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天气热,大太阳挂在草木头顶,晒得叶子都蔫了。
林悯把头一低,沈方知给他挂了个小水壶,后墙边上李子树上结了几颗血红李子,宝石似的圆润晶莹,在凉水里洗干净,给他装进搭布口袋,嘱咐他天热,下山的大路上有人接他,闲了热了拿出来吃两口。
林悯虽然吃了他做的饭,自觉还跟他属于冷战状态,脖子上挂着小水壶,不太自在地道:“谈什么事,我不能在旁边听吗?非要我走?”
“不能。”沈方知一口回绝,很是冷漠,不容拒绝。
林悯活像一只要打鸣被掐住脖子的大公鸡,冠子都憋红了,吐出一个:“你……”戛然而止,笑了几声。
气得头也没回,扭头就走了。
他穿着一身跟沈方知很相衬的白色衣裳,渐渐消失在岭上,头顶也不见了。
约莫等到林悯已经下山,离得远了。
沈方知站起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了,瞧着他,眼神漠然:“你是觉得我放你一回,便永远都不会对你动手是么?”
湖海信箭在空中炸开,尖锐长鸣。
仇滦已是长刀在手:“除魔卫道,乃是湖海帮的本分,不到一年,你的傀人已经杀了成千人,灭门惨案,数不胜数,正邪不分,不论是武林败类还是不顺服你的正道人士,你杀了他们不算,还要杀他们家小妻儿,灭人满门,湖海帮岂能容你!”
“好义正词严呐,仇大帮主,武林盟主。”沈方知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在他放出这支信箭之前,三人还在一张桌子上勉强算作和睦地吃过一顿饭,现在气氛全变了,四周树叶沙沙作响,草尖摇晃,沈方知又闻到多的令人作呕的人的气味,他们的呼吸声,粗重,急迫,往这里逼来,他眉头微微一皱,笑道:“除魔卫道?我是魔?我是恶人了?那什么又是善?什么又是恶?若是我把你们都杀光,世上只剩我一个人,那我说我是善人便是善人,我愿意称我自己为大奸大恶之人,那我便是大奸大恶之人,你们当年屠杀沈金山夫妇全家之时,不也是喊着除魔卫道,为武林除害,给你们说成恶人便可以随意屠杀,是善是恶成了你们的护身符、鸡毛令箭,胜者为王败者寇,当年我父母果真没有练成珈蓝心经,也没有危害武林,已然给你们残害致死,死后叫在嘴上侮辱,而如今他们的儿子我,是真的练成了……”他端着残杯脏碗转身往屋里走,笑着说:“也真的要危害武林,我要是你,现在应该跪下求我,而不是带人来打搅我和他的平静生活。”
四周人影飞跃,草中、树中、山顶不断有人跳出来,纷纷叫道:“帮主!”“盟主!”“我们来了!”
“你不让别人平静,别人岂肯要你平静,你还武林一片宁静,自然也不会有人要你不得宁静!我是要救他,也是要救大家,我说过,湖海帮,铲奸除邪,除魔卫道,只要我还活着,不会睁眼看着,这把刀也不会睁眼看着!”
沈方知轻蔑地笑道:“你是真的纯直忠厚,大义凛然,还是只知效仿你爹,一生都活在你那大侠父亲的盛名之下,装模作样,只有你自己知道。”
又道:“就算我绑住双手双脚给你杀了,他也不会爱你,你图什么呢?”
仇滦给他说得脸上青红不定,握着长刀的手却愈发紧了:“图我这把刀,图它出鞘必要见血。”
“咱们盟主乃是当世第一好汉!比你这魔头不知强了多少倍!”
“不必与他饶舌!谁又是怕死的孬种!”
已经有人从山腰山顶蹿上来,站在院中。
“大伙儿今日就要为武林除了你这祸害!欺人太甚!”
沈方知将饭后的杯碗碟盘都放回厨房,闭了闭眼,想暂时是没时间洗了,在房门口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从容不迫的像一个真正的山野村夫。
正道人士摔杯为号,誓要为武林除此祸害,心思不正的一些邪路也是闻风而动,图的却是另两样东西,一入武学之道,此生不争个天下第一,算枉过一生。
合欢派,泰山七妖,十瀛老鳄,还有数不胜数的散人游人将这座山中木屋围得水泄不通,踩断了沈方知自己扎的竹篱笆,群魔乱舞,七嘴八舌。
“欸!把九魂珠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对啊!哈哈哈哈……让大伙儿开开眼!”
“动手吧,给老子见识见识!”
“是我的!我的哈哈哈哈……”
崇拜天下不败的武功到了癫狂的地步,生死不惧。
沈方知对这些红着眼叫嚣的人也是温温一笑,将脖颈中挂着的东西拿出来,晾在众人面前,笑道:“就在这里,来拿。”
按沈方知这大半年的行事作风,能往这里来的,都是高手,可惜在如今蛰伏多年的沈方知眼里,无过于菜头鸡卵,没了屠千刀,他们什么都不是。
只见他将这样东西拿出来,周遭安静至极,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跳着贪婪、忌惮、畏惧、垂涎,惊疑等,给他听见,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只听“砰砰”“乓乓”“当啷”,都扑上前去。
沈方知珈蓝心经已成,劈掌便打死了四五个。
他将泰山七妖打死了三个,十瀛老鳄剩下五个,顷刻间没了一半,掌力一震,天倾海啸,一人可抵百人之力,众人实在无法抵挡,在他面前犹如花飞雨落,零零碎碎地飞了出去。
今日之沈方知可不比当日的轩辕桀,他记在心里的珈蓝心经本就是为他量身所作的祛病心法,原版正宗,又有了九魂珠常伴身边,如虎添翼。
身边七十二帮的秦帮主手持一把祖传金刚锏,吞了口口水,看向盟主,无不叹息地说了一句:“要是屠盟主在就好了,大伙儿跟他一起上,说不定还能拿下这魔头……”
其余人也是纷纷叹息,自从年前云州石堡一事之后,屠盟主便销声匿迹,如今世道乱成这个样子,也不见他踪迹,可真知是心凉了,不问江湖事。
人人脸上都愧悔起来。
得罪过骂过屠千刀的,没人有脸去找,没骂过的,也没帮过人家,没帮过的更是没信过,更是没脸。
酒佬叫道:“大敌当前!有空在这里嚼蛆!当时干嘛去了!给人家一挑拨便那样对屠盟主!还指望人家来救你们不成!上吧!不然下一个死的也是你全家!”
“上啊!大家!”
“对!为武林!为死难的同道除了这个祸害!”
众人一拥而上,一时间这小小的山中小院花飞如雪,草败如霜,沈方知见他们踩烂篱笆不算,将院中闹得一塌糊涂,一拳一掌打不着他,掌风反倒打烂了院内许多东西。
当下薄怒渐生,掌风四处挥舞,如同飓风吹絮,打死打伤无数人,就连酒佬都给他一掌打成重伤,仇滦大刀挥舞迫至他面前,被沈方知两指夹住刃,再也进不得,听他笑道:“你这刀,也就给他砍朵花儿了。”
仇滦道:“你不走正道,永远跟他过不了安定日子。”
“正道?什么是正道?已经有好几个正道死在我手下了,你们都死绝了,我不便是那个道,我是唯一的道。”沈方知轻轻在他刀背一弹,仇滦整条手臂都叫他震麻了,退开数丈,五指一张,酒佬竭力运功抵抗,还是不敌,给他吸来抓住脖颈,沈方知瞧着他这张老脸,很温和地冲他笑了一笑,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笑着叫了句:“师爷爷,还记得我吗?猜拳常胜不败之法,我教过你的,还记得吗?”
酒佬瞪大了眼睛,表情惊恐:“是……你……”
他说一句,手掌中的力道就加重一分,酒佬渐渐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仇滦当下挥舞大刀,搭救酒佬,沈方知将人轻轻放开,展眼又迫至仇滦身前,笑道:“我警告过你,也给你脸了,让你不要再来打搅我们,你今天带着这么多人来扰我的清净,我的院子你瞧瞧,成了什么样子,我得给你点教训。”
对着众人道:“我的心情时好时坏,今日你们不请自来,要是现在给我跪下,磕头求我放过他,我心情说不定会好,便叫他走,傀人也不会去他家中找事。”
一场激战,地上横七竖八躺了许多尸体,没一个不是江湖上叫的上号的,有人战栗起来,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来日方长,真的跪在地上给沈方知磕起头来,觍着脸求他放过。
仇滦真是泥菩萨过江,挥刀一舞,大刀到了沈方知浑厚的内力辖制下,如砍金石,十分阻滞,沈方知的手鬼魅一样飘过来捏住了他持刀的右臂,纵有斩魔刀,不敌珈蓝经,这就是世上所有人都为了这本经书和那珠子癫狂的原因,一旦有了它,是真的天下无敌,傲视群雄,为这两样东西,把人变魔,害了多少人,还是依然有人趋之若鹜,如痴如狂。
沈方知在他耳边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今日死在我手下,你说不定会觉得很光荣,将来江湖传唱的仍旧是你仇家父子义薄云天,生死不惧,说了会给你个教训,就要给你个很厉害的教训,我不会要你的命,我要你比死了还难受,三番两次,让我有点烦了,你这条胳膊,我要了。”
当即五指合力,仇滦反手去抓,给他一掌打在肩头,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沈方知催力欲要拧断他右臂,飞花如雪,一道凌厉剑气破草而来,刺到脸上。
来得太快,快到沈方知甚至来不及反应,没有一点点预兆,等看到的时候就快到脖颈之上,当下险之又险地躲过。
耳朵微动,在脑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子又微微偏开,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从沈方知脸上擦过。
接着,天空中密密麻麻,全是纷飞的白色冥纸。
沈方知视线被密密麻麻的冥纸遮盖,当下挥舞掌力,四处乱打,小心闪避,因为在这些白色冥纸中,正射进来数不胜数细如发丝的牛毛针。
是倪丧。
他的牛毛针,细如发丝难见,毒如五步见血封喉!
一个黑影从草窝里窜出来,手上正是一根黄铜棒,将仇滦提走了,一边狂奔一边向山下细嗓子叫道:“等我!”
沈方知冲出来,正瞧见他短短时间已经携着人跃至山腰,树上一点,草上一弹,便不见了踪影。
当下十分气恼,回头一瞧,其他人也都趁着这阵冥纸乱飘,虎口脱身,跑得无影无踪…
直到傍晚时分,林悯才回来。
瞧见屋里灯还亮着,篱笆却烂了,房前屋后也是一片狼藉,秋千耷拉在地上,沈方知也不见了。
花树凋零,兔笼也烂了,几只白兔在地上乱跳乱走。
林悯数了一数,本来有六只,现在只剩下四只了,是那两只黄色的,耳朵最短的兔子不见了。
那两只是最乖的,能听懂他叫,他只要一喊:“过来。”就会往他这里跳,闻他手上有没有草或者吃剩的水果把儿。
林悯怀里抱着一堆给沈方知带的东西,放在房前台矶上,从傍晚太阳落山等到天黑透了,沈方知才提着灯笼回来。
他穿着一身皓月还白的衣裳,提着金光柔和的灯笼,怀里抱着两只黄色短耳朵的兔子。
林悯就坐在台矶上,抱着剩下那几只兔子摸,很珍惜的样子,眼眶微红,是已经哭过了。
等到他回来了,林悯把兔子往地上一放,扭头便回了屋里。
沈方知抱着兔子进来,见他侧身躺在床上,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坐到床沿上,将兔子放在他身边。
“不是我的,我不要。”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变不出你原本那两只,都是一样的,你就当是你原来的不成么?”
“不成,我要我原来的。”
“你净刁难我。”
“你什么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等你回来,你要我走,我就得走,你要我等,我就只能等你回来,也不知道你回不回来。”林悯越说越难受:“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坐了好久,我不想一个人……”
“练功的时候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我不会不回来的,我只怕你不回来,灯不是给你亮着,也有抓兔子陪你……”沈方知又是半晌无言,只道:“你……别跟我闹脾气,我很累了,这两只兔子很难找的,起来,给我抱抱你,好不好?”
林悯没有理他。
沈方知将他强拉起来抱在自己怀里,顺口就叫了他:“悯叔。”
又说:“我爱你。”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也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因为一直很爱,所以随口就能从心里流出来,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溢出来了,再也藏不住。
林悯又绷不住笑,从怀里掏出来一包棋子糖,面上还是有些呆,笑道:“给,这是给你留的,人家花灵今天陪我逛东逛西,吃吃喝喝都是人家付钱,没喊过累,让了人家几颗,这些是留给你的,我记得你爱吃糖来着,给你,我想着你呢。”
沈方知接过来,他从来没在他面前吃过糖,怀中人仍旧是记忆里那副温柔的神情,对谁都很好,可是他干干净净地把关于自己的记忆全忘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是空洞,真正住在他眼里心里记忆深处的,不是自己。
掏出来塞进嘴里一颗,笑道:“好吃。”
又说:“你下回给我买鸡腿罢,我要吃热的,刚出锅的,藏在你心口给我带回来,只留给我一个人的,不给别人分。”
林悯笑说:“那还不烫死我,肉都给我烫红了,我不,你想吃自己做去。”
沈方知又想,如果当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没有发生后面那些事,是不是我们也会住在这样一间小院,很幸福安宁地过生活,他心里,也只会有我一个,他也会记得,我爱吃什么。
沈方知紧紧地抱着林悯:“悯叔,你才是那个对我最坏的人,你是我命中最大的恶人。”
如果没有见过你,我的心不会这么软,只有心肠软弱的人最容易受到伤害,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一点点幸福和安逸会让他如临大敌的沈方知如今沉溺在眼前人的温柔乡中,败了一回又一回,偷来的,也会一天比一天觉得幸福,觉得这样真好,有他在身边就好。
林悯往他头上打了一下,又笑道:“给你吃东西,想着你,还骂我,狼心狗肺。”
也抱紧了他,道:“你以后不要凶我了,说实话,我有点怕你生起气来瞧着我的样子,咱们好好过日子好吗?家里就咱们两个人,你一不跟我说话,我就觉得好孤单,你不要跟我闹脾气了,成不成?”
沈方知说:“是你在跟我闹,我一直有在跟你好好过,我的脾气好很多了。”
林悯又跟他斗起嘴来:“是你,你脾气不好,你不要不承认。”
“是你。”
“你。”
“就是你。”
“是你。”
两人囫囵话来回说,抱着在床上坐了会儿,又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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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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