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三人逃之夭夭,在场所有人,因着同时发生的另一桩事,已神不在此,犹如逐鹿群兽,早七嘴八舌地惊叫着将屠千刀与两具尸体围了起来。
只有一人仍旧瞩目那三人飞走的身影。
仇滦嘴角沾血,在杂乱人群中几度欲提气相追却不能,将拳紧握,抬起追着那离去身影不放的眼眶里,怒到极致,竟然血红,也湿润了。
到头,还是爱比恨大。
他只恋恋不舍地瞧着那老婆子身上背着的人。
瞧他们跟回山的雁一般,在不甚分明的夕阳下不住跃起,渐渐飞远了,到最后,只剩一个漆黑的点消失不见。
只他还留在这里,留在这钩心斗角,熙熙攘攘的尘世间,秉着一双再也看不见他的目,汪汪盈下两泓苦泉,目中无限眷恋,照着夕影落寞,被遗下。
他不愿见我,不肯认我……
悯叔他不肯见我,也不认我……再也不会跟我在一块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是他愿意的么?
这世上,最疼惜他的就是我了,我怎么舍得伤他,令他难过,那天晚上,是我愿意的么?我瞧他那样痛苦,我当时何尝不是几欲速死,好过成为令狐危的帮凶,当时抱住满身狼藉的他一路跑回去,满脑子只想如何帮他报仇,恨不得杀了他哥!
如今,他竟跟在了令狐危身边。
是他又骗他了么?他们又在一起了,是令狐危花言巧语地骗了他么?他不愿意怪他,也不愿意将他想得不好……
他给他背走了……他只想到这个。
他将他背走了,他们走了。
只剩自己。
又是一个了,仇滦忽然笑。
他本就是一个,小时没爹没娘,大了没亲没戚,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不敢说出口,却很甜蜜,只想守着他慢慢过些好日子,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老天不答应,当初令狐危发起疯来,用一个晚上便给他砸碎。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关于自己的一切,坏的时候那样坏,苦起来这样苦,只要尝到一点点甜,立刻就没有了。
好比见他一面。
这样短……
方才众人围剿令狐危,刀剑相向,一派混乱,四象、华阳两派有弟子稀稀拉拉地叫喊起来掌门给屠盟主打死了,起初没有人相信,但是这声音竟然越来越多,直至所有人都叫喊起来,屠盟主打死了四象门掌门姜秋意和华阳派掌门武还春!
所以刀剑未收,混乱难平,反倒更乱了。
众人看去,只见武掌门和姜掌门躺在地下,亲传弟子们围着不住恸哭,口中直叫:“屠千刀!还咱们掌门命来!”
姜秋意已经没了女儿,她一死,承袭掌门之位的就是门中大弟子明媚,此刻梨花带雨地抱着师父死相惊恐的尸体,口中叫道:“屠盟主!不能因为师父她说了几句您不中听的话,您便这样狠心,一掌打死她去,您如今做派与那魔教贼子又有什么分别!”
“这江湖果真是屠盟主您一言九鼎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华阳弟子跟着恨说。
其余两派弟子更是跟匡义盟的刀剑相向,对峙起来,立刻就要开战的架势。
纷纷咬着牙附和,将屠千刀骂了个狗血淋头。
明媚言毕,抱着师父尸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真情假意,早是哭得泣不成声,其余四象门女弟子更是哭声凄凄,一声高一声低。
此时天慢慢要暗了,天地之间,黑白的界限已不分明,深秋时节,林中正是孤鹄乱叫,树影漆漆。
这么多哭声,众人听去,更显凄凉。
华阳派本就凋零,如今更是给杀到绝路上,个个红了眼,武还春死了,说话的就是他那年迈的叔叔武志铭,一生痴迷拳脚功夫,自己也没孩子,就把还春当自己孩子,本还说,还春可怜,此后不能再有子嗣,趁他年轻,在小弟子们里面选一个不记事的,好歹成个亲,有个屋里人,过继过来,渐渐壮大华阳,如今一想自己老迈,他跟死去哥哥的一身功夫既然都传给了还春,如今他死了,又哪里再找一个从头教起呢,他还能活到那时候么?更是无限悲愤,怒生睚眦,只想,既已如此,也不必活着了,今日就算死在这里,华阳派就此败落,也要他屠千刀偿命:“屠盟主,今日杀辕大会,你将大家召过来,并不只是处置轩辕桀罢,你是要试试大家,看哪门哪派听你的话,谁又不听你的话,不听的,正好天下英豪在此,你便施以毒手,杀鸡儆猴,好手段啊!”
“轩辕桀方死,又有了个轩辕桀哈哈哈哈……”接着他站起来,预备开战的斗蟀似的四面乱转,人已气的疯癫,挨个指着离得近的每一个人,面目扭曲地笑道:“诸位!小心着些!大家此后可得谨言慎行!万万不敢有一句话违背了盟主去!不然我侄儿和姜掌门的下场,便是你们日后的下场!”
又扑倒屠千刀面前,给他咣咣磕起头来,几下磕的头上出了血,悲伤过度,气得哈哈大笑:“盟主!您天下第一!顺您者昌!逆您者亡!发发慈悲!将老朽也一掌打死罢!给老朽去寻哥哥和侄儿!一家团聚!”
他咣咣地给屠千刀磕头,屠千刀顶着所有人猜疑,愤怒,防备,惧怕,谴责,种种目光照在他脸上,夜里不用点火把也万分的亮,照得他脸色铁青,嘴里只吐出六个字:“我没有,不是我。”
到底看他年迈,不忍他这样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深吐胸中浊气,欲要伸手扶他起来,不想他手一挨着武志铭,武志铭反抓他一双胳膊,噗地吐了又臭又脏一口口水给他,屠千刀被人忽地被人反抓胳膊,脸上瞬时接下湿热脏臭的口水,习武之人条件反射,又加之给他激发被人无端冤枉的满腔孽气,也不假思索,出了一掌打在他胸口,将他推开,大吼:“我说了,不是我!”
他那一掌虽然愤怒,也没有要他的命去,不想武志铭因为年迈,又加悲痛过度,所以吐出老大一口血来。
众人见到,大叫:“屠千刀,太不像了!”
“屠贼!此乃屠贼!”
“他这样狠毒暴戾的人品!哪里配做号令武林豪杰的盟主!”
本还有那不信的,见他一掌又将人打吐血,也犹疑了,不免想到一些闲言碎语,也不知是哪里传的,谁传的,却越来越成真了,正如闲言碎语里说的,如今轩辕桀死了,武林可不唯他是尊。
屠千刀年岁三十好几,孑然一身,一生除了武学,没有第二件事情可以移他心志,自小少林寺长大,不近女色,清心寡欲,至今还是童子身,生的就跟佛殿座下怒目金刚一般,凛凛威风,眉目无情,一派刚正不阿。
刚正不阿的人发起怒来,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令人胆寒。
“不是我屠某人!”他又气地说,一把抹了脸上的吐沫,凛然看着众人:“方才你们谁看见我动手!谁!站出来!”
他这么一说,确是没有人亲眼见他出掌,但是方才天色未暗之时,令狐危大闹起来,你推我搡,刀剑齐鸣,乱哄哄一团,人人眼睛都在令狐危等三人身上,谁又去留意屠盟主的手动是没有动,他出了掌还是没出了掌,实际上,都没人注意姜秋意和武还春当时站在哪里。
也有人暗暗低声说:“确也没人瞧见盟主出手……”
长平站在后头,欲要出声,给魏明使了眼色,拦下了。
其他也有人跟着附和,说道:“确实没人看见,大家都在捉令狐危那贼子……”
“或许不是屠盟主……其中有什么误会……”
但一掌毙命,利落干脆,姜秋意和武还春两人都是一派掌门,虽说不是武功盖世,但能在江湖上开宗立派,哪是等闲之辈,连还手之机都不能,几乎一息之间,同时使两名高手立刻毙命,当今武林,除了屠千刀,确没有第二个。
一半的人也纷纷向后退,各自将手中兵器握的更紧了,几十几百的眼珠子,都放在他身上。
像是围着一只预备肆意伤人的老虎。
屠千刀四周扫看,他转向哪边,哪边就剑尖刀尖颤抖不止,都向着他,不肯放下,他气得浑身都发战:“混账!混账!简直混账!”
“不是你!”武志铭口中血流不绝,扑过去将侄儿衣裳扒开,只见一个血掌印赫然在武还春**心口,他将侄儿扶起身,给众人又看了他的后心,也是同样位置一个血掌印,死者浑身苍白,只有两个掌印血红一片,犹如火烫:“火阳掌,穿心而过,经脉尽断,脏腑俱烂,不是你,当今武林还有谁会使,难道,你要说……说是圆法大师还魂,方才趁乱附在你身上出的这一掌么?”
“圆空大师!您来分认!看老朽说得是真是假!”
圆空更是老迈,给法印他们扶着,过来仔细地翻看武还春伤势,看了半晌,给弟子们扶起身,先没牙地说了好几句“这个……”,“那个………”,才点点头说:“确是火阳掌不错,师兄所创绝学,我死了也认得。”
“不是你屠千刀!还能是谁!”武志铭嘶吼,血气更加上涌,脸色苍白,眼看就要一口气上不来,忽地感觉后心挨上大掌,一股暖流,缓缓输入体内,便觉呼吸畅快,渐渐有些气力,回头一看,正是同样也负伤的仇帮主救了他一命,为他输入内力护体,他心中感激,抱拳只道:“仇帮主大恩,咱们这些江湖中人还也还不完了。”
看了屠千刀一眼,冷道:“若是屠盟主今日饶咱们一命,我华阳派此后任您驱使,万死不辞。”
仇滦放下掌来,面色苍白,只说:“不必,救您是因为仇滦此刻有这个能力,若是有能不救,先父在世也看我不起。”
又拙嘴笨舌地道:“或……或许有什么误会,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
冲众人大叫:“咱们先慢慢地查明了,不能冤枉好人!”
“仇帮主……”是明媚发话了,她对仇滦说起话来就温柔许多,瞧他面貌周正,人也可亲,眼神里有些女儿家的情愫,哭啼道:“您不必替他掩饰,您也晓得,当今武林,除了他,还有谁会使火阳掌,即算是有人偷师,一掌毙命,穿心而过,形如火烫,这样的功力,还有谁有?圆空大师也看见,还能有假!咱们师父是女流,死者为大,不好给大伙儿宽衣查验,可是明媚看见,师父的心口后背跟武掌门是一样的,难道还不够铁证如山?”
她又冷笑道:“是不是这样人?好人?屠盟主从前从不跟咱们这等微末之人言谈,他的为人咱们不曾有幸深交,哪里清楚?还没有您平易近人,让明媚看得清,仇帮主,您不要因为他是您师兄,便给骗了,唯亲是信!”
其实她说屠千刀不曾与她言谈,岂止不与她,屠千刀又不是话多的人,已经说过,他只爱武,若是她是一本武功秘籍,屠千刀说不定还勤翻勤看,可她又不是。
平素任再美的美人也见过了,只是一扫而过,心中留个影子罢了,没有话与人家讲,也不自讨没趣。
这火阳掌掌印烙在两具尸体上,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如今的情形,屠千刀十分觉得混账,又无从解释,于是更加愤懑憋气,他一生头一次遇到此刻一身是嘴也说不清的情形,更何况他只有一张寡言少语的嘴,只学过武学之上如何料敌制胜,未曾学过舌战之术,也不知已经这样,如何为自己洗脱嫌疑,只能又道:“说了不是屠某人,便不是我屠某人!”
接着,他双目在夜里,如火炬照鬼,仰天大吼:“是谁!到底是谁!出来!你出来!”
声音雄伟,天色已黑,树上回巢的鸟儿都给他吓飞了,寒枝雀影,惊飞乱走,人人脸上的表情都看不甚清,只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疑,盯着他防,盯着他恨。
“你不必装了!你再喊,也喊不出第二个会火阳掌的人!”
匡义盟的人忠心不二,见他们越围越近,刀尖跟人人长了一张嘴一样,都向着盟主,纷纷护上前来,叫道:“谁敢对盟主不敬!”
而就在此时,屠千刀却见人群之外,远远一棵黑漆漆枝影如网的梨树下,影影绰绰的站了一个影子,蒙着面,看不清脸,见自己看见了他,冲他招了招手,便旋身飞走了。
他此时又急又怒,脑子火烫一般,见他故意给自己看见,又旋身自林中跳走,引自己去追他,他想也没想,大叫一声:“哪里跑!留下说话!”
立刻便提气追了上去。
他仗着自己一身好武艺,内力高深,急于洗脱嫌疑,想着不出半炷香,一定能拿住这鬼鬼祟祟搅弄风云的贼人,擒他回来给众人跪下陈情,还自己一身清白。
今日之事,他心早凉了,忽而觉得,这武林并不是因为有了那两样东西才乱的,也不是因为有了天极仙宫才乱的,人心各异,明争暗斗,恩恩怨怨,无止无休,永没个约束,没人能约束,除非武功盖世,冠绝天下,可既然武功盖世,冠绝天下,若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又不免被宵小打成轩辕桀之流。
是正是邪,不在自己心中,只在他们口中。
他预备擒住这贼人,回来还他清白后,这武林盟主的头衔确实没什么珍贵,还是带着匡义盟弟子们急流勇退的好。
他心里这样想,恨那使鬼冤枉他的人恨得不成,若不是怕死无对证,早一掌打死他去,可惜一身清白八成都在他身上,是以不敢贸然出手,跟出石堡,一气便追了他十几里,风声呼呼在耳边,那人轻功也是甚好,几次给他追上,又拉开一段距离……
估摸着过了一段时间,忽然,那人回头,将蒙脸的黑布扯下来,在前面露出一口白牙,气喘吁吁地笑了一笑。
正是消失许久的天极仙宫大护法宋巡!
屠千刀惊讶万分,只道:“是你栽赃我?!你怎的会火阳掌?!”
只能想道:“你是为轩辕桀报仇?!”
他怎么可能会火阳掌,还那样厉害,一掌毙命,穿心而过,这不可能!
宋巡与他交过手,交起手来不如他,这他是知道的,可轻功卓绝,轻易赶不上,只听宋巡在前面笑道:“不是不是,哪里哪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可不是我,我没有那样本事。”夜色漆黑中满脸疤痕,在前面鬼魅一般笑道:“快回去罢屠盟主,还追?你也不想想,你的火阳掌打死了姜秋意和武还春,铁证如山,众人围剿,你追我出来,畏罪潜逃,留下的匡义盟弟子怎么办?你日后可怎么办呢?”
屠千刀心里一惊,霎时回过味儿来,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立刻一掌打死他和背后那阴险毒辣之人,却不敢不停,忙又回身,原路奔回石堡。
等他回到石堡梨林之中,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匡义盟弟子被众派围剿,死伤大半,若不是仇滦带着湖海帮弟子两面抵挡,拼命劝阻,几方早是死伤殆尽。
连武志铭也在混乱之中,被匡义盟一位姓闫的舵主打中,伤上加伤,不治死了。
血肉飞溅,刀剑齐鸣,人人都杀红了眼,既然见了血,就有了仇。
不是你伤了我师父,便是他杀了我师哥,不是你动了我至亲,便是我碰了你好友。
命债血债,立时就有。
一片血腥之中,人人如魔,毫无道理可讲,先杀够再说。
屠千刀看着地上躺的匡义盟弟子尸体,心如刀绞,大吼:“住手!”
众人杀红了眼。
哪里听他的。
那沈知从头到尾躲得远远的,带着两个仆人,猫在一株梨树下。
使劲地嗅着这令人愉悦的血腥气,心中十分快活。
看什么好景色似的,一眼不错地看着他们互相残杀,你断我臂,我砍你腿。
一眼也不肯放过,尽收眼底,心情简直好极了。
对了对了,是了是了。
他们喜欢杀人,喜欢害人,那就一直杀下去,害下去。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
互相猜疑,永无休止。
他忍不住,在哀号惨叫,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里,以袖掩口,低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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