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釉瓷杯静默地碎在了萧鸣凤手中,萧鸣凤随手震了一下,用手帕擦干净手上碎末,周遭气氛越发低沉,内侍心惊胆战地上前给他替换酒杯,连呼吸都屏着。
与此同时,伴着旋舞时而激昂时而轻快的舞节,闽江公楚济舟所在席位,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氛围。
楚济舟爱饮酒朝野皆知,而且因为腿有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次数并不多,战功赫赫但残疾有缺,身高位重但健谈随和,官员都乐意与这位双腿残疾的公爵喝一杯酒,敬一位早已不过问朝政,且年轻时保边护国屡有奇功的老将,实在合情合理,挑不出任何错。
倒是不去敬一杯,还落人口舌。
楚天明陪在父亲右侧,维持着得体温和的笑容,官员给楚济舟敬过酒,难免也会顺道给楚天明敬一杯,但更多时候,楚天明会起身主动回敬,只是敬过自己却不喝,转手接给身后一身锦衣卫服的楚天阔。
楚天阔不可置信地眼睛都瞪圆了,“我今晚当值也还给我喝!”
楚天明不动声色把酒杯又往怀里推了推,向敬酒官员解释,“实在抱歉,晚辈从小就不能饮酒,这杯让家弟代饮。”
楚天阔忍着咬碎的牙,接过酒杯仰头饮尽,又将酒杯塞回楚天明手里,楚济舟默默往这边偏身,一脸担忧,“天明,你莫要欺负小阔。”
楚天明举杯喝茶,眸中的笑意掩不住,但嘴上却委屈道:“父亲你这可就太偏心了。”
长子这个样子,楚济舟完全没办法,立马认怂,“你继续,你继续。”
没想到,下一秒楚天阔顺手就将楚济舟手里的酒杯夺走了,一杯是代,两杯也是代,他气的没地方发怒,只能迁怒。
“不是。”楚济舟盯着被粗暴塞回手里,空空如也的酒杯,心疼得滴血,宫宴的御酒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太浪费了……简直太浪费了……”
要不是周围人多,场景也不合适,他恨不得给儿子两巴掌,以消解御酒被喝的心碎之情。
宣衍从楚家三父子身上移开视线,萧鸣凤许是独自喝闷酒的原因,双颊已有些潮红,宣衍往旁边看了一眼,席顾安立刻心领神会凑近皇帝跟前,宣衍道:“去建安宫唤鸣凤长姐,说萧将军状态不佳,让她来看看。”
席顾安下意识抬头向萧鸣凤所处位置看了一眼,虽然萧鸣凤脸色确实有些泛红,但他本来就是喝酒容易上脸的体质,而且席顾安完全见识过萧鸣凤的酒量,不说海量,一两斤下肚,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满心疑虑,对于宣衍到底要做什么并不清楚,但本能感觉到了一阵砭骨的寒凉,连他都清楚萧鸣凤今日晚宴心情郁结的原因,宣衍又岂会不知,何必要让亲近的家人再瞧见?
席顾安悄无声息退出奉天殿,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廊檐下的空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
席顾安往建安宫走,在游廊下看见了两个站着交谈的人影,他往旁侧避了一下,听见着朝服的官员道:“你娘亲在府中一直念叨你,想来是颇为思念。”
对面着内侍袍的青年,从喉见溢出一声控制不住的低笑,温和地询问,“不知父亲此言是何意?我是能随意出宫看望娘亲吗?”
“你!”完全没有预料到邓敏之能如此呛人,邓捷声音骤沉,“你就是这般与为父说话!”
邓敏之依旧平静,“敏之不敢,实在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意思?怕会错了意耽误事,故多问一句。”
邓捷警告提醒,“你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敏之明白。”
邓捷说完话抬步离开,顺着廊檐下的宫灯重新回了奉天殿。邓敏之多站了一会儿,转身往相反方向走,走出还没有两步,就迎面撞见了站在灯光阴影下,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席顾安。
邓敏之神色闪过一刹的无措,俯身行礼,“敏之见过掌印。”
席顾安本无意关注内侍的家事,但委实邓敏之身份特殊,他和尚书邓捷的关系也扑朔迷离。
他有意拖延,不愿立马到建安宫传话,恰巧撞到了,也便多询问了一句,“邓大人经常来寻你?”
邓敏之轻声回答:“不常,我居于后廷,他居于前朝,没有多少机会。”
邓敏之站的位置靠近廊檐,外面的雪飞进来,落了他满肩,奉天殿内的丝竹声悦耳,人声也喧嚣,席顾安抬了下手,“往近站点儿,外面雪大。”
邓敏之像是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肩膀上的落雪,被席顾安骤然提醒,愣了愣,才往后退步,“谢掌印。”
席顾安道:“若以后不愿见,可来寻我,这后廷之内我还是做得了几份主的。”
邓敏之睫羽轻颤,他并不看席顾安,将目光投向夜色下的雪景,幽幽道:“掌印不问父亲让我进宫的目的是什么吗?是否危害东周?是否危害陛下?”
席顾安看向邓敏之,询问,“危害吗?”
邓敏之自嘲一笑,坦然而释怀,“不危害,他只是单纯的想给自己的官位多一层保障。”
“所以牺牲你?”
席顾安的询问明明那样温和而关怀,邓敏之的眼眶却有些热,他略微仰头,让自己无恙,“嗯。”像是说服自己,邓敏之道:“抛却父亲这个身份,我其实也蛮敬佩他,但也仅限于此了。”
奉天殿内的歌舞有一个短暂的停歇,席顾安抬步道:“回去当值吧。”
他没有再停留,宣衍的命令不论多么的难以理解,他最大的挣扎也不过是拖延个一时半刻,似乎这样就能给各自一个缓冲的时间,能让自己心安一些。
席顾安是第一次见萧鸣凤的姐姐,姐弟二人样貌很像,席顾安进到建章宫,在满殿盛装打扮的女宾中,一眼就看见了主席区域,低头给孩子喂食的妇人。
萧鸣鸾的身量要比京城世家贵女的身量高许多,云鬓挽盘,饰缠金牡丹攒珠钗,繁复华贵的天蓝色宫装穿在她身上格外明艳美丽,比萧鸣凤更加耀眼夺目的五官,即使坐着,也尊贵端庄、气场强大。
席顾安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姐弟二人一脉相衬的凤眸凛冽,只一眼扫过,便让人无所遁形。
席顾安抬手行礼,“咱家见过舞阳郡主。”
“有事吗?”萧鸣鸾将小世子唇边糕点的渣滓用手帕擦干净,抬头温柔一笑问道。
席顾安视线下移,看向舞阳郡主环在怀里的小男孩,三四岁模样,应该就是萧鸣凤口中的小外甥,虽然五官还稚嫩,但眼睛和娘亲舅舅一模一样,生的精致可爱,许是很少见内侍打扮的人,男孩轻轻靠在母亲怀里,睁着好奇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席顾安,手里的糕点都忘记了吃。
席顾安恭敬道:“萧将军在奉天殿多喝了几杯,想请郡主移步过去瞧瞧。”
“哦好的,多谢公公。”萧鸣鸾并没有多问,起身将男孩抱到怀里,“娘亲带你看看舅舅,舅舅若醉了,你便代娘亲揍他几拳,越发分不清场合……”
席顾安稍慢一步,向内侍吩咐了件小事,才转回奉天殿。
回去的路上,无意看见奉天殿外灯活通明的房檐下站着一名着素色衣裙的女子,女子站的位置靠近角落阴影,并不惹人注意,没有携带丫鬟,一个人垂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
席顾安抬步走到近前,出声问道:“姑娘这是在等人?”
女子如梦初醒,许是席顾安走路没有声息,她自己神思也飘得远,被这突然一句询问吓到,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步子酿跄差点摔倒。
席顾安下意识抬手阻挡,“姑娘小心!”
女子堪堪稳住身体,越发不知所措,“我……我寻父亲。”
席顾安扫了一眼虚掩的殿门,透过缝隙能看见里面酒宴正酣,不提里面全是男子,身份有别,就这样贸然闯进去寻人压力也很大。
女子跟着就道:“我不找了。”说完,匆匆就想走。
“姑娘且慢。”席顾安将人唤住,“稍留片刻,不知你父亲是哪位大人?咱家传话让他出殿一趟。”
女子离开的步子顿住,迟疑着转身,灯火辉煌的映照下,与一身浅藕色衣裙不符的是,女子容色很是姝丽,莲花状银苏步摇饰在发髻间,宁静而温雅,眉间描着一点朱色花钿,又为这份温雅中注入了几分鲜艳明丽的色彩。
席顾安一时愣了愣。
女子道:“奴家司徒文嬅,家父是工部员外郎司徒镇。”
“好。”席顾客往前几步,唤住一位进殿换酒的内侍,低声嘱咐了几句,内侍连连应下。
席顾安拢着衣袖,陪女子一起站在廊檐下等,许是席顾安一系列的举动,与他略显疏离淡漠的外形不太符,女子侧头用余光偷偷打量。
衣着服饰,和刚刚小内侍诚惶诚恐的态度,能看出身份尊贵,说话时语气会很温和,但安静站着却显出一股奇异的孤离感,身姿挺拔,如料峭寒冬中一截青松,与她进宫这段时间,见过的所有内监都不同。
等待的时间并不久,司徒镇匆匆迈步出殿,转头在廊檐左右寻找,看到身影,几乎是小跑到了跟前,“你……你怎来了?”
女子低头委屈地唤,“父亲。”
司徒镇瞬间没了脾气,只剩下担忧,“这是怎么了?你好好在建安宫,可是……”话没有说完,他谨慎地顿住,这一抬头不打紧,却看到了站在女儿身后的司礼监掌印。
司徒镇完全预想不到,能突然遇见这么一尊大佛,整个人都呆住了,“席……掌印?”
“你们聊。”席顾安点了下头,态度温善,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明显是要听他们把话说完。
司徒镇硬着头皮,继续询问女儿,“发生什么了?”
“我要献舞的裙子坏了。”
司徒镇完全不解,“你不是给郡侯家嫡二小姐伴舞,那衣裙应该带了不止一套,再找一件不就是了。”
司徒文嬅着急的眼框都红了,“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跳了。”
司徒镇依然懵,“好好的,为什么就不跳了。”
“我……我……”
“好了。”席顾安出声打断,冷静地询问,“姑娘是确实不想跳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只是舞裙的问题,咱家可以帮你解决,如果不是,姑娘若愿独舞,咱家也能安排。”
“这……这使不得。”司徒镇匆忙阻止,“小女怎么能担得起掌印如此大恩。”
他说着就想拉女儿走,“不跳了,不跳了,不是什么大事。”
但拉了几下,却没有拉动,女子眼睛亮亮的询问席顾安,“我可以弹琵琶吗?我琵琶很好。”
席顾安轻轻一笑,笃定道:“可以,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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