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并不大,这时候也没有多少人,非常安静,林薇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装帧古旧的历史专著。她刚刚结束上午的课程,下午暂时没课,难得有一段安静的阅读时光,然而,她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这本书的题目是《被遗忘的异教女神与猎巫运动:地方性案例研究》她正在阅读的章节,标题赫然是:
“阿萨姆的陨落——月亮女神崇拜的终结与污名化”
书页上的文字很残酷,描述的是一个让她灵魂深处都感到刺痛的故事:
“……在施瓦亚本地区的审判记录碎片中,我们拼凑出一个被称为阿萨姆之女的女人的结局。她名叫阿尼姆斯·穆勒,一名独居的草药师和接生婆,据记载,她被指控在月圆之夜于森林水畔赤身**,进行亵渎神灵的舞蹈,向名为阿萨姆的邪魔献祭,并声称此邪魔掌管污秽的生育和魔鬼的草药知识。”
“关键证据来源于一个牧师的告发,他声称阿尼姆斯是女巫,更致命的是,搜查她小屋的治安官,在壁炉后发现了异教偶像,一块光滑的黑石,以及供奉的秽物。阿尼姆斯在严酷的刑讯下供认了与邪魔阿萨姆的契约,并牵连了另外两名女性。
“记录显示,阿尼姆斯·穆勒于 1583 年秋分后的第三天,在塞勒姆小镇的广场被处以火刑,罪名是施行巫术,崇拜邪神,诅咒婴孩,她的财产被全部没收,用以支付审判和行刑的费用。她的死亡,标志着当地最后一点关于阿萨姆——那位在古老传说中象征着生命,生育与自然疗愈的女性神祇的信仰火苗彻底熄灭,其形象被成功塑造为引诱人堕落的淫邪恶魔……”
这段文献并不长,可是就这区区的几行字就能让林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那几行字太血腥了,也太罪恶了,阿尼姆斯·穆勒,这个名字是带着火刑柱上焦烟的气息,书中配有一幅根据描述想象的简陋插图,一个瘦削的女人被绑在火刑柱上,背景是模糊的,面目狰狞的人群。
插图下方标注:“后世想象的女巫阿尼姆斯受刑图”。
她合上书,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画面,灯光照在眼皮上,也感觉不到温暖,阿尼姆斯的结局,火刑,污名化,信仰被彻底扭曲,这些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她想起了自己课堂上关于“持火者”的讨论,想起了那句尖锐的提问:“……想把他手里的火把夺走,或者干脆把他和火一起消灭掉?”
历史的回响,竟是如此沉重而具体。
“老师?”
一个清朗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某种喜悦的口吻。
林薇睁开眼,便看到安逸站在那里,他身材高瘦,穿着整洁的校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清澈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求知欲,他也是高二(三)班当之无愧的翘楚,思维缜密,涉猎广泛,尤其对历史和社会学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深刻见解,属于那种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能让人刮目相看的男孩。
“安逸?”因为是自己的学生,也可能并不想在外人面前透露出脆弱的神色,林薇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你没上课吗?”
“上阿!我们在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腿部抽筋了,体育老师让我休息一下,我看没什么事就想着来看看书。”
安逸走近了几步,从门口走向林薇,眼睛扫过图书馆的内部,图书馆的角落里有着零散的几个人,还有柜台上低头玩手机的管理员,这目光只是很随意的略过,很快被林薇桌上那本摊开的厚重书籍和那幅刺眼的插图所吸引。“老师,您在看什么书?”他又走近了一些,语气里带着浓厚的兴趣。
“哦,那你就好好休息休息,腿部抽筋确实很痛,也有二级痛感吧。”林薇点点头,先是看了一下他的腿部,见他走路的时候确实有点不太自然,走路的时候稍微有点一瘸一拐,但又见他行走没有什么大碍,知道不是什么大问题。
“嗯,这是一本比较专门的研究。”
“还好,刚刚开始那几分钟真痛,现在好多了!就是不能剧烈运动了。”
安逸说完,目光继续落在插图上,又扫过书页上“阿萨姆”,“火刑”等字眼,眉头也皱了起来。“阿尼姆斯·穆勒……”他低声念出那个名字,“书里说她信仰的阿萨姆,是个什么样的神?为什么会被污名化?”
林薇看着安逸那专注的神情,心中那沉重的历史感似乎也找到了一些倾诉的出口。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指着书页说,“根据这本书引述的零星传说碎片和审判官的污蔑之词拼凑,阿萨姆原本可能是一位非常古老的地方性女神,与自然、生育、草药疗愈有关。月光下的湖泊,象征着生命源泉与洁净,一位**的女神,代表最原始的生命力和创造。”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对湮灭历史的惋惜。
“**?”安逸有些惊讶,但并非出于猥亵的联想,而是学术上的好奇,“这,在基督教一神教看来,本身就是极大的亵渎了,生育崇拜,也可能被曲解为淫邪。”
“你说到关键了。”林薇赞许地点点头,安逸的理解力总是让她欣慰,“教会需要绝对的权威,任何地方性的,与自然力量紧密相连的,尤其是赋予女性力量生育,疗愈的信仰,都是巨大的威胁。最终,像阿尼姆斯这样承载着这些知识,可能还保留着古老信仰火种的人,就成了必须被清除的异端。”
林薇的声音突然地低沉下来,带着疲惫和悲悯:“一个懂得用草药救人,帮助新生命诞生的女人,最终被指控用巫术诅咒婴孩,在众人围观下被活活烧死,历史的荒谬和残酷,有时真的让人喘不过气。”
安逸也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思考的光芒。“老师,这不仅仅是宗教迫害,这背后有很强的社会控制逻辑,消灭地方信仰,统一思想,打压拥有特殊知识的女性,将她们边缘化甚至消灭,从而垄断解释权。在饥荒,瘟疫等危机后,找一个替罪羊来平息集体恐慌,转移矛盾,这样的背景下,阿尼姆斯就成了那个时代多重结构绞杀下的完美祭品。”
他的分析冷静,犀利,直指核心。
林薇看着眼前这个思维如此成熟的少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于学生的深刻,也有一种历史悲剧轮回的无力感。“是啊,祭品,这个词用得很精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中阿尼姆斯的名字,“一个承载着古老智慧的生命,就这样被恐惧,偏见和权力的共谋吞噬了。”
两人沉浸在历史的沉重氛围中,图书馆也是一片安静,这一刻,是师生间纯粹的思想交流,是对历史伤痕的共同凝视。
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说笑声,是几个刚上完体育课的女生,她们打打闹闹,不知道在笑什么,路过图书馆的门口时,其中一个女生不经意地透过门缝往里瞥了一眼。
她看到的景象是,林薇老师微微侧身对着门口,神情专注,也有一些罕见的忧郁,她面前站着高大的安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师,两人靠得很近,林薇的手似乎还轻轻放在书页上,离安逸放在桌边的手不远。
那个女生猛地缩回头,眼睛瞬间睁大,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了惊讶,兴奋和某种窥得秘密的奇异表情,她迅速拉过旁边的同伴,压低声音,急促而兴奋地说:
“喂!快看里面!林老师和安逸……他们俩……靠得好近!林老师那个表情……天啊!安逸看她的眼神……好专注!”
“什么?不会吧?”同伴也好奇地凑过去偷瞄。
“真的!你看啊!就他们两个在图书馆……气氛好奇怪……感觉……感觉……”女生找不到准确的词,但脸上的表情和压低的声音充满了暧昧的暗示。
“哇……师生恋?”另一个女生脱口而出,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在安静的走廊里依然清晰刺耳。
流言,往往只需要一个被误解的瞬间,和一颗乐于传播,添油加醋的心。
而图书馆内,林薇和安逸对门外的窥视和私语浑然不觉,林薇正指着书上一段关于审判程序的描述,低声对安逸说:“你看这所谓的证据,一块象征自然的石头,一些供奉的清水绿叶,就成了崇拜邪神的铁证!”
安逸点点头,完全沉浸在历史的逻辑链条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审判本身就是暴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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