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不知为何,林悯总是怕见到这位姓沈的庄主。
然而人家是大夫,要靠他来给布致道换药看诊,总得见到。
早起这位沈庄主过来,瞧见他们躺在一起,林悯警醒,听见脚步声,立刻要从布致道怀里爬起来,然而被手腕上的绳子绊了一下,差点儿趴下去砸到布致道伤口,幸亏手急撑住了。
割开绳子,下床立在一旁,见是他,把拳头松开些,不尴不尬地叫了一句:“沈庄主……”
这位沈庄主一边卸下肩上药箱一边微笑道:“你们兄弟俩感情倒好。”
药箱磕在桌上。
林悯没话好说,只好也跟着笑了一笑,嘴角弧度不大。
沈庄主坐到布致道身边,望闻问切地查看了一番。
房内安静得不像话,三人的呼吸仿佛都能听到。
少顷,沈庄主把手指搭在布致道脉上,回头向他笑道:“瞧你不像寡言少语的人?怎么性子这么沉静?”
林悯全程紧张兮兮的看着他摆弄布致道,虽说他不大通医理药理,怎么说也在蜀州茅屋中跟了裘佬儿那脾气乖戾的神医许久,一个医生想要救人还是杀人,他还是能看出来的,这里是湖海帮的地盘,两个在湖海帮地盘上被人仇杀伤到如此的人,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外面已经闹翻了天了,布致道伤成这样,仇滦要不是傻子,就知道他们逃不出多远,一定是有人搭救,要么便是藏起来了,而他要是仇滦,首先找的就是附近各大药堂医店大夫家,这位沈大夫为什么要触湖海帮的霉头搭救他们?他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湖海帮追杀的人?当今武林还有谁敢与湖海帮为敌?他们有什么值得他图谋?他这座水榭山庄矗立在湖海帮地盘上风平浪静,凭的又是什么?当然,这世上会有纯粹的好人,单纯的善心,不过,如今的林悯总是存了几分疑,越瞧着他行医看诊的背影,越觉得熟悉,这种熟悉来的古怪,跟这个沈庄主沈大夫一样,在他心里都很古怪,纵使他生的俊朗温柔,自己的心,只要见到他的脸也总是疑惴不安,听到他这么说,便了了无欢地笑道:“这也能看出来?你们医生望闻问切,连一个人的品性也能瞧出来?”
心里想,你能瞧出来我的,我却瞧不出你的。
这位沈大夫笑道:“也不一定所有人都能瞧出来,不过我瞧着你心里喜欢,倒像是认识了许久,跟你有许多话想说,因为我自己想跟你说话,所以觉得你也应该是多话欢乐的人,或许梦里神交,一眼万年,咱们已经交谈过无数次也说不定。”
林悯心里又是一跳,像有人用手在琴弦上乱拨几下,发一些刺耳聒噪,心烦意乱的音,心想他倒是和我一个感觉,我也觉得我仿佛认识他很久了,不知是不是算人家说的一见如故,然而人就是这么怪,有的人英俊潇洒,大富大贵,谈吐文雅,你见了他只觉了无意趣,有的人衣衫褴褛、面目寻常,一穷二白,你见了他反倒喜欢,愿意结交,在这沈庄主身上就更是这样了,林悯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这人越对自己笑,态度可亲,他骨子里就越是怕,这怕来得蹊跷,又仿佛寻常,该是如此,就该他怕,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阻止不了,笑道:“是么,这样啊,多……多谢沈庄主抬爱。”
也就算回应了他这句颇是释放好感的话。
沈庄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点,林悯却觉得他眼中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不要叫我沈庄主。”沈方知起身,一面收拾药箱一面道:“他没什么大碍,失血过多大伤元气,差点儿给人割断的胳膊也得好好长长筋肉,按时服药,躺在床上好好将养个把月……我名沈方知,你唤我方知便好。”
他抬头,定定地瞧着林悯,唇边仍有笑意。
林悯心里更是忽忽骤骤,在他眼神压迫下,也笑道:“谢谢你,方知。”
沈方知这下又笑了,更深些:“这有什么谢的,行医救人,我生来便会的看家本领……”
他要朝林悯走近两步。
林悯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绊坐在布致道躺着的床边,勉强稳住心神,笑道:“没睡醒,脚下不稳……这是你家里,就不送你了。”
也没起来,就顺势坐下在床边,转头过去给布致道拉拉被子。
又是一阵沉默。
沈方知捡起药箱,走了。
等到屋中没了其他人,林悯走过去撑开窗杆,只见四周桥上甚少有人经过,这里跟迷宫一样,只有三两白衣婢女不时端着东西沉静地走来走去,湖水一眼望不到头,缓缓流动,四周许多房间建在水上,小桥回寰,各有雅趣。
他们在湖中央。
他回去坐在布致道身边,双手抱头,倒在自己膝盖上:“你快醒来罢,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
又在心里喃喃:方知、方智……怎么这么像?
好人,坏人,他分不清,真的分不清,什么都分不清,也不敢问,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定,总怕撕破了是什么血盆大口,会把他吃得什么都不剩。
因为布致道的昏迷不醒,骤然跟他身在一个陌生地方,这地方的主人虽然温柔亲和,可他心里总像是揣着一块儿火炭,烫得他慌,总是坐不住,他真的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跟他商量商量,这个人只有目前昏迷不醒的布致道。
不多时,昨夜那个骂了他们的婢女带着两个同样身着白衣的婢女过来了,将他们的旧衣旧物并早饭一起带过来。
早饭摆在桌上,林悯见都是小碟精致,不用吃,光看都是赏心悦目……他先坐到桌前,自己装作嘴馋地挨个尝了一口,舀了一勺,纷纷都在嘴里胃里过了一遍之后,才用碗盛些粥水夹菜,坐到床边把布致道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去给他喂。
一碗饭喂到见底的时候,布致道被粥米呛着了,咳了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皮,然而很短暂,抬起看了他一眼,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便又晕过去了。
他的嘴唇还是很白,脸上也是没一点血色。
林悯叹了口气,放他躺好,把碗筷勺子放回桌边。
正这时候,听见外面水上传来笛声,婉转悠扬,很是悦耳,带着一点悲伤的韵律。
那婢女见他愣怔着听,便笑道:“这是咱们主人在吹笛子。”
林悯推开窗去看,只见沈方知不知何时又立在前方的亭子里,一身白衣,临风吹笛,飘飘乎有点临江仙的意思……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
每日都是这样。
林悯每日每夜都跟布致道吃睡在一处,寸步不离,但凡入布致道口的东西,不管是药还是水,他都会先偷偷入口,然后再给布致道吃,沈方知偶时来为布致道换药看诊时候,两人就还是那样,林悯淡淡的,有时也称得上冷冰冰,沈方知态度却一直保持温柔可亲,进退有度,两人始终保持恰当的距离和礼貌。
他没再贸然向林悯走近了。
林悯总能想起傻子,袋中最后那颗糖,有一日给他拿出来剥开,塞进嘴里,嘴里含着糖,口水都是甜的,眼泪却怔怔落下,十分苦涩。
沈方知就在房里,瞧见了,没说什么,看诊完毕,提着他的药箱走了。
午饭时候,婢女们端着吃食进来,点心碟子里摆满糖果,各式各样。
沈方知身边这位婢女名唤花灵,人如其名,生得漂亮,人也灵气,笑道:“我们主人知道林公子喜欢吃糖,特地命咱们买来的,林公子捡着喜欢的吃些……”
“他不喜欢吃糖。”
这时候,房内响起一道虚弱的声响打断了花灵。
林悯回头一看,眼泪差点儿没飙出来,这小子眼睛一闭不睁,躺了小半个月,终于舍得醒来了,他此刻已靠一条好胳膊光膀子挣扎着靠在枕头上坐起来,将床边的林悯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笑对花灵道:“他不喜欢吃糖,他吃糖是因为伤心,吃一回,伤心一回,还是不要叫他吃了。”
又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家主人救了我们,等我好了,亲自去给你家主人道谢。”
花灵狭着眼睛将他看,仿佛是在说谁稀罕,对他就没有对林悯那么热情了,淡笑:“不着急,你还是好好在床上养着罢。”
把饭摆上,也就带着人出去了。
林悯却因为他醒来,心里对沈大夫生了一点愧,想着,说不定,人家就是心好,没必要这样防备他,防得有些太过了。
人家要怎样我两个,这小半个月,哪一天不能下手。
他因为布致道醒来,紧绷的精神像沙土一样坍塌,人也和顺许多,对布致道讲了这小半月以来的情形,末了,道:“这位沈庄主真是个善人,救了你,医好了你的伤,收留咱俩,是我疑心太重了也说不定……”
布致道醒来还能再见到他,一双眼睛只在他脸上瞧,瞧也瞧不够,笑道:“你觉得心里不安,下回他来,咱们给他道声歉,瞧瞧他有没有要咱们帮忙的,还了这人情也可以。”
“救命之恩,人家要真是个好人,这可是难还。”林悯只为难道。
“怎么难还?”布致道只笑道:“命恩命还,他若是有什么仇家,我去为他料理,他便是要皇帝老儿的人头,我也考虑考虑。”
“你快别!”林悯没好气道:“你的仇家还追着你砍呢,你还去料理人家的仇家,我最厌恶这些打打杀杀的事,种什么豆,结什么果,一剑刺出去,不知道能给自己日后刺出什么来……”他想起当初要不是他做令狐危的时候不是人,或许仇滦今天也不会这样非要他死不可,这些结仇结怨的事,还是少沾染,又冷嗓道:“小恩好报,大恩难偿,咱们记着人家,人一生山高水低谁料得到,若是他将来有什么困难,咱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成了。”
布致道又佯装伤口疼,往他怀里一歪:“知道了知道了,只要他不要跟我抢你,我怎么报答都成。”
“滚你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抢!”林悯要往他身上来一下,也没地方给他打,放下了,心不在焉地搂着他道:“不过,我总是见了这位沈庄主,心里很不得劲儿……就……就是我莫名其妙总是很怕他,我一见他,心里就不舒服,不敢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唉……怪得很,还是我多心,人家毕竟救了咱们。”
布致道这下躺在他怀里正色道:“管他的,你若是不舒服,等我好了,咱们立刻便走。”
林悯点了点头:“也好,不好太打扰人家。”
便仍旧伺候布致道吃了饭睡下,自己也吃了饭,想了想,出门去找花灵。
花灵正撑着乌篷小船同几个婢女在湖面上捡拾沉没烧坏的河灯,见他出来,向他笑着打招呼:“林公子,饭怎样,那道清蒸鱼是我做的。”
林悯忙道:“好吃极了!”又道:“我弟弟醒了,想寻你家主人亲自道谢去,这小半月太担心他,见天在身边伺候,确实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对,也想跟你家主人道个歉,烦请花……”未免有扮演太君的嫌疑,林悯急忙改口:“烦请灵姑娘带路。”
花灵绣鞋在船板上一踩,飞身踩水,已经来到了林悯面前,笑道:“那跟我来。”
林悯直竖起大拇指夸:“好轻功!姑娘身手利落!”
花灵不以为意地一甩绣帕,笑道:“这算什么,都是主人教的咱们,主人的功夫才算是好呢。”
林悯便又跟她聊起了她主人,得知沈方知家世代行医,颇有财富,隐居在此,豢养仆人护卫,修建庄园,不掺和江湖事,是个闲散隐士,有人找来给他瞧病,他便瞧一瞧,没有便临风吹笛,雨落喝茶,不必为生计发愁,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就是年岁二十大几,还没有个庄主夫人同他做一对隐世眷侣,孤单一个,好不寂寥。
林悯听她总是没口子地夸她主人,便笑道:“灵儿姑娘这么漂亮,难道你们庄主眼瞎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不是哈哈哈……”
花灵非但没有跟他一起笑,并且把小脸白了,急道:“林公子您别胡说!”
林悯瞧她并不是女儿家羞涩,是真急了,给小姑娘急赤白脸的一喊,也觉没趣,不再说话。
说话间,不知转了几座桥上,穿了几间亭房,才到了沈方知的住所。
进去一看,房内安静,门窗大开,风吹书案,纸飘一地,沈方知正歪在榻上午睡。
花灵轻手轻脚地进去,林悯跟在后头瞧见这样,也就赶紧小声道:“我改天再来……让他睡吧。”
花灵正要阻拦他,一张纸飘在地下,被风卷到林悯脚边,林悯见不过是被墨水涂污了的一张药方,上面狂草落拓,写着什么三七、蒲黄,大约是写给布致道的,心里又很是柔软蕴藉,想到他的辛苦,也就蹲身一张张为他拾起来,低头拾到头,却见桌角下一张纸上胡乱画着几朵小花,十分凌乱不像,像是随手习惯涂之。
唇边带笑,只想,这沈庄主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还爱乱在纸上涂鸦。
跟花灵一张张拾完之后,花灵很识趣地全都交给了他,叫他放到书案上去,自己退下了。
沈方知扭身子躺在床上笑看他的时候,就见他很安静地拿着一沓纸往自己书案上看。
他也静静地看着他侧颜。
时光在此刻,在沈方知的心尖流得很慢,他也跟身上盖的被子一样柔软了,他自己不知道。
情感都在两眼中,都在那人身上。
忽而,他再瞧他手上拿的那些纸,双目一凛,立刻翻身起来了。
半穿了软鞋,大踏步过去将他手中纸张都夺下来,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激,便睡眼惺忪地笑说:“我的字不好看,怕你笑。”
而林悯转过头来,只笑道:“没有,比我写得好,我认都认不全呢,看不出来什么好看不好看。”
沈方知随手将案上的几张也揉了,笑道:“都说认不全了,还不是骂我写的狗刨地、四不像。”
林悯也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很潇洒,看得出来名家手笔。”
沈方知便趿拉着鞋给他倒茶,两人坐下,林悯端着热茶喝了几口,又看着前方笑道:“大冬天,北风大,你怎么大开门窗吹冷风睡觉,睡得着吗?”
沈方知笑道:“习惯了,我是宁愿受冷,也不愿受闷,闷着房间一股炭火味道,才是睡不着,对身子也不好。”
林悯便笑符合几句,又道自己来是为了道谢,他心善收留,医治的自己弟弟已经好转,今日醒来了,自己也放了心,特来道谢,更为前些时候的无礼道歉,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希望日后他有什么用得着自己兄弟的地方,一定说话。
沈方知本是料到这样,已经预备好他来的时候自己怎样炮制他,说些什么话,然而一个人的习惯潜移默化,自己是不觉得的,就像写着写着随手一勾,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给他看见了。
因此也是心不在焉,只把一双眼睛在他脸上不时刮蹭,想看出什么不同寻常来。
林悯倒不太看他,有些回避,已经站起身,很客气地说:“那就不打扰了,我还得回去看看我那弟弟,他离不得人。”
沈方知面上笑容一窒,点了点头,目送他起身,说道:“那我也不送了。”
林悯转身,良久之后,才把脸上维持的笑意凝滞。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沈方知很想在背后笑叫一句“悯叔”,说“你知不知道,你脸上根本藏不住事儿。”
况且两个互相熟透了的人,要欺瞒彼此,是很难的。
然而终究是没有。
或许他也有隐约害怕和畏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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