹乱,她伸手拨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素描,是傅延青亲手所画,不需要模特,仅仅依靠记忆,他就可以画得这样生动。
她低头的样子,她微笑的样子,她出神的样子,她不满的样子,她发呆的样子,她垂头丧气的样子。
那么多面的她,傅延青都记得。
有人说,艺术品是否用了心,是否注入了感情,看客是可以感受出来的。
无论音乐雕塑,绘画文字,倾注的感情总会通过细枝末节,传递到人心里。
此刻,江知意看着这么多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忽而想,傅延青要对她多在意多看重,才能画出这样的她?
他要多仔细多用心,才能观察到这么多不同的她?
素描纸握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可江知意却觉得,手中的画纸恍若有千斤重,它承载的,是一个人的心意。
她望着傅延青,他正伸手为她挡风,垂落的目光隐约有几分温柔爱惜。
恍惚中,她想起第一次见傅延青的情形,他靠着车站在马路对面,高高在上,冷冷打量她。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久得恍若隔世。
“这些画。”她终于开口,“画了很久吧。”
“不久。每天一副,一个小时内。”
“这么熟练?”江知意笑起来,猝不及防道,“我在你心里很重要?”
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直白认真的话,傅延青难得一怔。
随即他点头:“嗯。”
很重要。
坦率的承认又让江知意一愣。
按理来说她该继续问,有多重要,然后傅延青回答……
回答什么?
江知意突然害怕起那个答案。
具体害怕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她和傅延青之间好像隔了层一戳就破的膜,一旦膜破,他们的关系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回不去从前。
她不知那个变化是好是坏,至少现在,她很满足。
能时不时见到傅延青,能时不时跟他说话,就已经很好了。
她太珍惜这样的状态,珍惜到哪怕有一点不好的可能,她都不敢去戳破那层膜,面对一个未知的结果。
现在这样……就很好。
江知意逃避似地移开目光,转移话题道:“走了,不在这儿傻站了,今天我生日,我请你吃蛋糕。”
*
蛋糕还是熟悉的切角蛋糕,奶油上面放了水果,总体甜而不腻,口感松软。
两人坐在学校的花坛边,江知意看着傅延青低头吃蛋糕,想起去年,不由微笑道:“去年你为了送我礼物,把手弄得到处都是伤,还骗我不肯承认。”
“一点小伤。”他也想起去年,浅浅弯唇道,“你怎么现在还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一手的伤很恐怖好不好?”
“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让我印象深刻。”说完她看到傅延青的手上沾了一点奶油,下意识伸手去擦。
手指碰到手指时,傅延青抬头看她,两人双双一怔。
肌肤相触的地方仿佛有电流流过,热意与痒意漫开,江知意受惊似地收回手,扭过头,语气不自然道:“你的……手,沾到奶油了。”
“……”傅延青说,“嗯,擦了。”
沉默。
秋日晴朗,远处的天湛蓝通透,两人之间静了片刻,傅延青开口:“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发生有趣的事?”
“嗯……有趣的事没有,倒是有人给我表白。”说回日常,江知意的语气放松许多。
傅延青静静听着,没什么反应,既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是吃蛋糕的动作停了下来。
江知意叹一口气,自顾自倾诉:“我们是在篮球课上认识的,去年他不小心砸了我的头,再见后他就一直很热情,说我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他,他教我。”
“我猜他是对去年的事过意不去,想弥补我,所以我就没拒绝,偶尔会问他一些篮球方面的问题。国庆前他约我出去玩,我拒绝后他突然就说……”
“我喜欢你。”傅延青出声打断。
“……”她愣了一下,点头,“对,他直接就表白了。”
傅延青:“……”
她兀自烦恼,接着道:“然后我就只能继续拒绝他。早知道他会喜欢我,我就不让他教我篮球了,反正我们之间也没可能,我不喜欢他,这不是平白给他希望吗……”
一直看着她的傅延青沉默片刻,移开视线,缓缓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有些话第一遍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就会失去再说一遍的勇气。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关于别人,可他听起来都像在听自己。
他已经知道结果了,那就没必要再说。
也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爱会让人失去理智,爱会让人嫉妒。
他不喜欢听她说谁谁谁喜欢她,谁谁谁向她表白,因为他听了,只会克制不住地生出占有欲,克制不住地想将她据为已有。
所以他鬼使神差地说了那句“我喜欢你”。
却不想被她误会了。
不过误会也好。
否则他也会像那些人一样,被她划入“不再接近”的圈子。
他爱得越深,反而越胆怯。
就这样一遍遍接受“她不喜欢他”的事实,总有一天,在看到她过得很好之后,他会执念消散,放手离开。
*
江知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她终于回味过来刚才某一句话的意思,后知后觉地看向他。
“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傅延青看她,面不改色地问道。
“就是,我说他直接表白的上一句。那句……我喜欢你……”心跳越来越快,剧烈得仿佛要冲破胸腔,她不知在紧张什么,连声音都变了调,“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你理解的什么意思?”
“……就是,我原本回答的意思。”
傅延青定定看着她。
男人眸色漆黑,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翻滚着。
他滚了滚喉结,回答:“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江知意:“……”
哦,原来是她想多了。
他不是在对她说他喜欢她。
没由来的,她心情低落几分,连笑容也变得勉强:“那就好。”
吃完蛋糕,江知意再也坐不住,匆匆说了句还有课便离开。
等傅延青再也看不见她时,她脚步慢下来,问自己。
江知意,你在害怕什么呢?
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
他是谁,他的来历,他曾经的目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只要他是傅延青不就好了吗?
他在乎你,重视你,亲口承认你很重要,这些还不够吗?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少女低着头,喃喃自语道。
*
“我是不是又吓到她了。”傅延青问系统。
“不至于吧?”
“你看她落荒而逃的样子。还有刚才,她碰到我的手,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抽开。”
系统一回忆,发现确实如此,遂点头道:“那可能是了。她看起来不喜欢别人给她表白,你刚才一开口,虽然有事后找补,但可能,嗯,还是吓到她了。”
“……”傅延青涩声,“是我冲动了。”
“害,人类嘛,抛弃不了情感冲动也正常,别想了。”
傅延青却没有应。
他眉头紧锁望着远方,一副思虑过重、心事重重的样子。
系统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和0001的谈话。
就这状态,傅延青怎么靠自己消除执念?
别搞到最后,执念比一开始还重。
还是0001说得对。
要做好两手准备。
以防傅延青靠不住,它得尽快开始它的准备了。
*
十月中旬的时候,各个院的辩论队又开始准备新一轮的辩论赛。林岚作为上一届的优秀学姐,自然要全程参与。
她忙于辩论赛,江知意为了陪她,时不时去旁听他们讨论。
岁岁年年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还是参与者,今年已是局外人。
看着稚嫩的新生面孔,江知意忽觉时间真是过得飞快。
这期间,综测结果也下来了。
每个学院每年只有一个国奖,按照惯例,导员都会给大三,所以大二一级最好的结果也只能申请到一等奖。
很幸运地,因为各科绩点都很高,课外活动也加分不少,江知意成了拿一等奖的其中之一。
至于林岚,由于她的兴趣全在辩论赛,所以课外活动的分低了些,只拿到二等奖。
江知意觉得可惜,林岚倒是很满意。
总之,第一学年的综测彻底结束,接下来就等着发奖学金了。
一等奖的奖学金有3000元,江知意做好规划,一半存进卡里,六分之一买礼物吃饭,剩下三分之一……
她想留着和傅延青出去的时候用。
请他吃饭,再留一部分给他买生日礼物。
下个月傅延青生日,若是奖学金赶不上,就先用存款好了。
……
十月下旬,新生杯辩论赛如期而至。
在宿舍收拾好准备出门时,有个舍友叫住她:“知意,你去哪儿?我好无聊,能不能带上我?”
“去看辩论赛,你去吗?”
“辩论赛?”舍友眼睛一亮,“啪”地一下合上书,装进包里,“可以啊,我还没看过辩论赛呢,走走走,一起吧。”
舍友向她走来,亲密地挽上她胳膊。
今天周六,辩论赛的第一场在致远楼的一楼大教室,江知意和舍友到现场的时候,离比赛开始还有20分钟。
林岚在第一排带着新生正在做最后的讨论,江知意见她忙,没有叫她,和舍友在倒数几排默默找了个座坐下。
教室人声嘈杂,热闹一片,学生会、辩论队和辩协的人忙成一团,教室后门还陆陆续续有看比赛的观众同学入场,舍友张望半天,新鲜了五分钟,很快觉得无聊,又从包里拿出那本书看。
她翻到书签的位置,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她看的速度极快,没一会儿就翻一页,江知意觉得好奇,凑过去道:“你看什么书看那么快?”
“小说啦,言情小说,打发时间用的。”
“好看吗?”
“还行,我就随便看看。”
舍友撑着头,说话间又翻过一页:“这书我以前看过,但是太久了内容都忘了,正好出版社最近回收这本书,我就想着寄回前再看看,重温一下。”
“回收?”江知意惊讶,“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收?”
“我也不知道。”舍友困惑地眨了下眼,“好像是内容有什么问题,不宜传播,所以要寄回。我本来想在网上看看这本书讲的什么,结果一搜发现,这书年代久远,相关链接基本都失效了,没办法,只好看纸质书重温喽。”
这话越听越离奇,江知意继续问:“链接都失效,这得多久远啊?”
“十几年前吧?”舍友略一回忆,笑着道,“毕竟是我小学时的书了。”
原来如此。
那时网络不发达,链接容易失效,确实很多内容传着传着就没了。
不过舍友这么一说,江知意也跟着生出兴趣:“这书讲的什么啊?我能看看吗?”
“可以啊。”舍友指了指正在看的一页,“我刚看到这里,男主包了一个游乐园给女主表白。”
江知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结果看到一个名字,瞬间让她钉在原地。
傅呈远。
大脑空白几秒,教室里的喧嚣随之远去,她愣愣盯着“傅呈远”的名字,想,这不是傅延青那个弟弟的名字吗?
这么巧,他和小说男主重名?
舍友还在耳边说着什么,接着书又翻过一页,江知意看到了更为熟悉的一个名字。
——傅延青。
傅延青,绵延的延,青色的青,和她认识的那个傅延青,一字不差。
一个重名可以说是巧合,两个重名,就不能用巧合解释了。
江知意大脑嗡嗡作响,顺着“傅延青”的名字细看,发现在这本书里,“傅呈远”刚好也是“傅延青”的弟弟。
太巧了。
怎么会这么巧?
心跳开始加速,江知意直觉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问舍友:“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我看完就还你。”
舍友很惊讶,笑着回:“哇,你也喜欢看言情小说?以前没见你看过啊,行,你看吧,记得还我就行。”
再之后舍友说了什么江知意便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拿过书,手指颤抖地翻开了第一页。
比赛开始,林岚下来坐在她旁边。
整个比赛期间,江知意都在想刚刚翻过的几页,心神不宁。
等比赛结束,她道了句抱歉,找了个借口便先行离开。
之后她上楼找了个空教室,独自一人,安静看完了整本书。
回神已是八点,孤灯残影,教学楼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江知意关了灯,将书装进书包,慢吞吞离开了教学楼。
书,她看完了,里面的巧合,远比她想的要多得多。
Teen Spirit,同父异母的“傅延青”“傅呈远”,“傅延青”身边的“贺凌舟”。
傅氏的总部大楼地址,“傅延青”的车牌号,“傅延青”的住址。
全都能一一对应。
怎么可能呢?
江知意第一反应是这本书取材于傅呈远,里面所有的内容都来自于现实,可下一秒她想到舍友说的话,又自己否定自己。
舍友说,这书是她小学时就有的,距今至少十几年,而傅延青说他今年二十五岁,从时间上看,这几乎不可能。
那是怎么回事?
慢慢地,一个离奇荒谬的想法浮现于她脑海。
小说里有个题材叫穿书,指现实中的人穿越到书里。
既然有穿书,那会不会有反穿书?
会不会有书里的人来到现实世界?
这想法太疯狂,从逻辑上来说根本不可能,可江知意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让她想去验证一下。
曾经她在傅延青身边遇到很多无法解释的事,也许,顺着这个猜测去解释,就能解释通了呢?
她每每去找傅延青时,总会在经过一个地方时产生身上一凉的感觉,还有查不到的药名,查不到的Teen Spirit,对她毫无印象满脸陌生的郝总监、助理、前台和贺凌舟……
这些如果用“他们在书里”来解释,是不是就能说得通了?
心脏如擂鼓一般突突跳动着,江知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疯不疯狂,明天她去验证一下就知道了。
验证一下,那些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坦白说,事情的真相具体如何,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视此事,可事关傅延青,她就是无法视若无睹。
她太想知道他是谁了。
想知道他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想知道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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