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富的尸体被王府的人秘密运走,现场也被清理得几乎不留痕迹,只余下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甜腥铁锈味,顽固地提醒着年高这里发生过什么。
望江楼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暗地里,代王的人手如同无声的潮水,已经悄然渗透进来。
“尚品鉴师,”代王处理完紧要事务,目光重新落回年高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从现在起,你是望江楼新来的打杂丫头,小年。”
年高一愣:“打杂丫头?王爷,我……”
“你有意见?”代王挑眉,语气淡淡,“或者,你更想去王府地牢里,好好‘回忆’一下你的梅花针是如何‘飞’到钱大富心口的?”
年高瞬间闭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意见!绝对没有!小年挺好听的,接地气!王爷您真有品味!”
代王懒得理会她的贫嘴,继续吩咐:“你的任务:耳朵竖起来,眼睛擦亮点。重点盯三个人:掌柜周福,伙计阿旺,还有唱曲儿的柳莺儿。钱大富死前最后接触的,就是他们。另外,留意所有进出后厨的人,特别是负责钱大富那桌酒菜的人。有任何异常,任何闲言碎语,立刻报给…”
他顿了顿,下巴微抬,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穿着普通伙计服、面容憨厚、眼神却异常精明的年轻人,“他叫石头,是你‘表哥’,也是这里的‘老人’,有事找他。”
石头对着年高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带着审视。
年高心里咯噔一下,这“表哥”明显是代王安插在这里的暗桩,或者说,是监视她的眼线。
“记住,”代王最后深深看了年高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你现在是‘小年’,不是尚品鉴师。忘掉你的伶牙俐齿,收起你那些‘家人们’的怪话。多看,多听,少说。若是因为你暴露了身份,打草惊蛇的话。”
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胆寒。
代王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留下年高和那个叫石头的“表哥”,以及望江楼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
“小年!发什么呆!二楼雅间‘听雨轩’要热水,赶紧送去!”
“小年!把这盘糟鹅掌送到‘流云阁’!稳着点,洒了扣你工钱!”
“小年!后厨泔水满了,去倒了!动作麻利点!”
尚年高,不,现在是打杂丫头小年,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她从来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
端着滚烫的热水壶爬楼梯,感觉手臂都要断了;端着油腻的盘子穿梭在衣着光鲜的客人之间,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汤汤水水泼到哪位贵人身上;那泔水桶的味儿更是直冲天灵盖,熏得她晚饭都省了。
虽然年高有“穿越剧自己是肯定当不上主角的”这样的自觉,但是比现代生活还要牛马,也在她预料之外。
“家人们谁懂啊!”她内心疯狂吐槽,“穿越成打工人,还是007全年无休高危工种!这波血亏!流量呢?打赏呢?工伤补贴呢?阎王爷啊,刚夸了你你就膨胀了,给我个好胎能死啊!”
午市时分,二楼雅间“流云阁”。年高端着沉重的紫砂茶壶,小心翼翼地给几位衣着华贵、满身熏香的公子哥儿倒茶。
其中一位,身着骚包的孔雀蓝锦袍,头戴一顶缀着巨大东珠的网巾,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点菜困难户”,户部侍郎家的三公子,李元宝。
元宝兄之所以不在京城在晋阳,正是因为他那张网巾上的东珠。
京城官员阔气点没什么,一个个嘴上清廉正直,实际上什么情况百姓心里跟明镜似的,倒也对这些珠光宝气的官员见怪不怪了。
但是偏巧,那段时间赶上一个祖传金石玉器的工匠受邀去京城,见着这东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真说不出话,倒也是好事;没想到这元宝看见这请来的、见多识广的工匠都是这般情状,优越感和得瑟欲油然而生,趁着人多给工匠灌了三瓶红花郎让他怎么着也得说出个一二三四。
那工匠哪尝过这等好酒,一杯下去全招了:这珠子价值万金,历史上只有九五至尊才能收藏得起,想来李家人……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捂嘴了。
流放的路上,元宝他爹大手一挥,把岭南改成晋阳,明面上的原因是元宝兄太能吃了,岭南百姓本就艰辛,他再去了,岭南人真得起义了;
实际上是因为代王赵训州富可敌国,心胸宽广,就算别人家有比他大的东珠,也不至于嫉妒到认为是僭越。
“小二!小二!”李元宝用镶金象牙筷敲着空碟子,眉头拧成个疙瘩,“你们望江楼号称晋阳第一,怎么菜单上尽是些俗物!有没有点新鲜的?本公子要吃…要吃那…那什么…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家人们,这菜名听着就像暴发户的审美天花板!是金条炖玉玺吗?
旁边一个瘦猴似的跟班立刻捧哏:“三公子好品味!金玉满堂,听着就富贵吉祥!掌柜的!快上金玉满堂!”
掌柜周福闻声赶来,额头冒汗,赔着笑脸:“哎哟,李公子,真对不住!小店…小店没有这道菜啊…”
“没有?”李元宝眼睛一瞪,把筷子拍在桌上,“连‘金玉满堂’都没有,也敢叫望江楼?那‘踏雪寻梅’呢?”
踏雪寻梅?大哥,现在夏天!您是想吃雪还是想啃梅树皮?
周福脸都绿了:“公子,这…这‘踏雪寻梅’是冬令菜,用梅花鹿肉配雪梨…现在这季节…”
“废物!”李元宝不耐烦地挥手,“这也没有那也没有!算了算了,把你们最贵的菜,按人头,每人给我上一份!记住,要最贵的!银子不是问题!”
说完,得意地晃了晃腰间沉甸甸、叮当作响的翡翠玉佩。
年高不敢怠慢,连忙跟着一群小二们下去准备,愣是跑出了课间跑操的架势。
“小年!”掌柜周福那略带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明显的嫌弃,“你跟他们在那磨蹭什么呢!柳莺儿姑娘要的冰糖雪梨羹,赶紧送到她房里去!仔细着点,莺儿姑娘嗓子金贵着呢!”
年高认命地端起那盅温热的雪梨羹,走向后院的艺人厢房。
还是这个更要紧一点,柳莺儿是望江楼的头牌歌姬,据说钱大富死的那晚,正是她在揽月阁献唱。
年高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柳莺儿斜倚在软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一副惊魂未定、柔弱不堪的模样。
她看到年高,细长的柳眉微蹙:“你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
“是,莺儿姑娘,小的叫小年,今天刚来。”年高学着其他伙计的样子,低眉顺眼地把雪梨羹放在小几上,“掌柜的让给您送来的。”
柳莺儿“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恹恹地挥挥手:“放着吧。”
年高应了声,却没立刻走。她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房间。梳妆台上散落着几样首饰,一个打开的小巧螺钿妆匣里,似乎有几根细长的、闪着微光的……针?
年高心里猛地一跳,那形状有点像她的梅花针?但距离有点远,看不太真切。
“还有事?”柳莺儿见她不动,语气带上一丝不悦。
“没…没了!姑娘您慢用!”年高赶紧收回目光,躬身退了出去。心却砰砰直跳。那妆匣里的,到底是什么?
回到大堂,年高又被指使得团团转。她一边擦桌子,一边竖起耳朵捕捉周围的闲言碎语。
“……听说没?钱老板那晚,喝得可高兴了,还拉着莺儿姑娘的手说要给她赎身呢!”
“哼,高兴?我看是回光返照!死的时候那脸,笑得多渗人!”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王爷都亲自过问了…”
“哎,你们说,那梅花针…真是忘忧阁那位放的?看着娇滴滴一小姑娘,下手这么狠?”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听说她当时就在王府,转眼针就飞到这儿了,这手段…啧啧!”
年高听得心头火起,但凡真有这个本事,她也犯不着在这儿擦桌子了!
她强忍着没回头瞪那些嚼舌根的,好不容易熬到晚饭后,客人渐少,别的伙计都忙着躲懒了,只剩下年高累得腰酸背痛,端着脏碗碟往后厨送。
偏偏她的人设还是呆头呆脑的傻伙计,赵训州要她少说多听,只能是干最多的活,下最晚的班。
刚走到后厨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
是掌柜周福和伙计阿旺。
“……阿旺!我警告你!管好你的嘴!那晚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再提!王爷的人就在外面!”周福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掌柜的!我…我就是害怕!”阿旺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钱老板死前…他…他递给我一个东西!硬塞给我的!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啊!我吓坏了,就…就扔江里了!”
什么东西?年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耳朵恨不得竖成天线。
“什么?!”周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他塞给你什么?!说清楚!”
“就…就是一个小布包!硬硬的!我当时吓懵了,觉得烫手,就…就从揽月阁那窗户扔出去了!掉江里了!”阿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这个蠢货!”周福气得声音发颤,“你知不知道那可能是…可能是…”他后面的话压得极低,年高听不清了,只听到“祸事”、“灭顶之灾”几个模糊的词。
窗户!扔江里了!年高脑中电光火石!代王发现的窗台划痕!那个微小的孔洞!
钱大富临死前把东西塞给了阿旺,阿旺惊慌之下从窗户扔进了江里!那会是什么?难道和毒有关?和蓝心鬼面兰有关?还是…和指向凶手的线索有关?
年高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关键的边缘,但信息太零碎了。她必须立刻告诉代王!她转身想去找石头,却一头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
“哎哟!”
“小年?慌慌张张干什么?”是石头!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脸上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地盯着她。
年高吓了一跳,心脏狂跳,强自镇定:“石…石大哥!我…我送碗碟!刚…刚听到掌柜的好像在骂阿旺哥,声音挺大,吓我一跳。”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无辜又胆怯。
石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哦?骂什么了?”
“听…听不太清,就…好像说什么‘东西’、‘扔了’、‘祸事’…”年高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观察着石头的反应。
石头脸上的憨笑不变,眼神却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掌柜的脾气急,骂伙计常有的事。别瞎打听,做好自己的事,知道吗?”他拍了拍年高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去忙吧。”
年高连忙点头,端着碗碟进了后厨。周福和阿旺已经停止了争吵,两人脸色都很难看。周福看到她,眼神阴沉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阿旺则低着头,不敢看她。
年高心里七上八下。石头刚才的反应…是信了她的话,还是起了疑心?她感觉这望江楼里,每个人似乎都藏着秘密,每个人都戴着面具。
柳莺儿的惊惶和妆匣里的疑点,周福的紧张和阿旺的恐惧…还有那个被扔进江里的神秘小布包!
线索碎片在脑海里翻腾,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她端着油腻的碗碟,站在嘈杂的后厨,感觉孤立无援,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而那张网的每一个节点,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西南的鬼医、顶级的蓝心鬼面兰、诡异的毒杀、被栽赃的梅花针、灭口的钱老板、神秘的布包……还有那个隐藏在幕后,将王府、西南、望江楼甚至忘忧阁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鬼”!
代王让她在这里当“眼睛”和“耳朵”,可年高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被丢进狼群的小羊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块冰冷的黑令牌,令牌沉甸甸的触感给了她一丝莫名的、微弱的安全感。
“西南…”她无声地呢喃,那个遥远的、充满迷雾的目的地,此刻因为钱大富的死和这桩栽赃嫁祸,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危险重重了。
她必须尽快洗清嫌疑,找到真凶,否则别说去西南,能不能活着走出望江楼都是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和疲惫,重新端起一个打杂丫头该有的麻木表情。这望江楼的夜,还长着呢。
她得活下去,得看清楚,这潭浑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要把她牵扯进去,让她连去西南的银子都贪不上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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