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新一线城市---深圳，也无非是这样：每天早晨，各处地铁口像巨兽一样吞入新鲜干净的人群。到傍晚，再吐出萎靡的，像被榨干了的橙子一样疲惫的都市打工人。
身穿职业装，挂着工牌的林薇照常去公司打卡。她今天着意化了个妆，看起来精神多了。
出公司后她没去拜访客户，而是按照地址找到星海之约公司大楼。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走向那栋写字楼。
电梯是那种老式的，运行起来哐当作响，里面贴着褪色的广告。找到“星海之约”，门面很小，玻璃门上贴着磨砂贴纸，隐约能看到里面简单的办公桌和文件柜。推门进去，一股混杂着廉价空气清新剂、打印机油墨和外卖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空调嗡嗡作响，制冷效果一般。
一个穿着米色套装、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立刻从电脑后抬起头，笑容热情：“您好！请问是林薇林小姐吗？引路人先生已经通知我们了，请坐！” 她就是名片上的王经理。
王经理引着林薇到一个小隔间坐下，隔断的玻璃墙上还贴着几张过期的通知。她麻利地给林薇倒了杯温水，然后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林小姐，欢迎您选择‘星海之约’！我们虽然是家小公司，但可是正儿八经拿到了M星联盟和咱们政府双重备案牌照的！”王经理一边说，一边翻出几份盖着红章的文件复印件，推到林薇面前。其中一份的角落里，印着那个三螺旋光点的徽记，和引路人卡片上的很像，但光芒似乎黯淡了些，更像一个普通的印刷图案。
“王经理，”林薇打断她热情的介绍，声音带着好奇：“引路人……他到底是什么人？还有那个‘星辰抚触者’，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公司和他什么关系？”
王经理的笑容不变：“哦，引路人先生啊？他是我们公司的高级顾问，专门负责……嗯，一些特殊渠道的优质客户筛选。您知道的，‘星辰抚触者’项目是联盟内部级别很高的项目，筛选标准非常严格，引路人先生就是负责这个环节的专家。”她语速很快，显然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疑问：“至于‘星辰抚触者’本身，您放心，就是一位身份尊贵、对地球文化非常感兴趣的联盟高等公民，致力于跨文化交流研究，把您当作珍贵的‘情感伙伴’和观察对象。绝对安全、文明、有保障！” 她的话术听起来和“星途”经理当初的推销有几分相似，但似乎语气更肯定，更有底气。
“安全？”林薇盯着王经理的眼睛：“引路人提到了精神交互风险、认知冲击、不可逆损伤，还有……单向旅程，再也回不来。这些，合同里怎么写？”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显出几分“专业”的为难：“哎呀，林小姐，引路人先生可能……说得比较直接，把最坏情况都告诉您了，这是他的风格。但您想想，联盟有最高法律保障啊！合同条款都是经过我国政府审核备案的！” 她翻开文件夹，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厚达几十页的中英文对照合同，“您看，所有风险告知都在这里，附录C，第38页到52页，写得清清楚楚。这是正规流程，我们必须告知。但实际操作中，我们合作了这么多案例，反馈都非常好！那些风险，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主要是针对极个别体质或精神特别敏感的人。”
林薇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合同。纸张普通，印刷也显粗糙。她直接翻到附录C。密密麻麻的条款确实罗列了各种风险，措辞冰冷而专业：“跨物种精神交互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认知偏差”、“长期隔离原生环境存在适应性障碍风险”、“深度情感绑定关系解除存在潜在精神创伤”、“旅程性质为长期单向，返程成本及可行性未纳入标准保障”…… 和引路人说的核心意思一致，但用更长的法律条文包裹着，读起来令人头晕目眩。
“微乎其微？”林薇指着“不可逆损伤”那几个字：“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什么程度的损伤？”
王经理又笑了，好像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林小姐，医学术语嘛，都这样。您用百度问病还会被吓死呢。这些专业名词都是往严重里说，实际就是怕担责任呗。我理解您的担忧。但您要这么想，过马路还有风险呢！这份合同，最大的保障是什么？是钱！” 她翻到合同前面，“您看这里，‘领养补偿金’——一次性支付，**人民币500万元**，直接打入您指定的国内账户。签约生效后24小时内保证到账！这钱，足够您父母养老。您弟弟。。。”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锋一转：“您全家的生活都有保障，您就没有后顾之忧啦。”
500万！这个数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林薇心上。她想起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想起弟弟要的三千块鞋钱，想起父母在电话里对弟弟婚房首付的叹息……这笔钱，她一辈子也挣不到，而现在她动一动手指，500万就自动到账。诚然，这笔钱不是给她的，可是她对父母欠的恩情，对弟弟的责任，都可以了结了。
“还有，”王经理趁热打铁：“包吃包住包顶级医疗，您在那边的生活水准绝对是顶级的！相当于去一个设施超一流的、永久性的……嗯，高级疗养院兼私人别墅做贵宾！风险？和收益比起来，真的值得一搏！况且，合同里也写了，观察者有最高伦理约束，绝不会伤害您。联盟法庭也不是摆设啊！”
“那如果……我就是不适应，想回来呢？”林薇迟疑地问，虽然引路人已经给了答案，她还是想从王经理这里听到不一样的。
王经理的笑容变得有些假模假式：“林小姐，合同里写得很明确了，‘旅程性质为长期单向’。返程涉及到超远距离星际航行，成本极其高昂，而且需要双方都同意解除绑定，这个流程非常复杂，联盟层面审批也很难。我们建议您，一旦签约，就抱着开启全新人生的决心。地球这边，我们会为您处理好身份注销、社保停缴等一切后续，保证没有后顾之忧。” 她巧妙地回避了“回不来”的残酷，用“流程复杂”解释，用“全新人生”包装。
讨价还价的空间几乎没有。王经理咬死了500万是“星辰抚触者”项目的特殊标准，没有浮动余地。只是在“有限度信息传递”的条款上，林薇争取到每年可以发送两次不超过500字的纯文字简报给陈璐（指定唯一联系人），由公司审核后转交。王经理还“好心”提醒她，简报内容最好积极向上，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担忧和麻烦”。
林薇一页页翻着合同，逐字逐句地抠。她看到了“必要的生理及精神适应性调整”条款，问具体是什么。王经理解释：“就是一些帮助您更快适应新环境的温和措施，比如语言学习辅助、基础环境参数适应、一点点的情绪舒缓引导，保证您过去后不会水土不服，能更快融入新生活！都是为您好，绝对安全无痛。” 林薇心里清楚，这很可能就是引路人提到的“初步意识锚定”或“精神波长适应”，但合同措辞模糊，只强调“温和”、“必要”和“保障适应”。
陷阱就藏在这模糊和不对等里。巨额的金钱诱惑，包裹着冰冷而无法真正规避的风险条款，以及一个“去了就回不来”的终极枷锁。王经理的态度很明确：要拿这500万，就必须接受这些条件，没有中间道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小隔间的空气有些凝滞。林薇看着窗外白亮的城市，炎热的空气扭曲了一切建筑的天际线，看上去怪异又令人心烦。再呆在这里，过连空调都舍不得开的日子？出租屋的逼仄、工作的压抑、男友的乏味、家庭的索取……这些画面再次清晰起来。引路人冰冷的坦诚和王经理直接的诱惑在她脑中激烈交战。
500万。父母的叹息可以停止了，弟弟的婚房有着落了。她自己呢？一个彻底斩断过去、飞向未知星辰的机会。风险巨大，但留在地球，一眼望到头的人生，难道不是另一种慢性死亡？那颗在奶茶店里被点燃的、渴望“被看见”、渴望“不同”的心，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压倒了它。
“笔。”林薇的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她不再看合同，目光投向王经理。
王经理立刻递上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并翻到合同最后一页的签名处。那里需要林薇在好几处地方签名并按手印。
林薇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在“乙方（自愿者）”后面，用力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薇。然后是下一个签名栏，再下一个……每一个签名落下，都仿佛割断了一根连接旧世界的绳索。最后，她在印泥盒里重重按了一下食指，将鲜红的指印清晰地按在了合同指定的位置。
当最后一个指印按完，王经理迅速收走合同，脸上是满意的笑容：“恭喜您，林薇小姐！您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款项会在24小时内到账，请注意查收。稍后我会把合同副本和一份详细的《行前准备须知》给您。适应性调整会在三天内开始，我们会通知您具体时间和地点。请您保持通讯畅通。”
林薇坐在那里，没有回话。她看着自己手指上残留的红色，合同签完了，500万即将到手，她替家人买下了一个安稳的未来。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虚脱感席卷了她。她感觉自己像签下了一份灵魂的卖身契，把“林薇”这个地球人的身份，连同她所有的过去，未来，都抵押了出去，换取了家人安稳的保障和一个连“星辰抚触者”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星辰之路”。
王经理已经开始整理文件。林薇看着这个普通办公室里的普通女人，处理着一份将人送往星辰之外的不普通合同。
她的地球身份，从这一刻起，在法律意义上，已经进入了注销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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