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相见伸出的手稳定地悬在半空,等待着。他的目光平静无波,让木下眠瞬间感到一种被看穿的不适。
木下眠没有去接那只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因剧烈颠簸和疼痛带来的眩晕感,双臂猛地用力,试图凭借上半身的力量将自己从破桶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然而,他那双不中用的腿却成了最大的累赘,非但使不上力,反而在粗糙的木茬上又刮擦了几下,让他闷哼出声,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傅相见看着他徒劳的挣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耐心地等着。
终于,木下眠咬着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桶壁的破洞里摔了出来,重重跌坐在冰冷肮脏的青石板上。
他第一时间不是检查自己的伤势,而是飞快地将怀里那个小布包又往身后藏了藏,尽管这个动作在眼下看来毫无意义。
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尘土、汗水和几道被木屑划出的血痕,眼神却像受了惊又强自镇定的幼兽。警惕地瞪着傅相见:“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坐轿子?”
这“轿子”的形容,配上眼前这狼藉的破桶和他自身的狼狈,实在是有些可笑。
但木下眠的语气镇定。甚至还有些……蛮横?
傅相见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他没有理会木下眠的挑衅,目光反而落在了木下眠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紧紧抓着布包和地面借力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比常人要粗大一些,尤其是指关节和腕关节,带着一种长期、特定方式的用力才会形成的微微弯曲和变形。这绝非一个普通世家公子,哪怕是习武的公子哥儿会有的手。
更像是……常年需要精细操作、反复研磨、用力抓握某种工具的人。
一个养尊处优、即便残废了也该被伺候得妥帖的的木府三公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
傅相见心中那点因为“木下眠”这个名字而泛起的波澜,此刻被更深的怀疑所取代。此人行迹鬼祟,举止轻浮,如今细看这双手,更是疑点重重。
“你的手……”傅相见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木下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缩回袖中,语气更冲:“关你屁事!”
他试图用手撑地站起来,但那双腿完全无法支撑,尝试了几次,都只是徒劳地让自己更添几分狼狈,反而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
巷子那头,家仆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三公子!三公子您在哪啊?”
“快!分头找!要是让三公子再跑了,老爷非剥了我们的皮不可!”
木下眠脸上闪过一丝焦急,他看了看傅相见,又看了看巷子深处,眼神挣扎。最终,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抬头看向傅相见,那眼神里的警惕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喂!你……你帮个忙!”
傅相见静立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带我离开这儿!”木下眠语速极快,“随便去哪,别让他们找到我,快点!”
“我为何要帮你?”傅相见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木府三公子若是走失了,木家怕是会翻遍整个临浔城。藏匿你,于我并无益处。” 他刻意强调了“木府三公子”几个字,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木下眠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更强的执拗覆盖:“少废话!你刚才没躲开,就是管了闲事的!管一半就想撒手?没那么容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威胁不够,又补充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听到他们口中的称呼了吗,当年的少年天才,木下眠。”
这话说得色厉内荏,配上他此刻坐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傅相见却忽然弯下腰,凑近了些。这个动作让木下眠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脊背抵住了冰冷的破桶残骸。
“你是谁?”傅相见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伪装,“一个需要躲在腌菜桶里才能溜出府门的……木家三公子?”
“还是……一个连基本易容都懒得做,却有一双不该有的手的……冒牌货?”
木下眠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没想到对方观察如此细致,更没想到他会直接点破。
“冒牌货?”他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若是冒牌货那倒好了。
但他不能承认,至少现在不能。他强撑着冷笑一声:“放肆!你敢质疑我的身份?”
“并非质疑,”傅相见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只是事实存疑。傅某行事,不喜麻烦,更不喜被人利用。”
家仆的脚步声似乎已经到了巷口,火把的光亮在巷壁上映出晃动的影子。
木下眠彻底急了。他一把抓住傅相见的衣摆,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质料上乘的布料扯破。
他仰着头,因为急切和疼痛,眼角微微发红,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好!就算我不是木下眠!你救我这一次,我……我付你诊金!重重的诊金!”
“诊金?”
傅相见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激动,过程之快让人以为眼花了。
“对!诊金!”木下眠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你身上有药味,很淡,但是是长年浸染才会有的!还有你的手……你的手指,关节也有细微的变形,那是常年撵药、行针留下的痕迹!你是大夫,对不对?一个医术应该还不错的大夫!”
这回轮到傅相见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他确实常年与药材银针为伍,手上也的确有因职业形成的细微特征,但能如此迅速、在如此混乱狼狈的情况下精准点出的,绝非寻常人。
此人……有点意思。
木下眠见他不语,以为他心动了,连忙又道:“你帮我这一次,我给你钱,或者……或者你帮我治腿。”
他并非觉得眼前的少年有过高的医术,所以也没把希望真的放他身上,只是为了付诊金让傅相见带自己走的合理说辞。
见对方一时没反应,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分量的筹码,眼神灼灼地盯着傅相见,“你不是怀疑我的身份吗,若我真是木下眠,治好木家三公子的腿,这名利还不够你受用不尽?若我不是,你就当接了个古怪的病人,照样收你的诊金。”
这逻辑堪称强盗,但由木下眠此刻急切地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
傅相见沉默地看着他。火光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家仆交谈的内容。
“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
“过去看看!”
傅相见忽然动了。他并非去拉木下眠伸出的手,而是俯身,一手迅捷地穿过木下眠的腋下,另一手抄起他的膝弯——刻意避开了他腿上明显不自然的部位,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木下眠惊呼一声,整个人僵住了。他从未被人以如此……如此屈辱的姿势抱起过,即便腿废之后,下人搀扶也多是架着臂膀。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和愤怒。
“闭嘴。”傅相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冷静,“若想不被发现,就安分点。”
“我……”
他抱着木下眠,身形一闪,便悄无声息地掠入了旁边一条更窄、更阴暗的岔巷。他的动作极快,脚步轻盈,仿佛抱着一个人对他而言毫无负担。
几乎在他们身影消失的同时,几名举着火把的木府家仆冲进了后巷,只看到那个摔得四分五裂的破木桶,以及满地狼藉的腌菜和木屑。
“这……这是府里后厨那个破桶!”
“三公子肯定是从这里跑的!快追!”
家仆们吵吵嚷嚷地顺着主巷追了下去,并未留意到那条隐蔽的岔路。
岔巷内,光线昏暗。木下眠被傅相见稳稳地抱着,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腌菜的酸腐气,而是对方身上传来的、清浅而干净的药草气息,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这气息奇异地让他因疼痛和紧张而躁动的心绪平复了一丝。
但他依旧无法忍受这个姿势。他挣扎了一下,低吼道:“放我下来!我能走!”
“你能走?”傅相见脚步不停,甚至没有低头看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凭你那双‘打得过萧南风’的腿?”
木下眠瞬间哑火,脸颊因羞愤而涨红。一天前的那场冲突,这么快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吗,连这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大夫都知道了?
他憋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也不用……不用这样抱着!”
“这样最快,最省事。”傅相见淡淡道。
“或者,你想留下来,向他们解释你为何要与这腌菜桶同生共死?”
木下眠再次被噎得无话可说。他恨恨地扭过头,不再看傅相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稳健的心跳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的体温。这种感觉陌生而别扭,让他浑身不自在。
傅相见抱着他,在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他似乎对临浔城的每一条暗巷都了如指掌,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木下眠被他抱着,起初还全身紧绷,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他渐渐支撑不住,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傅相见终于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处临水的宅院,白墙黛瓦,看起来清幽雅致,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清隽的大字——“停云斋”。
傅相见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一处不起眼的角门,用钥匙打开,抱着木下眠闪身而入。
院内别有洞天。面积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假山流水,兰草幽香,廊下还晾晒着一些药材。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宁静安详的氛围,与外面街市的喧嚣仿佛是兩個世界。
傅相见直接将木下眠抱进了一间厢房。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茶具和几卷医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药香。他将木下眠放在铺着素色床单的床榻上。
接触到坚实的床铺,木下眠才仿佛重新找回了一点力气和神智。他立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逃离这种受制于人的状态。
“别动。”傅相见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俯身,仔细查看木下眠腿上的伤。
青衫的下摆已经被磨破,沾着尘土和暗沉的血迹。傅相见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几处关节和肌肉上。
“嘶——”木下眠倒抽一口冷气,疼得额头青筋直跳,但他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叫出声。
傅相见的动作专业而迅速,他检查了木下眠双腿的几处关键位置,包括膝盖、脚踝,甚至在他大腿根部几处穴位也按了按。
他的眉头渐渐蹙紧。
这双腿……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不仅仅是骨骼和经络的损伤,更有一种……像是被某种阴寒霸道的力量侵蚀过的痕迹,郁结不散,阻碍着生机。普通的跌打损伤绝不可能造成这种效果。
他抬起头,看向木下眠因为忍痛而显得苍白的脸,沉声问:“你的腿,究竟是怎么伤的?”
木下眠紧闭着嘴,眼神闪烁,显然不愿回答。
傅相见也不追问,转而道:“你之前说,让我帮你治腿。”
木下眠立刻点头,眼神灼热:“对!你能治,对不对?”那眼神里,混杂着绝望中透出的最后一丝希望,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傅相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摊开自己的手,又指了指木下眠缩在袖中的手:“在谈治腿之前,你是否该先解释一下,你这双手,以及你认出我行医痕迹的眼力,从何而来?一个真正的世家公子,不该懂得这些。”
木下眠身体一僵,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锐利。他盯着傅相见,仿佛在评估对方的意图。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变得凝滞。一个追问,一个回避,信任的基石尚未建立。
半晌,木下眠忽然扯出一个带着几分讥诮和破罐破摔意味的笑容:“我说我是自学成才,你信吗?”
傅相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木下眠与他对视片刻,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了床柱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异常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
“如果我说……我这双腿,还有我这双手,都是代价呢?”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不忘记一些东西,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抬起头,看向傅相见,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蛮横和警惕,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
“现在,你还想知道我是谁吗?大夫。”
傅相见凝视着他那双过于明亮、也过于沉重的眼睛,久久没有言语。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停云斋内,药香袅袅,两个各怀秘密的人,在这暮色四合中,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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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次见面就要抱着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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