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被冯越的事一闹,大家都没了继续文会宴的心思,自然也没有角出胜者。
今夜没有万风楼的禁令,离开了不少人,但也有小部分人选择留在这里。或许他们是想着,文会宴总归只剩一天,于是懒得再来回跑动。
简必章便是其中之一,但他的留下却是为了姜启弦。
在他看来,如今冯越是没可能再当皇帝了,那么秦家的助力,简必章自然也不再需要。
简必章心思活络起来,他自是没那个胆子去向秦宁提和离,但私下里为自己讨些好处,他还是办得到。
简必章自认是个多情风流的人物,但一见姜启弦,便不可自拔地溺了进去。睢阳王实在美貌,就连那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都令他心醉。
一日得不到那人,简必章便一日心痒难耐。
简必章翻箱倒柜,从犄角旮旯里摸出了两瓶药。这是当初在土司寨,蛊公给他的奇药。一瓶为阴,一瓶为阳。
阳瓶能让人金枪不倒,阴瓶则让人酥媚入骨。
简必章揣上两瓶药,脸上洋溢着美梦将成的笑,踏进了姜启弦的房门......
这夜,慕怀昙的屋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她腰间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好似高雅之士带的环佩,但仔细看,不过瓷瓶而已。
慕怀昙听见敲门声,推门一看,险些被门外五彩艳丽的色泽晃花眼。那些色彩来自于一抹有异族风情的发带,发带正随着主人的动作,上下飘飞。
一声极富活力的呼喊,仿若惊雷,炸在慕怀昙耳边:
“夫人!你可知我对你日夜思念,想得心痒难耐啊!”
趁旁人没来围观,慕怀昙一把拎着黎珂的衣领,把她扯进来。
“感觉到心痒的话,应该去看大夫。”慕怀昙调侃她。
黎珂悲伤道:“夫人,黎珂今日,是来向你道别的。”说着,她眼角还滚落出几滴真情实感的泪水。
“哦?”慕怀昙装作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问:“事都办好了吗?”
“就知道,夫人心里只有正事,没有我......”黎珂做出捧心状,表示很受伤。
慕怀昙给了她脑门一弹指,笑骂:“戏精。”
“说真的,我去土司寨了,夫人还会来看我吗?”黎珂凑过来,神情变得很认真。
慕怀昙不禁摇头,“想什么呢?”
她捞起黎珂的发带,这是黎珂与她初相遇时的装束,上面山林百兽栩栩如生,透着一股充满野性的生命力。可惜,有这样手艺的人,都死了。
“让你去土司寨是去避风头,又不是去坐牢。怎么?还想躲在那里一辈子不出来啊?”
黎珂头摆得像拨浪鼓。
慕怀昙看着她,眉眼便不自觉舒展,变得柔和,“是啊,我也第一个不答应。到时候,还指望你带我游历山河万里呢。”
黎珂嘴角绽出一个太阳花般的笑容。她招招手,示意慕怀昙附耳过来。
“只要将这颗药喂给冯越,便能引动他身上所有的慢性毒,保管让他走不出五步。黎珂保证,再高明的医者都只会以为,冯越是积劳成疾而死。”
慕怀昙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
“辛苦你了。”慕怀昙知道,黎珂一定也是想尽了办法,冒着巨大的风险,才做成这一切。
黎珂只是无所谓地拜拜手。她不能在这里久呆,她得趁着夜色赶往土司寨。
“黎珂走了,夫人可不要太想我呀。”她一步三回头,开门时都还在贫嘴。
慕怀昙的笑容也是挂在嘴边上,怎么也落不下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慕怀昙神情僵住。
门外站着一个人。也不知她是何时来,又将她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慕怀昙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她飞速起身,将黎珂揽在身后。就在她的手将要伸到那人脖子上时,那人突然开口:
“慕姑娘,宁有求与你。”
秦宁仿佛没看到慕怀昙手上的动作,她嘴里虽说着求人的话,却依然仰着下巴,一身傲气挥之不去。
“你手下果然有个很善于用毒的人。”秦宁自顾自地走进来,并拉上房门。
一扇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这间小屋显得秘密又安全。三人挤在逼仄空间里,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这下,就连慕怀昙都有些发懵。
秦宁也不多话,她开门见山道:“可否让这位黎姑娘帮宁看看,这两瓶分别是什么毒?”
她从怀里掏出两个模样普通的瓷瓶,直接塞到黎珂手中,一点儿也不见外。
黎珂扭头看慕怀昙,见慕怀昙点头,她便仔细查验了起来。
“咦?”黎珂先是讶异,而后脸上挂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得意神色,“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若不是我去土司寨走过一遭,恐怕也不认得此毒。”
“宁愿闻其详。”秦宁语气客客气气的,她虽有贵族傲气,但看见黎珂那明显的异族打扮时,也不曾露出轻视神情。
慕怀昙给秦宁斟了一杯茶,她也算看出来,秦宁来是真心想求黎珂解惑,而不是别有用心。
只是不知她手里的毒,是从谁那里弄来的。
“此瓶为阴,此瓶为阳......”黎珂细细解释了它们的功效,听得慕怀昙都暗暗咂舌。
秦宁嘴角笑意愈深,眼底便愈冰寒。
她端起慕怀昙递来的茶,慢慢啜饮,似在细细品味。随着茶香充斥房间,茶盏也逐渐见底。
秦宁将茶盏轻放于桌上,只问了一个问题:“若是将两瓶药同用在一人身上,又当如何?”
黎珂被吓了一跳,她连连摆手,“可......可不能一起用,会出大问题的!”
“什么样的问题?”秦宁追问。
“炽热煎熬,毒欲缠身,只恨不得生生拽下那根浊物,若得不到纾解,五脏经脉便会充血爆裂,在痛苦中死去。”
黎珂怕秦宁不慎将两药用混,特意绘声绘色地将惨状描述一番。
这般残忍描述听在任何一个人耳朵里,都会令其色变。但秦宁神情依旧平淡无波,只是仔细地将药瓶收好。
慕怀昙算是品出一些门道来。“秦姐姐是要去做一番大事的。”她笑着,眼中含有深意。
秦宁也不多道谢,只说:“此事若成,你我皆能欢喜。”
黎珂左看右看,也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见秦宁要走,她又叮嘱一句:“千万别将这药混着用了。”
秦宁回头,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真切笑意,她抚过黎珂飘飞在空中的发带,语气中带了丝感慨:
“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直到秦宁的背影消失,黎珂也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夸自己。
她回头想问慕怀昙,却见慕怀昙柳眉倒竖,朝她喝道:“还不快走!”
凶,你就凶吧。黎珂撇撇嘴,但还是乖乖离开。
-
文会宴第三日。
慕怀昙是被一阵号角声吵醒,不一会儿,门外响起杂乱脚步声,她推开门,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慕怀昙看着身上单衣,神情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一个民间传言,六月飘雪,必有冤情在。
“是纸钱。”
这人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连慕怀昙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看向脚下,发觉自己正踩在一层厚厚的纸钱上面。一夜之间,不知从何处来的纸钱铺了满地。
人们渐渐聚在一起,神情皆茫然。白色的,幽灵般的纸钱被风卷着,四下翻飞,像雪花充斥着视野。
漫天雪色间,有一人独立于人群之外,站在院中那尊琉璃观音像前。
观音端坐于莲台之上,怜目低垂,投下慈悲目光。
那人一身丧服,长发未束,披散在身侧,浓黑发丝下,竟是一张似男又似女的脸。
看着这张脸,众人惊讶到,连城外那响亮的号角声都恍若未闻。
“高......渺之?”
他们四处寻找高渺之父亲,高文昌的身影,想要向他确认此人身份。但昨日,高文昌便对慕迢迢说自己精神不济,先行告退了。
数隔十年,再次看见这张属于高渺之的脸,大部分人只觉得错愕。但也有小部分,曾暗中帮助冯越谋害过高渺之的那些人,此时如坠冰窟。
那个疑似高渺之的人,嘴角只是勾起一抹冷然笑意,他们便像要丢了性命似的,四处奔窜。
他们慌不择路地奔出庭院,又被堵在狭小门框前,这些平日自持风度的家主,此时肉贴肉地挤在一起,玉制的发冠被挤掉,摔了一地碎屑。
高渺之也不去追,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城外的号角声也在此时停止,随之而来的,是铁蹄阵阵,恍若地崩山摇。
一阵干戈交鸣之后,响起数声凄厉惨叫,铁蹄飞快逼近,转瞬间便要奔至这处庭院。
秦公衡闭上眼,牙关紧咬,其余家主更是面色难看至极。
会在此时从城外袭来的,唯有冯越。那些家主是被冯越所杀,而冯越过来,意图也很明确,为了泄愤。
他们这群人,只是选择了不再站在冯越那一边,甚至连落井下石都不曾。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冯越会狠辣至此,而自己,曾险些亲手将一个白眼狼,推上皇位。
都说冯越残暴,百姓无不憎恨。但从前,他们只道成大事者,不拘枭雄英雄。如今,刀子将要割在自己身上,他们觉得痛了。
慕迢迢急忙指挥这群人从后院逃走,但似乎有些晚,一声桀然大笑之后,冯越身披染血的战甲,出现在众人面前。
冯越手提长戟,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看见的第一个人。
“你还是来了。”
观音像前的怪人终于开口,嗓音低沉浑厚,此声一出,他的性别也呼之欲出,无疑是个男人。
长戟停在那人喉前三寸处。
冯越瞪大了眼,暴露出布满红血丝的眼球。“高渺之!”他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惊恐。
“高渺之已死。十年了,你也忘不了她吗?”
男人抚上观音像的面颊,神情变得柔和起来,似在透着这死物,怀念一个曾经活过的人。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姑娘。还差一点点,她就能以最和平的方式,平定战乱。”
“她向我告别前,心里还挂念着百姓。她说路途再难都不惧,只要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便值得。”
琉璃塑的观音像,遍身流彩,更显得其宝相慈悲。观世间像,听世间音,感万象疾苦,又拈细柳枝,将至珍之甘露洒向人间。
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顺着翡翠柳枝往上拂过,触及那羊脂玉雕的莹润手指时,他忽然紧紧地握上去。
好似不握得紧些,便有什么东西会消散不见。
“那日,我折下一支柳,送她远行。她笑着说,从今以后,烟柳便是她最爱之物。她拿着我赠的柳条,为自己取了一个字。”
“从今以后,我们之间,便可以字相称。”
男人笑着笑着,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可惜,她的名字还没有被世人听见,便被所谓山匪,斩落于崖边。”
男人松开了握住观音像的手,他在神像上摸索着,动作微不可察。
“可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山匪,只有一个卑劣小人,用她的血,偷来了十年青云路。”
“还有一群道貌岸然的士族,明知有疑,却仍为了利益站在小人这一边,弃道义于不顾,弃百姓于不顾!”
“如今,我已将事实揭露在世人面前,小人将死。我也,终于可以去见你......”
这尊观音像,是他亲手所制,又通过万风楼送到姜启弦的手上。男人手指用力,按下了神像背后的机关。
“秉烟。”
“哥哥没有用,也只能做这些了......”
慕怀昙直觉不对,一边高呼着让他别做傻事,一边用尽全力飞奔过去。她早已认出此人的身份。
但还是晚了,男人闭上眼,牙关紧咬,唇角溢出污黑血液。
“高长柳!”
在慕怀昙的呼喊声中,观音像那低垂眉眼,缓缓睁开。两道森然利箭从她双目中射出,座下莲花瓣亦弹射开,锋锐得仿佛铁片。
冯越立即反应过来,躲开了大部分暗器,但有一道漏网之鱼,正中他的膝盖,他跪倒在地,眼见着利箭将要射穿他的眉心......
“铮——”
远处飞来一杆长枪,斜插进冯越身前的地面上,竟正好将箭弹开。
冯越捂着膝上伤口,原本要长舒一口气,可当他抬眼看见长□□样时,他面色僵住。
一个英气勃发的声音由远及近,“高姑娘乃大义之人,此神像是依照她的面容塑造,用来杀贼人,岂不是脏了她的手?”
魏云一身黑甲,迎着灿阳走来,甲片折射出神秘幽邃的光芒,恍若玄龙之鳞。
他拔出长枪,在冯越充满恨意的目光下,将长枪掷出,扎穿了冯越另一只膝盖,让其彻底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随后,魏云没有再管冯越,而是奔向倒在慕怀昙怀中的那人。
慕怀昙急得不行,她发现高长柳在牙齿里藏了毒药,毒药已经被咬破,高长柳是铁了心要赴死。
她接住高长柳时,那人还在朝她笑,虽然已虚弱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但高长柳的嘴唇还在开合。
“在下曾说,万风楼值得信任,慕姑娘信了吗?”
慕怀昙真想捏住他的嘴,都快死了,还这么多废话。她只恨黎珂走时没有留下些解百毒的神药,这样想着,慕怀昙眉皱得更深。
“慕姑娘亦脱离苦海,为何愁眉不展?”
“是为秉烟而伤感?”
“可是这人间,对于秉烟来说,又何尝不是苦海......”高长柳望着慕怀昙,眼中是释怀。
“啊......忘记了。秉烟,不是我的名字......”
高长柳闭上眼,嘴角勾出一抹满足的笑,他以高秉烟的名字活了几近半生,此时终于能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小妹。
“师弟。”
魏云攥紧拳头,鲜血顺着被割破的掌心,滚落到地上。
他的血可以解百毒,可他也看见了高长柳眼中,那毅然决然的奔赴。
慕怀昙抬头,对慕迢迢说:“二姐,请高家主回来吧......”
若要给高长柳下葬,于情于理,都应该有高文昌在场。
慕迢迢正要点头,却被魏云止住。
“丧女之痛已刻骨民心,高家主年事已高,如此悲痛,恐难承受。当初高长柳与我同拜入明夷道人门下,便说的是一生一世,潜心修行。”
“就当他,闭关出世了吧。”
魏云这短短几句,信息量却不少。明夷道人是前朝国师,道术、武功、易容无不精通,先皇死后,便失去他的行踪。
秦公衡敛眸沉思,这魏云究竟是什么身份,能让明夷道人收他为徒?其余人显然与他有同样的疑惑。
另一边,冯越终于捱过那阵剧痛,他抱着几近麻木的膝盖,被痛意刺激过的大脑,此时竟无比清晰。
“魏云,云......云家。”
“你——”
冯越眼眦欲裂,瞪着魏云,说不出话。过往对魏云的责骂和鞭挞,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他忽然大笑起来,高呼道:“能藏至斯,能忍至斯,舍弃姓名,奴颜婢膝。输给你这只千年王八,我不冤!”
“用鞭子抽过堂堂崇安王的儿子,我冯越,这辈子也值了!”
“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听好了——”冯越拿手挨个点过在场的家主,最终将指尖朝向魏云。
“你们一定想象不到,这十年,他有多听话。向我下跪,向我俯首,什么皇族后代,我看,他天生就喜欢当别人的一条......”
“啪!”好响亮的一声脆响,听得所有人都不禁捂住脸。
魏云这个受侮辱的人,却还站在原地,面上连一丝怒意也没有。
这一巴掌扇得冯越头昏眼花,等他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时,神情不由得愣住。
“一条什么?”慕怀昙缓缓收回手,笑着问,但那眼神仿佛要将冯越的嘴剜下来。
冯越莫名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这还是慕皎皎吗?那个手无缚鸡之力,柔柔弱弱的女人?
“你......你给我喂了什么?”冯越察觉到,有一颗丸状物,随着那一巴掌,滑进了他的喉咙里。
“呕——”他拼命扣着嗓子,想要将其吐出来,却只能呕出一滩黄水。
慕怀昙嫌恶地退后两步,看见冯越眼神渐渐灰败,身形缓缓颓靡。
“你只不过是阳寿用尽,死期已至,莫要再冤枉旁人。”慕怀昙甩了甩打疼的手,淡淡道。
“你果然与魏云勾结!你这个不要,唔......”
慕迢迢拍拍手,冯越嘴里多了个布团,如今他只能发出气声。对于死到临头了还拎不清的人,手动闭麦是最好的方式。
“冯家主需要静养,领他到客房吧。”慕迢迢吩咐完家仆,转头又对宾客们道:“诸位家主,请恕迢迢怠慢,不如坐下喝一杯茶,给迢迢一个请罪的机会?”
是得好好喝一杯茶。如今冯越与死无疑,崇安王之子出世,天下局势都将为之剧变。
“坐什么坐?老子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害我大哥!”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一群身披精甲的士兵冲了进来。他们手持长矛,将此方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个人,慕怀昙认得,他叫蒋冲,是冯越的左膀右臂。
显然,冯越的手下带着兵杀来了。
“是你......”蒋冲恶狠狠地盯着慕怀昙,“我早说红颜祸水,大哥还不信,如今看,真是饲了条虎狼在身边。”
他亲自提着武器,一步一步朝慕怀昙走来,见慕怀昙不退不避,他冷笑道:“你这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竟还有如此胆识?”
“是你勾结这群人,害了我大哥?”蒋冲横扫一眼众家主,他是个真正的莽夫,只知道谁拳头大,谁便说了算,哪里会顾及这天下错综复杂的势力。
蒋冲手一挥,一声令下:“将这些人的脑袋,都给我斩下来!我要用他们的血,告慰我大哥!”
“你胆敢!”秦公衡一拍桌子站起来,怒不可遏。“要杀我们?你知不知道......”
他的话尚吐出一半,便被那刺向喉头的利剑逼了回去。
见秦公衡都要惨死于利刃之下,其余人都吓得色变。他们试图跟蒋冲讲道理,但蒋冲哪里听得进道理?
“给我杀!”他手一挥,便有无数士兵冲上来。
不过——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蒋冲面上嚣张神色猛然凝固,他望着耳边无数根长矛,愣在当场。
“山霭曾提醒过蒋兄,凡是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但如今看,蒋兄显然是不记得了。”
魏云使了一个眼神,那些围住蒋冲的士兵便听话散开。
看到这番情景,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这些曾属于冯越的兵,如今已尽听令于魏云。
他们又想起魏云的身份,想来最适合当皇帝的人选,已有着落了。
此时投奔魏云,或许还能挣个好影响。思及此,那些家主便一脚将身上贵族包袱踢开,“扑通”一声朝魏云跪下。
“还请明主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家主们纷纷道。
魏云随手斩下蒋冲头颅,本要去将身上血污处理一番,省得污了贵女的眼。而如今,这群人围着他一喊,魏云也不禁面露迷茫。
见他不应,众人还以为是他故作矜持,喊得更卖力,就连秦公衡也坐不住,朝魏云走来。
慕怀昙原本在旁边事不关己地站着,直到魏云将求助目光投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慕怀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轻咳一声,试着说:“诸位家主稍安勿躁。”
但没有一个人理她。
“啧。”
慕怀昙走到主位上坐下,抬起手重重地排向桌面——
众人被一声巨响惊得抬起头,看见台上那女子珠翠满头,贵不可言。她缓缓收回手,面上温柔,仿佛那一声不是出自她的手。
“诸位,可否听皎皎一言?”
那人虽是说着请求话语,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向他们施舍。自她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力,令他们不敢不听。
其实慕怀昙只是在想,她长姐究竟到君山了没有,怎么连个消息都不曾传来。
“到了。”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乍然而至的气息,激得她身形轻颤。
慕怀昙捂着耳朵,瞪了魏云一眼。
魏云正为她斟茶,自然是没看见。
“这......”台下人都被这奇异的情形吓得不敢出声,想起魏云和慕怀昙从前的身份,他们只觉得脑袋有点不够用。
但谁拳头更硬他们还是分得清楚,这些人立即朝慕怀昙拜道:“请明主......”
“请别。”慕怀昙抬手,令他们止住。
“皎皎想向诸位家主,推举一位明主,不知诸位是什么想法呀?”慕怀昙笑眯眯道。
众人愣了神,这一个两个的,原来天底下不想当皇帝的人,才是多数吗?
慕怀昙望向门外,眼睛一亮。她从主位上站起来,远远地朝来者行了一礼。
慕迢迢随着她的动作朝外看,看清那人面容后,泪水顿时落了下来。
来者手牵一名幼童,另一只手中尚捻着串佛珠。她掀开帷帽,露出一张明艳无双的面容。
没有人会不认得这张脸,在十年前,它曾名冠天下,也为它的主人,引来灾祸。
慕昭昭还是那么美,十年前,她选择削发为尼也要活下去,皇陵中岁月苦寒,名声有污的嫔妃会受尽欺凌,然而困顿到极点的日子,并没有磨灭她的心。
她一直在等这一天。
“皇贵妃......”
众人的眼神已然变得呆滞。
“先皇已去,又何谈贵妃?”
慕昭昭端雅地笑着,她朝主位走去。
“既是在君山,便请诸君莫忘,昭昭永远是慕家长女。”
“长姐。”慕怀昙开口,亲切唤她。一旁反应过来的慕迢迢,也紧忙迎了上来。
慕昭昭望着她们的脸,有些恍惚,“长成大姑娘了啊。”她笑着抚上慕怀昙面颊,说着那句俗套的话。
但十年不见,这乱世许多人,与亲人相伴都未必能有十年,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这三姐妹叙旧时,慕昭昭牵着的幼童一直乖巧站着,这孩子也不怕生,见慕怀昙看过来,便朝她甜甜地笑。
“这是先帝......”
慕怀昙话没说完,慕昭昭便摇头。
虽然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但此时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肯定,慕怀昙还是忍不住想问孩子爹是谁。
慕昭昭仿佛能猜到慕怀昙心中所想,她握紧那孩童的手,柔声道:“这孩子不是我亲生,却是我亲子。”
“娘——”孩童眼中对慕昭昭的依恋作不得假。
“去往皇陵的途中,战火初起,我的马车路过那处破败村庄,在倒塌的残垣下发现了这个孩子。”慕昭昭道出实情。
“原来是这样。”慕怀昙忽然想起什么,皱着眉说:“可那些人都猜......”
慕昭昭将食指比在唇上,止住了慕怀昙的话头。
她低头望了眼那孩童,轻声回道:“是谁的种,很重要吗?品行和智慧,是通过血液来传承的吗?”
“天下未乱之前,世人常把希望寄托于血脉的纯正。”
“呵,无稽之谈。”
慕昭昭领着孩童走上主位,台下无数道目光,皆聚集在他们身上。
“诸位觉得,血脉与德行,哪一个更重要?”她问众人。
众人垂首,他们心里都知道,自然是谁拳头硬更重要。
慕昭昭也知道,但她还是说:“这是个好孩子。”
“臣,拜见明主——”
这些自诩高贵的世家家主,此时,正跪倒在一个乱世遗孤的面前......
-
“今日之后,你想去哪里?”
幽深静谧的林道间,有两人并肩而行。正值夕阳西下,许是橘黄的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两人皆垂着头,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见魏云沉默良久,慕怀昙试探着问:“你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
“夫......慕姑娘。”魏云望着林道尽头,朱门半掩的慕家。这或许是他送慕怀昙的最后一段路。
他这半生,父母早亡,家族不再,就连身边唯一的朋友——他的师弟,也选择了离开。
如今走过这段路,他便真的孤身一人了。魏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但这些话,都不能与慕怀昙说。否则,便是越了界。于是魏云只道:“想来一人也轻松,这天大地大,走到哪里,是哪里吧。”
本是潇洒恣意的一番话,却听得慕怀昙鼻头微酸。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何会被扰动。
她急忙又问:“长姐请你去做护国大将军,封崇宁侯,你为何不去啊?”
魏云无奈摇头,“慕姑娘知道,山霭志不在此。”
“那......”慕怀昙还要问。
魏云却说:“到了,慕姑娘的家。”
慕怀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脚尖已经抵到了慕家的门槛。可她还不知抬脚,若魏云不出声,恐怕就会被绊倒。
慕怀昙转身,站在慕家门前迟迟不挪步。是要道别,还是说些别的,她也不知道。
她看见魏云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山霭恭贺慕姑娘,回家了。”
是啊,她终于回家了。
此时,太阳也将坠未坠,天色暗淡下来,只剩散漫微光。那条下山的路,渐渐隐没与黑暗中。
林间阴冷的风与夜色交织,仿佛一条长着毒牙的巨蛇,潜伏在魏云身后。
在心中莫名情绪的驱使下,慕怀昙忽然想对魏云说:要不要先在君山留下?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慕怀昙想起,她也是要走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让魏云留下?
“既如此,还望君一路顺遂。”慕怀昙望着魏云的背影,在心中默念。
慕怀昙觉得,魏云注定是心怀天下的人,在旁人看来的漂泊,对于他而言,不过是飞鸟奔向天际。若将其留下,反倒是折辱。
她抬头,看见一根樟树枝,枝梢翠嫩的叶片,正在她视线里轻颤。
人们折柳相送,是愿柳条常伴君侧,使行者望之,便想起有人相候,而不要感到孤单。
这里没有柳树,慕怀昙摘下那枚叶片,置于唇边。
一阵悠扬乐声倏然响起,仿若笛音,使层林包裹下的山道,都变得不再空寂。
魏云身形顿在不远处,他转身,看见慕怀昙口中那枚翠叶。
魏云怔了怔,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小一片叶,也能发出如此悠扬乐声。
慕怀昙闭着眼,随着系统脱离世界的倒计时,从前的记忆一幕幕闪过眼前,君山,土司寨,还有最初在汤池......
慕怀昙猛然睁开眼,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记忆,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她心虚地看着那个人,直到那个人说——
“山霭已欠慕姑娘太多恩情。”
“三——”
“送别之情,引路之情......”
慕怀昙眼中尽是迷茫。魏云和系统的声音同时响起,倒计时还剩三个数。
“二——”
“还有那日,慕姑娘为山霭......解毒之情。”
解毒?她曾为魏云解过什么毒?
耳边忽地响起潺潺流水声,隐约,还有男人细碎低喘。
慕怀昙想张口问清楚,他怎么会记得?她不是用了散魂香?
不对,云家人百毒不侵,他怎么会中情毒......
“一。”
系统的声音冰冷又无情。
意识消散前,模糊的愧叹声在耳边响起——
“是山霭,欠慕姑娘的。”
“山霭是卑劣之人,不配留在慕姑娘身边......”
慕怀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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