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布致道自他们走后,勉强在床上坐起,可惜只要气沉丹田,强行运力还是如割破的牛皮酒囊,无法醇厚,四处破漏,又何尝不疼痛呢,只是比起剧烈的疼痛,如今是个废人,无法带林悯逃出这里,要他担惊受怕,才更是烦心,他方才借着抓那姓沈的手腕探虚实,那姓沈的也不遮掩,内息如漩,深厚不绝,想来便是自己康健之时,也未必及得上他八成,他认出来他就是那天与自己对了一掌的白衣蒙面人,这更是棘手,听出来他弦外之音,也不用听,只消瞧见他每次来一双没从林悯身上离开过的眼睛,就知道他图谋什么……布致道现在不会也不敢用林悯的开心欢乐去赌别人的真心,爱这个字人人都能出口,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他认为合格的爱只能是自己对林悯这样,只要活着,就不能忍受他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爱到极处,竟然会想,为什么世上人人都不能是自己的分身,那样的话,要他现在立刻死了,随便把他让给谁,他都放心,也愿瞑目……
心里只要想到这些,乱的像跳蚤扎堆,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情,心焦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布致道晓得,又默默躺下,身子动不了,便又将双目射在房顶上,如入化境,脑中第无数次演练那套飞雪剑,烛光照亮的雕花房顶,霎时成了他对敌的战场,一招一式,变幻万千,眼中满是剑意飞花若电,耳中全是剑鸣鹤唳凰泣,心无杂念之时,心意身意剑意三者合一,仿若他本人就是那一柄无往不利的宝剑……
脚步声近前。
林悯默默立在床前。
布致道将一双电光未消的眼睛射在他脸上时候,就很冰雪消融了,瞧见他双唇红肿,上面还留着一个示威似的牙印,整个人又是那副病怏怏,呆呆僵僵,总之不很鲜活的样子……明明很久之前,他已经将他养得很好了,他和他……还有傻子,他们每个人都快要得到期盼的心安和幸福,几欲落下泪来,然而还是笑着,将被子掀开,只装作看不见:“回来了,快睡觉罢,等你呢。”
林悯也很累了,为了不使他担心,也竭力扯起嘴巴笑了一笑。
过去熄了床边几盏灯,房内一片漆黑。
坐在床边,脱了鞋袜衣裳,睡在了他外头。
漆黑之中,布致道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的笑意。
林悯躺在他身边,脸上也是一片木然。
两人各自翻了个身,一张被里背靠背,彼此的眼睛都没有闭上,黑暗里,点点星光如泪光,心里想的竟都是一样的——我一定要带对方逃出去。
几更寒几更梦,湖上灯飘了一夜,不得心安的人总是不得好眠。
床榻若病榻,痛苦不堪,各自辗转。
又是个阴天,冬日的灰白色清晨,同样灰白色的光芒照在脸上,鼻尖一股熟悉的血腥气。
林悯半梦半醒的状态持续了一夜,很多时候,他越来越分不清梦和醒,逼自己睡着,又总会惊醒,惊醒之后,眼睛长久地在黑暗里睁着,说没睡着,有时候又会有一阵什么都不知道,意识一片漆黑,像陷在泥里,醒不过来,醒来也会糊涂好一阵子,顺手就摸了一把胸口躺着的人的脸,以为是布致道,嗓音干涩:“醒了?”
疲惫,却是温柔:“你躺着不要动,我先去洗漱,一会儿还来帮你擦脸漱口梳头发,你身上都是伤,今日也不要碰水……”
他的手还搁在胸膛上躺着的人脸上,很爱怜地抚弄。
“嗯。”沈方知躺在他心口,应了一声,皱眉去掐他的脖子,将手慢慢收紧。
林悯仰躺在枕头上,嘴张的像上岸的鱼,眼珠子木僵着往下转,看见是他,给他掐的眼白翻起,脸色发青,惊恐的像即将要横死的一具尸体,再说不出一句让人伤心的话。
沈方知的手越收越紧,只有他的呼吸即将要在这个房间消失,即将要在这世上消失的时候,他的心头忽而觉得空,接着开始颤抖,浑身颤抖,他好怕,他开始觉得怕了,这种怕,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有时候杀人杀的都忘了自己是人,会有人的感情,林悯的脖子在他手里,林悯的命,林悯这个人都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有点上瘾。
他又把手放开,让手底下变得薄弱的呼吸继续粗重,然后恢复平常,又靠回了他胸膛,挨着蹭着,听他心口里跳动鼓噪的声响,一下一下,咚咚咚个不停,好着急,甚至打着了他的耳膜,却是世上最悦耳的音乐了。
“你说,这世上要是只剩咱俩人,该有多好。”他把脸贴在他心口。
两人挨在一起,每个字都打在林悯心尖上,引发一阵震动,勉强笑道:“不好,那多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沈方知却抬起脸,很期盼地望着他,温柔笑道:“不孤独,有你,我便不孤独了,有你陪我说话便足够,我们不要其他人。”
林悯心想,要我整日对着他,只有我和他两个,宁愿把舌头割了,或者干脆死了,不接话,只笑了一笑:“我弟弟呢?”
因为要尽力忍下厌色惧色,所以使尽了相,笑容也不显得多诚心,很是寡淡。
沈方知起身,他也笑不出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好珍贵,因为他只对他这样,害怕他死,害怕他过不好,他不舒服,自己心里也难受,其实要杀了那个碍眼的瘸子不过是弹指飞灰,也不是没有杀过,当初发脾气的后果是觉得他快要在自己手里疯了死了,瞧着面前人这张总是苍白不乐的脸,想他根本不懂我的心,我为他忍受了多少,要看着他把本来是我独享的东西,拆成七八份,谁都能给,他的情感一如既往的廉价,总是对自己这样好了之后,也对别人一样的好,从前躺在他心怀里起身的都是自己,可是他对谁都能这样子,他有时候想杀了他所有在意的人,让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有时候又想刺瞎他一双眼睛,割了他的舌头,让他再也不能柔情似水地望着别人,跟别人温声细语地讲话,有时候又想把他做成一个只听自己话的人偶,有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想杀了对方,法子百出地伤害折磨对方,沈方知是不知道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待林悯的情感叫作喜欢和爱,他前十几年没有机会想些情情爱爱的问题,他不明白情感,只懂恨,他不想林悯恨他,所以总是极力忍着自己的脾气,起身,尽力恢复温柔,笑道:“不必担心,花灵将他挪到了另一间屋里,现下正在那里吃早饭,陪我出去走一走罢。”
林悯正有此意,点了点头,穿戴整齐,在他注视下,也在屋内吃了早饭,食不知味,全程跟游魂一样。
两人出了门,并肩在桥上四处乱走。
沈方知笑道:“你喜欢这里么?”
林悯道:“你这庄子很漂亮。”
沈方知便道:“那要让你一辈子跟我住在这里呢?”
林悯没答言,忽然觉得很累,知道应该去讨好他,只是实在说不出来,他完全是一种生理上的,看见他就想吐,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曾经的美好、温馨、肮脏、残忍,觉得自己精神也快有些失常,只能又扯起嘴角笑,像个假人,说不了违心话。
沈方知手掌发痒,其实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境界,如果不是觉得他身子愈发单薄,一巴掌可能会把他嘴角打破,打得昏过去,早就兜头给他一耳光,他也不明白他这样能隐忍的人,到了这个人面前总是这样忍不住脾气,就像没什么自控能力,只知撒泼打滚要糖吃的小孩儿,忍下,跟他停在湖心亭中,叫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身边,又尽力笑道:“给我讲个故事听罢?”
林悯便讲了,他讲《农夫与蛇》又讲《东郭先生和狼》,没什么感情,平铺直叙。
沈方知听完,笑道:“都听烂了。”
但没有阻止,反倒是认认真真听完了才说,语音还有些嫌弃,又道:“你觉得农夫有善心,东郭先生也是大善人是么?”
林悯实在控制不住想要冷笑的表情:“不是,我觉得他们都挺笨的。”
沈方知去牵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放在手心玩耍,想,他就这样就很好,哪怕只是跟他坐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不把眼睛只搁在别人身上,给他讲一些自己听烂了的无聊故事,只要嘴总是动着,跟他说着话,他就会满足,他要的不多,他只想要他陪,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家人了,他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和家人,他牵了林悯的手,把脑袋试探着靠在他肩上,竟然一时热泪盈眶了。
方才还在怒不可遏,现在又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或者不是世上最幸福,也是此刻最幸福的人。
情不自禁,哽咽着叫了一句:“悯叔……”
林悯一瞬间也红了眼,泪水落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提醒自己方智死了,没有方智,林悯,都是骗你的,全都是骗你的,你真是个蠢货。
被愚弄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他会让被愚弄者,真正付出了感情的人全方位地否认自己,比起恨别人,更恨那个轻易被愚弄的自己。
脸上手指温热,沈方知给他擦眼泪,林悯把脸微微偏开,自己擦了。
沈方知垂下手,笑道:“你能这样想是对的,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蠢人和聪明人,为什么非要去救那条冻僵的蛇,有没有想过,蛇本来是不想要农夫救的,是农夫蠢笨,擅自去搂抱住那条冻僵的蛇,毒蛇咬人是天性,不能指望他们知恩图报通人性,善心,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害人害己。”
林悯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方智,放了布致道罢,我一个人给你耍着玩不够么?”
“你放了他,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你愿意玩,我给你玩到死。”
沈方知却说:“悯叔,你真让人伤心……你这些话,真让人伤心,悯叔。”
又笑道:“其实,我只想我们回到从前,你那时候,对我那样好,你真的很好……”
林悯笑道:“从前……多久的从前,是你白天是方智,夜里是畜生的时候吗?”
沈方知的身子猛地一僵。
林悯觉得他这个人的缺点就是脸上心里都藏不住事儿,他觉得自己跟他这样你推我让的打太极会让自己更像是吃了苍蝇在肚子里,有时候太恶心,太反感和膈应,就会战胜一些恐惧,他看着他的脸,上面有妞妞的尸体,还有在自己身上爬过的水蛭、菜蛇、女人,恶心,真的很恶心,他不是人,是他所有的苦难和噩梦,他瞧见他,只有生理性的反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忍不了了,真的一点儿都忍不了了:“我废了,一辈子都不会是个正常男人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要是还想骗我,我这人也笨,都随你的意思,真的,我身边也没什么朋友亲人了,就剩个他,你让他好好活着,我就是给你当牛作马也成,我就是只蚂蚁,你一只手指头都能蹍死,我也不知道你玩完怎么又想起我来了,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两个,或许我这个被你玩废的老东西真的让你有点兴趣,毕竟像我这么蠢的,这么好骗的,最配合你的蠢猪也不多了,你觉得有意思,我就陪你玩,直到你腻了为止,但真不干人家布致道什么事……”他哈哈笑了两声,这时候竟还无不讽刺地戏谑说:“不然是你也喜欢人家的屁股?也喜欢把他弄成个废人?”
他站起来,哗地便脱了自己裤子,凑到沈方知眼前:“看啊,你看,废了,真的废了,用不着药我,玩罢,想怎么玩怎么玩。”
“…”沈方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心里脑海一片空白,等他找回自己神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知道是我了,他怎么知道的?
这念头只是一刹。
随即就被我这样对他,他不明白我的心,他这样侮辱我的感情代替,又恢复到了怒不可遏的状态,像是被大人冤枉偷钱的小孩儿,赌着气连说了三个好,一脚将他裤子更踩下去,像是说,谁怕你这耍混样子,抓着他头发将他激动到通红的脸按在柱子上,揪住了他头发。
林悯脸朝后仰,惨叫了一声,随即喉头喀喇一声响,双眼僵直向上翻,嘴角流了些酸苦难闻的汁水沫子出来。
他的噩梦成真了,就在他身边,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沈方知脑子里正烧下一锅岩浆,气的脸都变了,每根头发跟着火似的,气的都快能竖起来,一时没有察觉他浑身不打战了,整个人跟死了一样,无声无息。
在他身后激动地骂道:“我叫你骂我!我让你骂我!你贱不贱!你贱不贱!你这样说我!这样说你自己!你敢这样说你自己!”
他越来越慌,这样暴戾地在林悯身上发泄,要他知道他伤的自己有多深的行为,根本抚平不了任何东西,他太慌了,心都快不跳了,从林悯说出自己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人的时候就慌了,慌的他受不住,终于不敢骂了,也不敢再动作,他觉得有点冲动了,脑子都不知道在哪儿了,停下,声调哀哀地,很可怜的,祈求一样叫:“悯叔……”
他想解释,说他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感情,不知道他会在自己心里变得这么重要,他想解释给他听,还想承诺以后对他好,太多了,他有太多要说给林悯听的话……一时不知要从哪里说起……因为匆忙说出来太苍白,也不擅长服软,根本说不出来……
林悯没有答应他。
他眼睛僵直往上翻,嘴角细细一道苦水滴在下巴上,掉在沈方知搂抱他的手上。
沈方知感觉到手上湿了,以为他是哭了,当即更是慌得不成,给他穿好衣裳,将他翻过来,抖着嗓子:“悯……”
林悯的脸金纸一张,眼眶张大,双目无神,嘴角还流着苦水,正对着他没什么目的地傻笑。
他疯了。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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