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布致道既已逃出,提气飞奔,背着一个,腰上绑着一个,一步也不敢停歇。
多亏乱中更乱,不知华阳、四象弟子们喊的那两声日后又要在江湖上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那是后话。
只说因他背上背着林悯,江湖上谁人不肯给仇帮主十分面子,仇帮主既然与这背上被背负的人有渊源,张口发了话,没人敢伤。
要不然,早在他们转身那一刹那,毒针、飞镖、甩手箭,数不胜数的独门暗器多如牛毛,繁如春雨,留也留下他们一具尸体来。
布致道真气汹涌,自己不觉得,背上背着的林悯搂着他脖颈,起先还小心慌张地往后看,看是否有人追来,后来展眼便不见了梨林,三人飞出堡去,心就定了。
想这小子不知是疯的时候换了个芯子还是怎么,或许?他已不是令狐危,他当初拉回来的是具尸体,其实是另一个鬼魂附在他身上,令狐危已早死了?
性情大变不说,怎的突然这么有实力?
方才那么多人围着他斗兽似的斗,他身有挂碍,背着自己,携着傻子,也是众人难敌,无人能逮,一个个连他的衣袂都摸不上。
别说,颇有当年悟空大闹天宫那股一根金箍棒在手,花果山杀到南天门的混劲儿。
此刻也是跑得比猴儿都快。
今日杀辕大会上闹一场,尸体见了,血腥气闻了,故人也险些相见。
方才他两个又掐起来,林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总是这样,有一个步步紧逼,剩的那个就步步退让。
轮换着来,不是你,就是他,不肯消停一刻,好似无解死局。
只想,还是半大小子精力旺盛,有力气将爱恨都分明。
什么事都要追求个结果,到底还是年轻。
方才打斗间,仇滦那小子凑近了,忍不住,林悯还是在布致道背后斗笠下瞧了他一眼,只见那小子年纪轻轻,胡子也不刮,鼻下颌上青了一茬,鬓角倒生得好看,齐齐整整,人也周正,如今又是江湖闻名的仇大帮主,如他当初所愿,与他父亲齐名,威震天下,可称大侠,不知是多少女侠美人的梦中情郎,他的美名,自己都是听过的,生得那样好面貌,自己却不珍惜,头发梳的邋遢,众多落拓黑发之间,如今年纪,竟然夹杂了几根白发。
上回邀仙台见他,他来救自己,明明还没有的……
他今年才不到十九的年纪。
又瞥见他一身褐色麻衫子,颜色给他穿的灰扑扑,没一点儿鲜活气儿,袖口出掌打拳时,卷开破下几个毛茸茸地口子……林悯忽而想到,他该找个好女人,给他做做衣裳,刮刮胡子,或许,这小子是个健全的真好汉,又不比自己,他们还会生一群小仇滦,跟他一样老实憨厚,可千万别给人几颗糖几句好话就拐了去,他娘子可得把孩子看紧了,想着想着,有点想笑,嘴角勾了勾。
他今年才多大,日子还长呢,何必念念不忘一个废了的老东西,日后多与人结交,与他说得来的,令他喜爱的岂止只会有我这一个忘年交,他人那么好,那样赤诚的一个好孩子……
林悯忽而有些累了。
软下身子,没什么力气地趴在正狂奔乱跃,轻功施展起来,正与天争高的猴儿身上,也不说什么话。
林悯的胸膛挨着他的脊背,两人的心跳几乎是贴在一起震动,布致道奔着奔着,便不仅仅是为了逃跑,已然忘我,忽而越奔越快,大有这样背着他跑上一辈子的感觉,日头在他们背后往后落,斜阳晦在云里,万丈霞光隐而不发,憋的天幕青紫暗黄说不清,总之是个五味杂陈,万物都在往后走,一切都过去了,只有他一直在往前跑,穿过风,将风也撕裂,心中又是欣喜,又是辛酸,忽而想哭,忽而又想放声大笑,喊出来,把山也震倒,斜阳也吼落,没有星星,没有风,没有,什么都没有,天地破灭也好,一片漆黑也罢,只有他和他,他可以背上他跑一辈子,只有他们两个。
他不再愤愤不平,也不再觉得孤苦伶仃,所有的伤害,他祈求他忘记,欠的债,慢慢地偿。
他的心也会疼,他什么都能感受到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想得清楚,也看得明白。
他要跟着他一辈子,他不是令狐危,也不是布致道,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给他当狗一样拖回去的疯子,他只是个自此以后赖上他的疯子。
如果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骨子里,是会变成疯子的。
他这疯子从今之后不会再害人了,他只会爱,他只爱,一生一世都跟着他,听他的话。
“啊啊啊——”布致道忽然发狂,大叫起来,只听他哈哈大笑道:“我好快活啊!我真的好快活!!!”
他发了兴儿,短短时间真气充斥,一身无穷的力气,不绝的内力,日头在云后已经藏了半面到山顶,他竟然带着林悯和傻子奔出了近百多里,早出了云州界外,群山环绕,他大喊大叫起来,只听山间回响,无数个声音说:“——好快活!——好快活!——快活!——活!”
林悯给他吓了一跳,真以为他又犯疯病了,撑起了身子扶着他肩膀,眼神惊疑不定。
布致道停下,落在山前小土坡上一株槐树下,叶子干枯,他们落脚时,又掉了几片,踩在脚下,嘎咋作响。
风里是干干的土味儿,还有石头的闷冷味道。
他点地时,那条瘸了的腿不免踉跄,林悯看见了,也感受到了。
面无表情,唇线平平,眼神却避开些,总是不肯看他的瘸脚。
一个少年白,一个瘸了脚。
从此,都是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了……
布致道将他放下来,林悯见他眼神清明地盯着自己,笑意不肯收,和煦温暖,倒不像又疯了,挺正常的。
也就将满脸血的傻子从他腰上解下来,将傻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踉踉跄跄地扶着傻子扭头走开,离了树下。
“你别跟来。”
一句话,就打断了后面立刻响起的随从脚步声。
“…”
林悯扶着傻子侧身回头,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他了,比以前他那样暴戾混蛋地伤害自己时还怕,颤抖着说:“我恶心你,恶心你你明白吗?你不记得了!你他妈凭什么不记得!好!我告诉你!你他妈以前就不是个东西!你他妈,你强……”他说不来,他想起来就恶心,一辈子咽不下去这口气,他想咽下去,到底说出来,自己把自己逼的,眼睛都红了,强忍着:“你□□过我,不!那不是□□!更恶劣!你他妈只是想恶心老子!你他妈就是要我恶心一辈子,你上完了!上爽了!还要把我分给……分给你弟弟!你咒我们要记住,托你的福,我记住了,我他妈的忘不掉!你要我猪狗不如!那天晚上,连畜生都他妈比我有尊严!你让他看我!上我!两兄弟一块儿恶心我!明白了吗!我恶心你!看见你就想吐!你明白了吗!能听清楚吗?!”
“别他妈再跟着我了!滚!”
终于撕烂了,他忽然轻松了些。
扭头就扶着傻子走了。
一点不肯看那人的表情。
“老头子,我受伤啦。”布致道很听话,没有跟来,只在他背后笑说。
声音是越来越远的。
林悯半点儿也不信,甚至觉得荒谬。
他本事那么大,他哪里会受伤。
布致道还在后面喋喋不休:“好吧,老头子,你不管我,那我就死在这里罢,听你这么说,那我以前可真坏,可……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你总有不恨我的时候,十年……二十年……总能等到你不恨我的时候,我本来是想跟着你伺候你一辈子的,可答应过你,一生一世都听你的话,不再违背,你不叫我跟着你,你生气,那我便不再惹你生气啦,你记得,早晚各吃一副咳嗽药,按时吃饭,身体好了便去游山玩水,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你……快点散完心,你开心了,就会忘记不开心的事,我那么坏,你估计要过很多年才能忘记,到时如果……如果……你能忘记我的坏……路过这里…”
林悯头也不回,眼睛是向前,看大路朝天的,一双耳朵却是向后长的,可恨也不是个聋子,布致道的声音隔着风,越来越远地,一句一字,都传进耳朵里。
忽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戛然而止。
只听扑通倒地声。
林悯还是向前走,他觉得他在耍花招。
可是走着走着,心里又不安稳。
真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他又想到,方才这瘸子跟仇滦交完手,又是那么多人围着他过招,屠盟主的火阳掌险些打到他脸上,他避开的那样险,又背着自己,提着傻子,一口气跑了这么远……
不会真的受了什么内伤罢?
他的心里就像揣了一只调皮的小猫,一只用爪子挠啊挠,乱蹦乱跳,就是定不下来,静不下来。
没记性的东西!也狠不下来!
他还是在心里骂自己。
将晕过去的傻子放在地上躺着,回头了。
一转身,便远远见布致道摔倒槐树下,斗笠扔在一边,一个大字那样躺着不动。
林悯急得咳嗽了两声,忙快步奔上坡,跑过去将人扶起来,见他脸上血点子飞溅,是从嘴里呛出来的,林悯急得脸都变了:“你嘴里……”
“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他妈假?!”
布致道把他那自暴自弃,不想活了,紧紧闭着等死的眼睛睁开,睁得圆溜溜,黑漆漆,盯着他:“我很脆弱的,跟你说我受伤啦,是你不信。”
委屈道:“你不要我了。”
林悯想给他一巴掌,又见他短短时间,把自己弄成这样,害怕一巴掌就给他扇死了,气得往地上捶了好几拳,也不知道疼了,束手无策,气的只是捶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布致道又颤颤巍巍拿起他攥紧捶打地面的拳头,跟临死之人交代后事那样,捧在手里连泥带土地吻了一下:“你别生气,要想打,你打我,要捶,也来捶我……我身上还软些。”
“你打地,地能知道什么情趣,你手疼,我心也疼。”
“你现在是换个方法恶心我了是吧!”林悯跟摸到脏东西似的,立刻把拳头从他手里抽出来,动作一大,他就哎呦哎呦,又吐血,林悯就不敢动了,又黑着脸任由他把自己的拳头捧起来放在脸侧挨挨蹭蹭,听他认真道:“我说的都是真话,真的。”
“一生一世听你的话是真,再也不离开你也是真……都是真。”
只骗过你一次,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他倒是含情脉脉,可惜这话现在听在林悯耳朵里跟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没差别,就这么阴魂不散!甩都甩不掉!比牛皮糖还粘手!
气的又咳嗽了两声,布致道躺在他怀里,还给他拍了拍心口顺气。
林悯一掌打开,没好气,问道:“怎么回事儿?不是厉害吗?”
布致道便道:“那位大盟主,他的火阳掌可真是厉害啊,我避开了他的掌势,却没有全然避开他的掌风,给捎带了一下,又背着你,我心里焦急,怕你给人家伤了,也怕伤了傻子,你心疼,那位姓仇的,我瞧你也蛮心疼,我谁都不敢打,只能让人家打我,总之,不是伤了我,伤了谁你都心疼,我可得小心啦,所以束手束脚,给人家打伤,我怕你害怕逃不掉,路上便没有告诉你,这下好啦,我要死啦,你一定很开心罢。”
他说:“我那么坏,可真是死有余辜,你不用管我,你走罢,我死这儿好些。”
“……”林悯没见过哪个要死的人能说这么多遗言的,放电视剧上都得进吐槽区,听他越说越来劲儿,受了伤中气十足的声儿,真将他往地上一摔,起身冷道:“好,我走,你请便。”
布致道往地上又是个大字躺,头往他相反方向咯噔一垂,脸拧过去,颇有股人死如灯灭的委屈劲儿,一滴清泪从他苍老的眼角滑落,嘴抿的紧紧的,鼻孔出气儿。
“…”
反正,最后是三个人从这儿走的。
一个瘸子,一个傻子,一个病秧子。
天渐渐黑了,晦暗席卷天地,三人你搀我,我扶你,他靠他,就这么跌跌宕宕地在天地之间胡乱行走,不知往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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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最是难提当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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