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听闻凤姐要带尤小金去见贾母,急忙赶来。这一遭,是等不到凤姐大闹宁国府了。
凤姐亲昵的挽着尤小金,她云髻翻飞,凤簪斜插,二人相倚,竟意外的协调。
“一会去老祖宗跟前,你别说话,等我说便是。”凤姐交代道。
“那是自然。”尤氏看了一眼尤小金,眼中没有任何多余感情。
“大姐姐,几日不见,怎么眼底多了乌青,是没有睡好吗?”尤小金仔细看尤氏,担忧的问道。
“……”尤氏眼皮抬了抬,敷衍一笑。
“昨儿夜里窗外不知哪来的夜枭,咕咕咕叫不停,闹的我一宿没睡好。”她皮笑肉不笑,看也不看尤小金。
凤姐斜眼观察了一下尤氏与尤小金关系,面带笑容的迎着二人来到贾母面前。
贾母正与园中姊妹谈笑,见凤姐带人前来,她一抬眼就注意到了尤小金。
尤小金看着贾母,大方微笑。
眼前的老太太穿着绛紫色缎袄,面庞丰润,眼中满是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慈悲。发间白丝如雪,虽染霜华,却依旧能觑到当年风华绝代之姿。
“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贾母笑道。
尤小金轻施一礼,立在凤姐旁边等她开口。
“老祖宗快看看,这位妹妹好不好?”
转而一拉尤小金衣袖:“这是太婆婆,快磕头。”
尤小金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没有一丝错漏,她抬眼与贾母对视,满是真诚的笑容。
接着,凤姐又一一为尤小金介绍姊妹们。
其实她在住大观园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将园子里能想到的人全都拜见一遍,尤其是金陵十二钗。
众人已相识,此刻却装着从未见过,互相再认一次。
认过后,不等凤姐开口,尤小金就来到她面前,再施一礼:“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样大的园子,这样美的府邸,怕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哪一日抬起头,便随风登天宫。”
“可见了老祖宗,我才知道,宝物贵重,当镇仙宫。”尤小金说的十分认真。
众人皆一愣。
凤姐原本想插科打诨几句引的贾母开心,没曾想尤小金来这一出。
“哈,哈哈哈。”贾母开怀大笑,拍拍凤姐的手,“都说凤辣子能说会道,一天尽说些俏皮话逗趣。怎么今日不多讲话,却带来个逗趣的好孩子呢?”
“你是谁家孩子?今年十几啦?”贾母看向尤小金,伸手示意她过来。
“咳,这位妹妹是能说会道的。”凤姐避开尤小金的视线,笑呵呵的问贾母,“老祖宗先别问这么多,只说比我俊不俊?”
鸳鸯拿来眼镜,贾母戴上,细细的瞧了一遍尤小金。尤小金十分贴心的转个圈,将自己手脚展示出来。展完就看凤姐,冲她偷笑不停。
凤姐僵硬的微笑。
贾母瞧毕,摘下眼镜。
“我看,是比你俊些……”
凤姐笑不达眼底,跟着点头,然后将尤氏编的情况给贾母细细讲了一遍。
“老祖宗发发善心,让她先住进来罢,一年之后再圆房便是。”凤姐央求道。
“嗯,嗯,嗯。”贾母点头,呵呵笑道,“这孩子也是个喜欢热闹的,若住进来,每日陪着我跟姐姐妹妹们一起玩乐,好的很哩。”
“只是切记,一年之后方可圆房。”
“谨遵老祖宗吩咐!”尤小金笑的开心,抬手便是大礼拜下。
“以前我家里有个教师,去过五湖游过四海,和我们讲了好多好多趣味的事儿。只要老祖宗想,我每天都来给您讲。”尤小金说道。
“嚯?”贾母有些诧异尤小金的自来熟,但出于对女孩子的喜爱,她更加开心,“你且说说,有什么样的事儿?”
“我这老师不同于园子里姊妹的老师,她不通四书五经,也不懂诗词歌赋,她各个地方跑着开店。今日开个书铺,卖些奇闻异事,明日又开个酒铺,以路人故事抵酒钱,用路人喜怒哀乐调酒味……”
“有这等奇人?”贾母见多识广,却闻所未闻。
尤小金微微笑:“她一生未嫁,拿着各处开铺子赚的钱给穷人,还教授学生,我们以前家里余钱不多。家母想让我们读书,却无书可读,老师特意上门来教我识字哩。”
一生未嫁?
在座众人一惊,贾母笑呵呵问道:“为何一生未嫁啊?你可问过你的老师?”
尤氏诧异的挑开了眼皮,端详着贾母面前话比海多的尤小金。
这还是她那个安安静静,锯嘴葫芦二号的继妹吗?
还有,有这个老师吗?
“听老师说,她少女时曾爱上一人,二人相许相知,情深义重。可时间长了,那人见异思迁,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尤小金有意无意的看向凤姐,继续说道,“我老师心存高远,干脆断了婚约,离家出走。”
凤姐握茶盏的手一紧,险将茶水迸出,她赶忙稳住手脚,面带微笑的继续听尤小金讲。
“她带着一些细软,女扮男装四处走,没想到走到哪里都能发现商机,很快就攒下第一桶金。”尤小金笑道。
“常人开铺子能这么轻易赚一桶子金?”探春疑道。
“噫,钱如脆皮花草,有时想它留住,又浇水又施肥,却适得其反。而一旦它到了适居泥里,今天长一寸,明天生三尺,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哦~”尤小金来到探春身边,笑道,“不过我说的第一桶金,意为开疆拓土的原始银两,并不是实际的金块。”
“哈哈哈哈哈。”贾母开怀大笑。
“这孩子我忒喜欢了。”
凤姐见她们谈的停不下来,赶忙插话:“老祖宗您且慢笑,不是孙媳妇不长眼打断您,只是二姐初到,还得去拜见大太太和太太哩。赶今儿住府上了,我让她日日来陪您,每天换着法的给您讲新奇事儿。”
众姊妹常在府上,每日读书赏花吟诗作对,尤二这些奇文怪话十分少见,也都期待着跟她多亲近一二。
凤姐不愿她们多亲近,带她拜别贾母,赶紧拖着尤小金就往王夫人并邢夫人初去,临了了,尤小金还伸出手,冲着贾母笑笑摆手。
引得众姊妹哄堂大笑。
“……”凤姐被她说的老师引动心神,联想到贾琏不由一阵气闷,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怎会有女子主动断婚约之事?”尤氏罕见开口问话。
尤小金偏头看她一眼,笑的开心:“权势心气皆是助力。我能与张华断婚约,是二爷有本事,我老师与那负情男子断婚约,是她有本事。二爷有权有势,我老师有的是心气。”
“可见心气能抵权势。凤姐姐,你说对不对呀?”
“权是灵丹,势是妙药。妹妹老师固然令人佩服,但她若有权有势,便能将情人留下。”凤姐轻咬后槽牙,说出的话却在自剖心肝,“况且,‘嫉妒’乃是七出之一。女子为妻为母,合该宽厚。男人在外,一时忘情爱了别人又怎样,只要他能回家,肯尊重……发妻,便也是了。”
凤姐强势,最恨贾琏沾花惹草,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做表面功夫。但她边说边有一种剜心的痛,再想到面前人分走贾琏大半的爱,更是气结。
话说出口,竟没绷住,一阵眼晕。
她向后歪去。
尤小金对凤姐有一万分的关注,她的眼睛就像24小时不停转的摄像头,锁死在凤姐身上。凤姐眼一懵,她就立刻意识到不对,一把揽住凤姐,轻手轻脚的扶着她顺势倒下,让凤姐靠在自己怀里。
“呀!快,快去寻大夫。”尤氏手忙脚乱的吩咐人。
平儿也急着帮扶王熙凤。
“别慌,把她脚垫起来。”尤小金说道。
随后她坐在地上,轻轻将凤姐脑袋放在腿上,她拍拍凤姐脸颊,唤道:“凤姐姐,凤姐姐,能听见我说话吗?”
凤姐悠悠睁眼,见是尤小金,眼一翻又要晕过去。
尤小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要是晕了,明天荣国府掌事可就换人喽……”
凤姐蓦然睁眼,眼底杀气四溢。
“我……没事。”她强撑着便要坐起来。
怎么能还没把这个眼中钉处理掉,自己先躺倒,不能不该不可以!凤姐拼了一百分的精神,扶着平儿就想起身。
“平姐姐,让人抬春凳来送凤姐姐回屋。”转而看向丰儿,吩咐道,“你将大夫直接带回去,有什么要备的药材抓紧备好。”
“不……不用。”凤姐还想挣扎。
尤小金一把捏住她的手,她手心滚烫,烫的凤姐一窒。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姐姐先治病,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谁要你在我身边啊!!
凤姐很想推开她,让她离远一点,可此时身体无力,推来推去活像欲拒还迎。
尤小金心领神会,她抓着凤姐手不放,两个小厮用春凳将凤姐往回抬,她一路跟随,紧紧抓着凤姐,全程真心诚意,眼神炽热。
那感情深厚的,平儿都觉得自己像外人。
……
凤姐被安置在榻上,她面如金纸,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身体失去控制,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绝不能倒下。
荣国府常往来的王太医隔帘请脉。
尤小金紧紧与凤姐另一只手十指相扣,凭她怎么暗中使劲也挣脱不得。
“平儿,平儿……”凤姐轻唤道。
平儿明白她的意思,将尤氏和其他人送出房间,但无论她怎么说,尤小金都坚守在凤姐榻边,寸步不离。
凤姐转过身,感觉头更晕了。
“……”
王太医凝神诊脉半晌,又细细看过凤姐脸色,方缓缓收手。
“奶奶气血两亏,近日又心火亢盛,肝气郁结。火气相冲,一时上涌,这才晕厥……”王太医摇摇头,轻叹道,“小产后未将养透彻,而今忧思过甚,阴血暗耗。”
“若再不静心调养,恐成痼疾。”
“……”王熙凤一颤。
那是她心底一道刺目的伤,怀胎六七月竟没保住,还是一个成型的男胎。邢夫人表面安慰,背地里却不知说了多少次“无福”。
如今太医当着尤二的面点破,简直是将她最脆弱的疤挖出来又剜一刀。
王太医没想这么多,他见平儿将大部分人送出去了,留一个尤小金,又看起来与凤姐情深义重,只当是她心腹内部人,这才将病情完全说出。
凤姐手指一抖,却掐在尤小金手心。
“该如何调理?”尤小金问道,她满眼焦灼,竟比自己生病还在意。
“平心静气,切忌大悲大喜。”王太医抚了抚胡子,意味深长的看一眼凤姐,“我开一剂‘归脾汤’宁心安神,再加‘益母丸’缓补气血。”
“只是奶奶需知,药能医身,不能医心。”
太医离开了,丫鬟熬药的苦涩味蔓延在房间,凤姐闭上眼,心乱如麻。
管家权,子嗣,丈夫离心……
想到当年生日宴,贾琏却与鲍二家的偷情,在床上念叨着等凤姐死了,扶正平儿。她睁开眼,看着床边的尤二。
谁知道贾琏在她床上是不是也说过这种话!
她咬紧牙关。
尤小金突然俯身靠近,在她耳边悄悄说话。
“姐姐听见了吗?身子垮了,可就什么都守不住了。”
“你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
“你倒下的每一刻,我都会在你身边,每分每秒都守着你。”
凤姐瞳孔一震,来不及思考分秒是什么,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被床边那双亮的骇人的眼睛吸进去了。
那双眼中没有嘲讽,没有怜悯。
只有一片近乎狂热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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