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弹跳跃起,赶快捂住他的嘴。
“嘘!”她急急地道,紧张地四下张望,幸好卫士们都在远处操练,无人听见这句石破天惊的疯话。
青年的唇被她温热的手心覆盖,只露出一双无辜又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慌。
“你在说什么呢,”盛尧松开手,小声斥道,“怎么可能全都杀掉!”
简直要被这条鱼的胆大包天给吓死了。杀掉诸侯使者?这是想直接点燃天下战火吗?亏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好似在问晚膳要不要多加一碟小菜。
果然傻子是这样的,脑子里全然没有危险。在他那混沌的世界里,大约不喜欢的人,讨厌的事,都可以像掸去尘土一般,轻易地“杀掉”了事。
看着谢琚那张安静又美丽的脸,心里的惊惧慢慢落作了一点无奈的怜悯。
仔细想来,他之所以能说出这种话,大约是因为在他心里,自己这位“皇太女”是真的无所不能。
“鲫鱼,”她将语气放缓些,“使者是客人,我们不能杀客人。杀了他们,他们的主人会更生气,会带着好多好多兵来打我们,到时候,我们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你晓得吗?”
谢琚垂下眼,显得很是有些难过,半晌,才温顺地点了点头,又将头靠回她的肩,轻声和她语道:“可是他们会欺负阿摇的。”
“我不喜欢别人欺负你。”
“我自有办法。”盛尧拍拍他的背,心又提了起来。
谢四公子却将心放了下去。
成了。
当然不能杀使者。谢琚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这只兔子,刚刚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副爪牙——郑小丸和那四百内卫。对于一个被幽禁了十年,从未掌握过任何力量的人来说,这新生的权力,新就的主君,就如同一杯烈酒,极易摇动。
万一她被即将到来的使者一激,头脑发热,错估了自己这点微末的力量,真动了什么蠢念头,想要来个“殿前斥使”,甚至“阵前斩使”,逞一时之快,却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必须先一步,将最坏、最疯狂、最不可能的那条路,用一种最荒唐的方式,摆在她的面前。
就好似飙风暴雨之中,有人想开窗户,便当先提议“我们把房顶拆了罢”。如此一来,迫得对方思及恶劣之处,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觉得拆房顶万万不可,那么开窗户的事情,就自然更作考虑了。
当先楔下一条钉,画下一条线,如此一来,她便会老老实实地,被逼着去走那条最稳妥、最艰难,也最需要动脑子的路。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所谓权变,是君子行权之道,反经而合义,度时而立功。
谢四公子将自己挂在她的身上,觉出十分浓重的悲哀。
名满都中的美玉琼琚,算无遗策,如今用这种反诈驭心之术,去震慑一个兔子似的黄毛丫头,为的只是大家能多活几天。
而且,真的好饿。
为了保命,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
诸侯遣使将至的消息,在几日之中迅速传开。出人意外,最先有了传闻的,并非那头最凶的北方猛虎,也不是那条自诩真龙的西川恶龙。
先到的是东海老鼋的使者,岱州牧田昉的长史,冯温。紧随其后的,才是繁昌王盛衍的别驾魏敞。
至于兵锋最盛的翼州高昂,则毫无动静,仿佛北境的风雪将一切消息都轻轻掩过。这种沉默,比任何叫嚣都更令人不安。
使者抵达都中的前一夜,又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座宫城,将飞檐斗拱都裹上一层厚厚的素白,天地间一片肃杀。
别苑里的操练声停了,内卫们被分派到各处要隘,与禁军一同,换过了不少宫城的守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连风声都似乎比往日更紧了些。
毕竟盛尧未曾登极,因此接见使者的地点,设在一处称为嘉德殿的偏殿。
觐见之日,雪已消沉。天色阴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宫城,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寒风在殿宇间穿行,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雪,又接连掼上宫门。
盛尧天不亮便被宫人叫起,穿上了那身玄底赤边的皇太女礼服。衣袍繁重,虽然细心烘烤得暖了,玉冠却又冷又硌,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嘴唇紧抿的少女,恍惚间,又回到了太庙冠礼那一日。
她被内侍引着,一步步踏上嘉德殿的丹陛。殿内空旷幽深,光线透入,白日里仍显得昏蒙,因此挑起多少火烛,照上冰冷的地面。
公卿按次立起,却远不似正殿大朝时那般黑压压一片,只是依旧鸦雀无声。
而谢巡,身着紫袍,腰佩玉带,先立于下首之侧。他看见盛尧,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盛尧走到上首座旁,没有坐下,而是选择了侧旁稍低一些的坐榻。这是她自己决定的,既显谦卑,也表明自己储君的身份,而非僭越的天子。
她坐定,众人拜毕,拢在袖中的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谒者唱名道:“宣,繁昌王使者魏敞,岱州牧使者冯温,入殿觐见——”
两名使者已早到殿门阶前,躬身行礼,解下腰间佩剑,交由殿前郎官,虽不似正殿脱履,却也法度严谨。
一人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穿着岱州郡的官服,是田昉的使者。他一路目不斜视,中规中矩,不发一言。
另一人则年轻许多,约莫三十许,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傲气。此人乃是繁昌王盛衍的幕僚,魏敞。目光扫过盛尧时,居然稍显轻蔑。
唱名既罢,两人趋至殿中,冯温规规矩矩地向上首揖礼参见,口称“殿下”,却省去了“皇太女”三字。
而魏敞则对着丞相谢巡深深一揖,朗声道:“外臣魏敞,拜见丞相。” 对座上的盛尧,竟只是微一拱手,道一声,“见过殿下。”
似此,尊丞相而慢储君,群臣之中,引起一阵骚动。
未等盛尧开口,谢巡便缓缓道:“二位使君远来辛苦。不知繁昌王与田使君,有何训示?”
他用的是“训示”二字,高高抬起,语气却平淡,自有迫人的威势。
那岱州来的冯温呵呵一笑,团团一揖:“丞相言重。我家主公听闻先帝宾天,悲痛万分。又闻都中有变,特遣老臣前来,一为致哀,二为问安。主公常言,丞相乃国之柱石,有丞相在,我大成便安如泰山。”
既表达了哀思,又捧了谢巡,却对盛尧的身份避而不谈,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盛尧点点头,不愧是东海老鼋,滑不留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繁昌王别驾,魏敞。
只见此人不卑不亢,当中一揖,朗声道:“繁昌王乃烈祖嫡脉,孝悌仁闻,天下共知。听说近日宫中变故,日夜忧思,唯恐先帝血脉断绝。今闻殿下以公主之身,暂代监国,我王既感欣慰,又存忧虑。”
他说公主监国,只字不提储位,阶下便有臣子相互对视一眼,各各觉出不好。
果然魏敞稍作停待,忽然冷冷一笑,突地拔高声音,向盛尧拜道:“自古阴阳有序,男女有别。殿下量凤仪之尊,何苦就于东宫之位?此举,恐非先帝之意,亦非祖宗之法。”
他向群臣左右四顾,朗声续道:“王公以为,当务之急,应尽快从宗室之中,择一贤德子弟,入继大统,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如此殿下便可退居后宫,享公主之优荣,两利俱便,天下生民,幸何如哉!”
此一番话,无异于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公然否定了盛尧的身份,并直指谢巡有拥立女主、扰乱朝纲之心。
当场发难。这魏敞,怕是早已奉得有去无回之坚志,殿内人人面色更变。
盛尧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晓得自己不当开口。身为储君,即代天子,如何能亲自与小臣逞舌辩?此刻她一开口,便落了下乘。这固然是她与谢巡的博弈,但更重要的,是谢巡与天下诸侯的博弈。
因此她做出冷静无谓的样子,只是看向谢丞相。
果然,谢巡脸上神色淡漠,微微倾身,道:“先太子与殿下,乃龙凤双生,天降瑞祥。太子应劫,气运归凤,此乃天意。别驾远在西川,不知这都中谶纬,倒也情有可原。”
盛尧微微点头。
“天意?”魏敞冷笑一声,仰头道,“天意民心,岂是几句谶纬之言可以断定?谢相以一女子为储,置祖宗法度于何地?置天下纲常于何地?”
他步步紧逼,转而看向谢巡,在这百官面前,手中笏板微微一抬,进而道:
“谢相早执宰衡,海内皆知。以令公子之事,行此谶纬之举,也算得上天下奇闻。欲挟女君,家中又有奇子,谢相的心思,实令天下人费解啊!”
语含讽刺,话锋一转,竟是引到了女君谶纬的源头,谢琚身上。
这便是直叩根本了。盛尧心头一跳。
魏敞却不管她,只是朝谢巡长揖及地,脸上冷笑,口中却高声道:
“既然丞相为成此‘阴阳合德’之千古奇谈,欲以公子为……中宫。敞虽僻处西陋,亦久闻谢四公子才名,玉秀泉澄,如川如陵。高谈则龙腾豹变,下笔则烟飞雾凝。此等麒麟之才,缘何久居府中,不为国效力?”
谢巡稍为沉吟,魏敞将怀中笏板双手一捧,厉声道,“莫非,是谢相有意藏私么?今日有幸,魏敞不才,斗胆请四公子出面一见,也好让我等边鄙之远臣,一识都中名士之风采!”
此言乍出,满殿死寂。旁边岱州的冯温撇着眼睛,觑他一觑,笼起手,仍旧沉默,不置一辞。
不可谓不恶毒狠辣。
所有人都知道谢琚疯了,立志当皇后是天下第一的笑话。魏敞此刻偏偏要提他昔日的才名,再要见他本人,就是要当着满朝公卿的面,逼着他将自己那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傻儿子拉出来示众。
揭开谢家这桩最大的丑事,盘盘破开这谶纬的基石,狠狠地羞辱谢巡,也让盛尧这个“皇太女”的处境变得更加荒唐可笑。
盛尧的脸瞬间白了,她看向谢巡,只见老者面沉如水,眼神阴鸷得仿佛要滴出冰来。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死局。
若不召,便是心虚,等同于承认了谶纬之说是谎言。
若召来,真是个疯子痴儿,在殿上胡言乱语,多么难堪?只会成为更大的笑柄,让谢氏和新立的皇太女威严扫地。万一……倘或不疯,那么谢氏诛心窃国,觊觎神器之图谋,也必昭告天下。
这魏敞,果然是繁昌王帐中第一策士,辩才绝伦,左右通谋,一时俱陷。
满朝公卿面面相觑,殿中群臣,多有谢氏幕僚,人人沉吟,个个束手,此时竟也不知如何应答。左思右想,唯有尽力搪塞为是,但却又失了威仪。谢巡脸色沉沉,殿内静得能听见寒风敲打窗棂的微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向这位权相,等着他如何对付。
就在这难堪的寂静之中,谢巡即将开口的瞬间——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异响。
音声清脆,由远及近,初时还以为是错觉,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竟是直奔着嘉德殿而来?
“什么声音?”有公卿惊疑不定地回头。
不是脚步声,那声音震动有力,带着一种韵律,越来越响。
是马蹄声!
众人皆惊,纷纷侧目。此嘉德殿虽是偏殿,不若正殿那般森严,但也曾是天子议政之所,百步之内皆禁车马,何来的马蹄声,如此放肆,直冲殿门而来?
殿外,殿前卫尉张大了嘴,他认得那匹马,乃是谢府一匹名驹。因此手按在刀柄上,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拦,是得罪权倾朝野的谢相;不拦,是失职之罪。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中,那人已纵马掠过,穿过卫士郎官,转眼之间,蹄声急至近前,未有丝毫停歇。
轰隆!
灰尘顿起,人人掩面,嘉德殿厚重的朱漆大门,居然被从外面生生撞开。
空气骤然一冷。
刹那间,夹杂着雪沫的寒风倒灌而入,殿内烛火摇曳,众人衣袍被吹得飒飒有声,骇然起身后退,殿中乱作一团。
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通体雪练,鬃毛飞扬,连人带马,卷着风雪,一齐冲撞进来。
这下变起突然,殿内一时竟无人上前阻当。那魏敞离门最近,被冲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马上之人身着茜色长袍,外罩的白裘于疾驰中散开,半垂在鞍侧。束发的银冠撞得掩乱,几缕发丝,被闯入的狂风吹得飘摇飞举。
风雪袭面,反倒衬得他眉目如画,唇色殷红,仿佛不是朝向人间宫阙,而是从一卷神仙图画中挣脱,振起不属尘世的清寒。
“护驾!”内侍尖叫。
哪里待他呼唤?殿前武士皆是精锐,马入殿时一片铿锵之声,无数刀剑已然出鞘,明晃晃地将那一人一马包围。
只是领头的郎官认出马与来人,手臂微抬,止住左右,看向谢巡,脸上尽是惊疑与为难。
青年勒住缰绳,白马人立而起,厉声长嘶,马蹄踏上砖石,沓地一响,将满殿的混乱都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谢琚看也未看摔倒在地的魏敞,更不理会周围乱作一团的公卿与武士。只是穿过重重人群,越过森森刀剑,径直地望向盛尧。
叮铃。
腕间的铜铃,在这混乱后的寂静中,发出一声清越的微鸣。
他扬起手,众人看去,见他手里攀着一支梅花,朝着丹陛之上,远远递了过来。
“阿摇,”
谢四公子扬起头,莹然一笑。声音安润温和,仿佛这满殿的刀光剑影、权谋机心,都不过是寻花路上的点缀,“这里风雪太大,梅花都快被吹坏了。”
“我替你寻了一支最好看的。”
引用备注: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道德经》)
行权,反经而合义者也。故君子行权贵于合义。(道德经集注》)
既度时以立功,亦反经而合义。(《教吏为后筒判》)
岳秀泉澄,如川如陵。高谈则龙腾豹变,下笔则烟飞雾凝。(《卢照邻集·悲才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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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马撞殿,风雪献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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