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敞冷笑一声,袍袖一拂,避而不语。而那位笑眯眯的冯温,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对着谢琚,行了一礼。
口中啧啧赞叹,称颂四公子乃“真名士自风流,为知己者死”,生生隐去了那后头半句“为悦己者容”,只道是“千古未有之君臣和合”,随即躬身回筵。
见他这样匆忙,殿内半数公卿都忍不住拿袖子掩了掩嘴角,想笑又不敢,表情个个扭曲。
盛尧牙缝后头都是凉的,本来脸皮薄,但这几日也锻炼出了几分,她看着丹陛之下那个茜衣白裘,耳垂珊瑚的青年,点点头,装出从容的样子。
来使应对虽然重要,但终究是虚言。现今半为乱世,最终还是要落到兵马粮草上头。魏敞与冯温既已在言语上落了下风,探到了谢巡不惜一切也要扶立女储的决心,便也失了继续纠缠的兴致,恨不得即刻回报主公,早做计较。
魏敞面如寒冰,冯温抚须微笑,群臣各怀心思,却再无人敢当众指摘。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盛尧心里也轻快许多,不待宫人来扶,就自己走下丹陛,谢巡依旧维持着怒容,狠狠瞪了谢琚一眼,拂袖而去。
满朝公卿,三三两两地散了。有人为今日之奇变而惊叹,有人为谢四公子之狂行而咋舌,更有人,已在暗中盘算,这场闹剧之后,天下兵马粮草,又该如何调度。
风雪并未平息,只是暂时被这更烈的风,给吹得换了个方向。
*
回别苑的路,雪已停下,铅灰色的云层却未散去,天与地之间,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
盛尧坐在八人抬的步辇之中,辇车四角悬着暖炉,内里铺着厚厚的锦垫。透过纱帘的缝隙,悄悄地向外看。
谢琚就走在辇车之侧。
依东宫仪制,太子中庶子乃是近臣,有随侍之责,却无同辇之荣。他便这样,一言不发地跟在旁边,茜色的衣袍在风雪中微微拂动,白色的狐裘裹得严实,只露出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走得平静安雅。倚在辇侧,宛若闲云白月,露井桃花。
左耳上那枚青珊瑚坠,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晃,衬着苍白的侧脸,显得颇是冶艳。谢琚噙着微笑,没有去管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只是低着头,安静地把玩着手上的梅枝。
花瓣被颠簸得微微颤抖,嫣红的花蕊,与耳垂上那抹血色相映。
是巧合吗?是一个疯子恰好在最关键的时候,发了一场最恰到好处的疯?
盛尧几次张口,想问他疼不疼,话到嘴边,却又被他浑然不觉的茫然样子给堵了回去。
“那个……”她没忍住,小心地从步辇上伸出头,“你的耳朵……要不要紧?我让人去寻医正……”
“花。”
谢琚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他抿唇一笑,将那枝梅花举到盛尧面前。
“阿摇,不好看么?”他偏着头问,眼波浮动,似乎因她不曾夸奖而有些委屈。
盛尧伸出手,接过那枝梅花,点点头,与他安慰道:“好看,很好看。”
只是心里还是想,一定很疼吧。
倒也不是很疼。
——是疼得快要疯了!
疼得毫无尊严,疼得只想满地打滚。
寒风如刀割般,一下下地剐过耳上新鲜的血洞。起初在殿上,凭着一股狠劲与算计撑着,还不觉得如何。此刻松懈下来,尖锐撕裂般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一抽一抽,牵扯着半边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耳坠的银钩粗钝,根本不是为穿刺皮肉而制,生生扎进去,几乎是撕裂了耳垂的血肉。每走一步,那枚该死的珊瑚坠就在颊边晃一下,扯得伤口又一阵烈痛。
他谢琚长这么大,便是跟着父亲去军中,也未曾受过这等皮肉之苦。如今为了保住一个傀儡的名声,为了圆一个荒唐的谶纬,竟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伤己身。
美玉琼琚的耳朵,也是耳朵啊!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
奇耻大辱!第二次。
疼,又气,气,又疼。
谢琚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烂掉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白马撞殿,是早就备下的后手。府中消息言道来的是别驾魏敞,西川名士,知名的言辞犀利,父亲一时也难寻万全之策。若不行奇诡,皇太女今日必将大失颜面。
只是没想到,那岱州的老狐狸还藏着一招更阴损的。
一盒首饰,简直是要将他往死里逼。心里将那岱州牧田昉骂了上百回,又不惜满门抄斩的罪过,将繁昌王盛衍的祖宗都问候了一轮。
骂到最后,无处发泄的邪火,却兜兜转转,全落在了前面步辇里那个小丫头身上。
好巧不巧!怎么就偏偏拿了个耳坠子!
谢琚咬着牙,气得脑仁都疼。偏偏是耳坠!需要穿骨破皮的耳坠!
那盒子里剩下的,是些什么玩意?凤钗、步摇、金丝璎珞……
谢琚打了个寒噤,光是想一下自己满头珠翠的模样,就觉得比穿骨耳洞更想死。
这么一算,那枚耳坠,竟然还真是当时所有选项里,最不丢人的一个了。
如此转念想过,她情急之下,学着老学究的口气,说什么“疏狂”、“名士风流”,倒也有几分急智。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现在想来,居然还有点好笑。
算是有些意思。
把足以被御史弹劾半年的死罪,硬是给掰成了放浪形骸的雅事,堵得那个姓魏的哑口无言。临场反应,算是不错。
这么算来,最多也就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哦,不,还是她把他拉到这泥潭里,她欠他的。
*
回了别苑,谢四公子破天荒地没有挂在盛尧旁边,甚至没等晚膳,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西厢房,两天都没出来。宫人只当他受了惊吓,旧疾复发,谁也不敢去打扰。
盛尧派人去问了几次,都被守在门口的谢府侍从拦了回来,只说四公子“偶感风寒,正在静养”。她有些担心,亲自端着汤药过去,也吃了闭门羹。
隔着门,她只能听见里面谢琚轻轻地和她说道:“阿摇,我没事……就是想睡觉……你别吵我……”
声音听起来确实虚弱,盛尧也无法子,便不再打扰,只吩咐膳房备着吃食,随时温着。
而其时门内的谢四公子,正抱着被,在榻上疼得死去活来。
谢琚咬着牙,只觉得左边半张脸都在抽痛,耳朵更是像被一盆炭火燎着,火辣辣地疼,还嗡嗡作响。他缓了好半天,才踉跄着走到镜前,伸出手,想将那要命的玩意儿取下来,可指尖刚一碰到伤处,一股剧痛便直冲头顶。
谢琚倒吸一口凉气,疼得眼前都有些发黑。
活了二十年,自诩算无遗策,智计过人,何曾这般狼狈过?
夜深人静,西厢房里,这位名满都中、风姿特出的谢四公子,一个人坐在熏笼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拿热帕子去敷肿起的耳朵。
帕子一沾上,疼得他咬牙切齿,眼圈瞬间就红了。
疼得发疯,也气得发疯。
整整两天,谢四公子没让任何人近身。只有自己知道,是疼得偷偷掉了两天眼泪,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枕上都沾了血。这点狼狈与脆弱,打死也不能教人知道。
丑的要死,也不好看,尤其是不能让那只兔子知道。
*
兔子这两日也没闲着。盛尧痛定思痛,总觉得虽然侥幸过关,却胜得既不光彩,也全无底气。
她坐在别苑的书房里,手里捏着枯萎的梅花,反复发呆。
下次,当更尖锐的诘难摆在面前时,总不能还指望自家那条鱼恰到好处地发疯。万一他不疯,或是疯得不是时候,自己岂不是要被人当场剥皮拆骨,连渣都不剩?
盛尧坐在书房里,支着下巴,对着面前的舆图出神。
嘉德殿上,魏敞咄咄逼人,冯温笑里藏刀。
……
她心里头很是羡慕!
仔细想来,盛尧觉得这朝堂论战,就好似都中小儿们玩的斗蛐蛐。
繁昌王和岱州牧,都养着一等一的好蛐蛐。魏敞是只尖牙利嘴的黑头将军,冯温是只老奸巨猾的黄麻头,一上场便能把对手咬得节节败退。
可她自己呢?她有什么?
她这个蛐蛐主人,穷得叮当响,就只能做个看客,看着别人的蛐蛐在盆里厮杀得你死我活,而自己手里连根用来拨弄的草棍儿都没有。恨不得亲自下场,伸手把对方的蛐蛐给按死。
可是不行啊,主君怎么能亲自下场和蛐蛐斗呢?太**份。
盛尧叹了口气,拿笔杆敲敲自己的额头。
她也想要一只厉害的蛐蛐,替她冲锋陷阵,去咬那些讨厌的家伙。
可上哪儿去找呢?都中名士,要么是谢巡的门生故吏,要么是自矜风骨的世家子弟,谁会愿意追随她这个根基未稳、前途未卜、还被权臣攥在手心的皇太女?投靠她,无异于将身家性命都押上一场必输的豪赌。
她正自发愁,忽然想起了那个骂了谢巡十年,骂得她耳朵起茧的老太傅。
老太傅虽然古板,脾气又臭,但学问是真的好,骂起人来引经据典,中气十足,想来斗蛐蛐的本事也差不到哪儿去。又是六世簪缨的名门之后,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唔……老太傅最重祖宗礼法,他能接受一个女人当储君吗?
盛尧有些拿不准,但眼下,这也是唯一能想到的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扬声唤道:“来人!”
老黄门令躬身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卢太傅那边,”盛尧问,“自我行冠礼之后,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老黄门令有点为难,应道:“回殿下,太傅大人抱病归家久矣……并无任何的信函往来。只是……”
“什么?”
“前几日,遴选内卫之时,”老黄门令迟疑道,“倒是有个自称卢家门客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别苑外头转悠,说要给殿下送一样东西。底下奴婢们见他行迹可疑,衣着也不甚体面,怕是都中那些想攀龙附凤的骗子,便没敢惊动殿下,将人打发了。”
盛尧心里一紧,连忙催他:“东西呢?东西还在吗?”
老黄门令点一点头。
“老奴想着,若是骗子,扔了便是;若真有什么要紧事,也好留个凭证。”
很快,一只素色布帛包裹被呈了上来。盛尧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卷并无轴头的绢帛,看起来不像是正式的文书。
她将绢帛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寥寥数行字。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近卫之内外既定,一榻之睡卧方安。”
盛尧睁大眼睛。
……正是她设立内卫时的策略。保留东宫旧属为表,新设内卫为里,明暗两分,釜底抽薪。此事除了她与谢琚,再无第三人知晓,这人是如何得知的?
她仔细去看那字迹。卢太傅的书法雍容端正,苍劲古拙。而这绢帛上的字,却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疏狂不羁得简直将要从纸背后透露出来。
盛尧心里又纳闷又忌惮,一时想不明白,卢家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心事?又或者,这根本不是卢家的人,只是借了太傅的名头?
她将绢帛小心地卷好,藏入袖中,心里想着。
不管这人是谁,她都要找到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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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奇耻大辱!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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