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京城的桃花落尽。
司家僻静偏院中，桃树晃动枝桠，抖落飞花，渐渐铺满树下的泥地，风穿过，激起层层花浪，花瓣翻卷，卷去春意。
“吱呀”一声。
窗户轻开一角，香气外溢，而后伸出只白皙纤长的手，骨节分明，指如葱根，手上布满细小且密密麻麻的伤痕，手掌向上摊开，因为自幼习武，指根和虎口处留下厚茧。
飘旋的花瓣悠悠落在手心，她自屋内朝外探头，乌黑的头发顺着肩头滑落，长睫投下阴影，朱唇轻启，吹落花瓣。
枝头鸟儿啼叫，屋外阳光正好，万物生机，她撑着脑袋，抬眸望去，弯弯眉眼，仔细听，能听到她的轻笑。
看天色，今日，又会是个无风无浪，平平淡淡的好日子。
屋外小姑娘的欢声传来，她的思绪被拉回。
“阿姊！刺客排名出来了！你还是第一，好厉害！我仍旧稳居第三十。”
司思洁起身从屋内走出，蹲下，抱住飞扑向自己的妹妹，和她平视，柔声回应她，“知晓了，浅予好厉害，小小年纪就排到前面去了。”
“是阿姊教得好。”黎浅予抬眼，心疼拉住揉自己头顶的手，盯着上面的细小伤口，“阿姊又在做暗器？”
司思洁点头，耐心解释道。
“三哥刚被殿下赐名‘国工’，要赶紧再制些兵器上供，以免别人说他德不配位。”
黎浅予闻言，不满地撇撇嘴，替司思洁打抱不平，掰着指头，一一细数她遭到的不公。
“好气，明明是阿姊费尽心思制作的兵器，却要对外宣称是三哥做的，赏赐全归三哥，半分不提阿姊，”
司思洁轻笑，戳戳自家阿妹气鼓鼓的脸，语气平静，似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况且三哥风光了，你我不也跟着获利。”
“不好，浅予觉得不好，直接给阿姊赏赐就好，为什么要经过三哥的手？”
真是的，阿妹大了，都不好管教了。
司思洁轻咳几声，利用身为阿姊的威严，故作严肃，话里话外却透露出深深的无奈。
“母亲去世早，我又马上便要出嫁，以后可没人护你，阿妹要听话，不能再由着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哦，明白了。”
黎浅予面上应着，心里却是越想越不痛快，瞥见司思洁房内火红的嫁衣，心头一紧，有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
前些日子，她路过厅堂，看见聘礼堆在院中，长辈们交谈甚欢，二话不说，定下司思洁的婚事，她站在旁侧，无人过问，只是急切地定下一切。
黎浅予歪头，审视那个温润如玉的人，模样上乘，身段上乘。
可再怎么好，她都觉着，对方配不上自己顶好顶好的阿姊。
“白家，书香门第，白明远，为人谦和，贤名远扬，又在朝中位于重要官职，思洁，这是桩好婚事！”
司思洁闻言，寻声望向笑烂脸的父亲，硬挤出附和讨好的笑，“思洁谢过父亲。”
她再看向自己不日便将成婚的夫君。
语气尊敬，举止间，有意无意拉开距离。
躲在一旁偷看的黎浅予瞬时明白：司思洁不喜欢他。
事后，她问司思洁，不喜欢为什么不拒绝。
“浅予，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利，我们能做的，就是去学会接受。”
就这样，过了大半月，司思洁被轿子接走，唢呐这类烦人乐器吵了一路，他人都说，阿姊是风风光光的被接走。
那日，她回到花园，见园中残花落尽，她捧起落花，看它们纷纷扬扬从自己的手心被轻易裹挟走，怎么也抓不住，呆愣间，春意已去。
之后，她过着原封不动的日子，喝毒药，训练，执行刺杀任务，靠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考核。
刀下亡魂渐多，她自己慢慢麻木，唯一的希冀便是：快些长大，找个夫家嫁人，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她以为成亲后，夫君会无条件偏袒自己，自己能有依靠和仰仗，毕竟，她听闻，司思洁被夫家接走后，过的都是好日子。
司思洁归家，打破她所有幻想。
本就瘦弱的司思洁变得皮包骨头，缩在一处，唯唯诺诺，往日英姿不再，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便瑟缩一下，手死死拽住衣袖，妄图遮盖衣物下，比拳头还大的青紫伤痕。
她笑着，说自己一切都好，父亲和哥哥们没有丝毫怀疑，仍旧反复嘱咐她，让她在夫家听话。
司思洁闻言，一一应下，依旧毕恭毕敬，恪守规矩。
等四下无人，黎浅予缠着阿姊盘问许久，才得知，那个面兽心的人醉酒后打阿姊！还不止一次！
她心疼的抱住阿姊，哭着询问，“为什么不打回去？阿姊功夫那么高，完全可以……”
面前的人苦笑，摇摇头，仍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平日里他对我很好的，而且他是我的丈夫，不能打他。”
黎浅予拉住阿姊的手，紧握住，哑声说着，“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要不这样，我们逃走。”
司思洁揉揉黎浅予的头，拽出袖子，冰凉的指尖抵住她的唇，示意她住口。
“他已经和我保证不喝酒了，以后这类的傻话别说，被人听到禀报给父亲，你会被打死的。”
闲聊几句后，她起身离去，水红的衣袖在阴天里，失去亮色，风一吹显得空荡荡的，飘荡着，似没有实体，消失在她的视野。
黎浅予跌坐在地，望着四周圈禁她的高墙，再次思索乖顺的意义，头一次有了毁灭司家的冲动。
之后的几月，闲暇时，她总心神不宁，挂念着阿姊，在她着手准备逃离时，阿姊去世的消息从夫家传来。
乖顺的阿姊，司家刺客常年榜首，被醉酒的丈夫殴打，流产致死。
听说当时，她在睡梦中被打醒，拳头如雨点落在她身上，在声声求饶中，血流了一地，她的瞳孔渐渐涣散，失去生机。
相比于黎浅予的震惊和怨恨，司家人显得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去世的，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
草草埋葬好阿姊，司家又在物色另一个好拿捏，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无人在意，亦无人提及。
她的夫家用各种理由掩盖阿姊离世的真相，不久后，另娶新妇。
他们，对阿姊的死毫不在意。
父亲和哥哥们，这些至亲之人都靠不住。
靠夫家摆脱一切的夙愿就此被灭。
她该何去何从？难道要为了活下来，按照他们规划好的样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或者另寻他路？一条注定艰险且崎岖的路。
黎浅予在阿姊的墓前跪了许久，想了一整夜，天明之际，她想明白了。
她才十二岁，尚且年幼，还有机会和时间，为自己谋一条更体面的生路。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那么，不如铲除问题来源。
从司思洁的墓前回来后，黎浅予望向司修真的书房，喃喃自语。
“父亲，您早说过，想活下来，我们可以忤逆任何。我不过是忤逆了您制定的规则，您无法怪罪我。”
自此，黎浅予成为司家十三娘，没有任何败绩的最强刺客。
懂事的背后，藏着想覆灭一切的恨意。
这日，她如往常般笑意盈盈，恭敬的站在书房门前。
过一会，房门打开，书房的墙上挂着字画，其中的一幅挂字里有一句，“怀瑾握瑜，嘉言懿行”，旁边的书架上摆着几排法帖和圣贤书，正中书桌上的文房用品应有尽有。
司修真端坐在书桌后的官帽椅，面上是平日里一贯的假笑，手中的笔因用力而折断，身侧站着的几人，面上皆是惊恐的神色。
黎浅予唇角的笑浅了浅，走到他面前，言语举止中处处透露着尊敬和奉承。
“父亲，不知何事困扰您，十三愿为父亲排忧解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司修真斜眼看她，明显还没消气，黎浅予虽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为了眼前人的信任，她卖乖了多年，可不能再有差池。
书房内一片死寂，没人敢再出声，众人悄悄用余光观测座位上男人的反应。
良久，香炉中的熏香燃尽，他瞥了眼香炉，黎浅予心领神会，换上新的熏香，青烟飘散，沉香再度袭面，司修真这才缓和神色。
“你们几个先出去。”
站了许久的众人赶忙轻手轻脚地离开，生怕哪里不合适，又招惹到他。
等到剩他和黎浅予，他揉揉眉心，长舒一口气欣慰看自己的女儿。
“还是你最令我省心，要是你哥他们像你这样听话体贴就好了。”
“父亲过誉，十三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
司修真点头，满意的看向她，手指轻敲桌子，眼眸眯起，思量再三，看了眼后院的方向。
黎浅予瞬间明了，回答道：“后院的信鸽皆已训好，可为父亲所用，新到的蛇群正在驯化，请您放心，不出十日便会驯化完毕。”
司修真闻言，仰天大笑，还不忘夸赞黎浅予，“哈哈哈，我果然没看错你。浅予，做得好。”
哼，他从不叫子女的名字……今日也不知道要发什么疯？
“十三愚笨，坚信勤能补拙，故勤快了些，实在不值得夸赞。”
阿谀奉承的话术，她张口就来，不用多加思考。
“我记得你的十六岁生辰快到了。”
闻此言，黎浅予心中警铃大作，垂下的眼眸中充满不甘，手心直冒冷汗，下意识咬紧唇，强撑着不让声音变调。
“是的，父亲。”她微笑抬头，声音甜美，双手交叉托着下巴，似欣喜，又似天真无邪的回应。
“您还记得我的生日啊~”
“失去你的日子，要记牢些的。”
失去我的日子，你说的时候难道不会心虚吗？我出生时是你——亲——自把我丢掉的。
换一套说辞，是为了体现你的爱女心切？可笑，你坚定爱着的从来只有自己。
黎浅予似被触动到，眸中有泪意，声音哽咽，“父亲您……”
“好了，说正事。”司修真不耐烦地起身，抽出抽屉，递给她一个小牌，她翻转一看，是块通行令牌，司修真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提前给你的生辰贺礼，到时候还有别的。”
黎浅予不敢相信，泪滑落脸庞，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后退拒收，“不行，太贵重了。”
司修真也没废话，抓住她的手，塞过来，示意她拿好。
“那真是，太感谢父亲了。”
她双眸星光闪动，欣喜万分。
“要是真想感谢，把任务完成好，过会给你个任务，务必今夜完成。”
她心中不禁冷笑，难得他铺垫许久，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乖巧应答着，领下任务后，连连躬身道谢，直到他不耐烦，连连摆手示意她，她才离开书房。
离去时，撞见同为刺客的四哥前来禀报，她握紧令牌，恭敬地和他行礼后才走，实则无意间让他看清令牌。
果不其然，四哥才关上房门，便快步到司修真身边，低声怒吼质问，“父亲！你怎么连那个的权限都给她！我都没有。”
司修真满不在意，“养狗需喂肉，你知道的。”
四哥瞬间恍然大悟，恭维回应，面上的奸笑难掩，“父亲高明。”
父子二人对视，相似的样貌，一致的卑劣品行。
另一侧，黎浅予沿着长廊走远，冷眼看着令牌，呵，老套路了，给她个蜜枣，再甩她一巴掌，她可没那么好骗。
思索着，她缓步离去，要想好法子，将这个令牌好好利用。
四年真快呢，一眨眼就过了，她该动手了。
第一步棋，不日便将落定。
她回眸看书房，不知到那时，父亲大人还能否是眼前高傲的模样？
您那日会是什么落魄样子呢？
1.是复仇爽文，但更想写女子意识觉醒。从最开始乖顺，再到有自我意识，最后希望让更多女子的觉醒。
2.受当时的时代观念影响，黎浅予不可能一开始就觉醒，只有看到苦难，真切的感受到苦难，她才会主动寻找破局的方法。
3.司家可以看做是“恶”的聚集地，你会看见各色各样为了自己私欲的人，正是有这样恶劣的家族，才更能促使黎浅予快速觉醒。
4.很抱歉，司思洁，让你变得这么悲惨，如果可以后期写一条if线，优秀温柔的你，能有欢乐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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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桃花落尽春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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