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医前脚刚走,尤小金后脚就动了。
她亲自盯着煎药的婆子丫鬟,将蒲扇接过,开始扇火。火猛烈燃起,将炉里的药煮的呜呜叫。
“姨奶奶,这不合规矩。”平儿跟过来,见她竟亲自熬药,赶忙阻止。
“凤姐姐的药,我要亲自看。”尤小金用勺子舀了点,轻尝一口,微微皱眉,“苦。”
“是药哪有不苦的。”平儿叹道。
“我去取蜜饯。”尤小金欲往厨房去。
“姨奶奶……”平儿唤停小金,她的眼底有丝丝警惕,“我是奴婢,不该问那么多。但事关二奶奶……”
“这话原不该我说,但您也该知道。我们奶奶的娘家是‘王家’,那是……”
“曾掌各国进贡朝贺,粤、闽、滇、浙海上货物当年都从王家过,这倒罢了。而今凤姐姐的嫡亲叔父,是王子腾王老爷。”
尤小金如数家珍:“王老爷原是京营节度使,如今皇上钦点九省都检点,手握重兵,当得国家重器啊。”
“而凤姐姐,自小被当作男儿将养,杀伐决断,比男子更强十倍。”
“……”平儿被一通抢白,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
她对凤姐生平了解的清清楚楚,对凤姐身后的娘家势力知晓的明明白白,更对她的性格看的透透彻彻。
这样还要来招惹凤姐,她居的什么心?
一个女子在这世上,没有家世傍身,却守着琏二爷留下的体己钱,守着资产变卖的一笔钱,简直是顶着羊肉走在狼群中,等死。
平儿看她的眼神又多一份怜悯。
“我来这里,不为二爷,不为荣华富贵。若真究个由头,您就当我是来攀龙附凤的,二爷担不起龙,但奶奶,绝对担得起凤……”尤小金看着平儿,露出笑容,“我是没后台没家产的小麻雀,还请凤凰们疼我~留我在身边罢。”
这话说的怪,但平儿端详半晌,并未在她眼中看出虚象,平儿见人无数,观人也很有一手,确定尤小金没坏心后,她稍稍放心。
“那您也要知道……”
“知道,知道,您之前被赶走还是打死了好些个丫头。”尤小金笑着将熬好的药倒进碗里,十分自然的吹了吹,“我会保护自己,更会保护凤姐姐。”
“也会保护你。”尤小金收起笑脸,一字一句说的认真。
“……”平儿看着她,再无话可讲。
尤小金端着药碗进屋,素念懂事的跟在身后,取来了蜜饯,还端着一碗糖粳米粥。
凤姐这会还躺着,半天缓不过劲。见尤小金来,还是勉强笑笑:“平儿这丫头定是偷懒躲滑去了,这事儿怎么让妹妹在做。”
“我没事,等稍歇歇就带你去见大太太她们。”
“不急,大太太和太太不是仙鸟,不会插翅膀飞跑。”尤小金坐在,用勺子晕了晕汤药,先自己尝一口,接着喂向凤姐嘴边。
“妹妹糊涂了,我不曾得什么大病,如何要人喂呢?”凤姐避开这一勺,伸手要拿药碗。
“小病大病皆是病,病中听话才能好得快。”尤小金躲开她的手,温柔的将勺子送到她嘴边,“姐姐,早些服药才能安排后续。”
后续?
凤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见尤小金殷切难挡,满心满眼都是对凤姐病倒的心疼与焦灼,一时间竟反驳不得。
装可以装到这个地步吗?
她微张嘴,配合喝药。
药汤苦涩,但尤小金贴心备至,又是蜜饯甜嘴,又是糖粥送服,竟比平儿更妥帖。
不,她们不一样。
平儿为人细致温顺,做事一丝不苟,但这尤二……
完全是一腔热忱,将自己奉成手心的宝贝,态度又不卑不亢,既平等又真情,比当年的贾琏还贴心三分。
够了,不要再拿贾琏的二房跟贾琏比了。
凤姐歪头向里,不想讲话。
“姐姐睡一会罢,我就在这守着,等你好些了,再带我去见太太。”尤小金道。
一听她的话,凤姐第一反应是回绝。
但不知怎的,这眼皮子不听使唤的就要闭上,意识涣散之时,她余光瞥见床边尤小金认真看她的眼光,那眼睛比烈阳还炎热,烧的她立马进入深眠。
……
丰儿小跑进门,带起门帘一阵微风。
尤小金起身,不带一丝声响,她将手指放在唇前,眼神示意丰儿闭嘴。
“……”丰儿抿嘴看她。
尤小金将床帘放下,让平儿在这守着,自己随丰儿去隔壁房间,低声问道:“凤姐姐睡了,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大太太和太太来了。”丰儿小声道。
“带到正厅,奉茶点,我马上就来。”尤小金转而看向素念,吩咐道,“你去替了平姐姐,让她与我一道去正厅见太太。”
“记住,不要吵到凤姐姐,一定要让她好好睡。”
素念点头答是,与另一个小丫鬟进入照拂凤姐。
“太太要见奶奶,怎的引去正厅?”平儿埋怨道。
邢夫人是贾赦填房,也是王熙凤的婆婆。她并非贾琏生母,在宁国府地位也一般。因凤姐常年在荣国府管事,在邢夫人眼中便是不顾家事,上赶着奉承贾母,胳膊肘向外拐的人。
所以二人仅面上过得去,暗地里生出不少嫌隙。原著中,凤姐后期四面楚歌,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她在睡觉,谁来都不能打扰。”尤小金冷声道。
“可……”平儿有些担忧,但拗不过她,只得跟在她身后,连带隔间的尤氏,三人并一帮丫头婆子往正厅去了。
“大太太,太太……”
尤氏与尤小金向邢夫人和王夫人行礼。
“凤丫头怎么样了?”邢夫人将茶杯挽在手上,轻描淡写的问道。她面上没有多余感情,仿佛在例行问话。
反观王夫人,毕竟与凤姐同出王家,多少有点姑侄情,眉间有几分忧色。
“回禀二位太太,王太医看过了,说是一时气血上涌犯晕,无大碍,静养几日也就好了。”尤小金深行一礼,回复道。
二人上下打量尤小金,半晌邢夫人才开口问尤氏:“这位是?”
“回太太,这是我娘家二妹,是……是……”尤氏没有凤姐的伶牙俐齿,恼羞的半天讲不出什么二房,偷娶的话。
“是凤姐姐给二爷选的二房,用来绵延子嗣,今日姐姐本要带我去拜见二位太太,谁想着姐姐连日劳累,一时气力不支。”尤小金落落大方的回答,她身体微屈,面上满是坦然。
“累得二位太太来一趟才见着我,奴在此给您们赔罪了。”尤小金径直跪下,行了大礼。
邢夫人眼皮微挑,有些诧异。
“凤丫头近来倒懂事了,早说要给链儿寻几个可心人,还说我去挑挑看呢,这边她就寻到了。”王夫人倍感安心,笑着摆摆手,“快起来,让我们看看。”
尤小金乖顺的起身,来到王夫人和邢夫人跟前,微笑看着二人。
“很是标致。”王夫人连连点头。
“我们去看看凤丫头吧。”邢夫人看过尤小金后,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要去看凤姐。
尤小金脚步轻移,挡在正厅门前。
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恭敬道:“回太太,姐姐是累极了心神,才服了安神汤睡下。王太医特别叮嘱,不可惊扰,此时若是醒了,前面的药啊汤啊的就白用了。赶明儿起不来身,可不就误了给老祖宗,太太们的晨昏定省?”
邢夫人脸沉下来,上下打量尤小金几眼。
“难怪凤丫头喜欢你,一张小嘴巧舌如簧,照你这么说,我进去便扰了她?好心好意来探病,倒成了我的不是?”
凤姐往常如日中天,偶尔不把邢夫人放在眼里,这时她便借机发难了。
“太太是凤姐姐尊重的人,又疼晚辈,又贤德,您怎会有不是。只是赛天仙降凡人间,您能来,就是对凤姐姐最大的庇佑啦。”尤小金笑的更加热烈。
“是了,近来府上事务繁多,凤丫头事事操劳也辛苦了。”王夫人打圆场。
邢夫人皮笑肉不笑的瞅了瞅尤小金,又看了看尤氏,接下这个台阶,又送上一根刺:“旁人讲你是锯了嘴的葫芦,怎的有个妹子又是开瓢的豌豆?一连声捧啊摔的,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太太,妹子是为了凤丫头身体着想。刚见她走着走着突然便倒了,骇我一大跳哩。”尤氏说道。
“……既如此,便好生将养吧。”邢夫人看一眼平儿,吩咐道,“也该给老祖宗回禀一声,她对你们主子可看重的很呐。”
随后,二人便离开了。
“……”平儿长呼一口气,将她们送出门外。
“姨奶奶这不是将自己置于火盆上?”平儿无奈道。
邢夫人是长辈,王熙凤可以仗着贾母疼爱和娘家势大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尤小金凭什么?一个二房,没家没势,贸然得罪邢夫人,那不就遭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尤小金煞有其事。
“嗯?”平儿秀眉微蹙。
“我五行属水,水克火。”
“……”平儿摇摇头,轻叹一声往凤姐房间去了。
还未走到,就见林之孝家的急匆匆来,要见凤姐。
“什么事这么急?”尤小金问道。
林之孝家的见是她,眼底有一点不明显的轻慢,转向平儿说道:“平姑娘,府上领了一批绸缎,预备给姑娘们做冬衣哩。如今对不上数,说是少了二十匹上用宫缎。那边急着回话,看是开库补上,还是另想章程?这是旧例,一向是二奶奶亲自裁夺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事只能凤姐定夺。
她们没权力,担不起少缎子的责。
平儿眉头仍蹙着,思索该如何应对。
尤小金信步上前,态度温顺却不容置疑:“凤姐姐睡下了,天大的事也等她醒来再说。您说对不上数,缘由查了吗?”
林之孝家的没想到她一个二房敢多言插话,但身份在此,不能太难看,愣怔一瞬答道:“可能是……老太太拿了赏人,账上却漏记了吧。”
“老太太有老太太的份例,动自家份例不会让库里缎子错漏。除非是自家用尽,才提前支取库房缎子。或者是……”尤小金眼睛微眯,一双狭长的漂亮眼睛盯得林之孝家的心头发冷。
“哈,此时不究这些,只是得辛苦平姐姐走一趟。”尤小金挽住平儿的手,柔声道,“姐姐私底下问问鸳鸯姐姐,老太太屋里近日可有人支用缎子。再让人查库房近一个月出入库记录,经手人都有谁。”
她挑眉看向林之孝家的:“麻烦姐姐回去,让今日当值的、管库的、乃至前几日经手这批缎子的所有人都在原地候着,谁都不要动。”
“待平姐姐问清,若是短缺,先支用娘娘省亲赏的同等面料缎子,绝不能误事,若是账目疏漏……”尤小金垂眸,脸上看不清神情,“那该罚的罚,该补的补。府上的规矩,二位姐姐比我清楚。”
林之孝家的思路瞬间被点清,她点点头,转身就去做事了。
平儿心头巨震。
她本以为尤二是凭美貌引的贾琏要纳她做二房,如今看来,这尤二处事条理清晰,软硬兼施,更对府上事务了如指掌。
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进贾府,为的是什么?
琏二爷?
平儿撇撇嘴。
“为了凤姐姐。”尤小金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
“?!”平儿诧异看她,惊道难道此人有看透人心的本事。
“为了凤姐姐能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我做什么都甘愿。”尤小金低声道,“平姐姐,快去吧,事情耽搁不得。”
虽然有千言万语想问,汇到此刻却来不及多问。平儿点点头,依照她的安排去了。
尤小金掀帘进门,不带一丝微风。
她轻手轻脚的坐在凤姐床边,脑中却是原著里冰山上的雌凤。
曹公啊曹公,雌凤是凤姐,那么冰山是什么?
烈火烹来万年雪,雌凤坠进业火中。
我一定会带你脱离这份厄运。
尤小金握住凤姐的手。
半梦半醒间,凤姐晕晕乎乎,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随着病痛带来的狂风在空中无依无靠的漂泊。
流离失所,心无居处。
突然一只手拽住了那根漂泊的线,以无比坚定的信念将她从狂风骤雨中拽进万里阳光。
酣睡中的凤姐心一静,反握住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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