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程玉英和张淑贞两位老姐妹情谊渐深，邱浥棠和程霁也免不了多了些往来。漫长的暑假里，两人都闲得很。程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埋首看书，就是在电脑前敲敲打打。邱浥棠曾好奇地凑近观摩过一次，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母瞬间让她眼晕。唯一一次让她逮到程霁在“玩”的，是一个色彩灰暗的解谜游戏，主人公在复杂的场景里穿梭寻找线索。程霁操作起来行云流水，逻辑清晰，邱浥棠看得心痒，忍不住要求试玩，结果两次都笨手笨脚，不是卡在机关前就是误触陷阱，最终挫败地丢开了鼠标。
偶尔，在两位老人的兴致驱使下，他们会一起去公园。彼时湖中荷花亭亭玉立，岸边垂柳成荫，斑驳的老城墙在绿荫中更显巍峨，景致确实不错。但邱浥棠很快发现，这人挤人的热闹和盛夏的酷热，实在有些消磨人的兴致。去游乐园倒是邱浥棠的心头好，她尤其喜欢坐上摩天轮，随着轿厢缓缓升高，俯瞰脚下渐渐缩小的城市轮廓，车辆和人群都像是变成了玩具。程霁对此则显得兴致缺缺，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安静地坐着。有趣的是，两人在“不能玩什么”上倒是达成了一致——那些高速旋转、上下翻飞的刺激项目，对他们俩那同样糟糕的平衡能力和脆弱的抗晕眩能力来说，简直是酷刑，敬谢不敏。
相识三周后，邱浥棠也慢慢修正了自己对程奶奶最初的印象。这位奶奶其实相当开明，并没有给程霁立下多少条条框框。反而是程霁自己，像体内装了个精准的时钟，有着一套雷打不动的时间表，几点看书、几点用电脑、几点休息，执行得一丝不苟，让散漫惯了的邱浥棠看得咋舌。她做事常常天马行空，兴致来了就做，累了就歇，和程霁这种高度自律的乖孩子相比，共同点实在少得可怜。除了两人都算得上体育困难户这个共同点外，暂时还没挖掘出更多。
于是，两人的关系更像是被两位热心奶奶强行捏合在一起的两块形状迥异的积木，多数的交集，似乎都带着点为了维护祖辈和谐的意味。相比之下，邱浥棠发自内心地喜欢程奶奶。这位奶奶个子高挑，嗓门洪亮，走路带风，整个人都透着股飒爽。她文化水平不算高，但有一双巧手——能做精巧的木工活，能编织出栩栩如生的草帽和装饰，画画也颇有灵气，甚至还能字正腔圆地唱上几段戏，拉起二胡来更是韵味十足。唯一的短板大概就是厨艺，这点连程奶奶自己都笑着承认。外婆也常夸程奶奶，说她乐天爽朗，丈夫早逝后独自撑起家，把儿子拉扯大，从未听她抱怨过一句，在很多事情上的坚韧和能干，甚至胜过许多男人。
邱浥棠知道，外婆和外公感情很好，相濡以沫了大半辈子。外公去世两年了，外婆有时翻看旧照片，或是在某个寂静的夜，还是会悄悄抹眼泪。程奶奶的到来，以及两人相似的丧偶经历，让外婆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有个能聊聊的人太重要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思念和悲伤，不至于成了心结，落下心病。单凭这一点，邱浥棠就对程奶奶充满感激。因此，即使程霁对她始终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态度淡淡，她也愿意拿出足够的耐心，不去计较。
距离开学还有两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程霁的父亲，程磊东。他和程霁站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是父子。程磊东皮肤略黑，身材高大壮实，面容硬朗，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些凶，邱浥棠乍一看他，心里就有点害怕。他似乎也不太擅长和孩子相处，面对许久未见的儿子，只是略显生硬地抬手揉了揉程霁的头。转向自己的母亲程玉英时，他脸上的线条才明显柔和下来。
程玉英显然也没料到儿子会突然回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程磊东指挥着随行的司机把带来的大包小裹搬进屋内，东西着实不少。那天正好是周末，外婆张罗着做了些精致的糕点，还特意买了条鲜活的鱼，本打算邀请程奶奶祖孙过来共享晚餐。但看到程奶奶儿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外婆自然不便打扰这难得的家庭团聚时刻。
程家的饭桌上一向安静，主张食不言寝不语。程磊东拿起筷子，先给母亲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动作带着点刻意的亲昵。顿了顿，又给沉默的儿子程霁夹了一块肉。程霁只低低说了声：“谢谢爸爸。”便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程磊东没有再多说什么，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
还是程奶奶主动开启了话题：“这趟是专门来的？能待多久？”
程磊东放下碗，咽下嘴里的食物才开口，声音低沉：“出差路过，后天上午走。最近几个项目……都有些小问题。”他顿了顿，补充道，“程澈最近总是不舒服，佳妮脱不开身。”
程奶奶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被深深的无奈取代，叹息着：“唉，你们啊……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看早已放下筷子、眼神放空的孙子，声音温和了些：“程霁，去找棠棠玩会儿吧，别干坐着了。”这一个半月的相处，也足以让程霁养成一个习惯——周末要去邱浥棠家看电视。
程霁点了点头，像得到了赦令，起身就要走。“等等，”程磊东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他，起身从带来的那堆东西里翻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把这个带给隔壁的小姑娘，算是见面礼。”
程霁默默接过盒子，没多看一眼，转身离开了饭厅，步履比平时明显快了几分。
门轻轻合上，饭厅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空气再次凝固。程奶奶放下筷子，目光直视儿子，开门见山，语气是少有的严肃：“磊东，你和佳妮的婚事，当初是你们自己定的。她一个姑娘家，抛下父母亲人跟你吃苦，不容易。我和她处不来，我不勉强，你也别夹在中间为难。你们夫妻间的事，本不该我这个老婆子多嘴，但——”她加重了语气，“这么一直别扭着，算怎么回事？对孩子，对你们自己，都不是个事儿！”
程磊东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试图否认：“妈，真没闹别扭。就是……太忙了。”
“少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程奶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能不清楚？你为人丈夫，为人父，有些道理不用我教！男人不是光把钱拿回家就算尽了责任。你公司是忙，可天底下没有离了老板就转不动的生意！飞机火车不坐，非要自己开车来回折腾，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躲？在故意拖延时间！”说到这儿，她胸口起伏，是真的动了气，“我可警告你，磊东！你在外头要是敢拈花惹草，搞出什么腌臜事，别怪我程玉英不认你这个儿子！”
“妈！您想到哪儿去了！”程磊东被母亲戳中心事，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和焦躁，“我真没有！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佳妮。”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神疲惫地看向别处，“她的性子不像从前，我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我了。妈。结婚快十二年了，我反而……觉得两个人越来越远。有时候想坐下聊聊，却不知道说什么，我努力赚钱想给她最好的，可她却未必需要……我觉得怎么做都是错！”
程奶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对于婚姻，她的经验也不过短短三年，或许是太久远，或许是太短暂，她能回忆的多是幸福，正是守着这点甜，她才熬过了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的三十年风霜雨雪。她耗尽心力，也只够让程磊东吃饱穿暖，无暇也无力去关照儿子的内心。等到发现程磊东骨子里那份过分的要强、睚眦必报、甚至隐隐的自卑时，已然太晚了。
而唐佳妮，恰恰是程磊东的反面。她张扬天真、甚至有些骄纵，做事凭一股冲劲儿，常常不计后果。当初程玉英就隐隐觉得这两个性子南辕北辙的人走到一起，未必是福。但程磊东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何况人家姑娘千里迢迢孤身找来，如何让人家回头呢？
最初的日子，虽清贫，倒也温馨。小夫妻相互扶持，程霁的到来更是添了喜气。变故发生在程霁不满三岁，两人带孩子回唐家省亲之后。程磊东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放弃了稳定的工作，决定下海经商。或许程磊东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子，两年间就小有起色，但也耗费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偏偏这时，唐佳妮又怀上了程澈。这一胎怀的很辛苦，中间一度有流产征兆，好不容易生下来，也让唐佳妮几乎去掉半条命。生产那天，程磊东远在外地谈合同，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孩子早已落地。守在病房外的，只有心力交瘁的程玉英和同样疲惫不堪的唐家父母。
程澈体弱，经常生病，磨人得很。程玉英要照顾大孙子程霁，分身乏术，照顾程澈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唐佳妮和她母亲身上。生活的琐碎、身体的疲惫、丈夫的缺席……无数微小的裂痕在无声中积累、蔓延。
最终，在程霁七岁生日那天，这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那是寒假，临近春节。程磊东特意张罗，把唐家父母和哥哥姐姐两家人都请来，想热热闹闹给儿子过个生日，也缓和一下关系。但席间唐家对之前种种心存不满，言语之中多有挑剔。程霁作为生日宴的主角，但他向来不适应这种热闹的社交场合，表现就有些冷淡，只和程奶奶亲近些，一顿饭吃得气氛尴尬无比，最终不欢而散。
回到家中，唐佳妮试图拉近和程霁的关系，她笑着拉过程霁：“程霁，寒假结束后，你就来这边上学，我们一家人就能像这样常常聚在一起，好不好？”话没说完，程霁就摇摇头表示拒绝。
唐佳妮强撑出一个笑，问：“融融不想爸爸妈妈吗？还有弟弟，他现在还小，但很快会长大，就能陪你玩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改变的必要，至于奶奶的决定，你可以自己问她。”程霁的语气很平静，说的也的确是他真实的想法，但明显不是唐佳妮期待的答案，她把程霁的拒绝理解为一种指责，这使得长久堆积的情绪突然爆发，她口气有些粗暴地让程霁先离开，她一个人呆一会，而后把自己和程澈锁在屋内。
不多时，屋内传来哭声，程磊东如何敲门，她都不应声。程磊东差点急红了眼，瞥见阳台，毫不犹豫地翻窗跳了进去。一阵混乱的碰撞声后，卧室门终于被从里面打开。程玉英进屋抱起哭闹的程澈，程霁站在客厅，人生第一次感到惶然无措。
唐佳妮看到程玉英抱着程澈，她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带走你的儿子，我还给你一个好不好，你把澈澈给我。”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并不在乎程玉英和程霁的感受。只是一味地质问程磊东，也像是质问自己，她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问程磊东是否还爱自己，问自己是不是不负责任的母亲，是不是很糟糕的女儿。
“佳妮！你胡说什么！”程磊东左支右绌，一边抱住失控的妻子，一边狼狈地回头对母亲道歉，“妈！妈！她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往心里去！”他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怀里歇斯底里的妻子。
那个夜晚，混乱得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除了哭累了沉沉睡去的婴儿程澈，和生物钟一向规律的程霁，屋内其余三个大人——心力交瘁的程玉英、焦头烂额的程磊东、以及情绪崩溃后陷入木然的唐佳妮——几乎睁眼到天亮。
强撑着过完春节，程玉英就带着程霁离开了，临别前，程霁主动抱了妈妈，像是道歉，也像是安慰，但转身离开时，并没有回头。
此后的四年，一家人分隔两地。除了必要的大节，鲜少团聚。程霁的生日，也成了这个家心照不宣的禁忌，不再庆祝。而程磊东与唐佳妮之间，则陷入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拉锯战，关系在冰点与短暂的缓和之间反复摇摆，始终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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