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六是刑部经验最老的仵作,反是非自然死亡,十有**都逃不开他法眼。
不枉引着人进来,陆玹侧开身让出空间。
姜清语气沉痛:“这可是你亲阿父,他素日最看重你,你真要让他身后受此折辱吗?”
陆玹没有与她废话,面对凌六,言简意赅道:“昨夜亥至子时左右突逝,身上无明显外伤。”
凌六叉手先冲姜清、陆玹行礼,又对着江陵公遗体长长一揖,道声“冒犯了”,便俯身上前。
凌六先翻检眼睑、口腔,确认斑痕后,禀道:“时辰没错。”
又以葱泥、醋敷身体,确认无伤。
最后以皂荚水擦拭银块,捏住江陵公下巴,将银块塞入其口。
至此,姜清以帕捂面,转过脸去不看。
凌六回道:“请夫人、侍郎静候半个时辰。”
陆玹看了一眼,颔首:“有劳你了。”
姜灿没有这个资格进去,便坐在春在堂的正房偏厅里等待。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身边都是陆玹的人,她一双眸子局促乱扫,一不小心,又和那个叫无言的侍女对上了。
她随即尴尬地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却不防对上气势汹汹的三人。
年长那两个,模样与江陵公各都有两分神似。陆琪夹在其中,神情很是忿忿。
姜灿顿了顿。
陆玹此举放在当下,确实……惊世骇俗。
陆琪少时在书院练就的一身爬墙逃学本领,不曾想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他引着几人走来:“二世父、四从父,这边!”
内室里,婢女禀告了姜清与陆玹。
姜清头痛。
昨夜传信是为了有人能阻止陆玹,如今验都验了,这时候请人过来,她倒不知该松口气还是……
陆玹神色不意,仿佛一点也不意外。
他看向姜清:“母亲与我出去迎一迎。”
听着他这般命令语气,姜清扶着林嬷嬷的手心略紧,强忍道:“好。”
“大郎,你怎可如此逆道乱常、蔑伦悖理!”
陆玹方入厅堂,便被族伯陆缙劈头盖脸一顿责备。
族叔陆综看眼姜清母子,哼道:“今圣最是看重孝道,可你这般行事,不仅不孝阿父,更是对你母亲的不敬!你阿父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安眠?”
二人激怒之下,都没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人。
一开始,不小心听了人家家族矛盾,姜灿颇是尴尬。此时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对,只好求助地看向无言。
无言沉吟,道:“女郎便在此稍坐。”
有她这句话,姜灿就坦然多了。
而后听见陆综的话这才明白,原来陆玹将姑母请来,并非是为了见证,竟是怀疑——她愕然抬头。
陆玹面对指责,依旧漠然置之。
一双清隽眸子,落落穆穆,如古井无波。
姜灿应该觉得荒谬的。
姑母是那样柔弱心善的人……
肯定是对方一向看不惯继母,恶意的揣测。也有可能,是刑部呆久了,看什么都多疑。
总之当然不可能是姑母做了什么。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这么荒谬的事,自己心里会“突突”地跳啊?
她想起刚刚自己过去,仆妇们跪了一地的场面。
姜灿平日从不会自诩是个善良的人,但无论跟伯府还是公府里的婢女相处起来都很放松。还有姜炜、姜煜两个庶出的妹妹,面对她也没有一点异母的隔阂。
稍一想想,正院的婢女,无论林嬷嬷还是下到杂使,平日面对姑母怎么都有点小心翼翼的呢?
还有前些天从姑母那里嗅见的新熏香味,自己当时笑了句“真好闻”,当夜回去,炜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那时只以为是小孩子偶尔贪睡,现下却忽然记起,自己回来后没有换衣裳就抱了她,过不多久,平素戌时才肯睡的人不到暮食时辰就嚷嚷着困。
而江陵公去世之前那段时日的症状不正是多眠少醒吗?
姜灿发誓,她真的不是口是心非还介意陆琪的事,所以刻意地去怀疑姑母的为人。
也不是因为不甚相熟的人就要怀疑自己的亲人。
只人一旦开始思考,有时候就跟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许多平时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开始争先恐后地涌进脑子。
还有就是,他猜人心实在猜得太准了。
姜灿几次都领教过。
姜灿只感觉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变得很冷。
因她意识到,在这个情境下,她竟然是倾向支持陆玹的。
父死有疑,纵是陆琪搬来了族中两位很有威严的长辈,也不能阻止陆玹的决策。
他没有自辩,只淡声道:“既然来了,便请二世父与四从父做个见证。”
他穿着一身素服,发冠也不过是竹皮制的斋冠,十分素淡,但就是比穿着锦衣绸缎的两位长辈还给人压迫的气势。
仿佛算好的一般,掐着他话音刚落,凌六走了出来,道:“半个时辰已到。”
他呈上手中托盘。
众人凝目看去,俱变了脸色。
隔着细纱屏,外间不大能看清隔间形容,姜灿却恰好能借天光打量他们。
因先前的胡思乱想,她下意识先向姑母看去,恰好没错过对方往后僵退了半步。
那步子慌慌的。
姜灿脑中轰然炸开惧意。
整个人沉入了巨大的不可置信中,险些碰翻手边的茶。
陆玹反倒是最平静那个。
他一拂衣袖坐下,反问凌仵作:“银牌发黑,何意?”
他出仕六年,刑部便占去四年,当然不可能不懂。
就连姜灿这种毫无仵作经验的人都知道,银牌发黑,是因中毒而死。
甚至,还只是最简单就能排查出来的毒素。
待凌仵作解释完,陆缙、陆综脸色越已变了数变,十分精彩。
陆玹接过婢女呈上的茶,啜了一口,却忽然凝住,而后目光锐利地朝屏风后射来。
姜灿头皮一瞬麻了。
幸而逆着光,对方大概也看不清,便以为是这屋里本来的婢女,扫一眼后收回了目光。
陆缙开口,语气较方才缓和了许多:“这也并不能说明与你母亲有什么干系,这些时日,她为照顾你阿父宵衣旰食……”
待他口干舌燥劝完,陆玹方缓缓地道:“我未有此意。”
“那你为何限制她们母子?”
“真相出落以前,府里人人可疑。”陆玹道,“临场封锁,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陆缙无话可说。
与陆玹说再多的情分,他永远有道理堵回。
都不说话了,陆玹再问凌六:“可知是什么毒?”
凌六:“须得给小人一些时辰。”
“好,那就再验。”他道。
等待的时辰里,姜清始终抓着林嬷嬷的手不放。在不甚相熟的陆缙与陆综眼里,是伤心过度的娇弱,但在长时间与她相处过的姜灿眼里,便有一种强装镇定的惶遽感。
日头完全升起来时,凌六再度出现。
“是丹药之毒。”他揖道。
陆玹抬眸,反问了一句:“丹毒?”
“此毒初发时并不至死,反使康健之人飘然欲仙,抱恙之人身轻体快。”凌六定论道,“公爷生前长日服食含毒丹药,早已淤积心肺,才会如此。”
陆缙听完,脸色竟越发不好。
因他曾在江陵公好转之时听其推荐,也服食了几枚“仙药”,幸而那抱朴真人自视清高,仙药难求,以至他服用的数量不算多。
姜清却忽然如梦初醒:“是了!你阿父常遣人去紫霄观问药,说那里的仙药比御医开的方子还好……”
陆玹给了不枉一个眼神。
不枉立刻带人出坊,不到半时辰便返了回来,却道:“观中已人去殿空。”
陆琪愤怒:“必是这群道士自知害人,提前跑了!阿兄,咱们快使人往城外去追,阿父前两日还遣人求药,他们定然还没跑远!”
这看起来,至少直接的死因是与姑母无关了?
姜灿一直紧绷的心放松了些,背也能挺直了。
但江陵公的死是真的有问题,否则那道士如何会提前知晓跑路。
验尸这件事,不能指责陆玹说是错的。
姜清都有些恍惚了。
……所以陆玹真的没有针对自己,是自己心虚,太紧张了?
没查出来……倒好,从此也不必担心再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陆玹却没有应陆琪的意思,立刻带人去追。他看向陆缙。
陆缙也是会意:“我见过那抱朴真人,便让四郎去查。”
陆玹颔首:“刑部有名罗吏,擅画疑犯,一会将其召来,世父先与他口述,再拿画像去查。”
“好。”
“我将上书丁忧。”陆玹站起来,道,“接下来的事,多得倚靠族里的各位了。”
“入殓吧。”他道。
他始终语气清淡,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案件,一个不相干的人。
陆缙与陆综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冒出个念头,正是昨日姜清所想——未免过于冷漠了。
姜灿也这么想。
可她还补充了句:就像那天在静心庵撞见时一样。
那么冷冷的,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他心绪不佳。
那不动眉眼间,沉凝着寂寥、悲凉,不同以往的淡漠。
因他早已“失去”了生母,刚刚,又失去了生父……
姜灿望向屏风的神色不自觉带上了悲悯。
而无言沉默着,将那双杏眼中漫过的水光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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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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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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