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梁意的种种言行，时温通通都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时疏离如隔云端，有时又亲近得让她难以招架。甚至让人偶尔生出他是在恶意捉弄的怀疑，但他又是如此真诚的一个人，很难将他与“恶作剧”这个词联系起来。
林惠知不知中了什么邪，坚信梁意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印证她的观点——
“他一定是喜欢你！”
这是打死时温也不敢相信的，没有机缘，没有动机，没有铺垫。更何况——
“饶了我吧，他要是喜欢我，当年为什么拒绝我。”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二人住的远，工作日难得能碰上一面，但没完没了的信息电话是一个不落的。
林惠知完全掌握了时温与梁意相处以来的一线情报，但每每发出点评都被时温定性为“口出狂言”。
曾引秋推门三回，女儿都在抱着手机絮絮叨叨，她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时温终于忍不住问：“妈妈，你有事要说吗？是惠知，没关系你可以说。”
她摇了摇手：“一时半会说不清，你挂了电话告诉我啊。”
电话那头的惠知也听见了，赶紧说：“你先跟你妈说，待会再找你。”
放下手机，时温从床上坐起来，拍了拍身旁的床榻，撒着娇问：“怎么啦妈妈？”
曾引秋噙着古怪的笑坐下，握起时温的手说：“甜甜姐姐单位新来了一个小年轻，说长得标致人品也好，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呢！你觉得呢？”
甜甜姐姐是时温的表姐，就在市文旅局工作。所以单位里新来的年轻人，不出意外也是体制内打工人，正是许多叔叔阿姨最喜欢的。
“妈——”时温拖长尾音，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时妈妈滑开手机，指着屏幕上的照片说：“你看，小伙子个子高，长得也清秀，公务员跟教师还是很合适的呀。”
“妈妈……”时温草草顺着手指方向扫了一眼，“确实很优秀，可是我还不太想相亲……”
“宝宝，咱们就当认识个朋友嘛。”时妈妈揽住她的肩膀，“你天天不是学校就是家里，能遇见几个好男孩？见一面，看不中就算了，就是和他认识认识交个朋友，这也好的啊。”
“妈妈真心希望你能见一见，原本你在读书，刚毕业工作时也都没有考虑个人问题。既然现在有这么优秀的男孩子，工作上也稳定了，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她温柔地劝说女儿，一边又亲昵地凑近了一点。
这些碎碎念千篇一律，几乎成为这个年龄段年轻人们的必修课。时温望着母亲眼底闪烁的期待，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化作一声妥协的叹息。她接过妈妈手上的手机，默默看这个被描述的顶顶好的陌生人。
也不知是从哪里扒来的，竟还是一张证件照。深蓝的底色，年轻男生穿着白衬衫，浓眉大眼，脸上摆出紧绷的表情。有种过分的严肃和别扭的成熟，被框在了这个小小的蓝框里难以动弹似的。
看着妈妈喜不自胜的神情，她又郑重补充：“说好了哦，只是见一见，不要有什么别的期待。”
愿意去已经是眼前的胜利了，曾引秋忙不迭点头：“当然当然，怎么发展当然是看缘分呀。”
房门合拢的瞬间，时温立刻扑向手机，等不及给林惠知拨回电话。
“我靠，我妈让我去相亲！”
“我靠！”
对面传来同频的惊呼，但下一句与她的方向相去甚远。
“你去相亲了，梁意怎么办啊？”
“都说了别把他扯进来！”时温烦躁地揉乱额发，“都说了别总提他，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林惠知在好友看不见的那边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不信拉倒，总有一天你会臣服于我的精妙判断。”
“什么？”声音太小，时温只听了个囫囵。
“没什么，问你我们哪天能约啊？最近刷到一个川菜馆，想去吃吃看！”惠知懒得继续纠缠那个说不清的问题，把话题绕回到姐妹们的聚会上。
“我想想哦。”时温歪着头思索起自己的日程安排起来，“二号跟梁老师去特教机构，三号家里要聚餐，刚刚我妈说那个相亲是五号上午，下午我还有课……结束我就来你家，六号也还要上课。剩下应该都OK！”
林惠知听完她的安排，替她感到疲累起来：“你真繁忙……那六号上完课我们去吃，七号就在家跟我一起修身养性吧。”
“好哦！”时温开心得小小欢呼一把，跟好朋友躺在家里，比起躺在自己家都要更加轻松惬意。
电话再一次结束后，时温才看到被错过的消息。梁意半小时前就发来两条微信，一是向她汇报包包已顺利到家，二是问她二号是否要来接她。
与其说是问，更像一个陈述句。
“我来接你吧”后面没有任何标点符号，或许可以理解为一个忘记加问号的疑问句，但似乎更接近一条被直接加入日程的安排。
时温还是一如既往地想推辞，试图寻找些不痛不痒的客套拒绝。
对方立刻回：
【不麻烦，你说过，老师和老师之间不需要保持距离。】
走近了便略显晃眼的灯光，他背靠着这一团盛大的光芒问她。时温不知所措，那强光好像能洞穿头颅反应在大脑皮层之上，叫人难以做出正常应对。
所以没过大脑，她鬼使神差地说：“啊，那好像是不用……”
此刻对着梁意的这条消息，她因为自己说出去的话倍感煎熬，悔意如藤蔓缠上心脏，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筑起的高墙正被那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凿出裂缝。说要保持距离的是她，说不用保持距离的也是她。
被自己前后矛盾的话左右夹击，时温好像原地为自己筑了一间监狱，颇有坐牢之感。
心有不安的她，当日早上还是钻上了梁意的副驾驶。
只是为了斩断一切暧昧联想，时温故意套上一件宽松灰色卫衣和洗的发白的阔腿牛仔裤，故意素面朝天，故意提前十分钟杵在楼下，故意在车停稳后大声喊了一句“梁老师”。
但关上车门前，她还是听见刚才在树荫下溜达的两个老太太自以为低声地讨论。
“哟，这是六栋九楼家的姑娘吧，真漂亮，处对象啦？”
“那肯定啊，小姑娘一早就在那里等咯，感情好哦！”
“听说小姑娘是做老师的，刚才喊小伙子什么老师的，估计处了个同事。”
“人家小对象两个多登对，小伙子看着真不错。唉，我家那个混蛋小子……”
整张脸都发起热，好像里面装着个弹跳的橡皮鼓。时温气鼓鼓地想要反驳，又不敢迎上老太太们不时向这边张望的眼神，指尖抠着冰凉的车门把手，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僵持在座位上。
“安全带。”梁意提醒她，适时戳破了她胸腔中的气球。
这才惊觉他就在身边，时温后知后觉地担忧起他是否听见了那些胡言乱语，把那点气性全然忘却了。
听到梁意的声音后，她手脚很快地扯过安全带，眼睛却不往手上看，小心暼着他的神色。
心不在焉的，安全带插口滑开几次，还是没有顺利扣上。
梁意把视线从导航面板移向安全带插口，又缓缓上移往她脸上看去，很不意外地与她暗戳戳的偷瞄碰在了一起。
“你在做什么？”梁意尽力压制住自己忍不住要上扬的嘴角，用力过猛便好似崩得紧紧的，叫人怀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时温慌了，手上更是狠狠使劲，戳得金属配件之间碰撞“嗒嗒嗒”响个不停。
她以为梁意生气了，其实梁意憋得很辛苦，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明显，露出什么马脚。
老天保佑，梁意即将破功前，时温终于不知凭着哪股劲捅准了方向，扣上了安全带。
“你没听见吧？”时温没头没脑地开口，“她们乱说的。你知道的，这些老太太没什么事，就爱乱点鸳鸯谱……”
意识到自己的欲盖弥彰，时温硬生生刹住了车。
“嗯。”梁意目视前方发动车子，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但她们没说错。”
时温愕然转头。
“你确实很漂亮。”他握着方向盘，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天气。
时温很后悔昨天夜里说了不用保持距离的胡话，导致此刻被揶揄也很难有力反击，只能张大眼睛咬牙瞪他，没什么气势地说：“你别说这种话……”
梁意轻轻笑起来，他依旧盯着前路，眉眼间被这抹笑意柔软：“我是说，你很漂亮，漂亮小姑娘更要保护好自己，不要随便上陌生人的车。”
时温羞恼地别过身子，但更想翻白眼。
还小姑娘，真是装长辈有瘾了，明明算生日还要比自己小两个月。
她不说话，挪过身子勒着安全带使劲往一边拧，想背对他，不看他那张笑意浓厚的脸。
她没了声响，梁意也不敢再多说不该说的话，又恢复那股子平静淡然，把话题引回到正事上。
“我们待会要去的特教机构叫思康，你可以搜搜看，副驾驶前面也有一些宣传册。”
全程再无他话，一个专心开车，一个认真读字。
到达目的地后，时温迫不及待先下了车。
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小三层，独立建筑，淡黄色的外墙有些旧旧的，门牌被晒得有些褪色，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梁意倒是熟门熟路，门口的保安大哥看到他便笑着招呼：“梁老师好啊，又来啦！”
梁意点头，向他问好：“是啊，早！”
没有急着往里走，梁意带着时温站在门外，拨通了电话。
对方不知什么缘由，迟迟未接。梁意从手机看向时温，耐心安抚：“我们不能随便乱进，所以我要先联系这边的李老师，她可能在忙，我们等一等。”
时温点点头：“没事啊，应该的。”
很奇怪，他对她说话常常带了一些哄人的语气。不知是他的性格使然，还是他的职业习惯，或者是觉得自己幼稚？时温敏感地注意到了这种温柔语气出现的频繁。
等待的间隙里，时温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恰好是上午上课前的时间，不时有家长带着孩子经过他们面前，三三两两往小楼里头走。
那些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明显的不同，与普通小朋友的区别一眼便可看出。
有些是明显的唐氏儿面容，有些眼神空洞失焦，有些淌着口水拍手痴笑……
各有各的不同，却同样的看起来那样“不正常”。
时温被吓住了。
不是由于这些孩子本身的特殊，而是因为太多了。
太多太多了，她从未意识到，特殊儿童的数量竟然会如此之多。而此刻所见到的只是一个机构的，某一个随机上午，短短五分钟里出现的孩子们。
他们像被主流世界筛落的星辰，沉默地汇入这栋不起眼的小楼。她不敢细想，一滴水后会是多么浩瀚的海洋。
而数量如此庞大的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仿佛隐身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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