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浥棠吃完晚饭,打开电视,发现客厅里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竟让她感到一丝不习惯。这一个半月来,程霁就像个沉默的大号娃娃,总和她分踞在沙发的两端,一起消磨着周末的睡前时光。虽然两人之间真正的交流少得可怜,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程霁像是被点中笑穴,或者是像被扭动发条的小机器人而露出笑容时,邱浥棠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仿佛自己达成了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今晚,沙发那头空空如也,电视里喧嚣的综艺节目似乎也少了几分味道。
就在这时,几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邱浥棠几乎瞬间就确认了门外是谁——只有程霁会这样,只敲门,不说话。她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过去,猛地一下拉开大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程霁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让人安心的脸。
程霁侧身进门,先对着还在厨房忙碌收拾的外婆问候了一声:“张奶奶,晚上好。”
外婆闻声探出头,脸上带着明显的意外:“哎哟,程霁,来看电视啊。吃过饭没有啊?”她一边擦着手上的水渍,一边走出来,目光落在程霁手里那个包装精致的礼盒上,“这是……?”
程霁点点头:“我吃过了。”他转向邱浥棠,双手将礼盒递过去,“这是我爸爸给你的礼物。拆开才知道是什么。”他的语气没什么期待,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外婆看看程霁那张写满认真的小脸,又看看那看着就不便宜的礼盒。她连忙对邱浥棠说:“浥棠,先接过来放好。”可心里盘算着,这礼看着贵重,收下实在不合适,稍后还是要还回去的。她转身回厨房,端出一碟子今天刚做的、还带着温热气息的桂花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来,你们俩看电视,吃点奶奶做的点心。”外婆笑眯眯地招呼着。
邱浥棠这次没像往常那样坐到沙发最边上,而是往程霁那边挪了挪。她捏起一块桂花糕,小口咬着,忍不住好奇地侧头问:“你怎么会过来呀?今天……不是应该和你爸爸在一起吗?”程霁的目光依旧黏在电视屏幕上,仿佛没听见。
邱浥棠眨眨眼,自己琢磨开了:哦,可能是跟自己刚和爸妈分开那会儿一样,心里委屈,所以不想跟爸妈待一块儿?她觉得自己猜中了,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伸出小手,像模像样地拍了拍程霁的肩膀,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我理解你!真的!我有时候也不太想和我爸爸妈妈聊天,会生他们的气,觉得他们不懂我。”
程霁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邱浥棠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但很肯定:“我没有生他们的气。”
“啊?”邱浥棠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她歪着头想了想,“那……是你惹他们生气了吗?”她换了个思路。
程霁面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更深的迷惑。他浓密的睫毛垂下来,似乎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第一次给出了一个超出“是”或“否”的复杂提问:“你爸爸妈妈……会因为什么生你的气?”
这个问题邱浥棠可太有发言权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爸他脾气好,基本不生气。主要是我妈!她生气的点可多了——比如我看电视时间太长啦,写作业拖拖拉拉啦,挑食不好好吃饭啦……总结一下,”她学着妈妈的口气,煞有介事地说,“就是‘不听话’!”
程霁像是被某个关键词触动了,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他们一般会生气多久?”
邱浥棠皱着眉头,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最长的一次?嗯……整整两天!我妈两天没跟我说话。最短的嘛……就不太记得了,我妈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刚训完我,转头又喊我吃饭了。”
程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出了最关键、也最让邱浥棠意外的第三个问题:“那……你是怎么样让他们不生气的?”他问得很认真。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邱浥棠问懵了。她咬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思索着:“呃……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做的。好像……时间到了,或者我乖乖听话了?我妈说过一句什么……哦对,‘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况她还是我妈。”她顿了顿,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猜测问出口,“所以……你真的惹你父母生气了?”
但没说出口的是,这次还是没有见到程霁的妈妈,或许真的在生气,所以不来看程霁,但也搞不明白,按照自己妈妈的标准,程霁的表现已经很好了,简直是模范小孩。
程霁这次没有沉默,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更低了些:“嗯。我也没听我妈的话。她会生气……因为我做不到她的要求。”
“什么要求呀?”邱浥棠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
“我不想留奶奶一个人。”程霁的回答简单直接。
邱浥棠完全愣住了。她压根没想到会是这种“选择题”!因为她从没见过程霁的妈妈,又打心眼里喜欢慈祥又有点酷的程奶奶,天平自然而然地歪斜。她立刻代入角色,小脸一板,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我觉得你妈妈不该生气的!大人有时候也很幼稚,用这种问题为难人,就跟问‘你是爱爸爸还是爱妈妈’一样讨厌!”她越说越觉得有理,拳头都攥紧了,替程霁忿忿不平。
程霁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种“打抱不平”。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学着邱浥棠刚才的动作,也抬起手,略显生涩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个动作和话语,对他而言,已是很外放的表达了。
厨房门口,外婆端着水杯正要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两个小人儿靠得挺近,男孩还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虽然没听清说什么,但相比之前亲近了一些。外婆嘴角忍不住上扬,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幕,没打扰他们,又悄悄退了回去。
电视里的节目接近尾声,门外也适时响起了敲门声。程磊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来接程霁的。外婆连忙拿起那个礼盒迎上去,语气带着坚持:“程先生,您太客气了!这礼物真不能收,孩子之间玩得好是缘分,哪用得着这个?您快拿回去!”
程磊东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面对外人,口才自是一流。他笑容温和又不失分寸,加上语气诚恳,态度谦和,几句话下来,外婆虽然心里还是觉得贵重,但再推辞就显得生分了,只得无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连声道谢。
程奶奶那边早已收拾好了客房。程霁从三岁起就习惯独自入睡,只是程奶奶每晚会在他床边坐一小会儿,等他睡意朦胧了,再替他关灯离开。今晚,这个任务落在了程磊东身上。他坐在床边,借着床前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着儿子。程霁闭着眼,侧脸的轮廓在朦胧中显得格外柔和,五官依稀能看到他妈妈的影子。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程磊东心头,愧疚、无奈、还有一丝茫然——作为父亲,作为丈夫,他深知自己有失职之处,可怎样才算更好的选择,谁又能说得清呢?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商量和期盼的低语:“早些睡吧。明天跟爸爸一起,回家看看妈妈和弟弟,好吗?妈妈她很想你。”
黑暗里,程霁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父亲的请求。
隔天一早,邱浥棠刚扒完最后一口早饭,就迫不及待地冲回房间,三下五除二拆开了那个神秘的礼盒。“哇——!”一声惊喜的尖叫差点掀翻屋顶。盒子里躺着的,赫然是一台她只在柜台看过的最新款掌上游戏机!她激动得原地蹦了好几下,对程霁爸爸的印象瞬间从“有点凶的严肃叔叔”飙升到“有善心的大好人”!她兴奋地研究着说明书和按键,玩了一会儿,又想到:程霁肯定比我懂!正好可以去请教他,顺便好好道个谢!
邱浥棠像只快乐的麻雀,一把拉开家门。然而,眼前的情景让她雀跃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隔壁门口,程霁和他爸爸正拖着行李箱走出来,看样子准备离开。
她心里一慌,也顾不上游戏机了,几步跑了过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程霁!你……你们要去哪里?” 看到旁边的程磊东,她又赶紧收敛了慌张,规规矩矩地打招呼:“叔叔好!” 想起游戏机,她小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那个……谢谢叔叔的礼物。”
程磊东看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和亮晶晶的眼睛,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更温和:“不用谢,你喜欢就好。”他看出了邱浥棠的疑惑和不舍,主动解释道,“我带程霁回去看看他妈妈和弟弟,开学前就回来了,别担心。”
邱浥棠点了点头,心里那点因为收到游戏机而高涨的兴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不太习惯这种正式的告别场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又点了点头,小声嘟囔:“哦……知道了。”
程奶奶也闻声走了出来。她不打算同去,只是站在门口,慈爱地看着孙子,轻声叮嘱:“程霁,到了那边,记得给奶奶打电话。”
临上车前,一直沉默的程霁忽然转过身,主动伸出胳膊,握了握奶奶的手。然后,他看向站在奶奶身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邱浥棠,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开学见。”
邱浥棠心头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她扭了扭身子,目光飘向别处,声音不大却足够对方听见:“……开学见。”
程霁的离开,让邱浥棠蔫了两天,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但小孩子的忘性大,玩心也重。那台崭新的游戏机很快成了她的新宠,新奇有趣的电子世界瞬间填补了那份短暂的失落。
程霁不在家,程奶奶的时间一下子充裕了许多。除了雷打不动的社区工作,她更多的时间都泡在邱浥棠家的厨房里,和外婆一起研究起厨艺,甚至雄心勃勃地计划起在院子里开辟个小菜园,搭个花架,再弄个秋千。邱浥棠也成了程奶奶的小尾巴,缠着她教画画。程奶奶画得一手好静物,尤其擅长建筑和花草。天气不那么燥热的时候,两位老人就带着画板和小马扎,领着邱浥棠去附近的公园或老街写生,日子倒也过得恬淡充实。
程奶奶和程霁保持着每晚通电话的习惯。通常是程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日常琐事,程霁偶尔应声两句,回答也很简短。声音也是淡淡的,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只激起细微的涟漪。程奶奶的汇报里,自然少不了邱浥棠的身影——比如她很喜欢那台游戏机,还念叨过要可以和程霁一起联机,或者写生时画画很认真努力,被蚊子咬了几个包都没发觉。
有时打电话时,程奶奶正好在她家吃饭,邱浥棠在旁边也蹭着听过几次,还跟程霁说过两回话。一次是替程奶奶问:“程霁,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奶奶可想你了!”最后一句还特意压低了声音。程霁看了看自己在日历上画的圆圈,平铺直叙地回答:“这个周六下午。还有五天。”
另一次是略带得意地宣布:“哎,程霁,我们俩真的分到一个班,你想和我做同桌吗?”她问得理所当然,仿佛事情已经水到渠成了。程霁提出了一个非常务实的问题:“学校有通知,允许学生自己决定座位吗?” 他的声音里没有质疑,只有纯粹的求证。邱浥棠一时哽住,她没想到这一层,带着些被戳破的羞恼,甩出来三个字:“随便你!”,随即把电话塞回给旁边笑眯眯的程奶奶,一溜烟跑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程霁握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电话,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显然并未理解“随便”的意思。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电话那头说话的人已经换成了奶奶。程霁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那句解释咽了回去——那句他基于上一个问题“如果可以自己决定座位”为前提,思考后的肯定回答:“如果可以自己决定座位,我会和你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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