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而狭长的贫民窟街道,体量高细的枯树瘦立两旁,今天是个微微飘雪的天气,下水沟里有老鼠冻得僵硬的尸体。
赫洛抽了口烟,烟雾飘上半空,将眉眼遮挡于后。
九岁时,这条街从头走到尾,一共需要两千八百二步;二十一年后,这个数字削减到了九百一十七。只是可惜,前段日子的暴风雪已然化了,脚下的雪不够厚,因此没能遮住她的脚步声,那些围在院子铁栏外的闹哄哄的身影烦躁地扭过头,无数道目光像死而复生的灰鼠般钉了过来。
女人半笑不笑地叼着烟,双手插兜,肩平背直,黑发被风向后高高刮起。
陡然沉默下来的街道中央,逼仄的建筑投下可怖的阴影。那些老旧路灯照样一抖一抖地闪烁。人群中有人抱起了双臂,侧过身体,不由自主地挤得越来越紧——他们就像从前一样与她对视,但诡异的是,如今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是的。你怎么称呼她?小萨柯达里,小混蛋?我是说,朝那个随时可以把你脑袋打成灿烂烟花的女人吗?
贫民窟的规则就是暴力。没人会否认这点,因为否认的人都已被暴力征服。
似乎察觉到什么,原本一片漆黑的萨柯达里屋内响起走动声。似乎有人提着一盏灯,慢吞吞挪到窗边,目光凌厉地向外望来。
与此同时,赫洛抽出腰间的枪,动作清晰、标准地在手腕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响声。人群立刻向海潮似的鼠群般迅速向后退去;而后赫洛收起枪,稳稳地插回腰间:“晚上好!各位街坊老友!”
“好久不见。”她笑出了一点森白的牙尖,“各位这是在我家门口,做什么呢?”
——她的重音放在了“我”上,明确地发出警告:她不光是代理人,而且,还没跟阿布瑞安·萨柯达里断绝关系呢。
四下顿时一片低沉的哗然。
有一个老人拎着他儿子的衣领,瘸着脚走出人群。他阴鸷地望着赫洛的脸,提了提那个正吱哇乱叫、面红耳赤的年轻男人:“萨科达里,我们找你爸爸有事。这么多人受苦受难,他要坐视不管吗?”
赫洛很新鲜地扬起眉梢:“哦,我不知道他已经晋升成贫民窟大总管了?”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笑声,而后,赫洛漫不经心地向前两步,凑近那个被提到半空的男人,捏住他的下巴,又翻开眼皮,扫了两眼。
“装疯卖傻,没得病。”她松开手,嘴角的烟随着话语轻微晃动,男人险些踉跄摔倒,“老瑞德,儿子这种东西,打一顿就好了,到这里来浪费什么时间?老萨科达里要是治不好他,你是打算讹钱来还赌债?”
“你!”老人沟壑纵横的脸登时涨红了,伸出一根指头,恶狠狠地指着她,“你是不是想欺负平民百姓?你有权有势,现在回来,是要把我们这些拉扯你长大的亲人好友都处理个干净吗?赫洛,你太没、太没良心了——”
“哎哟,瞎说什么呢。”一个身强体壮、面容黝黑的中年妇女看不下去,猛地把老人向后拽了一把,大大咧咧地道,“你什么时候拉扯人家长大啦?小赫洛十几岁上学的时候你从人家兜里偷钱,被当场抓包了还不肯认,老萨科达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没卸掉你这条烂手,你还装起大好人啦!”
周围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哄笑。这些人鱼龙混杂,有些是真想找医生治病,有些是浑水摸鱼,更多的只是来看看热闹,看有没机会能揩一点油水。至于人群后方,有几个无臂的男人原本嚷嚷得最凶,现在看到赫洛这副淡定的模样,都暗暗缩身准备逃了——
不过,他们反应有点太慢。在老人气急败坏的叫声、人群的哄笑和打闹声中,赫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后方,堵住了这几个男人后退的路。
四周的人看看她,又看看那三个无臂的男人,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立刻噤了声。
在贫民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对那些你惹怒过却没有付出足够代价的人,最好永远都要保持距离……这里没有谁会为谁主持公道,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公道。
对赫洛来说,这三位就是少有的仇人;而他们居然还活着,真令人惊讶。
“……”妇女打了个哈哈,不着声色地往外挤了挤,“我家里还有一群崽子饿得嗷嗷乱叫呢,就先回去了!赫洛,替我向你老爹问好!”
“我也回去了!今天真冷啊,是不是?”
“□□***的!你踩到我脚了……”
人群一窝蜂地散去,正如他们曾经一窝蜂地聚来。
赫洛抬起手,握住手腕,骨骼活动时发出清脆的咔擦声。
“侥幸活下来了,是不是?”她呵呵笑了一下,这种阴阳怪气的笑通常很少发自代理人那温文尔雅的声带,“运气真好啊。死人渣。”
在男人们惊恐的眼神中,代理人飞起一拳,将为首的人深深揍进了旁边堆积的废弃物中;紧接着又是一脚横踢、一记过肩摔,废弃物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坍塌声,无数碎屑、木框、铁片从上向下陷落纷飞,将男人们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底下!
“嗯。”赫洛站直身子,拍拍手套上的灰,“垃圾堆比较适合你们。”
她朝着那个溢出痛苦呻吟的角落笑了一下:“以后再来,就不止一只手的事了,记住了吗?”
男人们呜呜呜地答应着,艰难地从底下挣扎出来,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逃跑了。
赫洛吐出一口气,重新双手插兜,转过身,迎上家门打开的瞬间,阿布瑞安在门口直直地望向她。
“你长大了,”老军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容,“小萨科达里。”
赫洛垂下目光,掠过他的手,那只有力的右臂正挂着一把老式军用枪,已经上好了膛。
“爸爸。”她又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我告诉过你,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哦!”阿布瑞安的音调夸张地转了好几个大弯,“好一个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死小鬼!”
——他刚才拿枪,就是想把那三个终于现身了的无臂男人给当场杀掉的。
阿布瑞安清晰地记得,在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在家里足足等到了凌晨一点零八分。在秒针跳向“13”这个数字时,家里的门铃终于响了。
他来不及披上外套,在寒冬能把人手冻坏的冬夜里打开大门,疯狂的冷风瞬间尖刀一般卷入脖颈,而十五岁的女孩儿站在不远处的雪地,瘦削身影完全被斜斜的飘雪淹没。那头惯常精心打理的黑发此刻却异常凌乱,好几从不和谐地翔起,或是线团似的乱七八糟卷在围巾上方;她的嘴角不再温和地上扬,反而带着几道抓挠导致的紫痕,破了一些皮,浅淡地连着左颊上一个鲜明的巴掌印。
阿布瑞安意识到,他昨天刚给赫洛买的那件防寒大衣,领口崩裂了几个扣子,线头散乱地插出,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清晰得简直刺且到了疼痛的地步。
“爸爸。”在足足好几十秒的沉默对视后,赫洛终于率先开了口,不过声音有些哑,“对不起,回来有点晚,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阿布瑞安试图张口,却只是徒劳地让冷风灌进口腔,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错,全是他的错,他不应该放任她一个人出行在贫民窟的夜晚,哪怕放任,也该塞给她一把枪。哪怕只有寥寥几颗子弹,也足以击毙黑暗中潜伏的贪欲——
“阿布瑞安?”
大概是察觉到他可怕的表情,赫洛直呼了父亲的名字。她提了提左手,直到此时阿布瑞安才发觉那儿提着一个看着很重的黑色塑料袋,形状不太规则。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程度比较严重的性骚扰,”小赫洛低头瞥了一眼袋子,平静的表情没怎么变,“我处理得不是很好。”
随着她一边打开袋子一边走进家门,阿布瑞安才终于看清那漆黑的深处装着什么——
三只血淋淋的右手。
他完全愣在原地,过了两秒,下意识地关上大门阻住冷风,而后足足又过了十几秒,才终于醒了似的露出一个松了口气一般、根本就无法控制的笑容。赫洛静静抬头看着父亲,而后者只是接过塑料袋,披上外套重新出了门。过了一小时他再回来时,赫洛在那塑料袋里看见了另外三条整齐的血淋淋的左手。
“你疯了吗?”她不解地问道,“这下我们两个都要被抓进去了。”
“你错了,孩子,这下我们两个都不会被抓进去。”阿布瑞安的医生职业病犯了,欣赏了一会儿他下刀的平滑切口,声音低沉地教了女儿一条重要的贫民窟法则,“记住,贫民窟不同情弱者——永远不要对那群混球吝啬你的暴力。”
——时光闪回,阿布瑞安放下枪,冲屋内招招手,提着灯进屋去了:“饭凉了,吃饭。”
赫洛是他女儿,他女儿当然会长成和他一样强大可靠的人,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阿布瑞安·萨科达里年轻时是革命/军中有名的军医,资历深、技术好,跟许多领袖有过交情。即使如今相当于被政治放逐,他在贫民窟开的黑诊所也生意兴隆,一点也不缺钱,房子虽然不大,但该有的什么都有。
平时是不大敢有人当面挑衅他的,毕竟牌号响亮的黑诊所可是铁板钉钉的地头蛇。像王蛇路纳·亨特,可是来过这里不下十次,每次的态度都毕恭毕敬——虽然在得知女儿和王蛇的关系后,阿布瑞安也不大确定那小子到底尊敬的是谁了。
“爸爸,”片刻后,赫洛把东西放好,乖乖地坐在饭桌前,拿起刀叉,“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阿布瑞安把牛排放到她面前,冷笑道:“流行疯病。”
赫洛连忙相当捧场地开始品尝,几口下肚冲她爸比了一个大拇指。
阿布瑞安冷哼一声,坐在她对面,身形板正,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疯病开始重新流行了,而且在东部贫民窟内圈,情况已经相当严重。”
赫洛点了下头:“找到病因了吗?”
阿布瑞安的眼珠微微一转,古怪地绕过赫洛头顶,在这空旷的餐厅里的四处八方看了一整圈。
“我怀疑……”良久,老军医字斟句酌,神情冷峻,吐出了一句和沙维尔·布莱克极其相似的话,“‘它’回来了。”
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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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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