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丧仪皆有规制,入殓又分为小殓与大殓,去世次日,是为小殓。亲近之人为逝者沐浴换衣后,还要请来道士与和尚做法事招魂,待到明日方可入棺。
几场仪式下来,时辰将近亥时,陆玹也总算得空回到了书房。
陆氏子弟凡年满十二,便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与耶娘住一处了。不仅会在前院开辟自己的书房,后院也有单独院落作为日后成婚的寝居。
已成家的郎君也不是每日都宿在后院。前院书房一般都兼具寝居功能,虽不如正经寝居那么舒适、宽敞,却胜在清静。
今日忙到了这会,陆玹自然懒得再折腾回后宅。
灯火幢幢,他坐在书案前,闭目缓了缓眼睛的酸痛,再睁开,便是吩咐圆觉研墨。
笔下不停。
丁忧的公文写完,还有报丧的文书。
讣告不必多重文采,言明丧主、报丧之人,以及丧仪时段即可。只公府偌大一门,亲友众多,待全部写完,又过去一个多时辰。
他捏捏眉心,起身推窗,让春夜的风灌了进来。
风里氤着花香,还有爽朗的露水。
他负手站在窗前,看着无边夜色。
无言默默进来,续上茶。
陆玹没有回头,另吩咐她:“你去安排赵姨娘的后事,再派人通知赵家亲眷,她膝下的子女……”
他顿了顿,略一沉吟:“先叫嬷嬷照顾着吧。”
“是。”
无言等了片刻,见他没有旁的吩咐了,便准备退下,却忽然又听见他唤:“无言。”
“明日遣人知会一声。”
他虽没有明说知会谁,无言却明白:“是。”
而她也想起来,“世子,今日姜氏女郎在偏厅……”
“我知道。”陆玹淡淡道。
姜灿不知道陆玹目力过人,即使隔着罗屏上的细纱也可以辨清人影。
陆玹原没想过再搭理她。
他认出了她,却没有让人驱逐。
像他这样从出生就养尊处优,不需要在人际中讨好谁、为谁考虑的人,耐心其实十分有限。这女郎不识好歹,他便懒得再搭理。
但今日,他刚刚失去了生父。
怎么说呢。纵陆玹厌恶江陵公的风流,于政见上亦多有不合,但那个人终究是他的生父。
在生母离开、妹妹也去世以后的公府里,唯一骨肉的至亲。
少年陆玹还需要依赖他的态度来稳固位置的时候,也曾维护过几年的父慈子孝。
眼下他死了,陆玹的心情很复杂。
有一种说不上来难过,但又很空虚的情绪撕扯着他。
白天事情缠身,这些异样的情绪被强压了下去,但现在,丁忧的公文、报丧的讣告都写好了,无所事事,月光伴随着回忆映在眼前,一幕幕,这情绪复又反扑,令他短暂地对外界失去了感知。
陆琪可以娇气,悲伤时还有生母安慰他。
陆玹站在窗前,独自消化情绪。
他不知道可以和谁说。
这种时候,竟然想到了姜灿。
看过去的时候,她迅速垂下了头,陆玹因此并没看清她的神情。
但他觉得,她大概更认为他是在针对她姑母。从而更怜惜她姑母的“不易”。
陆玹于是将她抛出脑海。
不想无言却道:“今日入殓的时候,那女郎看着世子,默默流泪了。”
陆玹微怔。
无言从小就为他做事,对那看似淡漠情绪里的变化十分敏感。
陆玹昨晚就只睡了半个时辰,这一天更是没合眼,也没怎么进水米。
无言进来时,看见清冷月光落在他周身,那背影仿佛被一股悲伤包围着,看起来与世隔绝。
虽陆玹自己反应平淡,但无言觉得,这就是悲伤。
只不过说,每个人对于悲伤的感知不同。
人是不能长久消极的,无言又不知该劝什么。
也是想到了姜灿。
圆觉年纪还小,有时不能准确琢磨出陆玹的意思,经常找她和衲子两人取经,所以陆玹几次对姜灿释放的善意她们这些只在书房做事的婢女也都知道。
恰巧,当初陆玹让她去打听姜灿回来,无言就觉得这女郎的际遇与自家世子多么相似,性子却何其不同。
但终究是同病相怜的。
这时候,关于姜家这位女郎的事,世子或许还愿意听一听。
她说完,便安静地告退了。
而陆玹对月沉默。
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姜灿其实是由陆玹想到了自己,晚上还做了梦。
梦里阿母鬓角杂着几丝银发,人到中年,气质依旧出众。
阿母笑吟吟唤她们姊妹两个:“灿灿、焕焕。”
姜焕举着兜网穿梭花丛中捕蝶,气色红润,光华动人,再也不用捂在屋里喝那些苦药。
半夜醒来,枕巾摸着一片湿意,心里更惆怅了。
好在她情绪一向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三日大殓过去,外院设起了灵堂,供收到讣告的亲友祭奠、吊唁。平襄伯是在第四日清早赶到公府的,下晌,姜灿另两个妹妹乘车也到了。
姻亲之间一般都是互相帮衬的,整个停灵期间,平襄伯都很忙碌。姜灿竟也就初五那天和他碰了个面。
女眷不能主丧,她和姜焕就带两个妹妹乖巧地窝在后宅,每日里,得知姜清起身就过去请安,然后一整日基本上就在正院陪伴对方。
因府中已知事的郎君只有陆玹、陆琪二人,丧仪繁琐,陆琪每日都要呆在前院,白日哭灵、向前来吊唁的宾客回礼,夜里守灵。
停灵期间,姜灿远远见过他一回,瞧着脚步都浮了。
他都如此,姜灿想到还要主持丧仪、安排调度一切事务的陆玹,还不知得憔悴成什么样。
此前,姜灿在家书里没有提亲事泡汤了这件事。
但眼下,姜焕跟姜煜到底是知道了。
姜煜和姜炜当初的反应一样,愤慨又惶恐。
好在姜焕也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帮着姜灿哄住了对方。
待夜里,姜灿包着湿哒哒的头发从净房出来,便见两个小的已经被哄睡了,姜焕坐在榻上等她,抬眼轻唤了一声:“阿姊。”
姜灿走过去盘膝坐下。
“阿姊日后有什么打算?”姜焕接过帕巾,给她擦头发。
姜灿眯着眼享受这待遇,散漫地道:“不知道啊。”
“我看阿姊来信上说,奉国公世子待阿姊青眼有加……”
姜灿摇摇头,十分有自知之明:“不过是赠把琵琶而已,于人家来说,可能就跟吃饭喝水似的。”
姜焕才想说什么,张嘴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姜灿忙去端了润肺的雪耳梨汤给她。
半盅入喉,姜焕好多了。
握着她手,姜灿忽然意识到她不像从前那般孱弱了,以前咳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即使入夏手脚也是冰冰凉,如今握着竟有些暖。
姜灿于灯下仔细端详她气色,感叹道:“真的是炊金馔玉娇养得好,瞧着脸上都长肉了。”
“真的?”姜焕微微笑,颊边漾出一对小窝。
她叹道:“阿姊来信里总说姑母好,我还当是你不想叫我担心,自己亲来了才知道,姑母对我们家是真的很好。”
因这是在公府,各种名贵补品药材短不了。
姜清知道姜焕的先弱症,专门让自己的小厨房每天都给她炖药膳饮子,这才没几天,咳嗽就不像先前那般撕心裂肺了。
也不是伯府不治,而是她先天弱症,看了许多大夫,都说只能精细养着。
而精细两个字,势必离不开钱。
像雪耳这种,都是皇室贡品,御赐下来的。
姜灿后世见惯了,如今却吃不起。
姜灿默了默,忽然郑重其事:“我们日后一定会有钱。”
这是一句直朴到近乎俗气的许诺。
陆府的女郎们从来都是口不言利的,姜焕听了却笑得很开心,埋首在她胸前。
因为长姊的这份关怀,姜焕没有在意,一向对姜清赞不绝口的姜灿这次没有附和她。
姜灿琢磨了一晚上赚钱法子,最后悲伤的意识到,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的技能都太匮乏了。如果脱离了伯府,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而她亦被这层身份给圈束住了,不可能抱着琵琶去酒肆卖艺。
她尚且认清现实,姜焕比她聪明得多,只会更清楚。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灿焦虑得失眠了。
结果次日还发生了一件让她特别难堪的事。
她千防万防,防住了姜煜和姜炜,没防住亲生阿父。
平襄伯倒没有挑妹妹和外甥的理。
他竟直接在灵堂,在江陵公的丧仪上,当着旁人的面拉着前来吊唁的郑二郎寒暄,惹得郑二郎莫名其妙。
一个正鼎盛,一个早已落寞,分明是素无交集的两家。郑二郎不清楚长兄的事,但在场也有陆琪的朋友,那天在奉国公府,亲眼见着郑绥将她召走了。
莫说陆琪觉得丢脸生气了,姜灿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正在帮姜清绣幡子,一下就扎着了手。
鲜血瞬间渗透素绢。
她却无暇管顾,气得手抖,还有些反胃想吐。
主动去攀扯高门已经够冒昧的了,竟也不分场合,在人家丧仪上丢脸!她实不知该说阿父些什么,简直颜面扫地。
更气当初的自己,分明知道家人市侩的性格,却还在信中事无巨细地渲染了这件事。
否则如何能有今日。
姜灿听说郑二郎十分不耐,皮笑肉不笑问陆玹“此君家管事耶?”时,连强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寻了个借口逃出了正院。
一路上遇见下人,面皮火烧似的,根本抬不起头去看旁人脸上的神色。
走出一段又茫然。
看了眼前院的方向,反应过来,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力改变,自己这样贸然闯进去只会更丢脸。
站在原地踌躇了会,此时暮色渐浓,各院逐渐亮起灯火,空气里还有前院传来的袅袅的香火味。
姜灿心绪纷乱,不想回去后宅面对姜清,思虑过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朝前面那片水边走去。
连熬三个晚上,今夜轮到陆琪守灵,陆玹终于得以休息半晚。
身心俱疲。
想到明日一早还得来灵堂执丧,他吩咐童仆:“就在书房歇会。”
快到青棠山房时,空气中的花香没那么浓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气息。
圆觉提灯走在前面,倒影衬得湖面波光泛滥。
他心里过着明日的流程,未曾留意周遭环境。却听圆觉咦了句:“这么晚了,谁还在外边?”
陆玹顺着看去。
竹林水边,有个人坐在那儿。
今夜无月,那人连盏灯笼也没打,陆玹只能模糊辩出个人影轮廓,根本看不清面容。
心里却莫名有种直觉。
但这个人是谁,本都与他无关。
连轴转了好几日,明日还需得早起……陆玹在夜色中看着那道匀停身影,无声站了一会儿。
“过去看看。”他对童仆轻声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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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平襄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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